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午十點二十分,他都會走到小區花園東端那一排大約兩米高的鬆樹前。甚至下大雨和刮台風的日子,他都不會錯過。他會在那裏站立大約十五分鍾。他的頭微微低著。他的手自然垂放在身體的兩邊。他輕輕地閉著眼睛。從他稍顯痛苦的表情不難判斷,他那不是在練功,而是在默禱。
鄰居們都稱他為“怪人”。而我覺得一個“怪”字並不足以概括他的“怪”。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這樣覺得。我認為“特別”才是對他準確的概括。他不像是我們的鄰居,他也好像不屬於我們這座人員結構複雜的城市,他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人。
除了每天上午十點二十分的必然出現之外,他很少在小區裏露麵。而他偶爾的露麵也給人留下矛盾的印象:一方麵,他總是很主動又很友善地向鄰居們點頭致意,顯得很隨和;而另一方麵,他卻從不跟鄰居們說話,也不會提供任何機會讓鄰居們能夠跟他說上話,顯得很孤傲。將近三年了,他一直都是這樣。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住在這裏(而且是一個人住在這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將來還會不會住在這裏。
他的身份直到三個星期前才突然暴露。那一天,我在課間休息的時候隨手翻起了不知是誰扔在教師休息室茶幾上的一張報紙:那上麵居然有一整版對他的專訪。我對戲劇從來就沒有什麼興趣,但是他那兩部代表作的名字我卻非常熟悉。根據專訪前麵的介紹,那兩部戲劇還曾經被翻譯到了日本、意大利和德國,由當地的著名導演執導,當地的著名演員出演,引起了觀眾的熱烈反應。我不記得自己下麵的那一節課是怎麼上完的。離開教師休息室之後,我滿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就是盡快回家,盡快讓我的家人和鄰居分享這意外的發現……我終於聽到了下課的鈴聲……我終於在小區的門口衝下了公共汽車。我興衝衝地跑向我看見的第一位鄰居。他正在小超市旁邊的水果攤上挑選芒果。我氣喘籲籲地跑到了他的麵前。奇怪的是,他對我的興奮卻一點也沒有表現出詫異。我馬上就意識到他已經知道了我跑近他的理由。我什麼都不需要說了:我們整個小區這時候都已經知道了“怪人”的真實身份。
登在報紙上的那張照片應該是最近照的,因為那就是我們所熟悉的樣子。劇作家孤傲地坐在一張轉椅上,他的身後是占了一麵牆的書架。我一眼就認出了我們學校的圖書館裏也有的那本精裝的《莎士比亞作品全集》(劇作家的頭隻要稍稍再往左側一點就會擋住那本書)。那是書架上唯一的英語書。它正好與劇作家長年都穿著的印有莎士比亞頭像的T恤衫相呼應。在那件T恤衫上,在莎士比亞禿頂的正上方,還印有一句應該是出自莎士比亞戲劇的台詞:No way but this。在臨睡之前,我先是端詳著那張拍得很專業的照片,然後又逐字逐句地重讀了一遍信息量很大的專訪。劇作家每天上午十點二十分站在那排鬆樹前默禱的樣子不斷地在字裏行間閃現。如果采訪者是我們鄰居中的一位,我肯定,專訪的第一個問題就會鎖定在這個特定的時間以及劇作家默禱的原因。
而報紙上的專訪是從現在還不到五十歲的劇作家在三年前的那個秋天突然宣布退休的事件開始的。這樣的切入無疑也很聰明,它既能讓熟悉劇作家的讀者們感興趣又能吸引像我這種對劇作家毫不熟悉的讀者。劇作家的回答簡單又中肯。他說他的激情已經被生活中的戲劇耗盡了。記者顯然很理解劇作家的這種說法,因為他接著就請劇作家談一談發生在他生活中的“那場悲劇”。劇作家顯然不喜歡這個話題,他敷衍說他的生活中充滿了悲劇。記者沒有被他敷衍過去,他追問那場悲劇是不是促使劇作家突然退休並且隱居到我們這座城市裏來的真實原因。劇作家更不喜歡這個問題。他改用自嘲的口氣敷衍說他現在都開始接受采訪了,怎麼還能叫是“隱居”呢?!
這次專訪中關於隱私的糾纏到此結束。這短短的糾纏給我帶來了更多的疑問:那是一場什麼樣的悲劇?劇作家為什麼在悲劇之後要離開?他為什麼要隱居在這座城市?在隱居了將近三年之後,他為什麼又要暴露自己的身份?……這些問題讓我產生了接近劇作家的強烈衝動。劇作家不僅是我親眼見到過的第一位名人,也是我見到過的最“特別”的人。我想象不出一個人會連續三年每天在一個固定的時間和一個固定的地點做同一件固定的事情。我也想象不出一個人可以很友善地與周圍的人點頭致意卻又拒絕跟他們說話,拒絕他們的接近。我突然產生了強烈的衝動,想接近這個最“特別”的人,跟他說話,甚至成為他的朋友。
但是我很清楚,如果主動走上前去,我肯定會遭到他的拒絕。我知道接近這個“怪人”最好的辦法是讓他主動與我接近。也就是說,我應該想辦法引起劇作家的注意,讓他對我好奇,並且主動跟我說話。我想到了莎士比亞,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想到了那本《莎士比亞作品全集》。我真的一點也不喜歡那個撲朔迷離的英國人。我沒有忘記大學階段那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必修課。我經過了補考才勉強通過那門課。但是,他是我和劇作家之間的橋梁,這毫無疑問。劇作家會通過他走近我。第二天,我就從學校的圖書館裏借出了那本書。我在接下來的那天上午十點二十五分帶著它坐到了小區花園的草坪上。
我故意坐在離那排鬆樹隻有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我故意將書捧在手裏,而不是攤在草坪上。這樣,劇作家應該很容易就會注意到書的封麵,接著當然就會注意到我……我沒有想到等待的時間會那麼長。一直坐了四天,差不多讀完了整部《威尼斯商人》,我期待的場景才終於出現。劇作家那天結束默禱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停住了腳步。“你在讀莎士比亞的原文?”他好奇地問。
我告訴他我是大學裏的英語老師,英語是我的專業。
劇作家友善地看著我。“我不懂一點英語。”他說,“不過,我也有一本同樣的書。”
我做出很吃驚的樣子,就好像我並沒有端詳過報紙上的那張照片。
“那是一位朋友送給我的禮物。”劇作家說,“還有兩件這一模一樣的T恤衫。”他用手指將T恤衫扯起來了一下。
我沒有想到他書架上的那本書果然與他長年穿著的T恤衫之間有密切的聯係。
“是那位朋友從莎士比亞的故鄉寄給我的。”劇作家補充說。
我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他極力想壓抑的傷感。
“那是我錯過了的地方。”劇作家說。
我又聽出了劇作家內心深處的遺憾。我不知道他說的“錯過”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很誇張地點了點頭,好像很理解劇作家對祖師故鄉的向往。接著,我提到了上個星期在報紙上讀到的專訪。劇作家謙恭地彎下腰,向我伸出了手。緊握著劇作家的手,我感覺極為興奮,不僅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握到的名人的手,還因為我如願以償,開始接近了這最“特別”的人。
劇作家耐心地等我鬆開手之後,很嚴肅地問道:“你最喜歡莎士比亞的哪部作品?”
這意想不到的問題令我感覺尷尬。我不好意思說我都不喜歡。所以我支支吾吾地說我都喜歡。
劇作家顯然立刻就聽出了身為大學英語老師的鄰居對自己的祖師並沒有什麼研究。他寬容地笑了笑。
我趁機向劇作家更邁近了一步,反問他自己最喜歡哪一部。
“《奧賽羅》。”劇作家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奧賽羅》。”
為什麼當然是《奧賽羅》?我想問,又不敢問。
這時候,劇作家指著T恤衫上的那一行字說:“我的朋友告訴我這就是《奧賽羅》裏麵的台詞,是奧賽羅自殺身亡前說的話。”
劇作家的解釋讓我有點不安。難道他的那位朋友就是因為這句台詞才為他選中了這件禮物嗎?……而且是一模一樣的兩件。那位朋友肯定是想讓戲劇家常年都穿著這禮物,就像他現在這樣。這該是一個多麼特別的朋友啊,我不安地想。
“我查到有人將它翻譯成‘這是唯一的出路’,”劇作家問,“翻譯得對嗎?”
我說那隻是一個很直白的句子,不會再有其他的翻譯。
劇作家皺了皺眉頭,好像不同意我關於那個句子“很直白”的說法。“這是唯一的出路。這是唯一的出路。”他重複地說著,轉背走開了。
那天晚上睡覺之前,我又重讀了一遍報紙上的專訪。我將它與我和劇作家的對話做比較,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我想劇作家對《奧賽羅》“當然”的偏愛會不會與他生活中的“那場悲劇”有什麼關係。我還注意到了前幾次閱讀時漏掉的一個細節:劇作家在專訪中兩次提到了一篇題為《生活中的細節》的小說。他說那篇很短的小說寫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在一次旅行歸途中的遭遇。他們遇見了年輕女人自己已經完全沒有記憶的一個“熟人”。通過對方撲朔迷離的提示,年輕女人不為她丈夫所知的“過去”隱隱約約地浮現了出來。劇作家評論說那看上去隻是一個平淡的細節,但是生活中的悲劇往往就根源於生活中的那種平淡的細節。
正在我為閱讀的新發現激動不已的時候,一位鄰居打來了電話。她說大家都看到我已經與“怪人”說上了話。他們都想知道我有什麼新奇的發現。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突然對鄰居們低俗的好奇反感起來了,就好像他們侵犯了我的私人領地。我什麼都不想告訴他們。“他真是一個怪人。”我敷衍說,“比你們想象的還要怪。”我故意說“你們”,而不是“我們”,好像我已經不屬於他們。
隨後的兩天,我忙著準備出期末考試的試卷,沒有時間去草坪上等待劇作家的走近。但是在上下班的公共汽車上,我不會去考慮題型的比例和題目的難易。我靠在車窗玻璃上回憶著我們的上一次談話或者想象著我們的下一次談話。我沒有想到我們“下一次談話”的時間和地點都會發生變化。第二天黃昏走下公共汽車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車站旁邊的劇作家。“你在這裏等我嗎?”我半開玩笑似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