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副司令到基層部隊有個習慣,每次到了飯點,到就近連隊吃飯,連隊吃什麼,他吃什麼,要是專門給他加菜,他扭頭就走。

不過部隊隻要聽說辛副司令來,各連炊事班都會臨時統一加兩個菜,辛副司令隨便去哪個連隊都能吃好,這個情況辛副司令當然不知道。所以,連隊的兵就說,要是辛副司令天天來就好了。

小黑和劉一豹都沒想到辛副司令會在三連吃飯。看來,辛副司令這頓飯沒吃好。見辛副司令走遠,小黑見好就收地對連隊說:“開飯,一班進。”

趙鐵龍惡狠狠地盯了小黑一眼,轉身朝辛副司令身後跑去。

一連也跟著悶頭進了飯堂。

小黑吃完飯剛回到連裏,就見營長趙鐵龍站在走廊裏,板著一張臉,好像專門在等他。

小黑以為營長找他是為開飯時與一連飆歌的事,心想,飆歌又不犯法,被辛副司令看見,那又咋的?不能因為唱歌影響了領導食欲,你就要打人家屁股吧。

小黑敬禮之後,對趙鐵龍說:“營長有什麼指示?”

對這個剛來幾天就攪得營裏不得安生的代連長,趙鐵龍一點好感都沒有,點了點頭說:“不是我找你,是機關領導找你。”

趙鐵龍說完指了指小黑的宿舍,“這回我算正式跟你打過預防針了,有啥事,照領導說的做,不要犯傻,明白嗎?”

小黑立正回答:“不明白,請營長明示。”

趙鐵龍沒好氣地瞪了小黑一眼,擺擺手說:“你進去就明白了,我再跟你強調一下,部隊有些事可以裝傻,但不要犯傻,明白嗎?”

小黑仍然立正回答:“報告營長,不明白!”

趙鐵龍實在沒那個耐心跟小黑廢話,擺擺手扭頭走了。小黑推開宿舍門,看見大隊作訓參謀李兵坐在裏麵。

李兵見到小黑,熱情地說:“王連長……你好……”

小黑立正報告:“我是二連代連長王金斧,請李參謀指示……”

李兵熱情地拉過他的手,“沒指示,你這名字好,金虎臨門,虎虎生風,有氣勢,有氣勢。”

“報告領導,是斧頭的斧,不是老虎的虎。”

“斧頭的斧?這個斧好,比老虎更有氣勢。”

“請問李參謀有什麼指示?”

“哪有什麼指示啊,你坐,有點事跟你商量一下。”

小黑心想,狗日的李兵,一向和二連不對付,今天是不是吃錯了藥,怎麼跟東北老大媽一樣,熱情都到了煩人的地步。

小黑坐下後,李兵才慢吞吞地說:“王連長名不虛傳,不愧是戰區典型。”

小黑屁股上像長了釘子,不明白李兵是在表揚他,還是在挖苦他,站起來說:“李參謀,有什麼事你就明說吧。”

李兵又把小黑按下,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說:“是這樣的,演習中金參謀長和徐副參謀長不是被你抓了俘虜嗎,現在調查組下來查,這件事說出去有點丟人,到時調查組要是問你,你就說……你就說是無意中把他們抓到的。”

小黑站起來盯著李兵,“無意中?怎麼個無意中?事情經過不是都報導演部了嗎?”

“你別著急,” 李兵親切地拍拍小黑的肩。“這裏邊學問大著呢,到時你隻要你說張王集的失竊案不是你們設的計就OK了。”

小黑盯著李兵,好半天才說:“不是我裝傻,你說的這學問我還真不明白。”

李兵說:“失竊案發生在藍軍駐地,藍軍作案嫌疑最大,我們向導演部彙報過,導演部讓我們查,如果張王集的失竊案真有其事,查出的結果卻與我們部隊人員沒關係,那這個情況就不是你們在演習進程中的安排,參謀長和副參謀長在執行演習之外的任務時被你們抓住,就另當別論。”

“我明白了……這樣說,調查組能相信嗎?”

“隻要你說張王集的失竊案不是你們設的計,而是另有人所為,那他們就會相信,營裏我已打過招呼,隻要你配合一下就行。”

小黑低著頭,在屋裏走來走去,又轉回來,對李兵說:“是參謀長和副參謀長的意思嗎?”

李兵詭異地搖搖頭說:“這事參謀長和副參謀長不知道,不過,咱們做下屬的,最重要的職責,就是隨時想領導沒有想到的,關鍵時候你幫領導想到了,領導才會在關鍵時候想到你,哪怕當麵被他罵個狗血噴頭,過後,他也會在別的地方幫你找補回來,這就是在部隊混的學問啊,老弟,這可是不傳之秘,學著點。”

小黑抬起頭說:“多謝李參謀的教導,不過,我覺得野狼大隊堂堂的一個參謀長和副參謀長,他們不至於在乎當過俘虜吧。”

“你錯了,領導會比別人更在乎……”李兵的聲音突然放低,“這裏邊有學問啊,老弟,現在是啥時候?敏感時期啊,年底就要調整幹部,參謀長副團也好幾年了,沒準會到別的單位當主官,要是萬老大高升,那最好不過,參謀長就有可能順勢當大隊長,副參謀長就能當上參謀長,到時,你前途無量啊,老弟。”

小黑久久地看著李兵,然後重重地點點頭,“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李兵盯著小黑,不放心地問,“你真知道了?”

“真知道了。”小黑肯定地說。

李兵高興地握著小黑的手,“謝謝你,老弟,不過,咱們今天說的這些話,不能跟別人說,明白嗎?”

小黑說:“明白”。

李兵親熱地拍著小黑的肩膀,“營裏不是給你報了個嚴重警告處分嗎,大隊還沒批,老哥今天就跟你拍一回胸脯,我去給領導說,肯定保你沒事。”

提到處分的事,小黑的表情一下沉了起來,說了聲“多謝領導關懷”,黑著一張臉將李兵送了出去。

調查組並沒找小黑私下了解情況,而是采用座談形式,將大隊基層營連的主官召集在一起,進行討論發言。

名義上是查找演習中存在的問題,實際上,這個討論會卻開成了工作成績彙報會,發言的各營連主官,回顧了本單位所做的主要工作,取得的主要成績和重要收獲,在最關鍵最重要的環節查找自身存在的問題時,都是諸如“理論學習抓得不緊、落實工作不能舉一反三、工作頭緒多壓力大顧此失彼”等千篇一律的空話套話。

這叫務虛,很無聊,卻很重要,有點像皇帝的新裝,一群人在那裏莊嚴地跳著裸舞,如果有人敢說“他沒穿衣服”,那這小子不是腦殘,就是神經病。

辛副司令作為調查組組長,興致勃勃地拿著筆,準備在本上記點什麼,聽完大部分軍官的發言後,不禁皺緊了眉頭。

萬霸天看到辛副司令的表情,心想,再不撈點幹貨,老頭子不拍桌子走人才怪,在一個軍官發完言後,趕緊插嘴說:“好,接下來由我彙報一下這次演習存在的問題……”

辛副司令擺了擺手,打斷萬霸天。“還是先聽聽基層同誌的吧,還有誰沒發言?”

大家望來望去,在座的,除了二連的代連長小黑以外,差不多都發過言了。

小黑在角落裏,坐得筆直,在人堆裏很紮眼。

萬霸天說:“王金斧,你說說吧。”

小黑應聲站起來,答了聲到,接著說:“我沒什麼要說的。”明顯有點讓萬霸天下不了台。

萬霸天皺了皺眉,瞪著眼對小黑說:“你們全連被俘,還沒什麼可說的?”

小黑挺了挺胸膛,回答道:“報告大隊長,按特種兵的作戰單元計算,是八個小分隊被俘,還有一個小分隊幸存。”

人群一陣哄笑。

當著辛副司令的麵,有人這樣不長眼色,萬霸天的臉一下充了血,用力握著桌上的水杯,對小黑說:“不就剩了幾個殘廢嗎,那跟全連被俘有啥區別?”

小黑的臉也慢慢變紅了,看了看萬霸天,又看了看辛副司令和其他人,緩緩地說:“當然有區別……至少這幾個殘廢還成功端掉了藍軍司令部……”

小黑的話還沒說完,坐在他身旁的趙鐵龍趕緊拉了拉他的衣服。坐在對麵的參謀長金誠趕緊拿起杯子,裝著低頭喝水,掩飾著自己表情的變化,坐在另一邊的副參謀長徐春來抹著頭上那幾根站起來的頭發,一副被出賣的委屈表情。

萬霸天忍不住厲聲斥道:“這就是你驕傲的資本嗎?你現在代理的是連隊主官,不是班排長,你要站在全局的高度,把握你連隊存在的問題!”

小黑說:“報告大隊長,正是從全局把握上看,二連在演習中沒有任何問題。”

萬霸天握著杯子的手有些顫抖,瞪著小黑,好半天沒說話。

會場充滿了火藥味,大家都扭頭看著小黑。連隊差不多被全俘,還說沒問題,這不是瘋子在說胡說八道嗎?

調查組的田參謀清了清嗓子,問道:“你說連隊沒問題,連隊卻在演習中被俘,你認為問題出在哪裏?”

這似乎是個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的問題,田參謀是想讓小黑明白,作為一個智商正常的人,應該清楚怎樣回答才不會鬧笑話。

小黑望著提問的田參謀,很慢很嚴肅地說:“如果……你非要我說的話……如果我不得不說的話……”

小黑身邊的一營長趙鐵龍沒好氣地拉拉他的衣服,小聲說:“你給我閉嘴,羅嗦什麼?”

接著趙鐵龍站起來說:“二連一直沒有正式的主官,演習中所出的問題我們營裏專門討論過,已經寫了書麵彙報……”

先前提問的田參謀毫不客氣地打斷趙鐵龍,“還是由這位代連長回答吧。”

趙鐵龍悻悻地坐下,大家都望著小黑。

小黑盯著田參謀說:“二連八個分隊被俘,包括藍軍司令部被襲,如果這算問題的話,那責任並不在我們,板子也不能打在我們身上。”

小黑的話剛說完,會場一陣小小的騷動。辛副司令神色冷峻地望著小黑,沒說話。田參謀清了清嗓子,會場安靜下來後,田參謀嘲諷般地問:“你們自己出了問題,卻沒有責任,這算什麼邏輯?”

小黑繼續說道:“我希望領導能明白,我們是特種部隊,是國家和軍隊戰略級的作戰力量,不是一般的陸軍步戰單位,可這次演習的安排,與一般的步兵演習有什麼區別?一個戰術級都算不上的目標,卻要出動營連搞人海戰術,不被俘虜才怪……”

“啪”的一聲,萬霸天突然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對小黑吼道:“行了,少放你的狗臭屁!”

眾人嚇了一跳,隻有辛副司令巍然不動地坐在主席位置。

萬霸天轉身對辛副司令說:“對不起,首長,我管教無方,回頭一定好好教育。”

辛副司令擺了擺手說:“你讓他說完嘛,你要給基層同誌說話的機會。”接著拿起筆,準備記錄一樣,對小黑說:“你接著講。”

小黑昂頭回答:“報告首長,我說完了。”

辛副司令有些失望地放下筆,“這就說完了,我看你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嘛。”

小黑仍然一副立正姿式,回答道:“報告首長,我真的說完了,我這樣說,並不是要推諉責任,既然是找問題,那就得找出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你認為問題出在上麵,出在指導機關,出在決策層麵?是這個意思嗎?”辛副司令問。

萬霸天著急地盯著小黑,仿佛想用眼神告訴小黑,千萬不要正麵回答辛副司令這個問題,給上級找毛病,那叫以下犯上,不管是官場,還是等級森嚴的軍隊,古往今來,有幾人落了好下場?

小黑並沒讀懂萬霸天的目光,目不斜視地望著辛副司令,斬釘截鐵地回答了個“是”字。

會場一片寂靜,大家都呆呆地望著小黑。萬霸天身體一鬆,向後一靠,幾乎絕望地閉上眼,不停地用手指揉著太陽穴。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辛副司令問。

小黑說:“我並不是在給上級挑毛病,此次演習的初衷是檢驗部隊一年的訓練情況,在整體構想上並沒有錯,但各項考核科目的設置和標準設計得太具體,統的太死,限製了基層自由發揮和想象的空間,所以,我認為這不足以檢驗特種兵的真實戰鬥力。”

田參謀說:“打仗不是靠想象,是靠平時的嚴摳細訓出來的。”

小黑說:“我認為你說得很對,但戰場情況瞬息萬變,一個沒有想象力的戰鬥員是不可能應付各種複雜情況的,尤其是特種兵。”

田參謀說:“你這是謬論,一派胡言……”

小黑沒說話,會場一片沉默。

辛副司令向後一靠,掏出一隻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看了看會場其他人,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直到抽完一根煙,才輕輕地說:“散會吧。”

萬霸天跟著辛副司令出去的時候,仍然不忘回頭望了望小黑。那種心情很複雜,說老實話,此時他都不知該如何處理小黑了。

領導們走後,各營連的主官魚貫而出,邊走邊互相小聲嘀咕:“今天算是長眼了,真他媽是個熱血青年。”也有人說:“這小子真是神經病,狗日的還病得不輕。”

小黑站在那裏沒動,對那些嘀咕和異樣的眼神無動於衷。等會場的人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才默默轉身,看見不遠處的座位上,還有一個人沒走,正是副參謀長徐春來。

徐春來眼神直直地看著小黑,頭頂那綹本來站起來的頭發此時趴了下來,垂到腦門上,也沒伸手去捋。等小黑走近了,徐春來突然抬手指著小黑,點了點手指,好半天才說:“你今天這臉可露大了……”

徐春來長歎一聲,垂頭走了。

調查組擬定的日程本來是三天,現在是第二天下午。從會場出來後,辛副司令就讓調查組的同誌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萬霸天觀察辛副司令的臉色,發現比平時繃得緊,心想,狗日的小黑,當麵向戰區首長發難,這禍闖大了。

萬霸天清楚這個事情的嚴重性,要是讓老頭子不高興,他這個“老大”以後一輩子估計也難高興起來,跟著辛副司令到了房間門口,沒敢進去,悄聲對秘書說:“你看首長方不方便,我還有些工作向首長彙報完。”

秘書進去後,很快出來,把萬霸天叫了進去。

萬霸天對正在整理文件的辛副司令說:“首長,不是還有一天的時間嗎?我們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向首長彙報。”

辛副司令頭也沒抬地說:“有事向機關彙報吧,咱們下來主要是調查研究的,出了結果,就不用再給你們基層添亂了。”

萬霸天說:“我們存在的問題還沒彙報呢,請首長留下來,給我們做進一步的具體指示。”

辛副司令抬起頭,“指示指示,你以為領導是神仙,啥都能指示?一個中尉代理連長都能一針見血指出來的問題,我們一大堆人還在這裏繞來繞去,這不是可笑嗎?”

萬霸天擦了擦腦門上的汗,“首長別生氣,這個幹部太年輕,腦子有時不太正常,我們一定會嚴肅處理他的。”

“他頂撞領導就算腦子不正常?他今天的那些話,我認為有些道理,特種部隊到底該怎樣建設?在前進的道路上,我們仍在不斷探索,從領導機關的角度來說,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自下而上的反思和改進,這沒什麼丟人的,要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要敢於承認自己的缺點和短板,這樣的軍隊,才有打贏的希望。不過,他先前與其它連隊發生矛盾是另一回事,不能跟這個扯上關係。你們怎麼處理,那都是你們的事,這個,我管不著,也不能管那麼寬。不過要把握一個原則,就是治病救人,首先要分析他是不是真有病,號準脈才能開處方,藥開不對,那就不是救人,良醫治病,庸醫殺人,這個道理我想你們應該明白。”

萬霸天說:“是,一定深刻領會首長的指示。”

小黑在討論會上的發言流傳開後,以訛傳訛,最後就變成了小黑當麵給辛副司令找毛病的說法。

對小黑的評價也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派,主要是幹部和戰士的看法不一樣。幹部們認為,小黑給堂堂一個中將副司令找毛病,簡直就是活得不自在,這樣的人,不是瘋了,就是天生腦殘。因此,野狼大隊的幹部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誰也不敢搭理。

戰士們的想法就不一樣了,一個小中尉,敢跟副司令頂牛,這才是真正的軍爺,天生就是讓人崇拜的偶像。尤其是二連的兵,在與其他連打交道時,說話也就牛叉叉的了,動不動就說“我們連長副司令的麵子都敢撅,你們算哪根蔥?”

小黑雖然贏得了二連人的尊敬,卻失去了領導對他的信任。

這是個要命的問題。這個社會,很多人不顧自己父母的養育之恩,不要兄弟姐妹的手足親情,卻不敢丟了領導的關注和信任。要是哪天領導不正眼看他,他就丟了魂,惶惶不可終日。

這時突然流傳一個說法,營裏對小黑很不感冒,要把他送走,有可能去機關當參謀,也有可能去別的單位任職,總之,一營是絕對不會留他。

過後沒幾天,連裏來了蹲點的幹部,這似乎印證了小黑要被送走的說法。

基層每到年終歲尾,比較忙碌,老兵要退伍,各單位要進行年終總結論功行賞,這時才真像那句套話說的一樣,工作頭緒多,壓力大,弄不好就要顧此失彼,哪個環節處理不好,都會出事。

因此,每年這時候,領導都要安排機關幹部下來蹲點,蹲點幹部主要是加強基層的領導力量,督促指導基層辦好每一件事,一個原則,不出事就行。

這次來二連蹲點的是營裏的教導員盧啟國。領導讓他來蹲點,當然有考慮,二連這樣子,一般的機關幹部來,肯定是褲襠裏打麻將,糊弄不開,弄不好就要出事。

讓一營教導員來二連蹲點,那再適合不過。你是一營的黨委書記,有什麼事,你黨委書記出麵擺平,也完全能用營黨委的名義擺平。如果真出點事,要爛就爛在鍋裏,總之是你一營內部的事。

盧啟國一到二連,就要求連隊幾個幹部,要明確自己的責任範圍,必須多請示,多彙報,無權決定的事,不要私自做主。

盧啟國一來,自然而然就把小黑的領導權架空了。不過,上頭這樣做,是從二連沒有正式連隊主官這個現實考慮的,是連隊工作的需要,誰也挑不出毛病。

年終總結與老兵退伍是同時進行的,二連一年的努力因演習中出了問題,算是白幹。部隊就是這樣,不管你之前幹得多好,到年終歲尾的時候,隻要出屁大點事,這一年就算白瞎。這叫九加零,還是等於零。

本來想留下來套改二期士官的高一點,因為前不久打了一連的指導員王有才,挨了警告處分,套改二期的想法自然落空了。

老兵退伍是部隊神經最緊張的時候,主要害怕退伍老兵有情緒,發生事端。因此,各連都會指定幹部,專人負責退伍老兵,承包到具體個人,出了事情,由承包人負責。

盧啟國與連隊幹部分析安全形勢後,認為退伍兵中最危險的是高一點。這小子剛挨了處分,套改二期又沒轉上,情緒很大,揚言不把他的處分取消就不走,打死也不走,已在連裏鬧騰幾天了。

這樣的高危人物,部隊最頭疼,盧啟國決定由小黑負責高一點。

這招夠陰狠。明眼裏看,高一點打了一連指導員,是你小黑帶頭去的,解鈴還需要係鈴人,現在就該你來解這個結。

高一點思想上的疙瘩解不開,在部隊辛辛苦苦幹幾年,一起來的老鄉中,有的立了三等功,有的評了優秀士官,再不濟,也要入個黨,弄點政治資本安慰一下。高一點啥也沒得到,反倒在臨近退伍時挨了處分,要是能想通,他的腦袋就卡門了。

部隊有人想不通,就需要發揮政治思想工作的威力,這是每個連隊政治指導員的長項,需要展開三寸不爛之舌,要有“忽悠”的本事,能把死人說活,把活人說成神仙,把神仙說成玉皇大帝,目的隻有一個,讓當事人解開思想疙瘩,心裏痛快舒坦,然後聽招呼,服從安排。

按照上級要求,負責承包退伍老兵的幹部都要下到班排,在老兵退伍那幾天,與承包對象同吃同住。

分工當天,小黑就拿著背包去高一點所在的房間,進去之後,理都沒理高一點,啥話也沒說,鋪開被子,蒙頭大睡起來。

高一點已被連隊監控了好幾天,完全被限製了自由。這時看到小黑進來,又到門口看了看,發現在樓道監視他的老兵沒有了,一時沒搞明白怎麼回事,進來對小黑說:“連長,你就不怕我跑了?”

小黑從被子中露出臉說:“腳在你身上,隨便你,大不了我再背一個處分。”

高一點生氣地用腳踢了踢床,懊惱地說:“教導員派來的人怎麼是你,真他媽沒勁。”

“怎麼?你覺得沒勁?我倒認為這是目前為止領導幹的最漂亮的一件事,讓一個比較操蛋的幹部來為一個比較操蛋的兵做思想工作,而偏偏這個操蛋幹部又不會做思想工作,這還不好玩嗎?”

高一點問:“你覺得好玩?”

小黑說:“好不好玩,都有可能是你我在二連唱的最後一出戲,現在你是主角,你想怎麼唱隨你。”

高一點盯著小黑,好半天才問:“這麼說,你真的要離開二連?”

“不是我想離開,就跟你不想離開連隊一樣,都不是你我自己能決定的。”

“連長,對不住,你是部隊的一等功臣,你本來前途無量,是我害了你……”高一點說到後麵,有些哽咽。

小黑冷眼望著高一點,“你有那麼偉大嗎?我會為了你連自己的前途都不顧?你見過這樣的傻鳥嗎?一等功臣又怎麼樣?還不是跟你一樣,是別人眼中的死老二,也許再過幾天,我想做死老二的資格都沒有了。”

高一點的眼裏突然湧出眼淚,“連長,你別說了,你知道嗎?野狼大隊這鳥地方,以前,我一天也不想呆,這不是人呆的地方……現在,我想留下來,是想跟你學腿法,你答應過我們,到時要教我們用這招錘一連人的狗頭,以後再也沒機會錘了,我這樣走了算個啥,我在家的同學都以為我當的是‘死老B’,其實呢?就是他們嘴裏罵的‘死老二’,我他媽當了五年兵,最後就混了一個‘死老二’,你說失敗不失敗……”

高一點蹲在地上,突然號淘大哭。

小黑下床,拍了拍高一點的肩,“一個心裏不願當‘死老二’的人,他永遠不是‘死老二’。至少咱們還曾經一起俘虜過藍軍司令和副司令,也讓別人嚐過當‘死老二’的滋味。”

“這是我當兵五年最有成就的一件事,想起參謀長當時那表情就可笑,更可笑的是副參謀長老徐,把他狗日的按地上了,他還說,你們輕點,千萬別撥了我那幾根頭發。”

兩人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從下午開始,一直到晚上,小黑和高一點都呆在屋裏,連晚飯也沒出去吃。負責暗中觀察的程排不時向盧啟國彙報兩人的一舉一動。程排說:“兩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現在好像又打起來了。”

盧啟國趕緊去樓道看了一眼,果然看見兩人正在屋裏比劃拳腳,看了半天,發現兩人不像在打架,高一點好像在跟小黑學腿法。

程排搖著頭悄聲說:“瘋子,兩個瘋子!餓著肚皮不管,這時候了,還練什麼腿法?”

盧啟國說:“讓他們比劃吧,隻要明天一早高一點能上火車,咱們就萬事大吉。”

晚上八點鍾的時候,程排急衝衝地跑到營部,向盧啟國報告了一個他最不願聽到的消息:“小黑帶著高一點跑了。”

盧啟國聽到這個消息時,差點沒跳起來。

“不是讓你帶兵盯著的嗎?”

程排說:“是盯著的,當時高一點和連長一前一後去了廁所,我們見他和連長在一起,就沒在意,可等了十多分鍾都沒見他們出來,進去一看,連個鳥影都沒有,廁所的窗戶是開著的,他們肯定從窗戶跳走了。”

盧啟國臉色陰沉,讓幾個排長帶人到營區找。十分鍾以後,各路人馬相繼回來,都報告沒發現人。

野狼大隊號稱駐地第五監獄,對人員管理就像監獄管理犯人一樣嚴格,沒大隊最高長官萬霸天的準假條,誰也別想從大門出去。

但是,世界上不管修多高的圍牆,都阻斷不了人們對自由的向往。監獄是這樣,森嚴的軍隊也是這樣。

不管野狼大隊的營院圍牆修得多高,上麵是否拉了鐵絲網,這都難不倒任何一個特種兵。那時野狼大隊的院牆周圍還沒裝攝像頭,大隊督察組時不時抓到幾個跳院牆出去撒歡的,也就不奇怪了。

盧啟國坐不住了。如果營區沒人,那這兩人跳院牆跑了。

野狼大隊,不管是誰,隻要沒假條翻院牆偷跑出去,輕者關禁閉,如果在外喝酒滋事,惹出事端,那就不是關禁閉那麼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