“我不知道。”她又低聲重複了一遍她的猶豫。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她鍾情了相當一段時間的同事自己生命中最大的秘密。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向在她的夢中已經與她同居的男人顯露自己生命中最深的黑暗。一個月以後,警察也放棄了調查。在得知這放棄的消息之後的第二天,她偷聽到她的父母與他們的兒媳婦之間最後的談話。他們說,如果她願意將那個孩子留下來,他們不僅願意撫養孩子,也願意她繼續與他們住在一起。他們接著說,如果她不願意留下那個孩子,他們也很理解,也不會勉強。在日常生活中比他們的兒子還沉默寡言的兒媳婦什麼也沒有說就離開了。這冷漠的反應顯然出乎她父母的意料之外。她看到他們首先是麵麵相覷,然後是緊緊地抱在了一起,然後,他們嚎啕大哭起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她的父母抱在一起。那是她第一次聽見她的父母嚎啕大哭。
就像在她的夢中那樣,他很快就搬進了她的房間裏。他們將原來靠牆的單人床拖出來二十公分,將兩個人的書碼起來填補了這個空隙。他們趴在加寬的床上打牌、下棋、看電視、改作業……當然,還有做愛。他們發現他們對新生活有許多共同的興趣。他們還發現他們對性生活並沒有特別的興趣。他們從來沒有體驗過被小說家們寫得神乎其神的高潮。他們都覺得做愛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樂趣和特別的奧秘。不過他們睡覺的時候總是緊緊地抱著對方。在他們的新生活中,這種擁抱比做愛更能滿足他們對對方的渴望。但是非常奇怪,盡管他們入睡的時候抱得很緊,每次醒來(哪怕是在半夜裏醒來),他們的手卻總是已經鬆開了,他們的身體卻總是已經分開了,有時候他們甚至還背對著背,就像是一對幾乎鬧翻的男女。這黑夜的魔術其實可能是一種預兆或者一個隱喻,而他們卻從來都不這樣看。他們甚至覺得睡夢中不知不覺的分離反而讓他們感覺更加親密。
同居的生活讓他們忘記了生命的“本質”,讓他們感覺充實和滿足。但是,他們不想讓任何人(特別是他們的同事們)知道他們關係的級別。所以,他們特別注意在公開場合下的相處。他們在公開場合下從來沒有親熱的舉動。他們從來不一起到達和離開學校。盡管如此,他們已經同居的事還是很快就被人知道了。有的同事對他們突然冷淡起來,有的同事對他們突然熱情起來。熱情的同事們很快就公開用綽號稱呼他們,叫他做“新郎”,叫她做“新娘”。這種粗俗的熱情令他們難以忍受。他們越來越不願意在學校裏露麵了。
有一天,他們一起被叫到了校長辦公室。校長很誠懇地告訴他們有不少的同事和家長對他們的非婚同居有議論有看法。作為學校的領導,校長說,他有責任提醒他們不要因為“不負責任”的生活而損害了教師的尊嚴和學校的聲譽。“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校長語重心長地說,“我覺得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馬上辦理結婚登記。”還沒有等他們表態,校長又接著說,結婚登記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他甚至示意,如果結婚是一個錯誤,改正起來也同樣非常容易。“將來不合適了……”他將自己一直手指交叉的雙手攤開,輕鬆地說,“就這麼簡單。”
校長的幹預令他們更加難以忍受。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結婚的事。他們更不想這樣被校長“逼婚”。他們決定離開。他們離開了對他們有看法的城市。他們來到了這座幾乎沒有任何人認識他們的城市,這座全中國最“開放”的城市。他們在羅湖區租了一套很小的房子。他們買了一張小號的雙人床。他們仍然像從前那樣趴在床上打牌、下棋、看電視、改作業……當然還有做愛。為了吸取從前的教訓,他們選擇在不同的學校工作。他們各自的同事們都認為他們仍然單身。一些關心他們的人還不時會安排他們與“合適的人”見麵。實在拒絕不了的時候,他們不會拒絕。他們會將“合適的人”的情況帶回零亂的床上,與對方一起分享。“合適的人”的那些極不合適的特征和表現有時候會讓他們笑得前仰後合。
在原居地的最後那個夜晚,在打包最後一批行李的時候,他無意中看見了那本兩年前的《花城》雜誌。他記得那上麵有一篇題目很長而篇幅卻很短的小說,寫的是一對年輕的中國夫婦在一九九零年的一個清晨的經曆。那一對憂鬱的年輕夫婦驚奇地發現他們在前一天的深夜做了“同一個”噩夢:他們都夢見了自己生命的結束,同樣的結束,同樣暴力的結束。“他們就好像是法斯賓德影片中的人物。”他深有感觸地說。他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兩年前在讀那篇小說的時候受到的震撼。
她坐在那隻塞滿衣服的紙箱上讀完了那篇小說。“可是,他們沒有選擇影片的結局。”她說。小說中的年輕夫婦沒有讓他們同樣的夢變成同樣的現實。他們選擇了活著,選擇了與令人厭倦的生活不厭其煩地糾纏下去。她將雜誌遞給他。他接過雜誌之後猶豫了一下,最後將它扔到了牆角的那一堆垃圾裏。這時候,她再一次想是不是應該將自己生命中最大的秘密和最深的黑暗展現給已經與自己同居了將近半年的男人。她的父母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的兒媳婦了。他們聽說她兩年之後又結了婚。他們還聽說她婚後不久生下的那個孩子隻活了五個小時。他們有一天在餐桌上感歎說他們的兒媳婦真是一個苦命的人。
她再一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願意讓與自己的生命和身體最接近的男人知道自己生命和身體裏最大的秘密和最深的黑暗。很多年以後,她還在試圖尋找這“不願意”的原因。她好像是擔心失去他,又好像是害怕擁有他(或者說完全被他擁有)。她總是在這種對立的擔心和害怕之間搖擺。來到這座“開放”的城市之後,她的搖擺變得更加強烈。這座“開放”的城市裏好像危機四伏。她覺得那些“危機”有一天會危及她現在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她已經習慣了與他同居的生活。她在這種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她正在扮演越來越“傳統”的角色:她習慣了他回來以後的一聲不吭或者愁眉哭臉;她習慣了他在下棋或者談話的時候的那種心不在焉;她習慣了獨自去菜市場采購以及獨自在廚房裏張羅(他偶爾進來插手反而會讓她感覺很不舒服);她習慣了晚餐之後由她來收拾零亂的餐桌;她習慣了周末不再有任何浪漫的安排;她習慣了她躺下之後他還在盯著他其實不感興趣的電視節目;她甚至習慣了他躺下之後不再緊緊地抱著她;她也習慣了她醒來之後他已經不在身邊或者她起來以後他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習慣了所有這一切。
可是,她父親的電話打破了她的這種習慣。她放下電話之後,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感到過的空虛。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她的身體輕得就像是一股氣流,一陣呼吸。她用力抓住床鋪的邊沿。她甚至想大哭一場,用沉重的憂傷來壓住失重的身體。可是,她哭不出來,因為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她哭不出來。她隻能用全力抓住床鋪的邊沿,不讓自己像氣流或者呼吸一樣飄散。在她就快支撐不住的瞬間,她突然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那好像是來自時空盡頭的聲音,很微弱的聲音。她聽到那聲音說:“我要結婚。”
“我要結婚。”她重複了一遍那微弱的聲音。
他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剛下班回來就會聽到了這樣一句他不想聽到的話。“出什麼事了嗎?”他吃驚地問。他突然覺得她離他很遠,比從天上飄過的雲還遠。
她的眼睛仍然直直地盯著前方,根本就沒有看他。“我要結婚。”她繼續說,還是那很微弱的聲音,就好像是自言自語。
他坐到了她的身邊。他將手搭到她的肩膀上。“出什麼事了嗎?”他不安地問。
“我要結婚。”她還是像自言自語似地說,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
他意識到她的確離他很遠,遠到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安慰,遠到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反應。他站起來,充滿迷惘地走進了廚房。他勉勉強強地做好了晚飯(他不記得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動手做過飯了)。他走到床邊,想將她拉起來。“我們一起吃飯吧。”他說。她沒有讓他拉動她。他試了幾次之後終於有點不耐煩了。他獨自在餐桌邊坐下。他故意選擇了背對著她的位置。他慢條斯理地吃完,又慢條斯理地將桌子收拾幹淨。然後,他將燈關掉。然後,他走到床邊,在她的身邊坐下。他們默默地坐著。她還是直直地盯著前方。而他一會兒低著頭,一會兒仰起頭。從外麵滲進來的燈影在地板和天花板上晃動,令他心煩意亂。他在這種心煩意亂的狀況中經曆了他們一起去看那部法斯賓德的影片以來最難熬也是最難忘的一個通宵。
天蒙蒙亮的時候,她突然開始收拾行李。“出什麼事了嗎?”他用疲憊的聲音問。她告訴他她的母親快不行了。“要我一起去嗎?”他完全是不假思索地說。她用很冷漠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就好像是說:“你是誰?你去幹嗎?!”那種目光讓他恐懼。他什麼都不敢說了。他等著她從學校辦好請假手續回來。她請了兩個星期的假。她沒有反對他送她去機場。他們在安檢口很冷淡地分手。這時候,她才告訴他,其實她的父親早也就快不行了。不過昨天的電話卻是關於她母親的消息。盡管她母親的癌症比她父親的晚八個月才發現,她父親昨天卻得到了她母親“時間已經不多了”的確認。她父親希望她能夠馬上趕回去,希望她們母女能夠見上“最後”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