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命運阻隔與心靈獨語
在李商隱、穆旦的筆下,都出現了毀滅愛情幸福的“阻隔”--準確地說,是一種冷酷的“命運阻隔”。
對於義山,造成他愛情悲劇命運的是外在的強力威迫。詩中雖隱去具體的阻隔事件,僅呈以時空的間阻,但那被逼拆散的陰鬱、怨憤始終涵罩著詩境。(1)咫尺天涯的阻隔。《無題》:“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無題二首(之一)》:“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近在目前、心馳神戀而不得互訴衷情,仿若遠隔天涯。這無語的相愛、相逢,體現了隱忍的無奈,負載著千年的疾痛。(2)天涯咫尺的相思。詩人位卑祿微,羈旅天涯,而生命的沉寂灰暗更淵深著精神世界的相思,在滯濁的現實、隔絕的異鄉,於心靈境域執拗地湧騰起愛的煙靄,愈久彌深,幻影穠麗、瑰譎、幽悒、悲涼。《春雨》:“玉璫緘劄何由達?萬裏雲羅一雁飛。”《無題二首(之一)》:“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無題》:“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穆旦詩中“我們相隔如重山”的浩歎,則既指外在的“樊籬”、“黑暗”,又有內在的兩顆心靈接近、相融所經曆的“危險的窄路”。前類阻隔:《詩八章》:“從這自然底蛻變程序裏,/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水流山石間沉澱下你我,/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裏。/在無數的可能裏一個變形的生命,/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宇宙自然的嬗變流程法則,人類必須依循。這隱喻著曆久的俗惡陳規等對人性的壓抑。盡管於萬變的世間偶然相遇是一份驚喜:“水流山石間沉澱下你我。”青春的情焰又灼燒得那樣觸目驚心:“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但先驗的命運阻隔卻使這份戀情曆盡掙紮,“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詩人帶著感性的愛的狂癡,也帶著智性的對生存悖論的清醒體悟,在有限與無限、短暫與永恒的對峙衝突中傳達悲劇體驗,筆墨沉凝。穆旦情詩中的內在阻隔則是詩人的反躬自視、自析。《詩八章》:“相同和相同溶為怠倦,/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他的痛苦是不斷的尋求,/你的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在心靈的同與異、遠與近的辯證對立間,披露了相愛的曲折、矛盾、痛苦和迷惘。
這兩位情愛受阻的詩人有著共同的秉性:多情、敏感、沉潛、內斂,都以詩抒懷,紓減悲愁,展示主觀心靈世界的波蕩,詩中由此均采用了獨特的藝術方式:心靈獨語--是鬱結於心、醞蓄層深後的向內的傾訴,是“真魂”鑄就的尺幅萬裏的畫卷。此擇兩例簡析。
李商隱《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緩緩的心音幽歎,構設了外在與內在的雙重境域:外在現實的阻隔、受迫隱晦與內在的濃烈抒情,在“隱”與“抒”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與張力;外在時空與內在時空:身雖羈絆,靈卻升颺;外在美景與內在哀情:絲雨冥濛、芙蓉如麵引涉回憶往昔相愛相知的繾綣,倍加痛傷;詩語外在的柔性、寧靜、朦朧、空缺與內在的激情、堅韌、奔流、酣暢;詩情外在的淒惻、絕望與內在眷戀的鬱勃、熾熱、執著都構成了愛情之域浩浩蕩蕩、濤瀾湧聚、風雨如訴的動人心魄、驚人懷思的藝術境界,矛盾中包蘊著激蕩的弦音,落紅中永存著悲劇的芳菲。這鮮妍綻放的同時即被毀凋零的愛情,這孤孑的心靈獨語所引發的審美情感效果,使讀者的感情與詩情撞擊、升騰,從而有了豐沛、深邃、釅然的美感空間,為文人愛情詩獨創意蘊。
穆旦被譽為站在40年代新詩潮前列的最自覺的現代詩人,他的《詩八章》通過心語低訴,再現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如同詩人主演的愛情悲劇,憂欣交織,情節跌宕迂回。第一節起筆即於熱烈中挾裹著痛苦:“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詩人靜默中單方的傾慕,是一簇熊熊燃燒的冷火,無以自救,又帶了“相隔如重山”的悲哀:“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姑娘,那隻是上帝玩弄他自己。”自我折磨且自我冷諷,把傳統的主觀抒情變為戲劇性的客觀化處境,使情感內斂、濃縮、節製地傳現,極富現代派特征。在第二節省察到外在的命運阻隔與悲劇終結後,仍於第三、四、五節深摯地述說了愛的天然萌生:“你我底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那裏有它的固執,我底驚喜”;愛的沉醉:“那窒息著我們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愛的衷情:“一切在它底過程中流露的美,/教我愛你的方法,教我變更”。第六、七詩節衝突驟起,插入愛的內在阻隔以及失愛的彷徨孤獨:“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丟失記憶,永續的時間”;追尋的絕望:“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我看見你孤獨的愛情/筆立著,和我底平行著生長”。在經曆了靈魂的煉獄後,第八詩節希求在時光之流中,實現愛的超脫、生的平靜。穆旦心靈獨語的情詩,層遞地勾勒出愛的衍變軌跡,真力飽滿,且延展了詩的內在時空,使之具有戲劇的起伏和張力,實現詩的經驗的曲線表達,這也正是40年代九葉詩人對“新詩戲劇化”的藝術追求。正如唐祈的評價:“穆旦在藝術表現和形象內涵上,追求高遠的曆史視野和現代人的深沉的哲學反思。無論取材於自然或社會現象,他的詩的意象中都有許多生命的辯證的對立、衝擊和躍動,表現出現代人的思維方式。”
4.淒愴的弦歌、視界的煙霏
義山、穆旦的情詩,在悲吟傷嗟中突現著一種殉情精神,使詩的品格純淨釅深、聖潔執著,竭情而沉痛,這內在的質涵是詩篇能穿透生命、超越時空的動因。
在整體的唐代詩壇,情詩的篇目可謂繁浩。除卻初盛唐時,文壇標舉漢魏風骨、風雅興寄,掃除齊梁浮靡之風,盛唐後的大曆詩人的創作已初露向齊梁回歸的端倪,如盧綸《古豔詩》二首之一:“自拈裙帶結同心,暖處偏知香氣深。愛捉狂夫問閑事,不知歌舞用黃金。”見《全唐詩》卷二七八。後來的權德輿《雜興五首》其一:“叢鬢愁眉時勢新,初笄絕代北方人。一顰一笑千金重,肯似成都夜失身。”描繪脂粉香澤,甚至帶色情暗示。“當貞元、元和之際元白的豔情詩--如異軍突起般堂而皇之地登上了詩歌的殿堂”豔詩泛濫,多淫語,如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煙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詩句透出對女性的狎玩心態。白居易雖也有傷懷舊日初戀的詩作,如《花非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朦朧悵失,但不痛傷。元稹的豔情詩,據唐人韋縠《才調集》卷五所收其作57首來看,多豔媚入骨,不堪入目。唯涉愛情的《離思》等(五首選一)抒懷肅穆誠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詩風悲壯、瑰麗,但少含蓄。晚唐五代,齊梁詩風成為詩歌發展的主導方向,杜牧《贈別》:“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悲婉而少風骨。溫庭筠《博山》:“博山香重欲成雲,錦段機絲妒鄂君。”“見說楊朱無限淚,豈能空為路歧分。”注目感官印象,詩句堆彩疊翠,詩情還未及沉至。李商隱的筆下,令人震動地多次出現“死亡”意象或意緒,如“人世死前唯有別”、“遠別長於死”等,摒棄肉欲,唯情至深,有生死以之的決絕。中外許多名作詠讚愛情運用了死亡意象,湯顯祖《牡丹亭》、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主人公因愛而死,亦由愛重生。死亡在愛情境域褪去了恐怖,顯得淒美絕倫,給作品蒙上了浪漫主義的異彩。而在義山的情詩裏,“死亡”意象或意緒則用以比照隔絕中相思的至情至傷:“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無題》)詩情凝重如山,悲怨如潮,“相見時難別亦難”兩個“難”字濃縮了多少不眠的耿耿長夜、孤淒無邊的苦戀、為重聚而掙紮的辛酸、痛惜的柔情、再次訣別的黯然魂斷。暮春落英,正隱喻了割舍所愛後心靈和生命的花蕾枯萎凋殘,雖生猶死,生不如死。春蠶弱質,以命化絲,傾盡思情;蠟炬微末,燃身求光,輝映彼心。“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可謂千古絕唱。清人趙臣瑗評曰:“言情至此,真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玉台》《香奩》其猶糞土哉!”趙臣瑗:《山滿樓箋注唐詩七言律》。《暮秋獨遊曲江》:“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春碧秋黃,似曾相識,又恨不同;歲月淹逝,相逢無期。這不愈的創傷、永生的悲戚,使萬物低回,即使江濤傳語,也訴不盡此恨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