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兩姐妹(1 / 3)

在兩個追求她的男人之間猶豫了將近半年之後,姐姐選擇了“可靠”的那一位。她的選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為入選者與落選者的實力相差懸殊。落選者是妹妹看中的姐夫。他不僅有成功的事業和輝煌的前程,還有出眾的儀表和超群的修養。他是一家即將上市的通訊設備公司裏最年輕的“高管”。姐姐不是沒有看到這些顯而易見的優越條件。但是,這些條件不僅沒有讓她感覺驕傲,反而讓她感覺恐慌。她無法容忍與落選者站在一起的時候,別人向她而不是向他投來的羨慕的目光。那種目光讓她沒有自信,讓她猶豫不決。另外,她一直將“可靠”當成男人最重要的資本,其他諸如事業的成功、前程的輝煌以及出眾的儀表和舉止等等都隻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條件優越的年輕“高管”沒有帶給她“可靠”的感覺。她尤其反感他的那種自信,那種咄咄逼人的自信。他第一次與她見麵的那一天,那種自信就已經暴露無遺。那一天,他將她帶到了全市最豪華的購物中心頂層的那家咖啡館裏。那一天,他口若懸河,話題從“文化大革命”開始,經由《追憶似水年華》和《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一直延伸到了維瓦爾第。他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他的生活中什麼都可以沒有,但是絕對不能沒有音樂,尤其是不能沒有令人銷魂的《四季》。他的口若懸河令她恐慌。他除了音樂之外“什麼都可以沒有”的生活態度令她恐慌。在她個人的字典裏,口若懸河是“可靠”的反義詞。她對口若懸河的男人有本能的反感。

經過將近半年的猶豫,她終於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選擇了“可靠”的那一位。盡管他隻是一家房地產公司裏的普通職員,盡管他沒有值得炫耀的修養也沒有瀟灑的外表,盡管他比他的競爭對手足足矮了十二公分,盡管他的情趣與高雅相去甚遠,盡管他不喜歡維瓦爾第也從沒有聽說過昆德拉和普魯斯特……他給了她“可靠”的感覺。他從來沒有像那位年輕的“高管”一樣請她去過咖啡館或者西餐廳,更不要說請她去聽音樂會了。他對她的追求既不如他的競爭對手那麼精神,也不如他的競爭對手那麼物質。但是她卻從他樸實的眼神裏看到了他的誠摯和一點也不亞於他競爭對手的熱烈。他說話不多。這讓她感覺輕鬆和親近。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卑微,還經常會伴著輕微的臉紅和口吃。她將這看成是心理上的單純,而不是生理上的不足。她尤其喜歡他從來就不將自己的意誌強加於她或者用她妹妹的話說,他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意誌。他在任何問題上都認同她的看法。甚至在關於孩子的問題上,他的回答都讓她感覺“可靠”。她向兩個追求者都提問過他們將來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孩子。那位條件優越的“高管”口若懸河,好像在發布一條精心準備的利好消息。他說他想要一個男孩。他說他想他們的孩子將來長得比他還要高大。他說他想讓他四歲就開始學習小提琴,彌補上他自己沒有機會學習一門樂器的遺憾。他說他想他有一天能夠出席他的獨奏音樂會,看他在台上演繹維瓦爾第的《四季》。而同樣的問題卻讓實力相差懸殊的普通職員漲紅了臉。他結結巴巴地說:“我隻想要你為我生的孩子。”

她選擇了這“可靠”的男人。這種選擇與她妹妹的態度其實有很大的關係。在她猶豫不決的那半年裏,她的妹妹不斷給她施加壓力: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那位房地產公司的普通職員。她嫌棄的不是他的“地位”,而是他的“天性”。他的沉默寡言她多少還可以忍受。但是,她忍受不了他沒有自己的意誌。“跟一個沒有自己意誌的人生活在一起有什麼意思?!”她不滿地說。她對姐姐以是否“可靠”作為選擇丈夫的標準極為不滿。在她看來,“可靠”是“平庸”的同義詞。她甚至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可靠”的男人,因為人是猴子變的,人從本質上就喜歡亂蹦亂跳。她還說人之所以要犧牲自己的自由,跟一個另外的人生活在一起,就是想讓生活多少有點意思。“跟一個沒有自己意誌的人生活沒有意思。”妹妹肯定地說。她不知道自己努力的效果其實正好相反:她的反對越是激烈,她姐姐就越是接近她反對的選擇。

因為姐姐清楚地記得妹妹在感情問題上犯過的所有錯誤。那其中有許多是一再重犯的錯誤。姐姐為妹妹犯過的那些錯誤臉紅又著急。每次妹妹帶來了新的男朋友,她一眼就會看到失敗的結局。“你看上的人沒有一個是可靠的。”她總是用責備的口氣對妹妹說,“你總是在做夢。”而妹妹從來就反感這樣的責備。“我不知道我們兩個人到底誰在做夢。”她說,“世界上就不會有可靠的男人。”最令姐姐無法容忍的是,妹妹根本就不把自己在感情問題上所犯的錯誤當成是錯誤。她說那是她的人生經驗,是她個人的“財富”。姐姐為妹妹這種“恬不知恥”的說法著急又臉紅。她不會容忍自己犯哪怕是一次這樣的錯誤。她相信自己的生命隻屬於一個男人。她相信自己的身體隻屬於一個男人。而“可靠”是她對那個男人的第一要求。

像許多的姊妹一樣,這兩姐妹不僅沒有相像的外表,還有幾乎完全對立的性格。這遺傳之謎一直令她們的父母和其他認識她們的人迷惑不解。而更奇怪的是,這兩姐妹自己的好惡與自己的性格也相矛盾:身體豐滿的姐姐雖然討厭口若懸河的男人,自己卻性格外向,喜歡交際,喜歡說話。她見到鄰居總是會主動熱情地打招呼,她很容易就能找到話題與陌生人展開深入的交談。而身體單瘦的妹妹雖然迷戀活潑健談的男人,自己卻性格內向,不善交際也不好交際。她在外麵總是低著頭,總是邁著匆匆的步伐,好像總是怕被人看見。她從來不與鄰居點頭致意,更不要說做深入的交談了。兩姐妹唯一的共同之處是都長著非常漂亮的麵孔。但是她們的漂亮也給人對立的感覺:姐姐漂亮得就像是觸手可及的風景,讓人感覺親近,而妹妹漂亮得就像是一幅油畫作品,讓人感覺疏遠。正是因為姐姐的外向,鄰居們才知道了這兩姐妹的來曆。她們來自杭州。兩年前,在她們的父親突然因心肌梗死去世之後,兩姐妹離開了她們脾氣暴戾的母親,一起來了這座陌生的城市生活。她們很快就都找到了與從前類似的工作:畢業於財經專科的姐姐在一家保險公司當會計,而畢業於美術學院的妹妹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設計。

姐姐最後選擇了“可靠”的男人。妹妹雖然對姐姐的選擇極為失望卻還是接受了為姐姐布置新房的任務。她碰巧還得到了她最好的朋友的幫助。妹妹最好的朋友是上海一家時尚雜誌的美術編輯,在剛開始考慮新房的布置方案的時候,她正好在這座城市出差,新房的許多細節都是她們反複討論的結果。她們是從前的鄰居。她們是從幼兒園一直到大學的同學。她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她們彼此之間從來就沒有秘密。妹妹一邊與她討論新房的細節,一邊嘲笑姐姐的固執愚蠢和姐夫的乏味懦弱。她的挖苦逗得她最好的朋友大笑不止。不過姐姐從來就不喜歡她們這位從前的鄰居。她認為妹妹現在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都是受了她的壞影響。她甚至認為妹妹在交女朋友和找男朋友的問題上犯了同樣的錯誤。她一點也不高興妹妹與她們從前的鄰居討論自己新房的細節。

姐姐的新居離兩姐妹合租的公寓不遠。姐姐這樣選擇新居的位置主要是出於對妹妹的關心。她不放心妹妹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她不喜歡她交往的那些男女朋友。她相信住得離妹妹近一點能夠保護妹妹或者至少能夠減低妹妹犯錯誤的風險。她的丈夫對新居的位置當然沒有意見。他在結婚之後一如既往,對她還是百依百順。在某些方麵,他甚至比從前做得更加突出。比如在結婚之後,他變得越來越討厭出差了。每次看著他挖空心思地搜尋逃避出差的理由,姐姐就覺得非常開心。她知道他在乎他們的婚姻生活。她知道他在乎她。她不會忘記那一次他帶她去參加他們公司組織的春遊。她記得活動的最後在那家著名的川菜館聚餐的時候,公司的老總堅持要他們坐在他的身邊。表情和善的老總那天的話特別多。他說著說著突然問自己的下屬是用什麼手段將這樣漂亮的老婆“搞到手”的。她記得她“可靠”丈夫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就像他第一次麵對著她關於孩子的提問時一樣。他低下了頭。他沒有回答老總的問題。“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啊。”老總語重心長地說,“下次我教你關鍵的幾招,一定很管用。”他的話引起了大家的哄笑。但是,她“可靠”的丈夫沒有笑。她從他皺起的眉頭裏看到了他對她的在乎以及他的“可靠”。他後來再也沒有帶她去參加過公司組織的可以帶家屬參加的活動了。她知道他這樣做是出於對她的在乎。她陶醉於這種在乎。她陶醉於自己在兩個男人之間做出的正確選擇。

婚姻讓姐姐變得更加漂亮了,連妹妹也這麼說。婚姻也給她的丈夫帶來了不可思議的好運。他很快被提升為部門經理。他領導的部門很快就成了整個公司的支柱。公司的老總很快又找他談話,通知他公司已經準備將他的部門與另外的兩個部門合並,合並後的新部門還將由他來負責。公司的老總還特別強調,這隻是過渡性的安排。他從老總接下來的那幾句話裏麵聽出來,他的下一個職位將是公司主管業務的副總。他的業績還得到了一位“老領導”的賞識。他是公司的三位創辦人之一,後來又調到省政府的經濟委員會工作。他已經離休好幾年了,卻仍然十分關心自己當年參與創辦的經濟實體,每年都要回公司來指導工作。公司最有能力的部門經理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第一次接觸聽完他簡短的工作彙報,他就俯在公司老總的耳邊說:“這樣的人才值得重用。”

丈夫在事業上的成功並沒有影響到姐姐對他的感覺。她依然覺得他非常“可靠”,甚至應該說她覺得他比以前更加“可靠”了,因為他的成功帶來了他們家庭經濟狀況的提升。的確,他的話比從前多了一點,但是他的舉止還是那樣地卑微,他對她還是百依百順。當她的懷孕被確認之後,她提出不想再上班了,她隻想在家裏做專職的妻子和母親。“可靠”的丈夫對這提議沒有任何異議。他還問她,在孩子出生之前他們是不是應該在附近找一套大一點的房子。她很高興他們想到一起去了。她更高興他主動地提出了這個建議,顯得很有主見。

他們的女兒繼承了她五官上全部的優點。她如釋重負。她興奮不已。在女兒滿月之後,她每天都推著她在樓下的花園裏散步。她每天也至少要往丈夫的辦公室打五次電話,向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丈夫報告他們的女兒細微的長進或者輕微的不適。她的丈夫如果實在是沒有時間細聽她的電話,在忙完之後,他一定會打電話過來,仔細詢問他們的女兒最新的情況。她將女兒當成是上天對自己在兩個男人之間做出的正確選擇的回報。她稱她為“小天使”。她相信這是最“可靠”的回報。

聰明漂亮的姨侄女讓妹妹最終原諒了姐姐的選擇。她每隔兩天就會抽空過來看她。她也漸漸開始接受沒有什麼意思的姐夫了。她發現他比從前愛說了許多。他有時候會津津樂道地談起自己公司正在開發的新樓盤。他有時候會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女兒的新表現。他對她姐姐的體貼和照顧更是讓妹妹有點懷疑自己選擇男朋友的標準。姐姐看出了妹妹的懷疑,她趁機提醒她盡快找一個“可靠”的男人結婚,而不要整天都做不切實際的夢。“你看,將來自己也生一個這樣聰明漂亮的小寶貝多好啊。”姐姐用充滿幸福感的聲音說。

姨侄女也成了妹妹與她最好的朋友之間最重要的話題。她們每個周末都會通一次很長的電話。她們在每一次通話中都會認真討論“小天使”的成長和變化。妹妹甚至專門買了一個很精致的速寫本,用來記錄姨侄女天真的姿勢和表情。她最好的朋友嘲笑她這是在為自己將來做母親做準備。“是不是遇到‘可靠’的男人了?”她用調侃的口氣問。妹妹的回應與她對姐姐前麵那句話的回應是一樣的。她說有這麼可愛的姨侄女,自己還要孩子幹什麼!

妹妹按照自己的審美口味打扮“小天使”。她為她花錢的時候從來沒有任何猶豫。而操辦姨侄女的生日會更是妹妹的專利。前兩次生日會讓姐姐姐夫都非常滿意。在“小天使”三歲生日快到的時候,姐姐問妹妹又有什麼特別的安排。那天正好是周末。妹妹說她打算在海邊的度假村裏租一套公寓,在那裏慶祝“小天使”的第三個生日。姐姐覺得那是一個好主意。不過,她不高興妹妹要請她最好的朋友一起參加生日會的想法。“她從香港出差回來,那天正好會路過這裏。”妹妹堅持說,“她一直就很想見見被我吹上天了的‘小天使’。”

但是,看到自己的姨侄女那麼喜歡從“海上”來的阿姨,妹妹自己也有點不太高興了。她糾正了好幾次,說阿姨不是從“海上”來的,而是從“上海”來的,她的姨侄女卻怎麼也改不過來。她最好的朋友讓她不要再糾正了。“你得說,阿姨就是從‘海上’來的,”她說,“等一下,阿姨還帶你去海邊玩好不好?”她的話讓“小天使”心花怒放。她對擺在跟前的生日蛋糕都沒有一點興趣了,她不停地問還要等多久才能帶她到海邊去玩。兩姐妹怎麼勸說都沒有用。姐姐示意了自己的丈夫一下,他馬上也勸說了幾句。當然,那同樣毫無用處。最後還是從“海上”來的阿姨出麵才將“小天使”說服了。她同意先吃完了生日蛋糕再到海邊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