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我隻能通過她的手勢理解她想要表達的意思。她的廣東話比其他人說的廣東話更難懂,甚至我會說廣東話的女兒都說她從來就聽不懂。而她的手勢不僅很直白,還很傳神。最開始,她也聽不懂我說的略帶口音的普通話。我也不得不像她一樣借用手勢來表達情緒和傳遞信息。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交流的增多,我們彼此越來越能夠心領神會了,手勢的作用變得越來越小。到現在,隻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我們的交流才需要手勢的幫助。
她總是起得很早。起來以後,她首先要為全家人準備早餐。等孩子們上學去了之後不久,她就會去菜市場。通常在我下樓去買菜的時候,她已經提著大大小小的塑料口袋上樓來了。我們總是在樓道裏相遇,我們總是會交談起來。我知道這種相遇和交談對她非常重要。有幾次,我甚至覺得她是有意在樓道裏等著與我相遇和交談。隨著語言障礙的逐漸減少,我們交談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我們交談的內容也變得越來越多。不過有一點沒有變:我們交談的起點總是她對家人的抱怨。更準確地說,我們的交談總是從“煩死了!煩死了!”開始的。那是她的口頭禪。那是她永遠不變的“生命狀態”。看見我從樓梯上走下來,她的臉色馬上就會變得愁苦不堪。接著,她就會痛苦地搖著頭說:“煩死了!煩死了!”她冗長的抱怨接踵而至。她抱怨她的女兒上個月給她的錢太少。她抱怨她的女婿對她的女兒不好,對她也不好。她抱怨她的孫子不爭氣,不聽話。她抱怨她的孫女不喜歡吃她做的飯菜,尤其不喜歡她炒得很好的雞腎和豬肝。她抱怨她老公白天的話少得讓她受不了,而晚上的呼嚕聲卻大得讓她睡不著。她甚至偶爾還會抱怨她的兒子,抱怨他從來就不理睬她的抱怨,抱怨他將金魚缸裏的那些金魚看得比自己的爹媽都重要。當然,她抱怨得最多的還是她的兒媳婦。她抱怨她蠻不講理。她抱怨她好吃懶做。她抱怨她從來不肯進廚房給她幫忙。她抱怨她連自己的內衣內褲都不肯用手搓洗。她一邊抱怨一邊搖頭,並且不時重複一遍她的口頭禪。我一點也不感興趣她的那些抱怨,但是,我不討厭聽她的抱怨。我尤其喜歡聽她發出的“死”這個音。她的發音情緒飽滿,比標準廣東話的發音更有韻味,聽上去讓我覺得“死”就好像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
從菜市場回來的時候,她會從信箱裏取出當天的報紙。她抱怨說她的老公在報紙上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和太多的精力。她說她不知道報紙有什麼好讀的。她說她不知道她的老公為什麼會舍得花那麼多的錢去訂沒有一點意思的報紙。最讓她生氣的是,她的老公從來就不肯自己下樓去取報紙,而如果她買菜回來忘記將報紙帶上來,他卻要發脾氣。她抱怨說她一輩子都在受他的氣。有好幾次,她還提到了從前做兒媳婦時的那些痛苦經曆。她說她的婆婆經常辱罵她。而她的老公不僅從來就不站在她這一邊,有時候還會為她婆婆幫腔。她抱怨說她在這個家裏經常要受雙倍的氣。
我想象不出她的婆婆還能挑出她的什麼毛病。她很勤快,也很本份,又生下了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她是稱職和理想的兒媳婦。尤其令我羨慕的是,她的菜做得很好。我的房間裏經常會彌漫著她煲製的老鴨湯的美味。每次聞到那種美味,我都會陶醉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吸入幾口被升華了的空氣。有一次,我根據自己對那種氣味的分析,也試著煲了一鍋老鴨湯。可是,煲了一整天之後,我連在自己的廚房裏都聞不到任何的香味。晚餐的時候,我勉強地喝完了一碗。那自作自受的感覺令我非常難堪。而我的女兒僅喝了一口之後,就將碗推開了。她開玩笑說:“真想去做對門家的女兒。”她的玩笑深深地刺傷了我。“你不怕那家人沒完沒了的爭吵嗎?”我氣鼓鼓地提醒她說。
她家裏幾乎每天都發生爭吵。我不知道他們吵些什麼。他們大多數的爭吵都發生在晚餐的時候。在此起彼伏的爭吵聲中,我聽得到她老公的聲音,她兒子的聲音,她兒媳婦的聲音以及她孫子和孫女的聲音,當然經常還聽得到玻璃和瓷器破碎的聲音,但是,我卻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的聲音。我不知道爭吵發生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坐在餐桌旁,她的情緒是不是也很激動。有好幾次,當我們在樓道裏交談起來的時候,我都想引誘她去談論前一天她家裏發生的爭吵,但是她從來都不會上當。那些爭吵沒有出現在她的抱怨中。那裏麵似乎有她不想讓外人知道的“家醜”。
除了一般的飯菜以外,她還會做不少的副食。端午節那天,她送來了自己包的粽子。說真的,我從來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粽子。我非常挑食的女兒也對她做的粽子讚不絕口。不過,一個小小的細節讓我有點不安。在將裝粽子的碗遞到我手上的時候,她的目光充滿了渴求。她顯然還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可是,從樓下傳來的音調不準的流行歌聲阻止了她。她的兒媳婦回來了。她將想說的話咽了下去。她痛苦地搖起了頭。她說:“煩死了!煩死了!”說著,她沮喪地退回到了自己家的防盜門裏。
第二天中午,她又送來了一大碗自製的豆漿。這令我更加忐忑不安。我肯定她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我肯定她有求於我。於是,在接過豆漿的同時,我主動問她需要我為她做點什麼。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不需要,說什麼都不需要。不過走出去兩步之後,她又轉過身來。她說她注意到我每天晚餐之後都會在樓下散步。她問她能不能跟我一起散步。“那當然好了。”我說,“我也很想有一個伴。”我的歡迎並沒有讓她高興起來。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不知道哪一天她才會有空閑。“煩死了!煩死了!”她痛苦地搖著頭說。
她自製的豆漿新鮮、醇香。喝過兩杯之後,我馬上決定也去超市買一台豆漿機。豆漿機買回來之後,我嚴格按照說明書要求的步驟試做了三次,卻沒有一次能夠接近她一半的水平。我非常失望,也羞愧難當。在隨後的幾天裏,我故意回避與她的相遇。我不想她看出我的失望和羞愧。而當我們又一次在樓道裏相遇時,我已經放下了包袱。我對她的豆漿讚不絕口,並且向她打聽那出自什麼牌子的豆漿機。我提到的“豆漿機”開始讓她有點費解,接著又讓她覺得好玩。她示意我趕快去買菜,說等我回來的時候就告訴我。我從菜場回來的時候,她站在我的門口,手裏端著一隻很舊很笨的鋼精鍋。她告訴我那就是她的“豆漿機”。我們都笑了起來。當然,我笑得遠不如她那樣開心,因為我的心中充滿了羞愧。而她的臉色也馬上變了。她說鋼精鍋的把手有點鬆了,她幾次請求她的兒媳婦幫她緊一下,那好吃懶做的“妖精”卻總是說沒有時間。她說她自己做兒媳婦的時候從來就不敢對自己的婆婆說沒有時間。她承擔了所有的家務,同時還要承受婆婆不停的辱罵,卻從來不敢有任何的鬆懈,更不敢有任何的抱怨。而她自己的兒媳婦卻正好相反,她什麼都不做,卻什麼都敢說。她靠在沙發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著電視,卻說自己沒有時間。接著,她又抱怨說那“妖精”上個星期竟將頭發染成了紅色,染頭發花的錢比她全家三個星期的夥食費都要貴,而她竟還說那家美發店的價錢非常便宜。她還抱怨說那“妖精”不知羞恥,經常穿著睡衣在公公麵前晃來晃去。她還抱怨說那“妖精”幾次因為跟樓下雜貨店的年輕老板打情罵俏錯過了去小學門口接孩子的時間。“煩死了!煩死了!”她痛苦地說完,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在我準備下樓散步的時候,她站在自己家防盜門的後麵問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去。她說她兒子帶著他一家人去海邊了,她終於有了空閑的時間。我們一起下樓。我們在樓下的小花園裏繞著圈子。我知道她有話要對我說,但是,卻沒有想到她會繞一個巨大的圈子,首先談起的竟是她從前的生活。她說她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她說她是在伯父家長大成人的。她說她結婚前曾經在一家製鞋廠工作過。那份工作很辛苦,而她的心情卻很愉快。可惜那令她難忘的愉快隻持續了很短的一段時間。有一天,她的伯父突然出現在她的車間裏。他讓她馬上去收拾好東西。他說她應該結婚了。他已經為她找到了一戶很好的人家。他說她的男人有文化、有出息,他說她的婆婆很善良、很大方。我問她那是哪一年的事。她連想都不想,就說不記得了。她對年份的記憶特別差,這一點我早就有所察覺。她不記得她的老公是哪一年退休的,她不記得她的伯父是哪一年過世的,她甚至不記得她的孩子們出生的年份。她對年份之間的間距也沒有什麼概念。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座城市裏居住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已經持續了多少年。不過,她清楚地記得她結婚時的年齡。她說她結婚的時候還隻有“十七歲”。與時間相比,她對曆史事件的記憶就更差了。我曾經問過她母親去世的時候“抗日戰爭”是否已經結束,她進入製鞋廠的時候“朝鮮戰爭”是否已經開始,以及她婆婆的中風發生在“文革”之前還是之後……她好像完全聽不懂這些問題。她的生活似乎與曆史無關,不可能用重大事件來做參照。
在製鞋廠工作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經曆。那之後出現的人和事都成了她抱怨的對象。果然,她又抱怨起來了。她抱怨她的婆婆、她的男人、她的兒媳婦、她的孫子和孫女,甚至她的兒子。這些都是我聽過無數遍的抱怨,沒有提起我的興趣。但是,在這些抱怨之後,她突然又開始抱怨起了自己的身體狀況。這有點新鮮。我這是第一次聽到她關於自己身體狀況的抱怨。她說她最近總是覺得餓,覺得渴,覺得累。這是她從前沒有過的感覺。她問我她是不是得了什麼病,是不是應該去醫院。
從她提到的那些症狀來看,她有可能是得了糖尿病。我提醒她盡快去醫院做檢查。可是,她馬上又抱怨說他們家裏的所有人都說她沒有病,沒有人願意帶她去。“去醫院比做豆漿可容易多了,”我說,“你可以自己去。”接著,我還告訴她離我們住處最近的醫院在什麼位置。“坐四路車直接就到了。”我接著說,“你可以自己去。”
我沒有想到這樣的一句話會讓她那樣地恐懼。她緊張地在我的嘴前晃動著雙手,好像是要將我的話擋在她的知覺之外。
“沒錯,”我重複說,“坐四路車直接就到了。”
我的重複讓她更加緊張。她用極不滿意的目光看了我一陣之後,貼到我的耳邊,用很著急的口氣說四路車“絕對不能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