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絕對想不到的結果。我記得她曾經抱怨過她兒子將他養的那些金魚看得比家裏的任何人都重要。那“妖精”到底說了什麼“瘋話”?它怎麼會具有那麼強大的破壞力?
她沒有再從這結果繞回去。她沒有告訴我她兒媳婦到底說了什麼“瘋話”。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她突然站了起來,拉著我的手說:“我們走吧。”
這以後的一個星期我沒有遇見過她家裏的任何人,也沒有聽到過她家裏的爭吵聲。晚上,我從所有可以看見她家窗戶的角度也都看不到她家裏的燈光。我想她一家人一定是出遠門了。我甚至懷疑他們從此就不會再回來了。我每天都在想著她一家人。我一邊猜測著他們的去向,一邊想象著一句什麼樣的“瘋話”會具有那麼強大的破壞力。
再一次在樓道裏與她相遇的時候,我才知道她一家人回了一趟位於粵西的老家,去給他老公的姐姐送終。她告訴我說她老公的姐姐比她老公大了十多歲。她有過一次不幸的婚姻,但沒有孩子。她一直將自己的弟弟當成自己的孩子。她還告訴我,她是他們的媒人之一。因為這一點,她剛結婚的那段時間一度對她懷恨在心,她覺得是她終止了自己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但是她很快就發現,她老公的姐姐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關心她和保護她的人。她們之間的感情日積月累,最後超過了姐弟之情和夫妻之情。她說她的死讓她自己都不想活了。
我勸她不要過於悲傷。我說悲傷就像煩躁一樣,對控製她的病情非常不利。
在我們分手的時候,她又問晚餐之後能不能跟我一起散步。她極為神秘的表情讓我覺得有點奇怪。我意識到她又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她貼近我的臉低聲說,她不想讓她家裏的人看見我們在一起,所以不會來敲我的門。她說她會在花園的涼亭裏等我,就像上次那樣。
晚上下樓之後,我遠遠就看見她已經坐在了涼亭裏。我快步走到她的身邊。還沒有等我完全坐好,她就開始說話了。她說她的老公肯定也在“外麵有人”。她又說現在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外麵有人”。她的說法意味著她又一次站到了她兒媳婦的一邊,這一定讓她十分痛苦。我勸她不要胡思亂想。她老公連電話都不願意接,連下樓取報紙都覺得麻煩,怎麼可能在“外麵有人”?!一個對“外麵”沒有興趣的人不可能在“外麵有人”。我這樣開導她。可是,她聽不進去。她抱怨說她老公從來就不管家裏的事,也從來都不關心她,不在乎她,這些她早就習慣了。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他變得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大發雷霆。這讓她感覺情況不對。她很激動地告訴我,在去老家的路上,為了一點很小的事,他不僅對她大發雷霆,最後竟還學著她兒子打她兒媳婦的樣子狠狠地抽了她一個耳光。
我估計一定有什麼另外的原因導致了她老公的這種變化。她開始說她不知道。她說其實她從來就不知道她老公是什麼人。他們隻是在一起過日子,彼此從來就沒有說過心裏話。不過,她突然提到了一封信。她說她覺得他的變化與那封信有很大的關係。她說最近一段時間他總是在讀那封信,連對報紙都沒有什麼興趣了。他讀信的時候,臉色會變得非常可怕。讀完之後,他一定要大發脾氣。狠狠抽她耳光的那一天,他就剛剛又讀過一遍那封信。
我問她那是誰寫給他的信。她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我又問她那封信裏寫了些什麼。她還是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呢?!我繼續勸她不要胡思亂想。我說她的老公不會因為一封信就動手打人。
她很迷茫地看著我。我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她需要我的幫助。
我正在想著還能給她什麼更好的勸說。突然,她衝動地將一個皺巴巴的信封伸到我的眼前。她說那就是她老公最近總是在讀的那封信。
我沒有馬上明白她的用意,沒有伸手去接那封信。
而她卻將信硬塞到了我的手裏。她請求我告訴她那封信裏麵到底寫了些什麼。
“你為什麼不自己讀呢?”我費解地問。
她直直地看著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想將信遞回到她的手裏。我說我對她家裏的事情沒有興趣(這種虛偽的態度讓我馬上感到了一陣臉紅)。
她沒有接過那封信。她說她想了很久才決定冒險將信偷出來。她說她老公如果知道了這件事,就不是抽她一耳光的問題了。“他會把我打死的!”她肯定地說。然後,她繼續哀求我告訴她信裏到底寫了些什麼。
“你為什麼不自己讀呢?”我固執地問。
她還是直直地看著我,表情顯得十分難堪。她顯然是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但是,她好像很清楚,如果不回答這個問題,我就不會告訴她信裏到底寫了些什麼。過了很久,她終於用很低的聲音說出了令我吃驚的原因。她說她從來就沒有上過學,她說她不認識一個字,她說她甚至不認識自己的名字。
我差不多四十年沒有遇見過文盲了。我更是從來沒有跟文盲做過鄰居,或者對文盲的生活發生過興趣。突然之間,這些年來與她的交談和交往從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我突然理解了她的那許多怪異之處:比如她對報紙的反感,比如她對上街的不安,比如她對醫院的恐懼,比如她對年代的淡漠,比如她對曆史的無知……我突然理解了這一切。而同時,我又覺得尷尬甚至覺得荒唐:為什麼自己一直就沒有意識到她是文盲?為什麼自己會與一個文盲有那麼多的交談和交往?為什麼我們的“廚藝”會相差那麼遠?為什麼我做不出她隨便就能做出的鮮豆漿和老鴨湯?
我習慣性地瞥了一眼信封上的郵戳。我知道這封信已經在她老公手裏將近兩個月了。我告訴她,寫信的人不是“外麵”的人,而是家裏的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關心她和保護她的人。它事實上是她老公姐姐的“遺書”,是她在得知自己“時間不多”的情況之後,給“最親愛的弟弟”寫下的最後的文字。在簡單地談論了一下自己的病情之後,她老公的姐姐開始交代後事。我一邊為她讀著這些交代,一邊不時注意一下她的表情。她聽得很認真也很動情。在信的最後,她老公的姐姐告訴“最親愛的弟弟”,她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為他安排了美滿的婚姻。她知道他得到了很周到的體貼和照顧,她知道他會繼續得到很周到的體貼和照顧。她說,想到這一點,她就覺得可以放心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讀到這裏,我注意到她流下了眼淚。她說剛結婚的時候,她還對自己的“媒人”懷恨在心,可是很快她的態度就完全變了。她將她當成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她對她的依賴越來越深。她說她在葬禮上哭得死去活來,哭得最傷心。她還說她老公卻自始至終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她覺得這很奇怪。她說她老公對他姐姐的態度好像也突然發生了變化。
如果我沒有跳過信裏最關鍵的內容,她應該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她老公的姐姐在信中最長的那一段裏說,她寫下這封“遺書”的主要目的是想揭開一個秘密:為了“最親愛的弟弟”的幸福,她曾經欺騙過他一次。她說她不想把這個秘密帶到另一個世界上去。這個秘密就是,結婚的時候,新娘的實足年齡是二十歲而不是眾所周知的“十七歲”。也就是說,新娘比她“最親愛的弟弟”大兩歲,而不是小一歲。在男方,隻有她一個人知道新娘的真實年齡。她之所以要隱瞞新娘的年齡完全是想成全這門婚事,因為他們的母親對兒媳婦的年齡有古怪的要求,她要求她的年齡“不能超過十八歲”。誠實的姐姐在信裏請求“最親愛的弟弟”原諒她。她說隱瞞新娘的真實年齡純粹是為了他一生的幸福。
我跳過了這一段最關鍵的內容。我將信塞進信封的時候,再次提醒她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我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告訴她,她的老公不會在“外麵有人”。可是,他的脾氣為什麼會變得這樣暴躁呢?!她不滿地問。她說自從“十七歲”嫁給他以來,她沒有說過一句讓他生氣的話,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他的事,他沒有任何理由對她發那麼大的脾氣,更不應該動手打她。
她對自己結婚時的年齡的準確記憶令我極度不安。我不想再說什麼。我看著她將信塞進上衣口袋裏,我看著她站起來。我坐著沒有動,因為我記得她說過不想讓家裏人看見我們在一起。我也不想被她的家人看見。我要與她偷出來的那封信劃清界限。
她並沒有馬上走開。她又說出了她的口頭禪,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接著,她的抱怨又開始了。她抱怨自己的病肯定是治不好了。她抱怨人活著沒有任何意思。她還抱怨現在的人越來越不像話。接著,她又用輕蔑的口氣談起了她的兒媳婦。她說她兒子打她打得好。她說對她那種缺德的人怎麼不好都不算過分。令我喜出望外的是,她還突然提到了以金魚缸的破碎為高潮的那次爭吵。她非常氣憤地說如果不是被她兒媳婦的“瘋話”氣瘋了,她兒子絕對不會下那樣的手。“她居然好意思說出那樣的話!”她咬牙切齒地說。
我相信她很快就會讓我知道她兒媳婦到底說了什麼“瘋話”。我故意將臉側到一邊,不想讓她看出我已經壓抑不住的好奇,唯恐又像上次那樣功虧一簣。沒多久,我感到了她情緒激動的呼吸。她將臉湊到了我的耳邊。她說她兒媳婦捂著臉,衝到她兒子的麵前,大叫著說,她已經改變了主意,再也不會想著去“做”掉那個孩子了。她說她要將那個孩子懷好,生好,帶好,讓“你們”一家人天天都看著他。
這不正好符合了她兒子的意願嗎?!這完全不是瘋話。我剛這麼想著,她卻突然又站直了身子。我將臉側過來,發現她正緊閉著雙眼,並且用手按住了胸部。她的呼吸聽上去非常急促。我馬上站起來,扶著她的身體。我擔心她快要支撐不住了。我示意她坐下來。我提醒她不要再說話了。
她沒有坐下來。過了一陣,她的呼吸慢慢變得均勻了,但是她仍然緊閉著雙眼。她用很虛弱的聲音對我說:“她用另一隻手指著我兒子,她說她改變主意是因為……”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用跟虛弱的聲音接著說:“是因為那個孩子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