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秘書(1 / 3)

所以,她必須離開這座城市,這座突然變得粗暴的城市。但是,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會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座小鎮上安頓下來。她新買的房子建在一座橢圓形的小山丘上。從臥室的窗口,她既可以看到日出,又能夠看到日落。她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她有一個可靠的丈夫。在三十六歲那一年,她生下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她現在唯一擔心的是這個孩子長大以後也許不會用她自己的母語與她交流。

她是二十五歲那一年走進這座突然變得粗暴的城市的。那“完全”是一個偶然事件。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這樣想。兒子出生之後,她的體態和心態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她的許多想法也隨之改變。她不像從前那麼絕對和武斷了。她現在會想,她來到這座城市“好像”是一個偶然事件:有一天,她在大學裏的一位同事與她談起了這座興建中的城市。他談起有人托他為那裏的一家公司物色一位英語翻譯。他問她有沒有合適的人可以推薦。她推薦了她自己。那家公司的老板與她進行了一次簡短的電話交談,他顯然對她非常滿意。而他為那個職位定下的待遇令她啞口無言。報到的時間在他們第二次更簡短的電話交談中確定了下來。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故鄉熟悉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騎車。她想象著遠處的城市,憧憬著未來的生活。她很激動。多年以來,她一直想離開那座她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城市。她在那座古老的城市裏出生,又在那裏渡過了全部的學生時代,然後又在那裏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她從開始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有一種很深的厭倦感。她不是厭倦工作本身,而是厭倦在一座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城市裏工作。

她在那座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城市裏甚至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她喜歡獨處。獨處的時候,她覺得自由,覺得充實。熙熙攘攘的人群反而會讓她感覺孤獨。這大概是她父親的突然去世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跡。她的父親死於一次車禍。那是一次毫無意義的出行。那“完全”是一個偶然事件,她一直都這麼想。她永遠也不會改變這種想法。那偶然事件幾乎使她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她愛她的父親。她記得小時候,她父親經常要去開批判會,批判別人或者被別人批判。出門之前,他總是將她抱在膝蓋上,對她哼唱起她百聽不厭的《誌願軍軍歌》。對她來說,那種親密的場麵是“親密”這個詞的全部的含義。她還記得,她的母親好像很不喜歡她和她父親之間的那種親密,她會很不耐煩地催他趕快出門。她的父親好像非常怕她的母親,而她的母親卻從來都說事情其實正好相反。她不知道她父母的關係為什麼那麼緊張。她還沒有來得及問這個問題,就發生了那場荒唐的車禍。父親的突然去世幾乎使她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

每次想起父親,她都會有一種對生命強烈的衝動。她特別羨慕她父親年輕的時候有機會走得很遠。是的,他曾經去過朝鮮。他在那裏變成了知名的戰地記者。他的許多報道曾經令當時的年輕人興奮和激動。她的母親就是那些年輕人中的一個(她當時還隻是一個中學生)。她記得她母親曾經說過自己關於那場戰爭的全部知識都來自她父親的報道。她最開始覺得那是對她父親的讚揚,後來她覺得那是對她父親的抱怨。她不知道她的父母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她愛她的父親。這種愛讓她無法理解她父母之間的關係。

她特別羨慕她父親曾經有機會走得很遠。她記得他有一次跟她解釋“人生之旅”的邏輯。他說,目的地與終點其實經常是不一樣的。他的很多說法對她來說都過於深奧。比如他說:“有時候,目的地比終點要近,有時候目的地比終點要遠。”比如他又說:“沒有目的地的人生可能有最遠的目的地。”直到從父親的遺體旁走過的時候,她才突然明白了父親說過的許多話,包括在她決意報考英語係的時候,他說過的那一句讓她非常迷惘的話。“英語曾經是敵人的語言,現在卻成了朋友的語言。”她父親說,“這就是生活:好像什麼事都發生了,又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她也想有一個最遠的目的地。她想用生命來行走,用一生來行走,走得很遠,走得更遠,走得最遠。生活在那座她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城市裏,她深受恐懼的折磨。她總是擔心自己會突然死去。死在一座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城市裏,在她看來,就好像是從來沒有活過一樣。所以,她選擇了離開。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故鄉熟悉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騎車。她想起她的父親。她相信他的靈魂會欣喜地引導著她或者尾隨著她。她相信他對“遠方”本能的向往是對她的祝福和誇獎。

三天之後,她就在這座城市中心最高的那座大樓第二十五層的一間辦公室裏坐了下來。可是,新工作給她帶來的激動很快就過去了,因為她很快就發現自己在公司裏的身份其實並不是“翻譯”:她的工作看上去比“翻譯”要簡單,做起來卻比“翻譯”要複雜。她的老板向別人介紹她的時候,稱她為“女秘書”。她從來就看不上“秘書”這種職業。她更不明白為什麼要在“秘書”前麵加上她明擺著的性別。是的,她慢慢習慣了自己的這種身份。不過,這新的身份卻大大降低了她對這座新城市的幻覺和她對未來的憧憬。她開始覺得,雖然自己離開了那座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城市,她卻並沒有走得很遠。她的身體慢慢有點發胖了。她的英語漸漸有點荒疏了。她倒是很快學會了廣東話。她開始用廣東話與客戶溝通的時候,她的老板對她大加讚賞,說她的語言能力極大地提高了公司的競爭力。她對這種讚賞不以為然。對語言,她有很強的等級觀念:英語位於她的語言階梯上的最高一級。但是,她並沒有外露過自己對英語的崇拜和對自己英語水平下降的不安。她將英語變成了私人空間的一部分。那本《理智與情感》就放在她辦公室的抽屜裏。午餐之後很短的休息時間裏,她會關起辦公室的門,輕鬆地讀幾頁她已經非常熟悉的文字。那通常是她一天之中最快樂的時光。那些文字有時候會將她帶回到她的大學時代。那本精裝的奧斯汀小說是她大學三年級時的外教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同學們都以為那個來自布萊頓的英國青年喜歡上她了。但是後來,他卻與她在班上最要好的朋友結了婚。這親身的經曆有時候讓她覺得生活就像是一部情節矛盾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