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不可能想到的是,劇作家竟順勢跟我開了一個很專業的玩笑。“我在等待戈多。”他說。(從他嚴肅的表情和語氣來看,也許這並不是玩笑?!)
劇作家沒有繼續等待。他跟著我一起往小區裏麵走。他說他寫過的一個獨幕劇的場景就是一個公共汽車站。他說那部戲裏麵的所有人物都是次要人物。這些人物每天都在“離開”和“到達”。他說他想用這種不斷重複的“離開”和“到達”來表現生活的荒誕。我很欣賞劇作家的這種表現手法。我說我自己在公共汽車站等車和下車的時候就經常會有荒誕的感覺。
走到我的樓下的時候,劇作家好像還有很多話想說,他沒有減慢腳步。我也很想知道劇作家還想說什麼,我也沒有減慢腳步。我們繼續朝草坪上走去。
劇作家這時候提起了報紙上的訪談。“你是怎麼看到的?”他問。
我不太清楚劇作家問這個問題的目的。但是,我知道我不應該說自己是無意中看到的。我告訴他我從來不會錯過報紙上任何有趣的內容。
我的回答好像並不能讓劇作家滿意。“我想知道的是到底有多少人會看到那張報紙。”他說。
我說這家報紙很有影響,這座城市裏所有的人都會看到。
“你真的這麼想嗎?”劇作家問。
我們所有的鄰居們都看到了,我說,還有我所有的同事。
劇作家抬頭望了一眼暮色中的天空。“這就好了。”他說,盡管他的聲音充滿了懷疑。
我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隻要一個人看到就好了。”他繼續說。
我也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他低沉的聲音讓我覺得他是在自言自語。
“訪談發表之後我突然經常會有很寂寞的感覺。”劇作家說。
我想起他剛才的“玩笑”。我想他肯定是在等待讀者的反應。等待讓人寂寞,我說。
劇作家用迷惘的目光看著我,不知道他覺得我說對了還是說錯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繼續在這座城市住下去。”他說。
劇作家的話讓我感覺非常突然。我覺得我們的交談已經接近了一個很關鍵的點,接近了他在專訪的開始避開過的那個問題。我不想錯過了這個機會。我說隻有首先清楚了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座城市,才能決定是不是還應該繼續在這裏住下去。
劇作家還是用迷惘的目光看著我。
我還是不知道他覺得我說對了還是說錯了。但是,我提醒自己不能有任何的猶豫。我提到了他生活中的那場悲劇。我問他為什麼在專訪中要回避那個問題。
劇作家剛想說什麼……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他麵對的方向好像有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我沒有看錯嗎?”他激動地問。
我回過頭去。我不知道他在暮色中看見了什麼。
“就在那排鬆樹後麵的通道上。”劇作家說,“我應該沒有看錯。”
我看見了……那是一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女人,她在鬆樹後麵的那條通道上來回走動。
劇作家好像完全忘記了我們的談話。他癡迷地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可是,他沒有能夠走近那個女人。在他快走到鬆樹跟前的時候,一個穿著非常正式的男人來到了那個女人的身旁。他們交談了兩句之後,手拉著手走開了。劇作家好像被這平淡無奇的場麵震驚了。他過了一陣才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回走。他一邊走還一邊回頭。他回到我跟前的時候,臉色顯得極為疲憊。“我可能是看錯了。”他低聲說。
我完全不知道他錯在哪裏。
“聽說她在那個電話之後就離開了。”劇作家說。
我完全不知道那個電話是哪個電話。
“聽說她來到了這座城市。”劇作家說。
我完全不知道他說誰來到了這座城市。
“為什麼我會有那種想法呢?”劇作家說。
我完全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想法。
“她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劇作家問。
我完全不知道他說的“什麼用”是什麼意思。
“等待讓人寂寞……是啊,你說得對。”劇作家說,“我現在覺得我錯了。”
我完全不知道他怎麼又錯了。
劇作家突然轉身走開了,他沒有向我說告辭的話。
第二天下班回來,我看見幾個鄰居站在小區的門口議論。看到我走過來,他們都顯得非常興奮。他們圍住了我。他們說我們的一位鄰居中午去機場送婆婆的時候看見了“怪人”。他還是很友善地對她點頭致意,還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她說他背著一個很大的背包,看樣子是準備出遠門了。鄰居們問我知不知道他那是要去什麼地方。
那位鄰居的推斷應該沒有錯。劇作家應該是出遠門了,因為這些天來他一直都沒有在必然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出現。
過了大約一個星期,我收到了一件從西雙版納寄來的特快專遞。裏麵隻有一盒很新的磁帶。磁帶的標簽上用鉛筆寫著:我為什麼會來到這座城市。那當然應該是劇作家的筆跡。我迫不及待地將磁帶放進錄音機裏。我很快就聽到了劇作家已經變得有點沙啞的聲音:
“我突然決定退休而且離開那座城市的原因的確與那場悲劇有關。但是,那場悲劇本身還有更深的原因,那是隻有悲劇中的人物才知道的原因。生活中的戲劇總是這樣,總是戲中還有戲……有時候甚至很難去分辨哪一部戲是原因,哪一部戲是結果。我不知道自己應該為那場悲劇負多大的責任。但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寫’不出的戲。那也是讓我對‘寫’戲失去了激情的戲。三年來,我每天都從不同的方向重新進入那場悲劇。經過反複的比較,我知道那個電話是進入悲劇的最好的方式。那是我等待了四年的電話,可是它在那個時候到來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現在想來,我不知道應該說那個電話來得‘不是時候’還是來得‘正是時候’……兩個小時之後,我的婚禮就要開始了。我正在忙著做最後的準備。不斷有電話進來,我的奶奶,我的表姐,我的姨媽,我請的攝影師,我雇的車隊的經理……我完全沒有想到突然會接起那個電話。四年過去了,我又聽到了她的聲音。那熟悉的聲音差點將我擊倒。她說她已經撥打了一個多小時,我的電話一直都占線。聽得出來,她並不知道我的電話為什麼會‘一直’都占線,她並不知道她的電話來得‘不是時候’或者‘正是時候’。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沒有必要告訴她。我努力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我耐心地聽她說下去。她說她剛從英國回來。她說她特意去了一趟莎士比亞的故鄉。她說她在那裏為我買了一些禮物。她說她將禮物直接從當地的郵局寄給了我。她希望我能夠看到莎士比亞故鄉的郵戳。她說她給我打電話的一個目的就是提醒我留意最近的郵件。這當然不可能是她的主要目的,因為這是我們四年來的第一次電話,因為這是我們(應該說是‘我’)突然中斷我們將近三年‘不可思議的激情’之後的第一次電話。她的這一段話猛烈地衝撞著我的身心。我沒有忘記‘莎士比亞的故鄉’在我們激情生活中的意義,永遠也不可能忘記。那是我們當年選定的去度蜜月的地方……現在,我馬上就要結婚了,跟另外的一個人,而她卻剛從我們選定的去度蜜月的地方回來……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反應。我能說什麼?我還能說什麼?!……她根本就不需要我說什麼,因為她自己的話還沒有說完。她說她在那個漂亮的小鎮上住了兩天,住在一個叫‘黑天鵝’的小酒店裏。她說她在那裏回憶我們在一起的生活,我們‘不可思議的激情’。她說她的回憶最後還是終止於那個庸俗的問題:究竟我是不是愛她?她剛認識我的時候就經常問我是不是愛她,在我們那‘不可思議的激情’之中她也不停地這樣問。但是經過四年的隔絕,這已經不再是對我的提問,而隻是她自己的問題,她需要自己來回答的問題。她說那天清晨獨自站在莎士比亞的墓碑前,她終於恍然大悟!她說我其實根本就不愛她,從來就不愛她。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氣。我提醒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不要去在乎她對我的感情的羞辱……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我還要耐心地聽她說下去。她說這四年來,她一直都想給我打這個電話,又一直都沒有勇氣。她想知道我們‘不可思議的激情’為什麼會中斷得那樣突然。她說她是在那個恍然大悟的時刻才終於獲得了這種勇氣。是的,這才是她打電話來的主要目的:她想知道在那麼多年‘不可思議的激情’之後,在已經選定了度蜜月的地方之後,我為什麼會突然離開她。這不能用愛和不愛來泛泛地解釋。她想知道具體的原因。如此明確的目的讓我鬆了一口氣。我肯定她是為了‘清算’而不是因為‘懷舊’才打來了這個充滿戲劇性的電話。既然如此,我想她應該可以平靜地接受我此刻的狀況。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告訴她我馬上就要結婚了。我想讓她知道我們沒有必要再去糾纏我們的過去。她很久沒有說話。我意識到她其實不可能平靜。我耐心地等待和想象著她的反應……她終於說話了。她問我‘馬上’是什麼意思。我說馬上就是馬上。我聽見了她的冷笑。接著她說,總不至於是‘今天’吧。我的沉默清楚地回應了她。她突然大笑起來。她說這實在是太可笑了。但是馬上,她的聲音就變了,變得極為陰沉。她說她等了整整四年才終於獲得勇氣來尋找那個問題的答案。她說這太荒誕了,就像我寫的戲劇。這是為什麼?她用陰沉的聲音問,為什麼她那樣一隻小船會撞上‘如此荒誕的暗礁’。那是她自己用的詞,她說‘如此荒誕的暗礁’。這也許就是命吧,我說。我以為這是對她的安慰。沒有想到,這是對她更大的刺激。她憤怒地說她不相信命,尤其是不相信這樣的命。我不敢再多說什麼。我也不想她再多說什麼。就在這時候,她突然對著話筒大聲吼叫著說:‘你們會受到詛咒的。’她的吼叫讓我恐懼。我用盡可能克製的語氣問她這是什麼意思。‘你自己去想吧。’她憤怒地吼叫著說完,掛斷了電話。我沒有多想。我沒有時間去多想。我要完成婚禮前最後的準備。我們的婚禮進行得非常順利。婚禮之後,我和我妻子去她的老家度蜜月。從莎士比亞故鄉寄出的郵包在我們回來之前兩天就已經到了。我獨自去郵局將它取回來。我在度蜜月的時候已經決定永遠也不拆開它。我將它藏在書架頂層的櫃子裏,藏在我那些陳舊的手稿的後麵。時間過得很快。一年平靜的婚姻生活之後,我漸漸淡忘了她那個電話引起的恐懼。那一天,在查看日曆的時候,我注意到了我妻子在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上做出的標記。我興致勃勃地湊到她的跟前,問我們應該怎樣慶祝‘我們的日子’。我妻子冷漠的語氣和鄙視的目光令我不寒顫栗。‘我們的日子?!’她說,‘那是你們的日子。’我馬上就意識到事情的不對。‘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警惕地問。‘你不要這麼緊張。’我妻子說,‘你現在比那天接完電話之後還要緊張。’我沒有想到我妻子居然已經注意到了那天的電話。我緊張得說不出話來。‘這有什麼好緊張的。’我妻子繼續用冷漠的語氣刺激我。我將臉轉向一邊,避開她鄙視的目光。‘你真的用不著這麼緊張。’她接著說,‘我其實不知道那是誰。我隻知道你……’她沒有說出後麵的字,但是我能夠猜得出。‘你說過人隻可能有一次真正的愛。’我妻子繼續說。‘那隻是我寫的一句台詞。’我辯解說。我妻子不能容忍我的任何辯解。‘不要忘了你說過你的所有角色都是你自己。’她反駁說。我什麼話都不想說了。我也希望她什麼都不要說了。‘你不愛我。這是事實。這沒有關係。’我妻子繼續說,‘但是有一點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和你愛的人結婚呢?’這意想不到的問題又讓我想起那個電話,想起她在電話裏提到的‘恍然大悟’。還有什麼比這更荒誕的嗎?‘沉默是對荒誕的反叛。’我的一個角色曾經這樣說。我提醒自己什麼都不要說……但是,我們的談話並沒有結束於我的沉默,而是結束於那個從莎士比亞故鄉寄來的郵包。我一直以為我妻子不知道那個郵包的存在,沒有想到她這時候會用一種極為刻薄的方式提到它。‘你不是想慶祝我們的日子嗎?’她說(她將‘我們’兩個音發得非常挖苦,就好像她想表達的意思是‘你們’),‘你可以在這個日子裏打開那個郵包,看看那裏麵到底有些什麼東西。’我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靜。‘這是多好的慶祝啊。’她接著說。我提醒自己什麼都不要說。‘你應該打開那個郵包看看。’我妻子最後說,‘說不定你還會從中獲得創作的靈感呢。’說完,她頭都不回地走了出去……這發生在結婚周年紀念日前夕的談話為我們的婚姻生活定下了基調。這也許就是她在那個電話裏說的‘詛咒’?!我們的婚姻又繼續維持了六年。這是不可思議的六年。這六年之中,我妻子在我無力驅散的黑暗之中越陷越深。最後的兩年,她的神經係統完全處於崩潰的邊緣。她幾乎沒有一天能夠安睡。她有時候會整晚坐在陽台上發呆或者抽泣。而我的勸慰隻會加深她的躁動和痛苦。她有三次嚴重的發作,不得不住院治療。包括她父母在內的許多人都跟我談過,勸我認真考慮自己的前途。但是,我不忍看著她那種樣子離開她。我希望首先能夠幫助她徹底康複。然後,她也許會主動離開我……我完全沒有想到她最後會選擇以那樣暴力的方式離開我。也許那不是選擇。也許那就是‘詛咒’。當時,我正在外地出差。我接到通知之後馬上就趕了回來。我從機場直接去了火葬場。她的屍體停放在那裏。法醫的鑒定書上標明她死亡的時間是前一天上午的十點二十分。當火葬場的工作人員最後問我要不要走近一點的時候,我示意說不必了。我連她的身體都沒有怎麼親近過,對她的屍體會有什麼感覺呢?!當天晚上,我疲憊不堪地回到家裏,一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可是在半夜裏,我被關於那個郵包的惡夢驚醒了。我一直沒有拆開過它。出差之前翻找舊稿的時候我還曾經還看到它原封不動地藏在那裏。但是在我的那個惡夢中,它已經被拆開了。我急忙爬起來,踩到椅子上,想將郵包取下來。我的手指剛碰到它,我就知道惡夢其實已經成真。我將那個郵包取下來。我不知道我妻子看到的還有什麼,我看到的隻是一本《莎士比亞作品全集》和兩件一模一樣的T恤衫。這郵包在那場悲劇中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三年過去了,我仍然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在這三年的時間裏,我從來都沒有錯過十點二十分的默禱。那個時刻是對我的詛咒。我也每天都穿著這種T恤衫。這含義豐富的象征同樣是對我的詛咒。我的一生荒誕地屬於這兩個女人,屬於這兩種互相仇視的詛咒。這兩個女人中間的一個從一開始就認定我‘不愛’她,而另一個到最後終於‘恍然大悟’。我自己能夠寫出如此荒誕的戲劇嗎?所以我退休了:這是唯一的出路。所以我離開了發生那場悲劇的城市:這也是唯一的出路。但是,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座城市?這是一個問題。我肯定是因為聽說她在這座城市生活才會來到這裏的。但是,我為什麼會因為她而來到這座城市?難道我對她還有什麼需要嗎?是的,我對她還有需要,一直到最近我才完全想清楚。因為我也需要‘清算’,就像她給我打來那個電話一樣。我的‘清算’有兩項內容:首先我需要告訴她我突然離開她的原因。這隻有我能夠告訴她。我有這種需要不僅是因為她曾經打來過那個電話,還因為一年之後,我妻子也用一種完全不同的口氣問過我。而更重要地,我還有另外的一種需要,我需要她告訴我,那個郵包裏除了那本書和那兩件T恤衫之外還有什麼。這一點,現在隻有她能夠告訴我。是的,經過將近三年的隱居,我終於清楚了自己的這種需要。因此,我才故意接受專訪,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但是,那之後的等待讓我後悔了。我知道她根本就不會因為我的暴露而出現。十年前的那個電話其實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通話。她不會再出現了。這也就是說我不可能知道郵包裏到底還有什麼,或者說到底是什麼將我的妻子最終推進了死亡的深淵。這也意味著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或許她已經不想知道)我突然離開她的原因。也許這就是她說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