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秘書(3 / 3)

那是她第一次在辦公室裏過夜。她的老板在那個夜晚流下了許多的眼淚。他說他早就想跟他的妻子離婚了。他又說他們關係的破裂是他們自己的事,跟她沒有任何關係,不需要她承擔任何責任。但是他說,第一次在電話裏聽到她的聲音,他就像遭受了電擊一樣。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要成為她的俘虜。他還提到了她驚人的歌喉。他說她的歌聲在一刹那之間就徹底地改變了他。他覺得自己應該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應該馬上就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那是一個失眠的夜晚。她想起了她的父親。她在溫熱的夜色和濃烈的酒味中低聲與他交談。她與他談論他的終點和目的地。她說也許他的那些戰地報道就是他的目的地。可是,她的父親說他從來就不滿意自己的那些報道。他說與他見過的場麵相比,他寫出的場麵就像是一杯白開水。她愛她的父親。直到她三十六歲生下自己的孩子之後,她父親在她心中的地位才被新的生命取代。在那個失眠的夜晚,她激動地肯定她的愛唯一地屬於她的父親。她發誓她要用全部的愛去愛他。當她的老板粗暴地闖入她的身體的時候,她就這樣悄悄地發誓。

她從來沒有敦促過她的老板與他的妻子離婚。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準確地說,她不願意成為他的妻子。她將與他在一起的私生活也簡單地視為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因為工作量的增加,她覺得突然的加薪理所當然。可是,她在那個失眠的夜晚之後,就開始強烈地厭倦自己的處境了。她想離開,不僅離開這個公司,還離開這座城市。她甚至想離開她的祖國和她的母語。她擁有另外一種語言。這是她的資本。英語給她帶來過虛榮,她肯定它也能給她帶來實惠。她相信她能夠在不同於母語的語言中找到自己熱愛的生活。

她開始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避開絡繹不絕的飯局。她想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她想寫下一點東西,寫下自己的感受,就像在學生時代一樣。她有了任性的資本和勇氣。隨她的老板去外地出差的時候,她經常以疲勞為理由,避開晚上的應酬。她獨自躲在酒店的房間裏,享受寧靜的時光,享受與工作和老板的分離。隻有在那一段自由的時間裏,她不是“女秘書”。失去那種令她憎惡的身份,她覺得充實和富足。她好像有了最遠的目的地。她懶散地坐在酒店房間的地毯上,寫下自己的一些感受。有時候,她還寫下自己與父親的交談。“我越來越不滿意自己的生活了。”她這樣告訴她已經故亡的父親。她羨慕他年輕的時候走得很遠。她說她也很想走得很遠。她甚至想走得更遠。

她有一天忘記將筆記本收好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她不知道她的老板是什麼時候回到房間裏來的。她被他粗暴地推醒的時候,一眼就注意到了自己的筆記本在他的手裏。她伸手過去,想將筆記本拿回來。她完全沒有想到,她的老板竟用筆記本在她的臉上狠狠地抽打了兩下。她被這突如其來的粗暴激怒了。但是,她馬上就冷靜下來。“把它還給我。”她冷靜地說。他沒有按照她說的做,而是氣急敗壞地將筆記本撕成了碎片。“我對你這麼好,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她的老板氣急敗壞地說。說完,他將筆記本的碎片都扔進了抽水馬桶裏。

她強忍著眼淚。她提醒自己絕不能在一個自己已經不懷敬意的男人麵前流下眼淚。

“他是誰?”她的老板揪住她的頭發,吼叫著問。

她沒有回答。她緊閉雙眼,就像每次他趴在她身上的時候一樣。她拒絕與他有目光的交流。她不想看見。她拒絕看見。

她的老板粗暴地搖晃著她的頭。“你竟這麼愛他。”他吼叫著說,“可是你從來沒有說過你愛我。”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突然尖叫著說:“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她知道她的老板隻能夠從她用英語記下的感受中辨認出幾個簡單的單詞。但是,她不想解釋。她不想告訴他,在筆記本裏,她所“愛”的那個“你”是她的父親。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她相信隻有沉默能夠幫助她消化這突如其來的粗暴。

她的老板將她粗暴地推到沙發上,然後粗暴地衝了出去。她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改變自己的姿勢。她將頭埋在手心裏。她的思想支離破碎。她想到了自己在這座突然變得粗暴的城市裏度過的一些愉快的日子。她想到了自己陰暗的未來。她非常擔心她自己。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零點左右,她又開始擔心起她的老板來。她不知道他會不會出什麼事。她甚至還有點責怪自己沒有回答關於“他是誰”的問題。她又有了一個失眠的夜晚。

第二天清早,她的老板才被幾個朋友送回來。他們說他昨天晚上又喝醉了。她讓他們將他放倒到床上。她為他蓋上了一塊毛巾被。他睡了整整一天。她一直守在他的身旁。她的思想清晰了許多。她想等他一醒過來就馬上告訴他,她想離開。她告訴了他。他說那絕對不可能。他說她的離開就等於是她對他的殺害。他說他會因此而先殺掉她。

一個星期之後,她離開了公司。她在碧波花園找到一套很小的公寓住下。她的老板沒有因為她的離開而遭“殺害”。他也沒有來尋找她,來“殺掉”她。

半年之後,她得到了美國的學生簽證。臨行之前,她回了一趟老家。她在父親的墓碑上擺放了一枝玫瑰花。她還隱隱約約能夠記起一些自己在筆記本裏寫下的話。她向他重複了她對他的思念和愛。她甚至有一種很奇怪的預感。她預感在遠方,在未來,也有一場車禍在等待著她,將她送到生命的終點,讓她與最愛的人相見。

但是,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會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座小鎮上安頓下來。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在三十六歲那一年生下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強烈地希望這個孩子將來能夠用她的母語向她提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她有沒有爸爸,比如她來自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