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偷偷樂了。狗日的王有才,那口純正的湖南普通話確實夠普通的。

王有才一下午就把教案寫了出來。宣傳股鄭股長看完後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改,對小黑說:“一看就是王有才寫的,在指導員中,他算最高水平,隻要你把教案背熟,到時脫稿講,進前三名沒問題。”

授課比武如期舉行,場麵搞得很隆重,全大隊官兵都被集合到大操場,免費享受精神大餐。

鄭股長抱著抽簽箱來到台上請主評委副部長抽簽時,副部長說:“抽簽太麻煩,還是點名吧。”

副部長顯然是個內行,基層這些小把戲逃不過他的法眼。鄭股長當場就傻了眼,求援似地看了看一旁坐著的呂政委。呂政委說:“按副部長的指示辦,把集訓人員的花名冊拿來。”

花名冊拿來,副部長開始點名。點的第一個,是三連原先任連長的胥新華。胥新華不是內定要重點準備的人,上到講台,不知因為緊張,還是心裏沒底,臉色有些蒼白。

“尊敬的各位來賓……”

靠,還“來賓”,他狗日的以為是在參加戰友婚禮呢。

胥新華馬上作了調整,“尊敬的各位首長,各位戰友,我講課的題目是:強化戰鬥精神,爭做打贏尖兵……”

開頭第一炮,就點了個沒準備之人,鄭股長心頭為胥新華捏了一把汗。胥新華不愧當過連長,大場麵見過不少,開場稍微有點磕巴之後,越講越順溜,有時還脫稿發揮一下,台下掌聲不時響起。

呂政委臉上露出了笑容,雖然胥新華的講課水平稍差了點,但教案寫得不錯,要換了別的指導員,肯定能打高分。

胥新華取得了開門紅,在評委打分的間隙,得意地走下講台,卻看見二連的小黑奇怪地望著他。胥正春心照不宣地朝他笑了笑,沒說什麼,趕緊落座。

小黑為啥奇怪地望著他?因為這時他傻眼了。他沒搞明白,為啥胥新華剛才的講課內容,除了標題稍有不同以外,其餘全都跟他要講的一模一樣,靠,胥新華已經講了,要是一會兒抽到他,他該講啥?難道再照著稿子,和胥新華來個一模一樣的授課。

小黑急了,回頭用目光搜索王有才。王有才的臉漲得通紅,無奈地朝他投來歉意的目光。

狗日的王有才,吹牛皮說能拿第一,難怪一下午就寫出來了,原來是拉稀屎不費力氣,抄了別人的。

胥新華的分數打出來了,去掉一個最高分和最低分,最後得分97.8分。這個分數不低,連台上的副部長也鼓起了掌。

副部長又拿起了花名冊,目光剛好落在小黑的名字上,扭頭問呂政委:“這個王金斧可是戰區的先進典型,他也當指導員了?”

“給他下的是連長命令,先讓他熟悉熟悉連隊的情況,三個月後,再接著幹連長。”

副部長點點頭。

呂政委接著推銷起了小黑,對副部長說:“王金斧同誌特別愛學習,第一次摸底考試隻打了八分,第二次就打了一百分,是個好苗子,我真想讓他幹政工這行。”

呂政委這一推薦,副部長就把手指落在小黑名字上,“文武全才很難得呀,那讓他講講看。”

小黑正在祈禱八輩祖宗保佑別抽到他的時候,主持大會的呂政委叫響了他的名字。他的腦袋嗡地一響,這個課該咋個講法?

小黑感覺自己是踩著棉花走上講台的。呂政委常說人無壓力輕飄飄,小黑感覺自己這時的壓力不小,為啥也有點飄?呂政委啊,你的話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啊。

小黑敬完禮,看了一下稿子,硬著頭皮說:“尊敬的各位領導,我講課的題目是:培育革命戰鬥精神,鍛造一代特種精兵……”

下麵該怎麼講?

小黑“吭哧吭哧”地咳著,喉嚨裏好象卡了一根雞毛。“吭哧”了好半天,雞毛也沒清理幹淨,下麵的人就知道他卡殼了。

講課卡殼很正常,可一卡就是好半天,你當領導是吃飽了坐在那裏曬太陽呢。

副部長皺了皺眉頭。呂政委著急地看著小黑,沒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剛在副部長麵前吹捧了這個文武全才,這時卻在被窩裏放了一個狗臭屁,聞不得,捂不得。開啥玩笑?

小黑知道自己再卡下去,他這個著名先進典型就更著名了。好在剛才這一嗯嗯,腦子高速飛轉,已有點眉目,管他成文不成文,先想到啥就說啥。

“我想在講課之前,先問一下各位,什麼叫戰鬥精神?”小黑扔下講稿,把目光掃向下麵。

誰都不知小黑要搞啥名堂,底下的人大眼瞪小眼,開始交頭接耳。副部長已經拿起花名冊,估計是在另備人選。呂政委更是坐立不安,恨不得飛身上台,啪啪抽他幾個嘴巴之後,自己來個滔滔江水算了。

見底下沒人回應,小黑望了望下麵,舉了舉手,“二連的王有才同誌,請你回答一下什麼叫戰鬥精神?”

靠,叫自己連隊的搭檔來回答,這是準備說相聲還是說雙簧?大家哄地一下笑了,都把目光聚焦過去。王有才沒想到這時小黑會點自己的名,紅著臉站起來。

“戰鬥精神是指在戰鬥過程中,支配和影響軍人行為的精神心理狀態,是認識、情感和意誌的集中體現,是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是取得戰鬥勝利的前提和保證。報告,回答完畢。”

“很好,請坐。”小黑點點頭,接著講,“我國古代兵家認為,‘民之所以能戰,氣也。氣實則鬥,氣奪則走。’這個氣,就是豪氣,霸氣,底氣,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戰鬥精神,這個戰鬥精神配合絕佳的戰略戰術思想,曆史上才會出現那麼多以弱勝強,以少擊多的經典戰例……”

小黑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古今中外,無不張嘴就來,講得活靈活現。先前拿著花名冊的副部長,這時也拿起了小黑的教案,看了看,又拿起先前胥新華的教案,一對照,就笑了。這時其他評委也正在看小黑的教案,發現了同樣的問題。

這時小黑已經從古代講到了現代,“同誌們,我們是特種兵,我想問一下,有誰知道什麼叫特種兵?”

在座的除了那位副部長,幹的都是特種兵這一行,還有誰不知道啥叫特種兵嗎?

“特種兵是遂行特殊軍事任務的一支作戰力量,是直接掌握在黨中央和中央軍委手中的一把利劍。”沒等小黑點名,二連一班長楊誌剛就主動站起來回答。

“我不能說你講的不對,”小黑微笑著向楊誌剛點點頭。“我的理論水平不高,我認為,特種兵就是特別有種的兵。什麼叫特別有種?那就是別人不敢玩的,玩不了的,我們都能玩。對特種兵來說,什麼叫戰鬥精神?古人的話叫‘氣’,我認為叫氣不合適,因為屁也是氣,放個屁氣就散了。所以我把它理解為血性,啥叫血性?血性就是肝腦塗地的勇往和擔當,血性就是不甘受辱渴望勝利的一腔怒血!對我們特種兵來說,一個沒血性的兵永遠不是一個好兵,一個沒血性的連隊在關鍵時刻肯定是一個不敢流血的連隊……”

小黑的授課變成了激情澎湃的演講,什麼時候結束的,大夥都沒感覺,等小黑走下場時,首先從二連的隊列中傳出掌聲,這點掌聲,在全大隊的牲口麵前,顯得有點單調。坐在前頭的三連代指導員胥新華回頭揮了揮手,三連也緊跟著鼓起掌來。這一帶動,其它連隊也拍起了手,掌聲空前熱烈。

小黑好像並沒感覺出這些掌聲裏頭有人在看他的笑話起哄,還專門站起身,向觀眾敬禮,表達謝意。他這一搞,全大隊的兵就樂了,掌聲愈發熱烈。

評委的分數打出來後,鄭股長臉色蒼白地叫道:“去掉一個最高分和最低分,二連代指導員王金斧的最後得分是……”

鄭股長停頓了一下,這時他並不是在賣關子,而是嘴巴在顫抖,“他的最後得分是——零分。”

場下官兵一片嘩然。

現場的幾個評委,毫不吝嗇地給這個狗日的著名先進典型送出了大鴨蛋。

“你們不是喜歡抄嗎?回去把基層建設綱要和政工條例給我抄十遍。”呂政委拍著桌子,氣急敗壞地對站在他麵前的小黑和胥新華咆哮道。

小黑說:“報告政委,是他抄我的教案,罰我抄政工條例不公平。”

呂政委斜視著小黑,怒極而笑。“我也覺得讓你抄十遍不太公平,那你就抄二十遍吧。”

小黑一聽咂了舌,“二十遍,怎麼讓我抄二十遍?這更不公平!”

呂政委拍了拍桌子,“上午那麼大的場合,那麼多的領導,你有種,居然在上麵文不對題,屁話連篇,讓你抄二十遍算輕的,不抄,能提高你的理論水平嗎?”

小黑仍想討價還價。“政委,反正我這指導員也就當三個月,到時當了連長,主要搞軍事工作,理論水平整那麼高到時也用不上,我和他一樣抄十遍吧。”

“過不了政治這一關,你想當連長門都沒有,抄不抄?你自己掂量。”呂政委說完擺了擺手,兩人知道這是在叫他們滾蛋了。

小黑出來,狠狠地瞪了胥新華一眼。

“你狗日的把我害慘了。”

“要早知道是這樣,我也不抄你的教案了。”胥新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抄十遍政工條例,他娘的,估計等我兒子進部隊來接著抄,也不一定能抄完。”

“靠,都是被你害的,還是別讓我孫子進部隊了。”

小黑說完笑了笑,走了。胥新華被他這莫名其妙的一笑弄得一愣,暗自琢磨,啥意思呢?是罵我嗎?又不像,你抄二十遍當然得搭上孫子了。

小黑回到連隊,何大軍聽說小黑被罰抄基層建設綱要和政工條例,就對他說:“我讓排裏的兄弟幫你抄,別說二十遍,二百遍也能抄完。”

小黑說:“這事是王有才惹的,板子應該打在他身上,要抄,也應該讓他抄。”

小黑將政委的指示傳達給王有才。王有才說:“那你就抄吧,估計加點班,一個月能抄完。”

小黑把基層建設綱要和政工條例往王有才麵前一推,“不是我抄,是你抄。”

“有沒有搞錯,”王有才瞪大了眼睛。“政委罰的是你,不是我,這事跟我有啥關係?”

“跟你關係大了,你明裏說幫我,其實就是想害我,你答應好好的,幫我寫教案,暗底裏卻把教案給胥新華抄,他狗日的上台講了,讓我上台放空炮,你安的什麼心?是不是存心想讓我出洋相?你也太陰險了吧!”

小黑這樣一說,王有才有口難辯。

原來王有才在幫小黑寫教案的時候,胥新華找上門來,想讓王有才幫個忙,王有才說他在忙小黑寫教案,沒那個空。胥新華說,那你寫完我參考一下,反正我又不是內定要上台講課的人,交篇稿就完事。

這種情況部隊很常見,每個活動搞完,從下到上,各級都要求形成文字材料上報活動情況、心得體會、經驗總結等文字材料,多得看都看不過來。除了上級點名要重點準備的單位或個人外,其他單位和個人交上去的材料看都不會看,直接進了碎紙機。

王有才與胥新華的關係不錯,心想反正他不用發言,參考就參考吧。那想到他狗日的除了換個標題外,內容全部參考了,更沒想到那個副部長不按套路出拳,讓呂政委精心安排的現場講課秀變成了現寶秀。

據說呂政委在挽留副部長吃晚飯的酒桌上,一杯一杯地自罰,不停地檢討,最後喝高了。還據說呂政委從搞政治工作以來,這是讓他最丟人的一次。給呂政委丟人,那也太不講政治。所以,讓小黑抄二十遍政工條例,已算對他開恩。

小黑讓王有才抄,王有才當然不會抄,不然連長和指導員配個文書和通訊員幹嘛吃的?王有才把這活兒交給文書吳大富。吳大富不愛做的事,可以用幾個小錢擺平,又把這力氣活承包給了甄美南。

甄美南抄了一遍拿給小黑看。

小黑說:“怎麼是你抄的?”

“吳班長太忙,我主動承擔了這項艱巨的任務。”甄美南省去了他和吳大富做交易的細節。

小黑看了看甄美南給他抄的政工條例,用稿紙拍了拍他的腦袋,“你這叫字嗎?你是不是拿個泡椒鳳爪沾點墨水印上去就拿來給我交差?”

“我就知道不行,我不會模仿你寫字。”甄美南有些委屈,“就算寫的好也不一定行,要是讓政委看出來,那就麻煩了。”

小黑說:“你提醒得對,這倒真是個麻煩。”

甄美南機靈地四下看了看,突然小聲說:“這個一連來的指導員練過書法,會模仿好多種字體,你讓他幫你抄,肯定行。”

小黑笑了,“你小子是不是踢過足球,還知道把這球往哪踢?”

甄美南嘿嘿笑了。

小黑找到王有才,問他政工條例抄得怎麼樣了。王有才說:“你放心吧,到時肯定會完成任務。”

“你是想讓我這樣完成任務嗎,你狗日的是不是還想害我一次?”小黑把甄美南抄的政工條例拿了出來。

“要講文明,不要講粗話。”王有才的臉一下脹得通紅,“這是誰抄的?吳大富——”

“你別叫了,你就是這樣在幫我?我覺得有必要跟你好好談一談。”

“談啥?”王有才的表情仍有點不自然。

“談談你我間怎麼配合?”小黑率先坐下來,“說實話,你從一連來到二連,不管抱著什麼想法和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有什麼目的,你這話什麼意思?”王有才急了。

“淡定,淡定。”小黑舉了舉手,做了個往下壓的動作,“呂政委說過,政工幹部時刻都要保持頭腦清醒。”

“可你這話也太不講政治了!”王有才沒淡定下來。

“你別張口閉口就講政治,我這是在幫你分析,你來二連也不短了,現在跟誰打成一片了?跟我這個連長,不,跟我這個臨時代指導員也沒打成一片,你說這工作以後還怎麼開展?尤其是通過我出醜冒泡這件事,連隊的同誌對你很有看法。”

“什麼看法?”

“他們認為你是一連派來的臥底,專門讓我們二連出醜的。”

“臥底?這純粹是胡說八道。”王有才臉更紅了,差點跳了起來。“我能拿自己的前途來開玩笑嗎?”

小黑把王有才按到座位上,接著說:“你是有想法的人,想幹大事業的人,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相信你……”

王有才站起來抓住小黑的手,像找到千年難遇的知音一樣激動地說:“當初我為什麼要離開一連,為什麼要推薦你回二連,因為我覺得你這樣的人才太少了,是真正想幹事的人,你這一說,我就知道沒看錯人……”

小黑抽出手按了按王有才,“你坐,你聽我說……”

王有才仍然很激動,“你也坐,咱倆早就該這樣好好聊聊了。”

小黑接著說:“你從一連來,當然是想把一連好的傳統和經驗帶過來,但有個問題你考慮沒有,二連和一連為爭這個第一,結怨太深,你是一連來的,二連的兄弟一時很難接受你,再加上前幾天我冒的那個泡,他們認為是你故意的,說你是臥底也難怪。”

“我臥什麼底呀?現在我也是二連人,二連的榮辱就是我的榮辱,我臥誰的底去?”

“這需要一個認識和了解的過程,你是搞政工出身的,要發揮這個特長,除了練嘴皮多做思想政治工作外,還要處處發揚高風亮節的精神,做給連隊的人看,做多了,以後大家自然就會改變對你的看法。”

“我怎麼發揮高風亮節的精神呢?”王有才一臉認真。

“這樣吧,”小黑拿起甄美南抄的那本政工條例,“你幫我抄抄政工條例,他們說你練過書法,能模仿別人字體,這個活兒別人弄不了,還必須你親自來。”

王有才猛然醒悟,“你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呼悠我半天,原來就是想讓我給你抄這個東西,你高,你太高了。”

小黑無奈地聳了聳肩,“報紙上說對牛談琴能增加牛奶產量,原來這個理論不適合你,抄不抄隨你,到時我就交這個上去,政委那一關要是過不了,同誌們會說,連長這回又被一連來的指導員害慘了。”

“這不是耍無賴嗎?”王有才氣得撓頭。“你要注意你的形象,你是戰區先進典型,你這一搞,你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形象嘩的一下就掉下來了。”

“先進典型也是人,掉下來就對了,要不然,你們個個把我當神仙,我不練輕功也要騰雲駕霧了。”

小黑說完把基層建設綱要和政工條例往王有才懷裏一塞,說了句“辛苦”就走了。

王有才望著小黑離去的背影,板著一張苦瓜臉,恨恨地說:“誰說這小子傻,誰就是傻子。”

得知外軍某軍事代表團要來野狼大隊參觀交流,王有才這個代連長坐不住了。

這次外軍代表團的規模不小,帶隊的是小黑出國參加訓練所在國號稱魔鬼校長的獵人學校校長雷蒙特將軍,這在每年例行的迎外任務中,算得上重大任務。

一個連隊要想在年底有個好收成,除了完成平時例行的教育、訓練外,更重要的是要多搶那種又露臉又風光的任務去完成。吃力不討好的事不能幹,萬一哪個環節出點小問題,全連兄弟一年的汗就白流了。基層連隊的主官們對這些心知肚明,知道該在什麼地方用力,什麼地方討巧。

迎外就是那種既露臉又討巧的活兒,年底論功行賞時,連隊總結彙報上就會在醒目的地方寫著:“出色完成各項重大任務,受到各級首長的一致好評”等等。這一點,在評選先進連隊的時候,是會加分的。

王有才是一連這個老先進連隊出來的,對這些門道心知肚明,很想把這個迎外任務搞到手,跟大隊領導爭取了半天,讓他鬱悶的是,大隊準備把這個活兒交給一連。

小黑罵王有才這個代連長無能,王有才雖然覺得也有些窩囊,卻不肯在小黑麵前認輸,自我安慰地說:“沒辦法,一連是大隊的標杆,十年的老先進,這種事從來輪不到別的連隊,眼紅也沒用。”

小黑瞪著王有才,“你以為我是在眼紅嗎?野狼大隊除了你們一連就沒別的連隊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有才沒想到小黑會發這麼大火,趕緊解釋。“我是說,大隊安排一連迎外,肯定有它的道理,一連從硬件到軟件,從人員素質到裝備水平,都是大隊一流,讓外國人來看,當然是看我們最好的東西。”

“那咱們就是二流的了嗎?”小黑的眼圈都氣紅了,指著王有才,像看仇人一樣盯著他,“說你是一連派來的臥底,你狗日的還真像。”

“你狗日的怎麼又罵人呢?”王有才的一張臉又紅了。

小黑聽到王有才的粗口,一愣,接著說:“你狗日的也學會罵人了?你要不是臥底,現在就跟我一塊去找大隊長,咱把這任務搶過來,好事總不能老是他一連幹。”

“去就去,我看你怎麼搶?”王有才率先出了屋。

兩人去大隊長萬霸天的辦公室,剛好碰上呂政委也在屋裏。

小黑朝兩人敬了禮,然後對萬霸天說:“大隊長,我們是來請命的。”

萬霸天問:“請什麼命?”

小黑說:“我連官兵上下強烈要求承擔迎外任務,請大隊長和政委批準我們的請求。”

萬霸天看了一旁低頭不語的王有才,對小黑說:“什麼上下?我看就是你一個人在叫嚷吧。”

小黑說:“真的是上下一致強烈要求的,不信,你問我們指導員。”

“什麼指導員?他現在是你們代連長,你們兩人現在還沒搞明白怎麼分工的嗎?”坐在一旁的呂政委似乎有些不滿。

“搞明白了,早就搞明白了。”小黑說完使勁瞪了瞪王有才,“是代連長拉著我來的。”

幾人都望著王有才,王有才本來想當塊木頭,這時被小黑推到前麵,不說不行了。“我們是有這個想法,當然,如果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們,我們肯定能完成好。”

“你們這是瞎扯淡,”萬霸天揮了揮手。“添什麼亂?你們二連是新班子,回去多想想怎麼抓好連隊建設,這事是大隊黨委開會研究決定的事,你們別瞎操心了。”

萬霸天這一揮手,王有才就像得到大赦一樣,敬完禮就要溜,一轉身,卻沒見小黑跟上來。

小黑仍像顆釘子一樣釘在那裏,不服氣地對萬霸天說:“大隊長,我覺得迎外任務交給二連比一連更合適。”

“是嗎?”萬霸天本來與呂政委正在商量迎外工作的一些細節,這時看著一連彙報上來的方案,頭也沒抬。

“每年迎外,都是一連承擔,每年都是老一套的東西,沒啥創意。”見兩位領導都抬頭望著他,以為領導很感興趣,小黑趕緊接著說,“這些老掉牙的東西,別說老外看了煩,我們自己看了也覺得沒多大意思。”

萬霸天還沒表態,呂政委坐不住了。“王金斧同誌,說話要注意分寸,每年的迎外方案是大隊黨委集體研究決定,並報戰區和總部批準的,該讓他們看什麼,不該看什麼,都是有規定的,不懂你就不要張嘴瞎咧咧。”

小黑這話犯了大忌,你再牛,也不能說自己比領導還牛,你說野狼大隊每年的迎外方案沒啥創意,那不是辱沒野狼大隊黨委集體智慧的結晶嗎?怪不得呂政委跟他急,他是黨委書記,能不急嗎?

小黑自我感覺還挺良好,並沒聽出呂政委話裏的意思,“我沒有瞎說,我認為這個任務要是交給二連,會比一連完成得更好。”

“簡單點,說說你的理由。”萬霸天抬起了頭。

“第一,這個代表團的魔鬼校長是我在國外受訓時的校方領導,我知道怎麼跟他打交道;第二,我們王代連長是一連過來的,參加過幾次迎外任務,這方麵工作非常熟悉;第三,全連官兵士氣高昂,一心爭創先進連隊,希望大隊首長能把最艱巨的任務交給我們去完成;第四,我覺得二連官兵的素質跟一連相比,差不到哪裏去,一連每次都包辦迎外任務,我覺得這不太公平。”

“我覺得主要的理由是第四點吧,”萬霸天笑了。“你小子不服氣,對不對?”

小黑沒說話。

“你還不服氣,我隻提一點,你們二連就不適合承擔這個任務。” 呂政委發表了他的意見。

小黑說:“哪一點?”

“就是你這一點,”呂政委不滿地瞪了小黑一眼。“外事無小事,處處連政治,你的思想政治素質不過關,這麼大的任務交給你,萬一出點紕漏,上頭批是小事,丟人丟到國外去就是大事了。”

“這個你們領導絕對可以放心,”小黑拍著胸脯說,“隻要你們能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們二連,我肯定能過關。”

呂政委問:“你的政工條例抄完了嗎?”

小黑看了王有才一眼,回頭趕緊說:“已經抄完十多遍了,剩下的馬上抄完。”

呂政委說:“好,那我考考你,我軍永遠不變的軍魂是什麼?”

“這個我知道,我軍永遠不變的軍魂是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

呂政委點點頭,稍為沉思了一下,“評選先進連隊的標準和條件是什麼?”

小黑卡了殼,求助地望了王有才一眼,王有才想告訴他,可在大隊長和政委的眼皮下,也開不了口。

“你抄了十幾遍都記不住,分明是沒抄,”呂政委拍了拍桌子。“評選先進連隊的標準和條件你都沒搞明白,你怎麼帶領連隊爭先創優?回去接著抄,啥時候把綱要和政工條例搞明白了,啥時候再來向我們要任務。”

“是不是我把它全搞明白了,就可以承擔這次任務?”小黑一臉驚喜。

“這個恐怕你來不及了,”呂政委晃了晃手裏的迎外計劃表。“再有兩三天,這事就開會定下來了。”

“請兩位首長給我三天時間,我一定搞明白,到時你們得保證說話算數。”

呂政委不耐煩地擺擺手,“你要我們怎麼保證,你以為我們在玩過家家呢,還來個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變?”

“領導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三天之內,我肯定把這任務拿下。”小黑說完拉著王有才急匆匆走了。

回到連裏,小黑讓文書吳大富把基層建設綱要和政工條例的題庫全打印出來,然後按照每個小題裁成小紙條,給連隊每人發了幾張。

王有才搞不懂小黑要搞啥名堂,心想,你雖然也穿著綠褲叉,但那是八一褲叉,不是超人穿的那件,三天之內,要把近三百道題全背下來,談何容易。他更搞不懂小黑把題發個戰士幹啥。

小黑讓每個發到題的戰士給他提問,答不上來,就看答案,腦子裏暗中把要背的答案和這個戰士聯係起來,隻要看到這個戰士,就想起答案是什麼,並在腦子裏進行強化記憶,不斷地重複。

這就苦了連隊戰士。大晚上睡得正香,小黑突然闖進來,將睡得迷迷糊糊的戰士弄醒,問他手裏的題是什麼。

小黑重複問,好多戰士不但將題記住了,就連答案也背得滾瓜爛熟。聰明的趕緊將題說出來,然後接著再睡。也有迷糊的,見小黑將自己弄醒,就問什麼題?小黑說,我給你的紙條。戰士說那紙條早就在上廁所時擦了屁股。小黑說,我不管你擦沒擦屁股,就是塞進屁眼裏了,也得給我摳出來。

全連人都說,小黑背題背得走火入魔了,再背下去,非得揮刀自宮不可。與小黑同住一屋的王有才更是苦不堪言。小黑就像鬼神附了體,披著被子坐在床上,嘴裏念念有詞,搞得王有才耳朵裏塞了好幾團棉花也睡不著。

三天之後,小黑瞪著紅腫的雙眼,興奮地對王有才說:“走,我們去找大隊長和政委要任務。”

王有才吃驚地問:“你的題全背下來了?”

“你隨便提,要是有一道題不會,老子從此給你擠牙膏打洗腳水。”小黑自信滿滿地說。

“那是通訊員幹的活,讓你這個著名先進典型給我當通訊員,我家祖墳得冒多大股青煙?既然你有把握,那我們就去找大隊長和政委要任務吧。”

王有才根本不相信小黑能在三天之內背完三百道題,他嘴裏不說,是想讓小黑在領導麵前當眾露醜。這怪不得他陰險,他是想借領導的手挫挫他的銳氣。狗日的小黑,照他現在這副牛皮哄哄的勁頭,以後跟他共事,受他的窩囊氣不要緊,關鍵是怎麼在他麵前發出自己的聲音,怎麼給他講原則?

基層軍政主官之間,關係很微妙。相處好了,能穿一條褲子,除了媳婦之外,其它都能共用。相處得不好,雙方水火不容。

在基層部隊中,但凡優秀有所作為的連隊,軍政主官之間的關係都極為融洽,兩人取長補短,互相補台,連長一般唱紅臉耍大刀,指導員一般唱白臉念戲文,一唱一合,如魚得水,連隊沒有不興旺的道理。

軍政主官之間除了互相配合,也有潛在對抗,也有互相妥協。誰會妥協?誰都不會輕易妥協。但總有一方會在適當的時候妥協一下。常見的是,對方的工作能力很強,性格又強硬,上級領導又喜歡,在官兵中威信很高,那跟他搭檔的人就會識相地妥協一下。

王有才不想這麼快就跟小黑妥協,一個優秀的政工幹部一點原則不講就妥協,那不是被黨白教育這麼多年了嗎?

因此,王有才跟小黑去機關樓的路上,心裏禁不住想笑,他在猜一會兒小黑要是出了醜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兩人先去了萬霸天的辦公室。萬霸天皺著眉頭說:“正課時間你們不在連隊抓訓練,到機關來瞎轉什麼?”

小黑說:“我們是來要任務的。”

萬霸天顯然忘了先前的事,“要什麼任務?”

“大隊長你忘了,前兩天政委在這裏說過,我要是把綱要和政工條例全搞明白了,你們就把迎外的任務交給我們二連,你們是領導,說話得算數。”

萬霸天說:“那是你跟政委的事,你去找政委要吧。”

小黑二話沒說,就去呂政委辦公室。呂政委沒想到小黑真會在三天之後來找他,當時也就是隨口一說,好讓他知難而退,沒想到這小子鑽進牛角尖沒出來。

本就沒想給他任務,既然來了,那就考考,還要往深裏往難裏考,非把他這個芋頭燒糊了不可。

呂政委問:“基層評選先進連隊的標準和條件是什麼?”

小黑張嘴就來,“評選先進連隊的標準和條件是用‘基層建設標準’衡量,成績突出,進步明顯,基礎紮實,全麵過硬。”

“評選優秀士兵的標準和條件是什麼?”

“評選優秀士兵的標準是政治思想強,軍事技術精、作風紀律嚴,完成任務好。”

呂政委一連提了好幾個問題,小黑像自動應答機一樣,嘴裏蹦出的全是標準答案。呂政委坐不住了,圍著小黑轉了一圈,沒發現有作弊的痕跡。

小黑得意地對呂政委說:“政委你隨便考,隻要是綱要和政工條例範圍內的,有一個不會,這任務我就不要了,不過,要是我都答上來了,政委,你得說話算數。”

呂政委接著又提了幾個問題,小黑無不對答如流。搞得呂政委像打量怪物一樣盯著小黑。當兵快三十年,他從沒見過有如此超強記憶的人,居然在三天之內,將兩本法規性文件的內容背得滾瓜爛熟。

小黑這時相當自信。“政委你隨便提,隻要我王金斧想攻下的山頭,沒有我辦不到的。”

呂政委的大腦幾乎在用超音速運轉,找個什麼難題來難住小黑呢?想了好幾個,都覺得過於簡單,可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題出來,這下考生反把考官難住了。

小黑上前對呂政委說:“政委,你別想了,實話告訴你吧,我把基層建設綱要和政工條例兩本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了,你提也白提,根本難不住我,還是給我們分配任務吧。”

呂政委的臉色掛不住了。狗日的小黑,你也太囂張了。就連在一旁觀戰的王有才也覺得小黑這話說得不妥,你一個小幹部,怎麼跟領導說話的呢?要低調啊,低調是做人的立身之本,尤其是在領導麵前。

小黑哪懂得這些,這時他完全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誌得意滿地望著政委,好像在打量一個戰場上的手下敗將。

呂政委沒敢跟小黑對視,目光落到桌上,桌上放著一本有關科學發現的論述。呂政委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情不自禁地輕輕拍了一下那本書,抬頭對小黑說:“再考你一個問題,科學發展觀的主要內涵是什麼?”

小黑馬上急眼了,“你這不是綱要和政工條例裏的內容。”

“這當然不是,”呂政委舒心地笑了。“不過前幾天基層政工幹部集訓時,我不是就科學發展觀的內涵和時代意義進行過輔導嗎,既然學過,那就請你回答一下吧。”

小黑卡殼了,他做夢都沒想到呂政委會提這個問題,這幾天隻顧背綱要和政工條例,前幾天政工集訓時所學的內容早他娘的忘得一幹二淨了。

小黑抓了瞎,腦子裏蹦出來的全是連隊各個戰士的臉,每張臉與他所背的每道題都能對號入座,可就是沒有一個戰士的臉能與科學發展觀聯係得上來。

小黑使勁撓著頭,頭皮像麵粉一樣嘩嘩地落,也沒想起來。

絕處逢生和反敗為勝是啥感覺,現在看看呂政委的臉就知道了。呂政委小眼眯成一條縫,得意地對一臉痛苦狀的小黑說:

“想不起來吧?啊……這個嘛,從你剛才的表現來說,還是不錯的,證明你是下了功夫的,值得表揚,但要搞清楚,我們學習的目的是什麼?是要活學活用,要把它用到指導連隊建設上,不是用來應付差事的,你看你,前幾天剛學了科學發展觀,現在就忘了,我敢肯定,你現在把綱要和政工條例背下來了,隔幾天就會忘,我的同誌,你這種學習態度要不得。”

呂政委的絮叨讓小黑感覺眼前飛滿了無數隻裝備了加農炮的蒼蠅,嗡嗡嗡地朝他撲來,他感覺有點頭暈,耳皮發麻,就像被大炮震了一樣。

炮火猛烈,頂住,一定要頂住!

呂政委的進攻並沒停止,這時悠哉地端起水杯,瞟了一眼被他轟炸得幾乎毫無還手之力的對手,閑睱之餘,不忘打點冷槍。

“答不上來就不要答了,學習是無止境的,你的先天稟賦不錯,擺正態度,回去好好學吧。”

呂政委見小黑仍然在愣神,站起來,拍拍小黑的肩,親切地說:“別想了,回去吧,這次迎外任務爭取不到就算了,以後還有別的任務,到時好好爭取。”

呂政委說完這話,王有才就知道是在下逐客令了。可小黑老僧入定般恍然未聞。

這時門外有人打報告,作訓參謀李兵拿著文件進來,見小黑和王有才在屋裏,縮了回去。呂政委說:“來吧,我這裏沒事了。”

李兵推門進來。呂政委開始處理文件,這意思很明顯,小黑和王有才該滾蛋了。

王有才朝小黑擺了擺手,可小黑根本沒看到一樣。王有才無奈地朝門外看了一眼,眼睛突然定住了,接著回頭,興奮地朝小黑招了招手。

小黑仍然沒有理會。

王有才見呂政委正在看文件,而李兵站在辦公桌前,正好擋住他的視線,便走過去,拉了拉小黑,小黑猛然驚醒一般,推了推王有才。“你別拉我,我再想想。”

王有才沒說話,拉住小黑,背轉身,朝門外的牆上指了指,小黑不解地看了看他,然後朝門外望去。

靠,什麼叫天無絕人之路時來運轉?小黑這回算是碰上了。

門外走廊的牆上,掛著一幅彩色展板,展板的左側是領導人的相片,而右側卻用醒目的紅體字寫著科學發展觀的內涵。

小黑臉上瞬間的表情變化難以形容,飛快地瞄了幾眼門外的展板,然後回頭對專心處理文件的呂政委大聲說:“報告政委,我知道了。”

呂政委被小黑突然提高的嗓門嚇了一跳,抬頭問:“你說什麼?”

“我知道科學發展觀的內涵了……”

這時,站在門邊的王有才機巧地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