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生在巴茲丹盆地上埃裏仲杜地方。我的姓名是唐·育才·李查拉朋穀阿。先生,你對西班牙的情形很熟,一聽我的姓名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姓上的唐字不是我僭稱的;要是在埃裏仲杜的話,我還能拿出羊皮紙的家譜給你瞧呢。家裏人希望我進教會,送我上學,我可不用功。我太喜歡玩回力球了,一生倒楣就為這個。我們拿伐人一朝玩了回力球,便什麼都忘了。有一天我賭羸了,一個阿拉伐省的人跟我尋事:雙方動了瑪基拉,我又贏了;但這一下我不得不離開家鄉。路上遇到龍騎兵,我就投入阿爾芒查聯隊的騎兵營。我們山裏人對當兵這一行學得很快。不久我就當上班長;正當要升作排長的時候,我走了背運,被派在塞維爾煙廠當警衛。倘若你到塞維爾,準會瞧見那所大屋子,在城牆外麵,靠著高達奎弗河。煙廠的大門和大門旁邊的警衛室,至今還在我眼前。西班牙兵上班的時候,不是玩紙牌就是睡覺;我卻憑著規規矩矩的拿伐人脾氣,老是不肯閑著。一天我正拿一根黃銅絲打著鏈子,預備拴我的槍銃針,冷不防弟兄們嚷起來,說:“打鍾啦,姑娘們快回來上工了。”你知道,先生,煙廠裏的女工有四五百;她們在一間大廳上卷雪茄,那兒沒有二十四道的準許,任何男子不得擅入,因為天熱的時候她們裝束挺隨便,特別是年紀輕的。女工們吃過中飯回廠的時節,不少青年男子特意來看她們走過,油嘴滑舌的跟她們打諢。寧綢麵紗一類的禮物,很少姑娘會拒絕的;一般風流人物拿這個作餌,上鉤的魚隻要彎下身子去撿就是了。大家夥兒都在那裏張望,我始終坐在大門口的凳上。那時我還年輕,老是想家鄉,滿以為不穿藍裙子,辮子不掛在肩上的,決不會有好看的姑娘。況且安達魯齊的女孩子教我害怕;我還沒習慣她們那一套:嘴裏老是刻薄人,沒有一句正經話。當時我低著頭隻管打鏈子,忽然聽見一些閑人叫起來:呦!奚太那來了。我抬起眼睛,一瞧就瞧見了她。我永遠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五。我瞧見了那個你認識的嘉爾曼,幾個月以前我就在她那兒遇到你的。
她穿著一條很短的紅裙,教人看到一雙白絲襪,上麵的破洞不止一個,還有一雙梃可愛的紅皮鞋,係著火紅的緞帶。她把麵紗撩開著,為的要露出她的肩膀和拴在襯衣上的一球皂角花。嘴角上另外又銜著一朵皂角花。她向前走著,把腰扭來扭去,活象高杜養馬場裏的小牝馬。在我家鄉,見到一個這等裝束的女人,大家都要畫十字的。在塞維爾,她的模樣卻博得每個人對她說幾句風情話;她有一句答一句,做著媚眼,把拳頭插在腰裏,那種淫蕩無恥,不愧為真正的波希米姑娘。我先是不喜歡她,便重新作我的活兒,可是她呀,象所有的女人和貓一樣,叫她們來不來,不叫她們來偏來,竟在我麵前站住了,跟我說話了:“大哥,”她用安達魯齊人的口語稱呼我,“你的鏈子能不能送我,讓我拿去係櫃子上的鑰匙呢?”
“這是為掛我的槍銃針的,”我回答。
“你的槍銃針!”她笑起來了。“啊,你老人家原來是做挑繡的,要不然怎麼會用到別針呢?”
在場的人都跟著笑了,我紅著臉,一個字都答不上來。她接著又道:“好吧,我的心肝,替我挑七尺縷空黑紗,讓我做條麵紗罷,親愛的賣別針的!”
然後她拿嘴角上的花用大拇指那麼一彈,恰好彈中我的鼻梁。告訴你,先生,那對我好比飛來了一顆子彈……我簡直無地自容,一動不動的愣住了,象木頭一樣。她已經走進工廠,我才瞧見那朵皂角花掉在地下,正好在我兩腳之間;不知怎麼心血來潮,我竟趁著弟兄們不注意的當口把花撿了起來,當作寶貝一般放在上衣袋裏。這是我做的第一樁傻事!
過了二三小時,我還想著那件事,不料一個看門的氣喘籲籲,麵無人色的奔到警衛室來。他報告說卷雪茄的大廳裏,一個女人被殺死了,得趕快派警衛進去。排長吩咐我帶著兩個弟兄去瞧瞧。我帶了兩個人上樓了。誰知一進大廳,先看到三百個光穿襯衣的,或是和光穿襯衣相差無幾的女人,又是叫,又是喊,指手劃腳,一片聲響,鬧得連上帝打雷都聽不見。一邊地下躺著個女的,手腳朝天,渾身是血,臉上給人用刀紮了兩下,畫了個斜十字,幾個心腸最好的女工在那裏忙著救護。在受傷的對麵,我看見嘉爾曼被五六個同事抓著。受傷的女人嚷著:“找懺悔師來呀!找懺悔師來呀!我要死啦!”嘉爾曼一聲不出,咬著牙齒,眼睛象四腳蛇一般骨碌碌的打轉。我問了聲:“什麼事啊?”但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因為所有的女工都跟我同時講話。據說那受傷的女人誇口,自稱袋裏的錢足夠在維裏阿那集上買匹驢子。多嘴的嘉爾曼取笑她:“喝!你有了一把掃帚還不夠嗎?”對方聽著惱了,或許覺得這樣東西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說她對掃帚是外行,因為沒資格做波希米女人或是撒旦的幹女兒可是嘉爾曼西太小姐隻要陪著法官大人出去散步,後麵跟著兩名當差趕蒼蠅的時候,不久就會跟她的驢子相熟了。嘉爾曼說:“好吧,讓我先把你的臉掘個水槽給蒼蠅喝水,我還想在上麵畫個棋盤呢。”說時遲,那時快,嘉爾曼拿起切雪茄煙的刀就在對方臉上畫了個X形的十字。
案情是很明白了;我抓著嘉爾曼的胳膊,客客氣氣的說:“姊妹,得跟我走了。”她瞅了我一眼,仿佛把我認出來似的,接著她裝著聽天由命的神氣,說:“好,走吧,我的麵紗在哪兒?”
她把麵紗沒頭沒腦的包起來,一雙大眼睛隻露出一隻在外麵,跟著我兩個弟兄走了,和順得象綿羊。到了警衛室,排長認為案情重大,得送往監獄。押送的差事又派到我身上。我教她走在中間,一邊一個龍騎兵,我自己照班長押送監犯的規矩,跟在後麵。我們開始進城了,波希米姑娘先是不作聲;等到走進蛇街,——你大概認得那條街吧,那麼多的拐彎真是名副其實,一到了蛇街,她把麵紗卸在肩膀上,特意讓我看到那個迷人的臉蛋,盡量的扭過頭來,和我說:“長官,您帶我上哪兒去呢?”
“上監獄去,可憐的孩子。”我盡量用柔和的口氣回答!—個好軍人對待囚犯,尤其是女犯,理當如此。
“哎喲!那我不是完了嗎?長官大人,您發發慈悲罷。您這樣年輕,這樣和氣!……”然後她又放低著聲音說道:“讓我逃走罷,我給您一塊巴爾·拉豈,可以教所有的女人都愛您。”
巴爾·拉豈的意思是磁石,據波希米人的說法,有秘訣的人可以拿它作出許多妖術:比如磨成細粉,和入一杯白葡萄酒給女人喝了,她就不會不愛你。我卻是盡量拿出一本正經的態度回答:“這兒不是說廢話的地方;我們要送你進監獄,這是上頭的命令,無法可想的。”
我們巴斯克人的鄉音非常特別,一聽就知道跟西班牙人的不同;另一方麵,象巴伊·姚那這句話,也沒有一個西班牙人說得清。所以嘉爾曼很容易猜到我是外省人。先生,你知道波希米人是沒有家鄉,到處流浪的,各地的方言都能講;不論在葡萄牙,在法蘭西,在外省,在加塔羅尼亞,他們都到處為家;便是跟摩爾人和英國人,他們也能交談。嘉爾曼的巴斯克語講得不壞。她忽然之間跟我說:
“拉居那·埃納·皮霍察雷那(我的意中人),你跟我是同鄉嗎?”
先生,我們的語言真是太好聽了,在外鄉一聽到本土的話,我們就會渾身打顫……
(說到這裏,唐·育才輕輕的插了一句:“我希望有個外省的仟悔師。”停了一會,他又往下說了。)
我聽她講著我本鄉的話,不由得大為感動,便用巴斯克語回答說:“我是埃裏仲杜人。”
她說:“我是埃查拉人,——(那地方離開我本鄉隻有四個鍾點的路程。)——被波希米人騙到塞維爾來的。我現在煙廠裏作工,想掙點兒錢回拿伐,回到我可憐的母親身邊,她除了我別無依靠,隻有一個小小的巴拉察,種著二十棵釀酒用的蘋果樹。啊!要是能夠在家鄉,站在積雪的山峰底下,那可多好!今天人家糟蹋我,因為我不是本地人,跟這些流氓,騙子,賣爛橘子的小販不是同鄉,那般流氓婆齊了心跟我作對,因為我告訴她們,哪怕她們塞維爾所有的牛大王一齊拿著刀站出來,也嚇不倒我們鄉下一個頭戴藍帽,手拿瑪基拉的漢子。好夥計,好朋友,你不能對個同鄉女子幫點兒忙嗎?”
先生,這完全是她扯謊,她老是扯謊的。我不知這小娘兒一輩子有沒有說過一句真話,可是隻要她一開口,我就相信她,那簡直不由我作主。她說的巴斯克語聲音是走腔的,我卻相信她是拿伐人。光是她的眼睛,再加她的嘴巴,她的皮色,就說明她是波希米人。我卻是昏了頭,什麼都沒注意。我心裏想,倘若西班牙人敢說我本鄉的壞話,我也會割破他們的臉,象她對付她的同伴一樣。總而言之,我好象喝醉了酒,開始說傻話了,也預備做傻事了。
她又用巴斯克語和我說:“老鄉,要是我推你,要是你倒下了,那兩個加斯蒂人休想抓得住我……”
真的,我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對她說:“那末,朋友,你就試一試罷,但願山上的聖母保佑你!”我們正走過一條很窄的巷子,那在塞維爾是很多的。嘉爾曼猛的掉過身來,把我當胸一拳。我故意仰天翻倒。她一縱就縱過了我的身子,開始飛奔,教我們隻看到她兩條腿!……俗話說巴斯克的腿是形容一個人跑得快;她那兩條腿的確比誰都不輸……不但跑得快,還長得好看。我呀,我立刻站起身子,但是把長槍橫著,擋了路,把弟兄們先給耽擱一會;然後我也往前跑了,他們跟在我後麵;可是穿著馬靴,掛著腰刀,拿著長槍,不用想追上她!還不到我跟你說這幾句話的時間,那女犯早已沒有了影蹤。街坊上的婦女還幫助她逃,有心指東說西,跟我們開玩笑。一忽兒往前一忽兒往後的白跑了好幾趟,我們隻得回到警衛室,沒拿到典獄長的回單。
兩個弟兄為了免受處分,說嘉爾曼和我講過巴斯克語;而且那麼一個嬌小的女孩子一拳就輕易把我這樣一個大漢打倒,老實說也不近情理。這種種都很可疑,或者是太明顯了。下了班,我被革掉班長,判了一個月監禁。這是我入伍以後第一次受到懲戒。早先以為垂手可得的排長的金線就這樣的吹了。
進監的頭幾天,我心裏非常難過;當初投軍的時候,想至少能當個軍官。同鄉龍迦,米那,都是將軍了;夏巴朗迦拉,象米那一樣是個黑人,也象他一樣亡命到你們貴國去的,居然當了上校;他的兄弟跟我同樣是個窮小子,我和他玩過不知多少次回力球呢。那時我對自己說:過去在隊伍裏沒受處分的時間都是白費的了。現在你的記錄有了汙點;要重新得到長官的青眼,必須比你以壯丁資格入伍的時候多用十倍的苦功!而我的受罰又是為的什麼?為了一個取笑你的波希米小賊娘!此刻也許就在城裏偷東西呢。可是我不由得要想她。她逃的時候讓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雙七穿八洞的絲襪,——先生,你想得到嗎?——竟老在我眼前。我從牢房的鐵柵中向街上張望,的確沒有一個過路女人比得上這鬼婆娘。同時我還不知不覺聞到她扔給我的皂角花,雖然幹癟了,香味始終不散……倘若世界上真有什麼妖婆的話,她準是其中的一個!
有一天,獄卒進來遞給我一塊阿加拉麵包,說道:“這是你的表妹給捎來的。”
我接了麵包,非常納悶,因為我沒什麼表妹在塞維爾。我瞧著麵包想道:也許弄錯了吧;可是麵包那麼香,那麼開胃,我也顧不得是哪兒來的,送給誰的,決意拿來吃了。不料一切下去,刀子碰到一點兒硬東西。原來是一片小小的英國銼刀,在麵包沒烘烤的時候放在麵粉裏的。另外還有一枚值兩塊錢的金洋。那毫無疑問是嘉爾曼送的了。對於她那個神族人,自由比什麼都寶貴,為了少坐一天牢,他們會把整個城市都放火燒了的。那婆娘也真聰明,一塊麵包就把獄卒騙過去了。要不了一小時,最粗的鐵柵也能用這把銼刀鋸斷;拿了這塊金洋,隨便找個賣舊衣服的,我就能把身上的軍裝換一套便服。你不難想象在山崖上掏慣老鷹窠的人,決不怕從至少有三丈高的樓窗口跳到街上;可是我不願意逃。我還顧到軍人的榮譽,覺得開小差是彌天大罪。但我心裏對那番念舊的情意很感動。在監牢裏,想到外邊有人關切你總是很高興的。那塊金洋使我有點氣惱,恨不得把它還掉;但哪兒去找我的債主呢?這倒不大容易。
經過了革職的儀式以後,我自忖不會再受什麼羞辱的了;誰知還有一件委屈的事要我吞下去。出了監獄重新上班,我被派去和小兵一樣的站崗。你真想不到,對於一個有血性的男子,這一關是多麼難受哇。我覺得還是被槍斃的好。至少你一個人走到前麵,一排兵跟在你後麵,大家爭著瞧你,你覺得自己是個人物。
我被派在上校門外站崗。他是個有錢的年輕人,脾氣挺好,喜歡玩兒。所有年輕的軍官都上他家裏去,還有許多老百姓,也有女的,據說是女戲子。對於我,那好比全城的人都約齊了到他門口來瞧我。嘔!上校的車子來了,趕車的旁邊坐著他的貼身當差。你道下來的是誰?……就是那奚太那。這一回她妝扮得象供奉聖徒骨殖的神龕一般,花花綠綠,妖冶無比,從上到下都是披綢戴金的。一件綴著亮片的長袍,藍皮鞋上也綴著亮片,全身都是金銀鋪繡的滾邊和鮮花。她手裏拿著個波浪鼓兒。同來的有兩個波希米女人,一老一少。照例還有個帶頭的老婆子,和一個老頭兒,也是波希米人,專弄樂器,替她們的跳舞當伴奏的。你知道,有錢人家往往招波希米人去,要她們跳羅馬裏,這是她們的一種舞蹈;還教她們攪別的玩藝兒。
嘉爾曼把我認出來了。我們的眼睛碰在了一起,我恨不得鑽下地去。
她說:“阿居·拉居那;長官,你居然跟小兵一樣的站崗嗎?”
我來不及找一句話回答,她已經進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在院子裏;雖然人多,我隔著鐵柵門差不多把一切都看在眼裏。我聽見鼓聲,響板聲,笑聲,喝采聲;她擎著波浪鼓兒往上縱的時候,我偶爾還能瞧見她的頭。我又聽見軍官們和她說了不少使我臉紅的話。她回答什麼,我不知道。我想我真正的愛上她,大概是從那天起的;因為有三四回,我一念之間很想闖進院子,拔出腰刀,把那些調戲她的小白臉全部開腸破肚。我受罪受了大半個時辰;然後一群波希米人出來了,仍舊由車子送回。嘉爾曼走過我身邊,用那雙你熟悉的眼睛瞅著我,聲音很輕的說:“老鄉,你要吃上好炸魚,可以到德裏阿那去找裏拉·巴斯蒂阿。”
說完,她身子輕得象小山羊似的鑽進車子,趕車的把騾子加上一鞭,就把全班賣藝的人馬送到不知哪兒去了。
不消說,我一下班就趕到德裏阿那;事先我剃了胡子,刷了衣服,象閱兵的日子一樣。她果然在裏拉·巴斯蒂阿的鋪子裏。他專賣炸魚,也是波希米人,皮膚象摩爾人一般的黑;上他那兒吃炸魚的人很多,大概特別從嘉爾曼在店裏歇腳之後。
她一見我就說:“裏拉,今兒我不幹啦。明兒的事明兒管!——老鄉,咱們出去溜溜罷。”
她把麵紗遮著臉;我們到了街上,我卻是糊裏糊塗的不知上哪兒。
“小姐,”我對她說,“我該謝謝你送到監獄來的禮物。麵包,我吃了;銼刀,我可以磨槍頭,也可以留作紀念;可是錢哪,請你收回罷。”
“呦!他居然留著錢不花,”她大聲的笑了。“可是也好,我手頭老是很緊;管它!狗隻要會跑就不會餓死。來,咱們把錢吃光算了。你好好請我一頓罷。”
我們回頭進城。到了蛇街的街口上,她買了一打橘子,教我用手帕包著。再走幾步,她又買了一塊麵包,一些香腸,一瓶瑪查尼拉酒;最後走進一家糖果店,把我還她的金洋,和從她口袋裏掏出來的另外一塊金洋和幾個銀角子,一齊摔在櫃台上,又要我把身上的錢統統拿出來。我隻有一個角子和幾個小錢,如數給了她,覺得隻有這麼一點兒非常難為情。她好象要把整個鋪子都買下來,盡挑最好最貴的東西,什麼甜蛋黃,杏仁糖,蜜餞果子,直到錢花完為止。這些都給裝在紙袋裏,歸我拿著。你大概認得剛第雷育街吧,街上有個唐·班特羅王的胸像,那倒值得我仔細想一想呢。在這條街上,我們在一所屋子前麵停下,她走進過道,敲了底層的門。開門的是個波希米女人,十足地道的撒旦的侍女。嘉爾曼用波希米語和她說了幾句。老婆子先咕嚕了一陣。嘉爾曼為了安慰她,給她兩個橘子,一把糖果,又教她嚐了嚐酒;然後替她披上鬥篷,送到門口,拿根木閂把門閂上了。等到隻剩我們兩人的時候,她就象瘋子一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裏唱著:“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
我站在屋子中間,捧著一大堆食物,不知放在哪裏好。她卻把一切摔在地下,跳上我的脖子,和我說:“我還我的債,我還我的債!這才是加茱的規矩!”
啊!先生,那一天啊!那一天啊!……我一想到那一天,就忘了還有什麼明天。
(唐·育才靜默了一會,重新點上雪茄,又往下了。)我們一塊兒待了一天,又是吃,又是喝,還有別的。等到她象五六歲的孩子一般吃飽了糖,便抓了幾把放在老婆子的水壺裏,說是“替她做冰糖酒”;她又把甜蛋黃扔在牆上,摔得稀爛,說是“免得蒼蠅跟我們麻煩……”總之,所有刁鑽古怪的玩藝兒都做到家了。我說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裏去找響板呢?她聽了馬上把老婆子獨一無二的盤子砸破了,打著琺瑯碎片跳起羅馬裏來,跟打著紫檀或象牙的響板一般無二。和她在一起決不會厭煩,那我可以保險的。天晚了,我聽見召集歸營的鼓聲,便說:“我得回營去應卯了。”
“回營去嗎?”她一臉瞧不起人的樣子,“難道你是個黑奴,給人牽著鼻子跑的嗎?簡直是隻金絲雀,衣服也是的,脾氣也是的。去吧去吧,你膽子跟小雞一樣。”
我便留下了,心裏發了狠預備回去受罰。第二天早上,倒是她先提分手的話。
“你說,育才多,我可是報答你了?照我們的規矩,我再也不欠你什麼,因為你是個外江佬;但你長得好看,我也喜歡你。咱們這是兩訖了。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