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物理老師(3 / 3)

她不知所措。她感到了一陣來自身體深處的酸楚。她用右手捂住鼻子。她內疚地走到窗口。她隱隱約約能夠看到他在小雨中跑遠的身體。內疚讓她的心髒撕痛。她責備自己不應該伸手去碰他。她責備自己不應該提及她的美學老師關於“理想的女人”的那種說法。

她在床上躺下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在一刹那間已經經曆了“理想的女人”一生中的兩個重要階段。她輕率的初戀結束了。她放縱的愛情也夭折了。而她清楚地知道那枯燥的婚姻也永遠不可能開始了。因此,她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一個“理想的女人”。她依然感覺到自己在黑夜中顫動的身體就像是一條河流。可是,那一隻迷茫的小船突然間就變成了一片枯葉。它完全屈從她身體微微的顫動。它完全沒有關於時間的記憶。它那樣輕,那樣輕。她聽不清楚它蕩漾在水麵上的耳語。

第二天,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女人在她的辦公室裏等她。她長得非常漂亮,那種咄咄逼人的漂亮。她說她想跟她談談。“你們的事我全知道了。”她說。

“‘你們’?”她迷惑不解地問。

“你和我的兒子。”那個女人說。

她有點吃驚。她沒有想到他會有如此年輕的母親。她甚至覺得她比她自己還要年輕。她也沒有想到他會有如此漂亮的母親。她不知道那種咄咄逼人的漂亮對他脆弱的心靈來說是幸還是不幸。“我們的什麼事?”她有點不滿地問。

“他全跟我說了。”那個女人說,“你不應該那樣對待他。”

“哪樣對待他?”她迷惑不解地問。

那個女人用刻毒的目光看著她。她好像想回答這個問題,但馬上又改變了主意。她用刻毒的目光看著她。“他還是一個孩子。”她非常嚴肅地說。

她不知道他跟他的母親說了一些什麼。“我覺得你可能是誤解了……”她說。

“你應該給他講定理,而不是講詩歌。”那個女人打斷了她的話說。

“是他給我講詩歌。”她辯解說,“他一心想成為一個不朽的詩人。”

那個女人仍然是用刻毒的目光看著她。可是突然,她好像變成了一個另外的人。她臉上的盛氣完全被沉重的憂愁覆蓋了。“我一直以為他還是一個孩子。”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他一心想成為一個不朽的詩人。”她說,“這正好說明他還是一個孩子。”

“可是你讓他失去了……”那個女人用顫抖的聲音說。

她不想再說什麼了。她還能再說什麼?!

“他昨天很晚才回家,”那個女人說,“他全身都濕透了。”

她又感到了來自身體深處的酸楚。但是,她不想讓那個女人看出她的不安。

“他現在還在發著高燒。”那個女人說,“醫生說……”

她強忍住自己的不安。她不想再說什麼。

“我問他去了哪裏。他什麼也不肯說。可是我猜得到。我猜得到他去了哪裏。”那個女人說,“兩個星期前他就告訴過我,他愛上了一個人。而且,他告訴了我他愛上的那個人是誰。”

她感到了那片漂浮在水麵上的枯葉急促的顫動。好像是有一陣來自黑夜深處的風……她將臉側到一邊。她看見兩棵枯樹和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我不希望他再見到你。”她最後聽見那個女人冷冷地說。那聲音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好像來自那灰蒙蒙的天空。

他退學的理由是要隨父母移民去新西蘭。聖誕節的時候,她收到了他從奧克蘭寄來的一封信。他說他無意中與母親談起了她。他告訴了母親他對她的感覺。他沒有想到他的母親竟會發那麼大的脾氣。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發那麼大的脾氣。她說那是最肮髒的感覺。她說她替他感到羞愧。她說如果他繼續那樣下去,她就寧願死在他的麵前。他極度沮喪。他沒有想到自己美好的感覺會遭遇到母親如此強烈的反應。這似乎是對他那一段時間在課堂上總是望著窗外的解釋。但是,他沒有解釋那天晚上,當她談及美學老師關於“理想的女人”的那種說法的時候,他的那種激烈的反應。

新學期開始後的第二個星期,她又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稱那是他給她寫的“最後一封信”。在這“最後一封信”裏,他似乎想解釋那天他抽泣著衝出去的原因。他說,按照她的美學老師的說法,他的母親就是一個“理想的女人”。他知道他身邊的很多人對她都有不好的看法,他的一位表舅甚至說她是世界上最髒最壞的女人。但是,他非常愛她,非常非常愛她。他說對母親的愛將是他一生的精神支柱。她在他生命中的地位是任何人也無法取代的。

但是,他又說,他的母親其實非常複雜,她的一些經曆他自己也不能夠很好地理解。當然,這種不理解絲毫不會損害他對她的愛。他還說,他現在已經放棄詩歌創作了。“與一個理想的女人相比,所有的詩歌都是膚淺的。”他最後這樣寫道。這似乎就是他放棄詩歌創作的理由。他說他想回到科學之中,回到理性的思維之中。他說他不會再給她寫信了。他說他想三年以後能夠進入醫學院學習。他說他想將來成為一位名揚四海的外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