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沒有明白她的意思,我固執地說“就是應該”坐四路車。
我反應的遲鈍令她徹底失望了。她痛苦地搖著頭又說出了她的口頭禪。這一次,是我讓她“煩死了”。說完之後,她又不滿地看了我一陣,然後,又貼到我的耳邊重複了一遍關於四路車絕對不能坐的話。這一次,她將“四”字拖得很長。這讓我終於開了竅。我終於明白了她的恐懼的原因。她恐懼的不是“四路車”,她恐懼的是“四”的那個諧音字。她恐懼的是“死”。
於是,我告訴她,還有另外一趟車也可以坐。不過,坐那趟車下車的地方離醫院還有一段距離,還要步行一段。這新的信息並沒有減輕她的憂慮。她的臉色還是那樣沉重。她的語氣還是那樣沉重。她說她很害怕。
“你害怕什麼呢?”我費解地問。
她說她害怕“去醫院”。
“醫院有什麼可怕的呢?”我接著問。我覺得隻有剛懂事的孩子會害怕去醫院。
在聽她解釋了一大通之後,我才終於明白了她害怕的不僅是去“醫院”,而且還包括“去”醫院。她說她從來沒有一個人上過街。她說她害怕自己會迷路。
“街上的路標都是清清楚楚的,怎麼會迷路?!”我不耐煩地說。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回應我的話,而是突然改變語氣,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問我能不能找時間陪她去醫院。我馬上想到了她一流的粽子和豆漿。我當然應該說有時間。我說星期一就陪她去,而且保證不會坐四路車去。
星期天晚上準備睡覺的時候,我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我將門打開,發現是她站在我的防盜門外。她回頭朝她家門口看了一眼,然後用手勢示意我讓她進來。我打開防盜門。她邁著很謹慎的步伐走進來之後,又示意我將門關好。她並沒有往裏麵走。她靠在門邊的牆上,深深地歎了一氣。“煩死了!煩死了!”她搖著頭說。接著,她說出這次讓她“煩死了”的原因:她的兒媳婦又懷孕了。她絕望地說,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就已經讓她受不了了,再來一個她還怎麼活啊!這消息的確讓我有點吃驚,我沒有想到她好吃懶做的兒媳婦還想要第三個孩子。她說其實她的兒媳婦一點也不想要,她還多次提出來要將那胎兒“做”掉。是她的兒子想要,他堅持要。他與她的兒媳婦已經為這件事吵過許多次了。“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兒子,你也不想要呢?!”我好奇地問。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她說她不想站在她兒媳婦的一邊,她說她不想讓那個“煩死了”她的“妖精”得意。她曾經想說服她的老公出麵來反對,可是,他居然又對她發了脾氣。他說家裏再多一個孩子沒什麼不好。她抱怨說他在家裏從來不做任何事,當然“沒什麼不好”。她絕望地搖著頭,重複了她的口頭禪。她說她真的不想活了。她說真是煩死了就好了。她說死了就不會再煩了。
我剛想跟她開玩笑說如果她真的這樣想,我們明天就還是坐“四”路車去醫院吧。沒想到,她卻搶先告訴我,明天不需要我陪她去醫院了。她說他們一家人都在罵她,罵她不應該向我提出陪她去醫院的要求。她說她兒子明天要帶她的兒媳婦去醫院做檢查,他會順便也帶著她去。
第二天晚餐的時候,我又聽到了從她家裏傳來的激烈的爭吵聲。我不知道那爭吵會不會還是與那個讓她“不想活了”的小生命有關。在爭吵的最後,我聽到了一聲很刺耳的破碎聲。緊接著,我又聽到她的孫子和孫女的尖叫聲。過了一陣,我聽到她家的防盜門打開了。通過貓眼,我看到她正垂頭喪氣地將金魚缸的碎片從房間裏掃出來。
我以為她晚上又會來敲我的門,告訴我白天她去醫院做檢查的情況,甚至還告訴我晚餐的時候家裏的爭吵是為了什麼。事實上,我不是“以為”而是在“盼望”著她來敲門。自從星期五跟她散步以來,我變得對她家裏的情況有些好奇了。我盼望著從她那裏知道更多的細節。可是,她沒有來敲門。好奇心無法得到滿足讓我的入睡又有點困難。
我是第二天在樓道裏與她相遇的時候才得知她在醫院做檢查的情況的。她說醫生斷定她得了“甜”尿病。我糾正她說應該是“糖”尿病。她說驗血的結果是“15”。她問我那是什麼意思。我試著向她解釋什麼是血糖指標,卻怎麼也沒有辦法讓她聽懂。最後,我隻好就簡單地安慰她說那意思就是她的病並不嚴重。隻要注意控製飲食和注意休息,就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但是她說醫生告訴她,她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我安慰她說醫生那樣說隻是想引起她自己對病情的重視。她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好像想問什麼,又沒有問。我重複了剛才的說法,我說隻要注意飲食和休息,她的病情就可以得到控製。
她的確還想說什麼。但是,她剛開口,我們就都聽到了她兒媳婦“經典”的關門聲和腳步聲。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將臉側到一邊。她拒絕與從樓上走下來的“妖精”打照麵。而她的兒媳婦也沒有想與她打照麵的意思。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她的嘴裏還是哼著音調不準的流行歌曲。她對我點了點頭,對她做了一個鬼臉。等那歌聲飄遠之後,她靠在樓道邊的扶欄上,俯身朝樓下望了望。然後,她用顫動的手指朝著下麵說:“煩死了!煩死了!”
我以為(應該說我“盼望”)她接著會說出剛才被她兒媳婦打斷的話。可是她沒有。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邁著沉重的步子朝樓上走去。
晚上散步的時候,我發現她獨自坐在花園中央的涼亭裏。我好奇地走到她的身旁。她沒有任何特別的表示,就好像知道我肯定會在那個時候出現。我在她的身旁坐下。我想問她為什麼會一個人坐在那裏,她卻又搶先開了口。“我會死嗎?”她充滿恐懼的聲音令我極為不安。她的臉並沒有側過來。她的眼睛迷惘地望著前方。
我仍然像我們上午在樓道裏相遇時那樣安慰她。我說隻要注意飲食和休息,就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她還是迷惘地望著前方。“煩死了!煩死了!”她說。這時候,她發出的“死”這個音突然失去了原來的魅力,不再能給我帶來任何愉快的感覺。
我提醒她千萬不能煩躁。我說好的心情對控製病情至關重要。我還提醒她說有什麼事情千萬不要窩在心裏,說出來就不會那麼煩了。我這樣提醒她的時候自己感覺有點滑稽。我好像不是為了她的身體健康,而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好奇心。
她這時候才將臉側了過來。從她迷惘的眼神裏,我看出了她的恐懼和需要。我很清楚她有事情想告訴我。但是,她又極為猶豫。她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接著,她又像星期五晚上一樣,開始抱怨她的渴,她的累以及她的餓。她說她的身體很不舒服。我知道這並不是她真正想告訴我的事情。這也不是我真正感興趣的事情。我感興趣昨天晚上她家裏發生的爭吵。我感興趣她的兒媳婦為什麼會砸碎了家裏的金魚缸。我將手放到她的後背上。我盼望著她能夠盡快滿足我的好奇心。
我沒有想到我關心的舉動會讓她突然激動起來。她一把抓住了我的另一隻手。她激動地說她兒子和兒媳婦又吵起來了。她說他們的爭吵“還是為了那件事。”(注意!為了敘述的流暢,不管是在直接還是在間接引用的情況下,我都將她的廣東話“翻譯”成了普通話。)
我不知道她說的“那件事”是哪件事。
“她說他在外麵有人了。”她接著說。
我好奇地問她那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不耐煩地說。
我又問她的兒媳婦是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道。”她還是不耐煩地說,“她怪他每天都回得很晚,回來後又總是顯得很累。”
我差點想跟她開玩笑說她兒子也許得了她一樣的病。
“他們每天都吵。”她繼續說,“我兒子吵著要跟她離婚,她吵著要將那個孩子做掉。”
這不是好事嗎?!我說。這樣,許多煩死人的問題一下子就都解決了。
可是,情況比我想的要複雜。“她不肯離婚!”她氣鼓鼓地說,“她說她就是要跟我們住在一起,天天惹我們生氣。”說完,她又重複了幾遍她的口頭禪。
我還是提醒她千萬不要煩躁。我說煩躁對她的病非常不好。但是,我的提醒無濟於事。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了……最後,她激動地談起了“昨天晚上”的爭吵。她說:“真是太氣人了”。當她兒子提醒“妖精”不要在老人和孩子麵前瞎吵的時候,“妖精”竟嚷嚷著說就是要吵得讓所有的人都聽到。她說到這裏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她還用手按著自己的胸部。
我擔心她會支撐不住,但是我又真是很想知道接下來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我盼望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兒子抽了她一個耳光。”她突然十分得意地說。接著,她好像回味起了當時的場景。“打得好。”她得意地說。這應該是她當時就想說卻沒有說出來的話。
她得意的表情和聲音讓我覺得有點內疚。我突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去感興趣她家裏發生的事情。
“這是我兒子第一次打她。”她說著,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知道我的反應。“打得好。”她接著又得意地重複了一遍她對這“第一次”的評價。
我將手從她的後背上移開。我覺得自己真不應該再對她家裏的事情感興趣。
“她氣瘋了。”她繼續得意地說,“真是氣瘋了。”
我猜想,她的兒媳婦就是在這一氣之下砸碎了他們家巨大的金魚缸。
她並沒有馬上證實我的猜想。她的情緒突然變了。得意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極度的煩躁突然又出現在她的臉上。她氣鼓鼓地告訴我,她氣瘋了的兒媳婦捂著被打紅的臉,突然說出了一句把所有人都氣瘋了的“瘋話”。
這戲劇性的變化再次激起了我的好奇。我想馬上知道她的兒媳婦說了什麼“瘋話”。可是,她卻並沒有馬上重複那句“瘋話”,而是又繞了一個圈子,繞到了“瘋話”引起的結果。她說她的兒子被這“瘋話”氣瘋了,他掄起碰巧擺在茶幾上的一隻鐵錘,砸碎了他心愛的金魚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