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她總是想起關於“理想的女人”的那一種說法。她的《西方美學史》的老師說,一個“理想的女人”應該經曆過一次輕率的初戀,一次枯燥的婚姻以及一次通常與婚姻並存的放縱的愛情。也就是說,一個“理想的女人”一生至少應該經曆三個質地不同的男人。
那是她在大學四年級為了補足學分偶然選修的一門課。她像所有同學一樣,知道那位看上去很迂腐的老師是文化界的一個名人。他在當地的報紙上有一個議論時事的專欄。他有一種能夠將“大”事化“小”的天賦。國際政治中的糾紛被他談論起來就好像是夫妻間的積怨;貿易或者文化的交流在他的文章裏就好像是不盡人意的性生活。她對他的那種“天賦”毫無興趣。她隻是因為聽說那門課的考勤很鬆,考試不難,才最後決定選修了它。
那位老師沒有在課堂上談論“理想的女人”。在課堂上,他激情地談論柏拉圖、黑格爾、桑塔雅那和克羅齊。他說,曆史上最出名的美學理論都出自男人。他是在課間的閑聊中談論起“理想的女人”的。她記得他靠在過道的牆上,他的身旁圍滿了歡快的女學生。她記得他將“一次”表達得非常奇特:好像他經曆過不止一次婚姻,不止一次愛情,甚至不止一次初戀。同學們都知道那位老師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妻子。他很順從她,或者說他很怕她。這與他在課堂上關於他是“美的奴隸”的說法完全一致。他說,世界上隻有一種奴役是正義的和善的,那就是美的奴役。他說,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成為“美的奴隸”。聽到他自殺身亡的消息的時候,她已經畢業兩年了。她記得那是在聖誕節的前一天。她記得告訴她那個消息的同學同時提供了關於那位老師自殺原因的四種毫不相關的說法。
她當時聽到他關於“理想的女人”的說法就覺得非常刺耳。她早就有點後悔選修了那門課。聽到關於“理想的女人”的說法,她就更加反感自己的選擇。她不願意成為那樣一種“理想的女人”。她更不願意相信有那樣經曆的女人是“理想的女人”。她記得當時就有一個同學反對這種“定義”。他說,世界上不存在這種“理想的女人”。他說,如果存在這種“理想的女人”的話,那意味著世界上就不存在“理想的”男人,因為根據定義,一個“理想的”女人需要三個男人。他認為,這個定義充滿了對男性的歧視。
也許正是《西方美學史》的老師關於“理想的女人”的說法讓她對愛情和婚姻都產生了反感。她相信自己永遠也不會對男人發生興趣。教師這種神聖的職業更強化了她對低級趣味的蔑視。她經常慶幸自己在青春期即將結束的時候就已經做出了一生中最合理的選擇。作為一所知名度不高的中學的物理老師,她的課享有很高的知名度。
可是,八年的兢兢業業突然令她對她的職業有點厭倦了。她也突然辭掉了所有在校外兼任的課程。她突然不想自己太累。她突然願意在臨睡前翻一下那本書頁枯黑的《西方美學史》,而不是第二天的教案。那本過時的《西方美學史》上還存留著她青春期的筆跡。每次翻開它,她就會想起那位看上去很迂腐的老師關於“理想的女人”的說法。她仍然覺得那種說法有點刺耳。她永遠也沒有想到很多年以後,自己會用一種很平和的口氣將那種說法轉述給另一個人聽。
聽她轉述那種說法的人是她的一個學生。那個身體非常強壯的孩子有著極為脆弱的心靈。他的眼睛裏閃動著固執的懦弱。他在她有點厭倦了教學的那一年轉到她的班上來。他馬上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因為他對物理有超凡的直覺。這直覺是她自己從來就不具備的。更特別的是,他的興趣並不在物理。他酷愛文學。他幻想成為名垂青史的詩人。他說他不太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那樣的幻想。也許是因為葉芝的那首詩吧,他說,葉芝的《駛向拜占庭》令他對“不朽”充滿了渴望。他如癡如狂地閱讀世界各國的詩歌。他對許多詩人的生平和軼事如數家珍。
有一天黃昏,他給她電話,說想跟她談一談。他特別提到他想跟她談一下法拉第定理。她同意他晚上來她的公寓房間裏。他準時敲響了她的門。談話開始的時候,他們都顯得有點拘謹。但是很快,他們就都放鬆了。她抱怨了一下樓上那一家人搓麻將的聲音。而他說他住的地方上下左右整天都有人在搓麻將,他卻沒有什麼感覺。他說他對外在的噪音沒有什麼感覺。她發現自己一點也沒有將他當成是一個學生。她也注意到他來找她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談法拉第定理。他好像沒有目的。她幾乎沒有開口。她專注於他語速很快的表述。他有時候會語無倫次。他的思想裏充滿了激烈的轉折和巨幅的跳躍。她不熟悉他的絕大多數話題。他談到奧登關於澳門的小詩。他談到斯坦因在巴黎的公寓。他談到茨維塔耶娃的流亡和自殺。她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平庸的房間能夠容納下如此陌生和駁雜的話題。這些話題好像推開了她心靈中一道虛掩的門。這些話題好像觸動了她對生活的期待。她開始好奇地打量著眼前情緒激動的說話者。她一點也沒有將他當成是自己的學生。當她的傾聽被她父親從南京打來的電話打斷的時候,她皺起了眉頭。她的父親問她正在做什麼。她說她正在與一位“朋友”聊天。
一個星期之後,她的這位學生給她寫來了一封短信。他感謝她將她當成是朋友,他感謝她對他們關係的定位。而她居然不記得她是怎樣定位的了。他說她的定位取締了他們之間空間上的距離,也讓時間停止或者說失去了意義。他說他將蜷縮在停頓的時間裏觀看語言或者沉默的靈光。他附在短信後麵的詩作是這樣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