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3 / 3)

穆旦情詩《贈別(一)》:“等你老了,獨自對著燈火,/就會知道有一個靈魂也靜靜的,/他曾經愛過你的變化無盡,/旅夢碎了,他愛你的愁緒紛紛。”愛情錯隔,青春不再,但詩人娓娓的心語默訴著痛徹的相思,無怨無悔,忠誠不渝。詩行透著男性戀情的蒼涼、體貼、溫藹,還帶了具有東方底蘊的古典餘緒。

李商隱、穆旦的悵念悲愁,在詩中各有不同的希圖被釋解的方式。義山詩一再有對夢境的描寫,夢中與伊人重會,這是義山現實願望的補償性滿足。《春雨》:“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無題四首(之一)》:“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鍾。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夢醒才知仍千裏遙隔,倍覺神傷。在文學史上也多寓情於夢、借夢消愁的作品,如晚唐黃甫鬆《夢江南》:“樓上寢,殘月下簾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北宋晏幾道《鷓鴣天》:“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浪淘沙》:“曉枕夢高唐,略話衷腸。”《臨江仙》:“相尋夢裏路,飛雨落花中。”南宋吳文英《浣溪沙》:“門隔花深夢舊遊,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踏莎行》:“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夢既表現了對詩人現實愛情悲劇的緩解、安慰,使之暫時逃離人生;同時夢又是無邊相思的形式之一,悲劇意識在夢中漂流與沉淪,夢破時的嚴酷,更強化著固執的悲劇情懷。苦海無邊,義山最終把希望移向了道教的莊子之夢--即人生如夢。《莊子·齊物論》雲:“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胡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李商隱《錦瑟》中那空遠、迷茫的詩緒,是詩人托莊子之夢來設置的一道虛化的精神屏障,它質疑存在,淡漠人生,卻又無法渡越那幻滅而不絕的愛情。這是真正的深悲劇痛,如幽穀哀箏,彈出淒愴孤獨的精神遺響,餘傷千載。

穆旦詩中寄望於時光的遊走來消泯愛的遺憾,忘卻青春燃燒的烈焰。《詩八章》:“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它對我們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裏化為平靜。”似乎中外詩人不約而同地認為歲月是療傷的一劑良藥,美國詩人狄思黛兒《讓它被忘掉》:“讓它被忘掉,永久永久,/時間是仁慈的朋友,它使我們變老。”但愛是不能忘記的,曾經撼動靈魂的愛戀,歲月怎能抹去它半點虹霓,弱化一滴相思!穆旦《贈別(二)》真實地寫下了時光釋哀的失敗:“看你去了,在無望的追想中,/這就是為什麼我常常沉默:/直到你再來,以新的火/摒擋我所嫉妒的時間的黑影。”

兩位詩人無可更減的愛斷情傷,是借獨異的詩的外在表現形態--無聲的意象加以呈現的。兩位詩人的情詩都采用了化心為物的審美視點,以塑造詩人深不可測的內心體驗的某種外觀。“化心為物的詩篇中的意象隻是詩人感覺的遺留的代表,是一種在瞬間呈現的視覺與情態的複雜經驗,是心覺的產物。”詩的意象是心象。而偏愛靜態無聲的意象,也許更能使心靈憂鬱的月光緩緩流注其中。《莊子·漁父》中就曾指出:“真悲,無聲而哀。”應該說這是一種清醇超拔、大音希聲的音樂境界。

李商隱詩中富於個性特征的意象群:冷雨、淡月、紅燭、殘花、蓬山、丁香、枯荷、錦瑟、寒蟬、孤鴻、夕陽、秋池、黃葉、滄海明珠、藍田暖玉……無不遍染悲色,冷中凝香,雅中藏豔,隱喻了義山的愛情境域,婆娑朦朧,窈窈靄靄,飄動著鬱豔深沉的煙霏,在一片岑寂中顯出難以確解、無以透視的“不言之美”,旨意源遠。恰如金人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中所說:“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詩篇在能指與所指之間形成巨大的解讀空缺、間距。

穆旦情詩中突出的意象是“火”。《春》:“綠色的火焰在草地上搖曳,/它渴求著擁抱你,花朵。”以及《詩八章》中的“火災”、《贈別(二)》中的“火”,這是詩人主體心智、主體情思的象征。西方後期象征主義代表葉芝認為:“當靈魂處在迷離恍惚或狂亂或沉思的狀態之中而抑製了除它本身之外的一切衝動時,靈魂就周遊於象征之間並在許多象征之中表現出來。”這無聲的火焰意象,使詩歌在一種“冷調”的傾訴語言中,具有了奇詭、冷峻、凝練之美,體現了詩人的藝術趨赴、審美個性,傳遞了生命深層形態的情感體驗。

唐代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指出“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與極浦書》指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強調詩歌表達上的含蓄蘊藉。著名美學家宗白華也說:“藝術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麵的自然的再現,而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構。從直觀的感象的摹寫,活躍生命的傳達,到最高靈境的啟示,可以有三個層次。”最高靈境也即詩人的心靈境域。李商隱、穆旦情詩各具風格的無聲意象,曲盡了詩人堂奧深遙的靈魂殿宇,繪製了幽杳的詩的風景。

我們步步探詢,希望走到詩人心音更深處,感受那微息如歎、煙霏沉沉的冷雋風神。兩位詩人的作品,都是古典與現代之韻的交織,達到了“曆史個人化”,即形而上的“彼在”境界。仿若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中所仰慕的“燭光照著的關閉的窗”,這樣的佳詩神秘、眩惑,漫散著寒夜中的心靈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