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第三個目標是她前夫極為尊重的那位“老領導”。她沒有想到她還沒有開口訴苦,“老領導”就已經義憤填膺。他破口大罵她的前夫是虐待婦女的流氓和道德敗壞的小人。他說他原來還以為他“值得重用”。他說自己這是第一次看錯了人。“這真是一次非常嚴重的失誤。”他深有體會地說。“老領導”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將她感動得痛哭起來。而她的痛哭又讓“老領導”更加激動。他抓住了她的手。他勸她不要傷心。他說她根本就不值得因為那樣的流氓和小人傷心。“老領導”的關愛讓她更加傷心了。她一把抓住了“老領導”的手,將它壓到了自己的胸脯上。“老領導”興奮地挪動了幾下身體。然後,他一邊老練地搓揉著她的乳房,一邊更加語重心長地鼓勵她一定要“挺住”。“老領導”的反應讓她感到了報複的快感。她將“老領導”的手緊緊地夾在了兩腿之間。“老領導”興奮地在她的臉上親吻起來。他一邊親吻,一邊向她保證自己決不會放過虐待過她的壞人……在送她出門的時候,“老領導”對她說,不管有什麼需要都可以來找他。她說她什麼都不需要。“老領導”因此誇獎她不僅有漂亮的外表,還有美麗的內心。他說現在這個世界上像她這樣的好女人實在太少了。他歡迎她常來家裏做客。他說跟年輕人呆在一起他感覺自己也年輕了許多。
她接著想到的是那位通訊設備公司的“高管”。他的落選是“可靠”男人的自尊心得到的空前滿足。她很有心計地約他到他第一次約她見麵的那家咖啡館見麵。她先趕到那裏,占到了他們第一次坐過的那張桌子。她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那麼英俊瀟灑。她更沒有想到他的性格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已經不像當年那樣自信了。他已經不再口若懸河了。他變成了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她同樣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記得他們在一起的所有細節。在談論那些細節的時候,他懷舊的目光讓她充滿了懊悔。那種懊悔突然之間就改變了她對自己選擇的“可靠”男人的態度。她突然就不再恨他了。她對他的憎恨頃刻間就變成了對他的蔑視。他隻是她做的一個錯誤的選擇,根本就不值得她去恨,她驕傲地想。她關於自己遭遇的傾訴也因為這種態度的轉變而變得不那麼傷感了。可是,她沒有想到落選者還是非常地傷感。還沒有聽完她的傾訴,他的眼眶裏已經噙滿了淚水。那閃動的淚水讓她內心深處的懊悔變得更加強烈。她一邊激動地盼望著他的安慰,一邊想象著躺在他身邊的浪漫。她相信他們在做愛的時候,他一定會要求有音樂的伴奏,比如維瓦爾第的《四季》……她沒有想到她盼到的不是浪漫,而是深不可測的絕望。“對不起,”落選者傷感地說,“我現在幫不了你,我現在什麼都幫不了你。”他沒有進一步說明他“現在”的狀況。她也不想知道。他與其他那些男人的不同態度已經足夠了。他的態度深深地打動了她。她的懊悔變得更加強烈。她被那強烈的懊悔壓得透不過氣來。
她衝出了咖啡廳。她衝出了購物中心。她在這座城市最繁華的街道跑了幾步之後,突然在一個公用電話亭前停下來。她拿起話筒。她按下了前夫新家的電話號碼。這是在離婚之後,她第一次想與那個“可靠”的男人通話。她緊張地等待著電話被接起的聲音。但是,她隻等到了留言的提示。她將電話掛斷。她望著從她身邊走過的一對對陌生的男女(夫妻,情侶或者偷情者?),她感覺透不過氣來。她重新按下了那個號碼。在留言提示之後,她平靜地對著話筒說:“你知道嗎,我已經不恨你了,因為你不配我的恨。我們的婚姻是一個錯誤。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是因為覺得你‘可靠’才選擇了你。那是完全錯誤的選擇。我現在隻恨我自己。我現在隻有深深的後悔。”
但是,她並沒有因為“不恨”而停止她的報複。她有一天在一家餐館裏遇見了她前夫生意上最大的競爭對手。她記得他前夫曾經說過他是他的“天敵”。她記得他每次與他較量之後的喜悅或者沮喪。她隻見過他一麵。但是,他卻一眼就認出了她。他主動走到了她的餐桌旁。簡單的幾句交談已經讓他們非常投機。他們很快就清楚了彼此的需要。他約她第二天下午去他家裏。他說家裏很安靜,因為他妻子帶著孩子到歐洲旅遊去了。她如約而至。他直接將她帶進了臥室。在隨後的三個小時之內,他四次將她帶進高潮——那是她在婚姻生活中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高潮。那是令她大開眼界的三個小時。那是顛覆了她的世界觀的三個小時。在第一次高潮之後,她就徹底認識了自己的錯誤。男人的“強硬”才是真正的“可靠”,她激動不已地想。那不可思議的“強硬”讓她不再將自己視為受害者。她知道,如果沒有婚姻的失敗,她永遠都不會有機會體驗到真正的“可靠”。而讓她高潮迭起的男人向她承認說自己的“強硬”應該歸功於她。他說她讓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他說她讓他相信他的對手不管在商場上贏過多少次,都隻是一個失敗者,一個根本上的失敗者。三個小時的激情沒有讓他感覺疲勞。第四次高潮過後,他讓她躺在床上休息,自己卻去廚房為她做了很豐盛的晚餐。在晚餐的過程中,他們不斷數落她的前夫。她驚喜自己又能夠那樣地輕鬆,又能夠笑得那樣開心。她向他報告的“敵情”讓他獲得了極大的自信。當她說起他的競爭對手在床上一點都不行的時候,他用輕蔑的語氣評論說:“一個連自己的老婆都開發不出來的人還開發什麼房地產?!”他顯然是忘記了自己這些年在與對手激烈競爭之中留下的那些難堪的記錄。
姐姐沒有能夠實現自己全部的報複。經過五個多月的瘋狂,她的身體已經觸到了底線。她經常感到頭暈乏力。她多次看到小便裏的血跡。她發現視力在明顯地下降。妹妹看出了姐姐的虛弱。她不停地敦促她去醫院做一次全麵的體檢。但是,姐姐總是說沒有時間,總是推脫……直到那一天,她坐著出租車回到小區的門口。付完錢之後,她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下車的力氣了。她最後在出租車司機的幫助下掙紮著下了車。可是,她自己剛跨出兩步就一頭栽到了地上。出租車司機將她送到了人民醫院的急診室。抽血報告出來之後,醫生讓她立刻通知家屬到醫院來。妹妹趕到醫院的時候,她已經被送進了特種病房。那裏的負責人告訴妹妹,病人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同時他們希望妹妹協助他們追蹤在過去的半年裏病人與什麼人發生過性關係。
妹妹馬上將姐姐的病情報告給了與她們關係疏遠的母親。她故意沒有說明她患的是什麼“絕症”,但是,母親馬上就猜到了。她在電話的那一端破口大罵。她首先說她這是自作自受,接著又說她這是罪有應得。她說她不想再聽到她的任何消息了。妹妹對母親的反應好像早有準備。她平靜地放下了話筒。接著,她又給自己最好的朋友的丈夫打了電話。他的反應遠沒有她的母親那樣激烈,就好像他對這消息早有準備。他冷冷地說“那個女人”的生死與他沒有關係。他不會去看她,更不會允許“他”的女兒去看她。
妹妹獨自照顧了姐姐三個月,又獨自處理完了姐姐的後事。在姐姐停止呼吸的當天,她最好的朋友曾經打來電話問需不需要她幫什麼忙。妹妹很幹脆地說不需要。
那其實是很需要幫助的一天。那一天,妹妹一直忙到了淩晨一點才回到了小區門口。她朝家裏走的時候想的是趕快洗個澡,然後好好睡一覺,因為第二天她還要將姐姐的遺體送到火葬場去火化。可是,站到家門口之後,她突然覺得非常難受。鑰匙從她的手裏掉到了地上,她沒有去將它撿起來,而是重重地坐到了門邊的樓梯上。
她的哭聲驚醒了住在樓上的劇作家。他開始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他走到門邊,將房門打開一條縫。從下麵樓道裏傳來的哭聲讓劇作家還是有做夢的感覺。他好奇地走下樓梯,走到了妹妹的身邊。他問她出了什麼事。妹妹沒有回答。他又問她為什麼不進自己的家裏去。妹妹還是沒有回答。
劇作家猶豫了一下,在妹妹的身邊坐下了。一年前的一個類似的場麵讓他覺得自己仍然是在做夢。
劇作家在夢一般的幻覺中坐著,直到被突然刮起的涼風驚醒。他看了妹妹一眼。“你冷嗎?”他提醒說,“馬上要下大雨了。”
妹妹還是沒有回答。
“我從來沒有看見你笑過。”劇作家繼續說,“我聽說你笑起來很迷人。”
“你聽誰說?”妹妹問。
“你姐姐。”
“你們說過話嗎?”
“說過一次。”劇作家說,“那都應該有一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劇作家提到的時間讓妹妹覺得有點奇怪。“那時候她沒有住在這裏。”她說。
“是啊。她是來找你的。”劇作家說,“差不多也是在這個時候。”
“我怎麼不知道?!”妹妹說。
“因為她沒有驚動你。”劇作家說,“她突然不想驚動你了。”劇作家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她也像你一樣坐在這裏,也很傷心。”
“她說了些什麼?”
“她說起了你。她說你的笑很迷人,很著名。”
“我的意思是她說了為什麼那麼晚來找我嗎?”
“她沒有直接說。但是她不停地重複兩句話。我想她應該是感情上受了傷害。”
“兩句話?”
“她說這個世界很荒誕,又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可靠’的人。”
姐姐一年前在黑夜裏重複的這些話讓妹妹又傷心地哭了起來。“她已經走了……”她哭著告訴劇作家。
“去哪裏了?”劇作家問。
“她再也回不來了。”妹妹說。
劇作家很緊張地看了妹妹一眼。“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問。
“說起來都是我的錯。”妹妹說。
劇作家剛想問她為什麼,天空中響起了一陣沉悶的雷聲。
妹妹顫抖了一下,用雙手抱緊了自己的身體。接著,她瞥了一眼劇作家長年穿著的那件印有莎士比亞頭像的T恤衫。“我讀到了報紙上對你的專訪。”她說,“在醫院陪護她的時候。”
“她也讀到了嗎?”劇作家問。
“她那時候已經神誌不清了。”妹妹說。
劇作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如果她知道了我的身份,也許會更理解那天晚上我對她那個問題的回答。”劇作家說。
“什麼問題?”妹妹問。
“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劇作家說,“她的口氣聽上去是那樣地絕望。”
“是啊,我也想問這樣的問題。”妹妹問,“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對我來說,可能就是為了戲劇。”劇作家說。
“那我是為了什麼呢?”妹妹焦躁不安地問,“她呢?她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
“按照莎士比亞的說法,人生隻是一場戲。”劇作家說,“那天我也這樣告訴她。”
“那一定會是悲劇嗎?”妹妹問。
劇作家的臉上顯出了十分吃驚的表情。“你們這兩姐妹真有意思。”他說,“你姐姐那天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人生的戲劇一定是悲劇嗎?”妹妹重複了一遍她和姐姐共同的問題。
“莎士比亞沒有這麼說。”劇作家回答說。
“那是誰為我們安排了這悲劇的角色呢?”妹妹問。
“我們?”劇作家懷疑地問。
“是啊,我們!”妹妹肯定地說,“也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