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完全錯了。”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
出租車司機想到了自己的女兒。一個星期以來,接聽所有電話的時候,他都希望奇跡般地聽到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童音。他不知道他的女兒還會不會給他打來電話,那個他絕望地想象著的電話。
“不會的。”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
出租車司機迷惑不解地瞥了一眼後視鏡。他注意到了那個女人很性感的頭發。
“你不會明白的。”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
出租車司機減慢了車速,他擔心那個女人因為接聽電話而錯過了目的地。
“這是多餘的擔心。”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
她果斷的聲音讓出租車司機覺得非常難受。他很想打斷她一下,問她到底要去哪裏。
“我會告訴你的。”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她顯然有點厭倦了說話。她極不耐煩地向打來電話的人道別。然後,她很從容地將手提電話放回到手提包裏。她看了一下手表,又看了一眼出租車上的鍾。她的表情還是那樣沉重。“過了前麵的路口找一個地方停下來。”她冷冷地說。
出租車司機如釋重負。他猛地加大油門,憤怒地超過了一直攔在前麵的那輛貨櫃車。
出租車剛停穩,那個女人就遞過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然後,她推開車門,下車走了。出租車司機大喊了幾聲,說還要找錢給她。可是,那個女人沒有停下來。她很性感的頭發讓出租車司機感到一陣罕見的孤獨。
出租車司機本來把那個女人當成他的最後一批客人。幾次從後視鏡裏打量她的時候,他都是這樣想的。他想她就是他的最後一批客人。他很高興自己出租車司機生涯中最後的客人用他隻能聽到一半的對話激起了他的想象和希望。可是,在他想叫住這最後的客人,將幾乎與車費相當的錢找回給她的時候,另一對男女坐進了他的出租車。他們要去的地方正好離出租車公司的停車場不遠。出租車司機猶豫了一下,但是他沒有拒絕他們。
那一對男女很在意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出租車司機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還注意到了那個男人幾次想開口說話,卻都被那個女人冷漠的表情阻止。高峰期的交通非常混亂,有幾個重要的路段都發生了交通事故。最嚴重的一起發生在市中心廣場的西北角。出租車在那裏被堵了很久。當它好不容易繞過了事故現場之後,那個男人終於衝破了那個女人冷漠的防線。“有時候,我會很留戀……”他含含糊糊地說。
“有時候?”女人生硬地說,“有什麼好留戀的!”
女人的回應令男人激動起來。“真的。”他傷感地說,“一切都好像是假的。”
“真的怎麼又好像是假的?!”女人的語氣還是相當生硬。
馬路還是非常堵塞,出租車的行進仍然相當艱難。出租車司機有了更多的悠閑。但是,他提醒自己不要總是去打量後視鏡。他故意強迫自己去回想剛才的那個女人。他想那個打電話給她的人一定不是一個孩子,因為她的表情始終都那樣沉重,她的語氣始終都那樣冷漠。這種想法讓出租車司機有點氣餒。一個星期以來,他一直在等待著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童音,那充滿活力的童音。
後排的男人和女人仍然在艱難地進行著對話。男人的聲音很纖細,女人的聲音很生硬。
“我真的不懂為什麼……”
“你從來都沒有懂過。”
“其實……”
“其實就是這樣,你永遠也不會懂的。”
“難道就不能夠再想一想別的辦法了嗎?”
“還能夠再想什麼別的辦法呢?!”
因為男人的聲音很纖細,這場對話始終沒有轉變成爭吵。這場對話也始終沒有任何的進展,它總是被女人生硬的應答堵截在男人好不容易找到的起點。“你不要以為……”男人最後很激動地說,他顯然還在試圖推進這場無法推進的對話。
“我沒有以為。”女人生硬地回應說,又一次截斷了男人的表達。
出租車司機將檔位退到空檔上,腳尖輕輕地踩住了刹車。出租車在那一對男女說定的地點停穩。那個女人也遞過來一張一百元的紙幣。出租車司機回頭找錢給她的時候,發現她的臉上布滿了淚水。
出租車司機將一張紙巾遞給他的女兒。“擦擦你的臉吧。”他不大耐煩地說。大多數時候,她就坐在他的對麵。她的臉上粘滿了意大利薄餅的配料。出租車司機一直是一個很粗心的人。他從來就不怎麼在意女兒的表情,甚至也不怎麼在意女兒的存在。同樣,他也從來不怎麼在意妻子的表情以及妻子的存在。他很粗心。他從來沒有想象過她們會“不”存在。可是,她們刹那間就不存在了。這生活中突然出現的空白令出租車司機突然發現了與她們一起分享的過去。一個星期以來,他沉浸在極深的悲痛和極深的回憶之中。他的世界突然失去了最本質的聲音,突然變得難以忍受地安靜。而他的思緒卻好像再也無法安靜下來了。他整夜整夜地失眠。那些長期被他忽略的生活中的細節突然變得栩栩如生。它們不斷地衝撞他的感覺。他甚至沒有勇氣再走進自己的家門了。他害怕沒有家人的“家”。他害怕無情的空白和安靜會窒息他對過去的回憶。出租車司機一個星期以來突然變成了一個極為細心的人,往昔在他的心中以無微不至的方式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