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隻好按匪甲的吩咐,將掛在空中的另一人放了下來。

烏幹達站在門口,看到掛在空中的小黑,對常誌鋒說:“那就是你們的工頭嗎?”

常誌鋒點點頭。

烏幹達說:“那就讓他掛著吧,俺們辦事要緊,趕緊找俺們要的東西。”烏幹達接著對同夥說:“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不用著急,反正這鳥地方除了俺們,不會有人來。”

常誌鋒忍不住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烏幹達說:“俺們啥人你別管,快過年了,就當俺們是到你們這裏來借盤纏的。”

烏幹達說完進屋翻起抽屜,常誌鋒說:“你別翻了,咱們這裏是部隊,窮當兵的,沒錢。”

烏幹達驚訝地回過頭問:“你們這是部隊?什麼部隊?咋沒見到一個當兵的呢?”

常誌鋒說:“這裏是野狼大隊,我們就是當兵的。”

烏幹達對常誌鋒呸了一聲,罵道:“我知道野狼大隊在哪兒,離這裏遠著呢!你們是當兵的,怎麼不穿軍裝?就你們這鳥樣,還敢說是當兵的,你們要是當兵的,俺就是軍委主席。”

常誌鋒說:“我們真是當兵的,是野狼大隊的兵,不信你看我的衣服,上麵有特種部隊的標誌。”

烏幹達抓起床上一件髒兮兮的軍裝,取下那個狼頭標誌,看了看,然後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腳。

“弄個這玩意就說你是特種兵的了?你少給特種兵丟人現眼,我認識一個特種兵,背著一隻手,俺都打不過他,他那個腿就像一把菜刀,一腳差點把我脖子踢斷了,那才叫特種兵。”

烏幹達說完走到龍小銘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說:“你這身肉不錯,你是當兵的嗎?”

龍小銘是山東人,聽見烏幹達說“俺”,以為是老鄉,馬上套起近乎,“你老家是哪的,俺倆沒準是老鄉……”

還沒說完,就挨了烏幹達一巴掌。

“誰跟你是老鄉,不準說土話,出來混,第一等的大事是要講好普通話,第二要講英語,跟國際接軌,understand?”

龍小銘莫名地挨了這一巴掌,疼得快要哭了。

烏幹達接著問龍小銘,“俺最佩服特種兵,你是特種兵嗎?”

龍小銘一聽感覺有了希望,忍住眼裏的淚水,點頭說:“我們真是特種兵!”

烏幹達又給了龍小銘一巴掌,罵道:“你當俺是傻子,特種兵有你們這麼膿包的嗎?”

“別打了,俺不是特種兵,俺從來就沒當過兵。”龍小銘疼得終於哭了。

烏幹達又甩了龍小銘兩巴掌,斥道:“不準說土話,說土話會被人罵土老冒,剛跟你說過,你又忘了嗎?”

龍小銘被打得嗷嗷直叫,哭著說:“是你先講的土話,憑啥又打俺?”

“是嗎?俺講土話了嗎?”

龍小銘說:“你看你,你又說了……”

一旁的褚墨踢了一下龍小銘,“死農民,你犯什麼傻呀,沒讓你說話,你裝啞巴還不會嗎?”

烏幹達的臉突然脹得通紅,指著褚墨問,“你剛才罵什麼?”

“我沒罵你,我罵的是死農民。”

烏幹達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樣,嗷地叫了一聲,指著褚墨吼道:“俺最恨有人罵俺死農民,農民咋了,走到哪裏都被人看不起,俺讓你看不起,俺讓你看不起……”

烏幹達連說帶踹,褚墨嘴裏發出慘嚎,順勢又鑽到床底去了。

侯二寶滾過來攔住烏幹達,哀求道:“大哥,別打了,俺們都是農民,農民不打農民,你消消氣。”

烏幹達停住手,氣衝衝地說:“俺一聽你們口音就知道你們也是農民,裝啥高雅?你們這裏不就是部隊農場嗎?請你們幾個農民來種地,吃了幾天部隊的窩頭就成當兵的啦?當農民就那麼丟人嗎?都不敢承認自己是幹啥的。”

褚墨說:“大哥,你說的對,俺們真不是當兵的,都是農民,都不容易,你不是要點盤纏嗎,俺有點碎銀子,不多,你別嫌少。”

烏幹達點點頭說:“這還差不多,銀子在哪兒?”

褚墨說:“在中間的那個抽屜裏,你把俺解開,俺拿給你……”

烏幹達接著直奔抽屜而去,一雙大手像鐵鉗子一樣,在鎖上一擰,接著鎖就掉在了地上,幾個鳥人看得目瞪口呆。

烏幹達在褚墨的抽屜裏翻了半天,在一個鐵盒裏找出一堆鋼崩兒和毛票,數了數,隻有可憐的三十六塊錢,回頭瞪著褚墨,“全都在這兒?”

褚墨點頭說:“全都在這兒了。”

“你耍俺呢,把俺當叫花兒了?”

褚墨說:“俺一個月掙不了多少,這個月花了些,就這麼點了。”

“這麼點?你們工頭兒比俺以前的工頭還黑,要不是他,老子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烏幹達接著說,“俺最恨這種狠心的王八蛋,今兒個非得好好教訓教訓他不可。”

烏幹達說完朝門外走去。

門外,先前小黑掛著的地方,隻有一根繩子還在晃蕩。

“誰把他們工頭解下來的?”烏幹達大發雷霆。

幾人都搖頭說不清楚。

匪乙說:“真是怪事,那繩子可難解了,他吊上麵怎麼解開的,難道鬧鬼了不成?”

烏幹達說:“俺見鬼殺鬼,見魔斬魔,管他是人是鬼,咱們要找的東西搞到手沒有?”

“搞到手了。”匪丙說完亮了亮肩上扛著的東西,那正是龍小銘下午從山溝裏帶回來的白色口袋。

“還有別的收獲沒有?”烏幹達問。

一個匪徒從小黑的房間跑了出來,遞給烏幹達一摞紙。那正是小黑這些天來辛苦寫成的東西。

“這是從他們工頭屋裏找到的,我猜你肯定能喜歡。”

烏幹達翻了翻那摞紙,接著往匪甲腦門一砸。

“什麼他媽破玩意,他以為他是武林高手還是一代宗師?俺要有時間,寫個江湖手記,一定比他這個強。”

烏幹達說完扔掉那摞紙,揮揮手,“閃了。”

一行人急匆匆地朝外走去,等走到小院的鐵門邊時,才發現那道本來開著的鐵門不知什麼時候上了一把大鎖。

烏幹達問:“咋鎖上了?來的時候上鎖了嗎?”

匪甲回答說:“要鎖上了,俺們來的時候不就進不來了嗎?”

烏幹達說:“見鬼,快,拿鐵鍬把鎖砸開。”

匪丁操起地上的一把鐵鍬,正要砸鎖,這時,院門邊的一盞大燈突然亮起,照得院裏如同白晝一樣,幾人扭頭,看見不遠處,一人正神色冷峻地望著他們。

正是剛才活生生地吊在空中而後又突然消失的小黑,此時正蹲在地上,慢條斯理地係著鞋帶。在他的腳踝處,明顯有繩索勒過的血印。

小黑把兩隻鞋的鞋帶都重新係緊之後,不慌不慌地走到烏幹達扔掉的那摞稿紙邊,將散落在地的紙撿起來,站起身,然後冷冷地對烏幹達說:“你們走不了了。”

烏幹達不屑地看了看格外瘦弱的小黑,朝身前兩人歪歪腦袋,“動手要快,專業一點。”

兩個匪徒放下手裏的東西,亮開招式,一個使的是降龍伏魔掌,一個使的是如意逍遙拳,光把動作耍得如此熟練,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兩人見小黑滿臉迷茫之色,甚是得意,獰笑一聲,沒等招式用老,便欺身上前。

幾個鳥人在屋裏聽見外麵相繼傳來幾聲慘叫,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便蹦跳著將身體挪到門邊,院裏發生的情況讓他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除烏幹達以外,其他幾人全躺在了地上。而鳥人們很久沒看到的小黑,正神色平靜地看著烏幹達。

烏幹達臉上的驚駭難以形容。

“你把他們搞死了?”

“隻是暫時暈過去,不會死。”

烏幹達不相信似的跑到就近一人身邊,用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然後恐懼地抬起頭說:“你這是啥武功?”

“就是這上麵所寫的武功,”小黑拍了拍手裏的那摞紙,表情仍然很平靜。“你認識的那個特種兵不是背著一隻手你也沒打過嗎?今天我兩隻手都不用,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特種兵。”

烏幹達握了握拳頭,骨節劈劈啪啪一陣碎響,一句多餘的廢話也沒有,提起拳頭就朝小黑衝過來。

小黑雙手抱著紙稿沒動,急得遠處看熱鬧的常誌鋒忍不住罵了聲“傻X”。想想他剛被烏幹達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而小黑作為他的手下敗將,這時狂妄得要背起雙手與人對打,這不是二百五就是腦子進了醬油。

常誌鋒不忍地閉上眼睛,烏幹達那幾拳錘得他快散了架,那碗大的拳頭錘在小黑瘦弱的小身板上,會是啥結果?

褚墨和侯二寶也沒敢看,此時他們後悔不該那樣整小黑,他們之間的矛盾,都是人民內部的矛盾,都在一個鍋裏吃飯,好歹是自己人,這時候看到自己人被打,心裏不落忍。

隻有龍小銘瞪著一雙牛眼,連眼皮也沒眨。幾個鳥人相繼轉頭閉上眼睛時,龍小銘突然大聲叫了一個好。

鳥人們趕緊睜開眼睛,他們驚奇地發現,倒下的不是小黑,而是那個將他們打得滿地找牙的烏幹達。

常誌鋒以為看了眼,使勁眨眨眼睛,沒錯,倒下的是烏幹達。這時烏幹達從地上爬起來,好像為自己剛才失手感到無比憤怒一樣,起身的同時,貓腰朝小黑衝了過去。

這回鳥人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們真真切切地看到,在烏幹達快要衝到小黑身前時,小黑轉身避開烏幹達衝過來的身體,接著後腳旋風般抬起,像刮大嘴巴子一樣精確地抽在烏幹達臉上,“啪”的一聲,烏幹達壯實的身軀倒下了。

小黑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看得常誌鋒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他打死也不敢相信,抽倒烏幹達的人是小黑,而這人就在前幾天還被他打倒在地,他不知道此刻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還是自己腦子出了問題。

烏幹達努力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歪歪斜斜地站著,擦了擦嘴角淌下的血,突然轉身對院外吼了起來:“菜刀——菜刀——你的腿法不是天下無敵嗎?你帶我們來,你娘的咋不出麵……你出來幹死他……”

話沒說完,這個帶著中原口音的烏幹達難民“啪”地一聲栽倒在地。

他嘴裏說的菜刀是誰?沒人知道。院外,隻有呼嘯的山風和死寂的黑暗。

幾個外地農民樣的人物夜襲野狼大隊農場的故事似乎天方夜譚,卻又真真切切地發生過,成為野狼大隊曆史上經久不衰的笑談。

人們之所以對這件事如此感興趣,並不是讚歎小黑的腿法在那個夜晚如何神出鬼沒威震敵膽,一個特種兵對付幾個一點不“專業”的農民沒啥了不起。可笑的是農場那幾個鳥人,居然被幾個農民打得滿地找牙。打不過也就算了,還偏偏說自己是特種兵,挨了一頓飽揍。

後來野狼大隊的老兵跟新兵開玩笑時就說,你出去要是被村裏的農民打,打不過千萬別說自己是當兵的,更不能說是特種兵,不然你會被打得很慘連你媽都不認識。

新兵會很幼稚地問,那我說自己是啥人?

老兵說,你說你是農民,然後跟他攀老鄉,那樣就不會挨打了。

有沒有新兵這樣試過,不得而知。不過因為這個笑話,農場那幾個鳥人在野狼大隊曆代牲口的演說中,從此遺臭萬年。

那個夜晚,烏幹達難民嘴裏喊的那個叫菜刀的人並沒有出現。也許根本就沒有這個叫菜刀的人。小黑帶著幾個鳥人在進入農場的各處設下了侯二寶的九連環,如果來的人不多,少數毛賊是很難攻進農場的。

第二天一早,小黑和大隊趕來的保衛股長帶著警察將一口咬定隻是來挖金子的烏幹達等人送往派出所的時候,幾個鳥人卻在那間豬圈裏傻坐著發呆。

他們就這樣呆坐了一上午,誰也沒理誰。

後來,侯二寶拿著一根繩子出門,走到頭晚吊過小黑的那棵樹下,將繩子搭在樹上,然後默默地結起繩套來。

褚墨朝門外看了一眼,回頭對目光空洞的幾人說:“瘦猴是不是瘋了,他還想做繩套去害領導呢?”

常誌鋒和褚墨相繼走到門邊,向外看了一眼,沒說話,又回到床上坐著。

龍小銘對門外喊:“瘦猴,王八蛋,你害領導還沒害夠啊?你還是人嗎?”

侯二寶沒說話,神情專注地自顧忙著。

龍小銘回頭對常誌鋒和褚墨說:“瘦猴走火入魔了,都怪你們給他煽的陰風鬼火。”

褚墨遲鈍地望著龍小銘,好半天才說:“咋怪上我們了?”

龍小銘說:“要不是你們給他出的主意,瘦猴能這樣嗎?”

褚墨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聽龍小銘高聲喊道:“快看瘦猴,他把自己吊起來了!”

幾人擠到門口,看到侯二寶果然把自己吊在了空中。

褚墨說:“不會吧,他這是要幹什麼?”

常誌鋒說:“他這是想不開,準備自殺。”

龍小銘說:“不是準備,是已經自殺了。”

常誌鋒說:“都愣著幹啥?快救人啊!”

幾個鳥人趕緊衝出去,托住他的身體。

侯二寶一邊掙紮,一邊大喊:“你們別管我,都滾蛋,全都滾蛋!”

褚墨眼含淚花,對侯二寶說:“兄弟,你這是幹啥,有什麼想不開的,你非要這樣,是我們對不住你,上頭要是怪罪下來,有我幫你頂著,再說,即使上吊也是我先去,你怎麼沉不住氣?”

侯二寶奮力掙紮,大罵著鳥語,幾個鳥人顧不上那麼多,費了半天勁,始終解不開那繩頭,最後隻好用鋼絲鉗絞斷繩子,將侯二寶抬回了宿舍。

等侯二寶在床上躺下後,常誌鋒對他說:“用得著上吊嗎?萬一掛了,值得嗎?咱好歹也吃了幾天部隊的白饃饃,覺悟一定要不斷提高,知道嗎?”

褚墨說:“如果領導真把咱們的事向大隊報告,上頭要處分,我就說主意是我出的,你隻是我作案的工具而已,跟你沒啥事,用不著做傻事!”

龍小銘說:“豬黑,你懂不懂法律,一般作案工具都會當場沒收,你說他能沒關係嗎?”

褚墨說:“兩麵派,你不放屁會憋死嗎?”

龍小銘看了看褚墨,生氣地閉了嘴。

這時侯二寶終於說話了。

“我不傻,我沒搞明白,小黑吊在上麵是怎麼解開繩套的?我就想親自試試,他怎麼破了我的最高傑作?”

鳥人們差點沒齊齊暈倒,誰都沒見過這麼死心眼的人。

常誌鋒說:“不光你沒搞明白,我也沒搞明白,那天他跟我比武時,同樣踢了一腿,那一腿根本就是花拳繡腿,一點力度都沒有,可那個烏幹達難民怎麼被他踢暈過去了呢?他是故意耍我還是存心讓我?”

褚墨說:“我知道為什麼,一直沒跟你說。”

常誌鋒問:“為啥?”

褚墨說:“比武那天,我在他的麵條裏下了一大包潤腸通,他吃了後往廁所跑了十一趟,跟你比武的時候,估計腿肚子已經快抽筋了,所以踢你的那一腿軟綿綿的沒勁,這事你得感謝我。”

常誌鋒怒目圓瞪,對褚墨說:“我他媽抽死你個王八蛋,這算啥?我寧願輸得淒慘,也不願贏得那麼窩囊,你毀了我一世英名知道嗎?”

褚墨說:“沒那麼嚴重,大不了,重新再跟他比一場。”

“咱還有臉再跟他比嗎?做人做到這個份上,我常瘋子寧願找一堆狗屎撞死。”

侯二寶說:“瘋子說的沒錯,其實,我們跟他也沒啥深仇大恨,相反,我覺得他挺像個爺們兒,尤其是昨晚,他一腳將烏幹達難民踢倒在地的時候,那樣子太有型了,我對他的崇拜就尤如滔滔江水,咱們被幾個農民打得鑽床底,這臉丟的太大,要不是他,咱們上哪報仇去,得含恨終生啊。”

龍小銘說:“從他來的那一天起,我就覺得他是個好人,我們不應該這樣對一個好人的,一個人有多壞並不可怕,要是連良心也壞了,那就不是人了。”

褚墨站起來指著侯二寶和龍小銘,罵道:“你們是人,你們是好人,老子樂意當壞人行嗎?最討厭你們這種唐僧臉,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豬下水。”

龍小銘問侯二寶:“這跟豬下水有關係嗎?”

侯二寶說:“他是說你像豬的下水一樣肮髒。”

龍小銘問:“他罵誰呢?”

侯二寶說:“剛才是你跟他說話,罵的應該是你。”

龍小銘說:“我家祖宗八代都是村裏的好人,你敢罵我是豬下水,我撕爛你這張臭嘴。”

褚墨說:“我就是打個比方,你‘雞動’個啥?”

龍小銘沒廢話,朝褚墨衝過去,抓住他的衣領,褚墨也不甘示弱,兩人抱成一團。

常誌鋒和侯二寶趕緊把兩人拉開。

常誌鋒說:“瞧你們這德性,昨晚你們有這點血性,就不用鑽床底了,都他媽長能耐了是吧?”

兩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常誌鋒接著說:“從現在起,我宣布一條紀律,不管是誰,隻要還認我常瘋子是班頭的話,都要服從這條紀律。”

第二天下午,小黑從大隊回來後,吃驚地發現。從農場小院連通山坡下的土路開始,原本泥濘的地方,被清整出一條一米來寬的幹淨小道,上麵鋪著紅色的沙土,就像鋪著一層紅地毯。

紅色小路一直延伸到院裏。先前雜亂的小院也收拾得井井有條,散亂的雜物不見了,看起來讓人賞心悅目。

奇怪的是,院裏出奇地安靜,就像他第一次來農場時那樣,鳥人們又不知藏到了什麼地方。

小黑回到自己宿舍,發現房間整理得比他走時還要幹淨。小黑走出來,向鳥人們的狗窩走去。

他以為走錯了房間。

被稱為狗窩的宿舍煥然一新,水泥地板被鋼絲球搓出了本來的麵目,原先烏七八糟的牆壁,全都用報紙糊過了,簡陋中反倒彰顯出一種藝術格調,鳥人們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床麵更是平平整整。

小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轉身出門,猛然看見幾個鳥人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的,在宿舍門外的空地上排成一隊,每人手裏同時舉著紙板,上麵寫著:“熱烈歡迎英雄場長歸來”。

這時隻聽常誌鋒氣壯山河地喊了一聲:“預備——開始——”

鳥人們一邊揚著手裏的紙板,一邊齊齊喊道:“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小黑看了看整潔的小院,又看了看煥然一新的鳥人宿舍,有些感動。這麼大的工作量,全在一天內完成,看著幾個鳥人紅腫的眼睛和他們打出血泡的雙手,就知道他們幹了一個通宵。

接著隊列裏的龍小銘用標準的軍姿向前跨出一步,從褲兜裏拿出一張紙,因為過於激動,拿紙的雙手禁不住有些顫抖。

龍小銘嗑嗑巴巴地念道:“決心書……尊敬的場……場長,在這個特別的……激動人心的時刻,我代表農場幾名戰士,向你特表決心如下:一、尊敬場長,團結同誌,努力改正自身的缺點和毛病;二、熱愛部隊,熱愛農場,做好本職工作;三、努力學習毛主席思想,鄧小平理論,還有三個代表,不斷提高思想覺悟;四、苦練武功,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兵,並盡最大努力爭取做一個合格的特種兵。最後,請場長監督我們吧,我們一定用實際行動來證明我們的決心,以此不辜負場長對我們的期望和厚愛。決心人:常誌鋒、褚墨、侯二寶、龍小銘……最後是每個人的簽名和手印。”

龍小銘念完之後,後退一步變成向後跺了一下腳,回到隊列中。

常誌鋒接著吼道:“下麵,用我們最熱烈的掌聲,有請場長為我們做重要指示,大家呱嘰呱嘰!”

大家熱烈地鼓著掌,緊張而又期待地望著小黑。

小黑走到鳥人們麵前,欲言又止。

“謝謝大家……不過……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裏,希望你們配合新來的場長,把滿腔熱情用在以後的工作中……”

鳥人們聽到這話,全都懵了,木樁一樣傻站在那裏。

幾個鳥人本來準備添了幾個菜為小黑接風,聽說第二天他就要走後,全都沒了興致。

吃晚飯的時候,隻有龍小銘在座。

小黑問:“這麼多菜,他們怎麼都不來?”

龍小銘說:“聽說你要走,他們都不想吃。”

小黑沒說話,默默地吃飯。

龍小銘這時賭氣一樣大口吃著菜,嗆得淚流滿麵。

小黑說:“你慢點吃,他們又不來跟你搶,別著急。”

“有一種英雄叫失意,有一種難過叫空虛,有一種……有一種愧疚叫無語,有一種……還有一種忘了……”

小黑正喝著湯,聽到龍小銘突然冒出糖醋裏脊肉一樣味道的句子,一下嗆住了。

“領導,你能不能嚴肅點,我是正經八百在跟你說話。”龍小銘似乎有些不滿。

小黑咳了兩聲,強忍住笑說:“我實在忍不住……你說你一個農民,居然也會這種酸溜溜的話,哦,對不起,我不該說你是農民,我是說,你這話跟哪整來的,聽得人滿身都起雞皮疙瘩。”

龍小銘說:“這是豬黑寫的,鳥人們想讓我問問你,能不能不走?你要不走,我們一定鐵了心跟你好好幹,到時,我們的農場一定是全軍最棒的農場,在我們的共同努力下,你一定會成為全軍最牛的農場長。”

“最牛的農場長?”小黑忍不住笑了,搖搖頭說。“我從沒想過要當啥農民,更沒想過當最牛的農場長。”

“當農民真的就讓你覺得那麼丟臉嗎?”龍小銘的眼圈紅了。“讀書時我聽老師說過,好多人,往上數三代,大部分都是農民。”

小黑正色道:“當農民並不丟人,我們這支軍隊,最早就是由無數農民組成的,但一個國家不能永遠靠一群農民來保衛,雖然他們有這個義務,但這不是他們最重要的職責,這是國家的悲哀,民族的不幸。時代不同了,現在幹啥事都講專業,都講職業,特種部隊不需要農民,更不需要那麼多無用的炮灰,必須職業化和專業化,你明白嗎?”

“你說我們是無用的炮灰?”龍小銘梗著脖子問。

“這麼跟你說吧,以前,我對我們的特種部隊不是很了解,我從軍校畢業直接分配到野狼大隊,在大隊沒呆幾天,就選送去了國外,回來後才發現,這與我心目中的特種兵和特種部隊是有差距的,原來我們的特種兵並不是如傳說的,個個都是千裏挑一身懷絕技。所以,不光是你們,包括整個大隊,有相當一部分人,以後真要上了戰場,確實隻是無用的炮灰!”

龍小銘愣住了,瞪著小黑好半天才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既然你不想當農民,那你跑農場來跟我們混個啥?”

龍小銘說完,扔下手裏的筷子,眼裏淌著淚,轉身跑出廚房。

小黑看著龍小銘的背影,搖搖頭,自言自語。

“一天不見,脾氣還見長了!”

龍小銘哭喪著走進宿舍,幾個鳥人迎上來問:“怎麼樣,他還走嗎?”

龍小銘嚷道:“他說我們是無用的炮灰!”

褚墨用拳頭捶了捶床頭,罵道:“放他娘的屁,他太不給我們麵子了,既然他不給我們麵子,咱們也不用給他麵子,瘦猴,走,咱們把他捆了,讓他明天走不了。”

侯二寶拿著繩子,有些猶豫地望著常誌鋒。

常誌鋒瞪著褚墨說:“老子瘋,你他媽也瘋了?虧你想得出。”

常誌鋒轉身,揮揮手說:“罷了,罷了,他說的對,我們要是有用,也不會派到這個鳥地方當野狗,我們本來就是一群無用的人,想當炮灰都輪不上,把他留下來,也不過是多添一個讓人恥笑的鳥人,走了好,走了好,你們能走都走吧,有一天,這裏一個鳥人沒有才清靜!”

幾個鳥人各自失望地回到床上躺著,仿佛對未來失去了希望。

第二天一早,天空下起小雨,小黑沒有像往常那樣出去跑步,而是在屋裏收拾東西,吃過早飯以後,就會有新來的場長接替他的工作。

這時他聽見外麵響起哨子聲,還有常誌鋒扯開嗓門喊出操的聲音。小黑打開門,看見幾個鳥人穿戴整齊地從屋裏跑出來,在常誌鋒麵前站成一排。

這是小黑來到農場這麼久,第一次看到他們如此正規地按條令要求著裝,雖然那身衣服穿在他們身上似乎還不協調,但他們的表情和神態卻非常嚴肅,即使有些滑稽,也讓人不敢竊笑。

這時的常誌鋒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一臉肅穆,不怒自威,眉宇間泛著一股刀鋒的光芒,那種戰士的感覺似乎在他身上複活了,接著聽他下達了口令:“向右——看——齊……”

排在前頭的龍小銘有些緊張,聽到口令後先往右擺了擺頭,發現右邊沒人,又往左看了看,看見其他幾人都在向他看齊的時候,趕緊擺過頭,昂頭挺著大肚子望著前方。

常誌鋒指了指龍小銘的肚子。

“收腹,往裏收。”

龍小銘使勁收了收腹。

“向前——看,稍息,立正——”

長長的“正”字尾聲結束,常誌鋒一個標準的半麵向右轉,呈四十五度斜角,雙手提在腰際,按跑步的動作要領向前跑出,之後,站定,對空無一人的前方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報告道:“場長同誌,出操前集合完畢,應到四人,實到四人,請指示。”

請誰指示?前方哪有什麼鳥場長,這小子真的瘋了。

這時戲劇的情況出現了,常誌鋒說完“請指示”,稍停了一下,然後自問自答一樣下達了口令:“出操。”

常誌鋒又接著回答了一聲“是”,敬禮,轉身跑到隊列前,喊道:“出操。”

於是常誌鋒領著三個鳥人跑了起來。

小黑在房門口看得愣了,不知道幾個鳥人到底吃錯了啥藥。

幾個鳥人似乎當他不存在一樣,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每次跑到小黑宿舍前方時,都把“一二,嘿嘿”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仿佛故意要在他走的這天早上,造出點氣勢。

你是場長,你讓我出操的時候我偏不出,等你要走了,我再出給你看,看你生氣不?

小黑沒有生氣,笑著望了幾個鳥人一眼,轉身進了屋。

吃過早飯之後,小黑接到營部司機的電話,說下雨了,路上太滑,車上不來,讓小黑走下去。

小黑拿著自己的行李箱走出農場小院時,一個鳥人也沒出來。當小黑走出農場小院,躲在廁所一角的幾個鳥人終於探出了頭。

龍小銘伸長脖子向外望著,直到看不到之後,回過頭說:“咱們這樣搞不好吧,讓領導走的太冷清了。”

常誌鋒說:“有什麼不好的,他不稀罕咱們,咱們也不用稀罕他,以後誰走都這個待遇,讓他記住,不管他走到哪兒,混得有多風光,他曾經都在這裏當過鳥人。”

鳥人們回到宿舍,看到各人的床上放了一件東西。

常誌鋒看見自己床上放著一個信封,打開來看,卻是小黑寫的:

四位同誌好:

再見。

給龍小銘留下一幅綁腿,希望你能練得更強壯,一個不怕死的農民才可能成為最優秀的農民;給侯二寶一盒光盤,那是獵人學校的訓練資料,你看了,就知道什麼是最優秀的獵人;給褚墨一枚海軍陸戰隊的榮譽勳章,這是我在獵人學校集訓時得到的,希望你走到哪裏,都不要忘了一個海軍陸戰隊員的最高榮譽;給誌鋒沒什麼留的,因為我相信你是一個比很多幹部都優秀的士兵。你也許奇怪當初比武時為什麼會輸給你,褚墨那幾顆潤腸通根本拉不垮一個真正的特種兵,我隻是希望你不要丟掉戰士生命一樣可貴的尊嚴和理想。別的不多說了,希望大家在農場種地的同時,也別忘了給自己心底的那顆種子澆點水,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們的收獲。

小黑

即日

褚墨聽常誌鋒念完,長歎一聲,獨自吟道:“有一種英雄叫失意,有一種難過叫空虛,有一種愧疚叫無語,有一種傷感叫別離……”

幾個鳥人手裏拿著小黑留下的東西,呆了。龍小銘衝出去,跑到院裏,喊了一聲“場長……”

此時小黑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山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