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河流上
詞是顫栗的星光
生命的槳
濺起意義的哀歎
就好像時間
是即將降臨的災難
這是她第一次收到他的信。她一點也沒有奇怪自己會收到這樣一封信。因為那一天她自己也進到了同一條“黑夜的河流”之中。她也有許多奇妙的感覺。那一天,他們在詩的幻覺中度過了將近四個小時的時間。他走後,她很平靜地收拾了一下房間。他剛才用過的茶杯讓她好像又看到了他嘴唇的翕動。她感到一陣揪心的羞澀。在他滔滔不絕地談論那些詩人和詩作的過程中,她一度完全盯住了他的嘴唇,它們的張合不僅充滿了濃厚的詩意,還散發出淡淡的性感。她將茶杯放下。她有點不知所措。她覺得有點疲勞。她衝洗完之後,坐到床上。她仍然有點不知所措。她不想閱讀了。她隻想躺下。可是,在她伸手準備關燈的一刹那,她突然聽到有人在敲門。
她感到一陣揪心的羞澀。她羞澀地傾聽。那陣迷惘的敲門聲卻又突然消失了。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突然覺得自己舒適的房間裏似乎有點空。她第一次這麼覺得。她關燈躺下了。她的思想很混亂。或者說她完全不能夠思想了。她隻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感覺。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就像是一條黑夜中的河流。她感覺到一隻迷茫的小船在星光粼粼的河麵上飄蕩。她感覺到了雙槳悠閑的劃動。她感覺到了槳撞擊水麵的憂鬱,如在夜色中飄蕩的哀歎。她抹去胸脯上突然冒出的那一層薄薄的汗漬。她向著無邊的黑夜低聲追問:“我老了嗎?我老了嗎?我老了嗎?”
她又開始期待著上課的時刻了。可是,她上課的時候已經不僅僅在教授物理。她開始在意她的那位學生的表情和反應。她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準備法拉第定理。她希望能夠通過他罕見的求知欲進入他豐富的內心。她甚至希望他能夠注意和滿意她的穿著和她的身體語言。她會有一點自卑,覺得自己很像是一個拙劣的演員,一味想討好觀眾的趣味。
有一天,她發現他整節課都望著窗外。她內疚極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了什麼錯。她很想在下課之後去問他,問他究竟是為什麼。但是,她又非常害怕,害怕她的關心會讓他不安,會驚擾他像詩一樣純淨的心理。她知道他的心靈有多麼的脆弱。她甚至不敢邀請他再去她的公寓。她怕他不願意……或者怕他願意。那個在她的頭腦中不斷重現的夜晚讓她有點恐懼。她有點恐懼“顫栗的星光”。她有點恐懼“意義的哀歎”。她有點恐懼那夜晚的重現。但是,她必須為他做點什麼。因為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總是那樣望著窗外。他的表情也總是那樣迷惘,他的目光也總是那樣陰暗。她想讓他高興起來,就像在那個充滿詩意的夜晚。
就在她還沒有想清楚怎樣才能夠讓他高興起來的時候,他又敲響了她的房門。他說他從那裏路過,他問他可不可以進來坐一坐。她開始有點尷尬,因為她剛剛換上了睡衣。但是她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她讓他進來。他還是坐在上次坐的地方。不過,這一次他是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她想激起他談話的興致。她想他像上次那樣滔滔不絕。她問他最近又讀了什麼有意思的書。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什麼都沒有說。她又問他是否寫了自己滿意的詩作。他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什麼也沒有說。她非常想問他上課的時候為什麼總是望著窗外。她非常想問,卻沒有問。她突然想起她星期天在書店見到的那本斯坦因的短篇小說集。她說她讀不懂那個叛逆的女作家寫的那些小說。他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什麼也沒有說。她找不到能夠讓他激動起來的話題,非常泄氣。正在這個時刻,她突然瞥見了書架上的那本《西方美學史》。她突然想起了她的那位美學老師。她談起了他。她描述他的神態,她講敘他的生活。最後,她提到有一次在課間,他靠在過道的牆上,談論起了“理想的女人”。她注意到這個詞組好像觸動了他的神經。她注意到他的臉上終於出現了“表情”……但是,那是非常痛苦的表情。他抬起一直低著的頭,表情痛苦地看著她。這好像是從坐下之後,他第一次抬頭看著她。她覺得有點不自在。她覺得她的睡衣好像會被他的目光撩開。她將雙手合抱在胸前。突然,她發現他的眼眶已經濕潤了。接著,他抽泣起來。她不知所措。她知道他有比她自己豐富得多的感覺。她知道他的敏感會放大或者縮小任何一個詞的詞義,將他引向其他人難以體會的孤獨和絕望。但是,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抽泣起來。她馬上解釋說她一直覺得她的那位美學老師的說法非常刺耳。她說她不願意做那種“理想的女人”。她說她瞧不起那種“理想的女人”。她的解釋令他的抽泣變得更加急迫。
她不知所措。她慢慢走到他的身旁。她突然覺得他就像是一個心靈受傷的孩子。她想輕輕地抱住他,讓他衝動的頭輕輕地靠在她的胸脯上,讓他安靜下來。她猶豫了一下,沒有這樣做。她怕她的疼愛會讓他感覺更受傷害。她伸出右手,想將它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她沒有想到他會衝動地將它推開。她更沒有想到他接著還會衝動地站起來,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