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3)

我在高杜耽留了幾天。有人指點我,多明我會修院的圖書館藏有一部手稿,可能供給我關於古盂達城的寶貴的材料。仁厚的教士們把我招待得非常殷勤;白天我便呆在修道院中,傍晚到城裏去閑逛。太陽下山的時候,高杜很多閑人擠在高達奎弗河的右岸。那兒有一股濃烈的皮革味,因為當地製革的曆史很悠久,至今享有盛名;同時你還可欣賞一個別有風味的景致。晚鍾沒響起以前幾分鍾,就有一大批婦女麇集在河邊,站在很高的堤岸之下。那隊伍可沒有一個男人敢混進去的。隻要晚禱的鍾聲一響,大家便認為天黑了。鍾敲到最後一下,所有的女人都脫了衣服下水。於是一片叫喊聲,嘻笑聲,鬧得震天價響。堤岸高頭,男人們欣賞著這些浴女,把眼睛睜得挺大,可惜看不見什麼。但那些模糊的白影映在深藍的河水上,使一般有詩意的人見了不免悠然神往;你隻要略微用點想象力,就可把她們當作狄阿納與水神們的入浴,還不用怕自己受到阿克丹翁的厄運。

——有人告訴我,有一天幾個輕薄無賴湊了錢,向大寺司鍾的人行賄,教他把晚鍾的時間比規定的提早二十分。雖然天色還很亮,高達奎弗河的浴女卻毫不遲疑,對晚禱的鍾聲比對太陽更信任,泰然自若的換了浴裝,而那裝束一向是最簡單的。那一回我沒有在場。我在高杜的時代,司鍾的絕不貪汙;暮色朦朧,隻有貓眼才分得出最老的賣橘子女人和高杜城中最漂亮的女工。

一天傍晚,日光已沒,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正靠著堤岸的欄杆抽著煙,忽然河邊的水橋上走上一個女的,過來坐在我旁邊:頭上插著一大球素馨花,夜晚特別發出一股醉人的香味。她穿扮很樸素,也許還相當寒酸,象大半的女工一樣渾身都是黑衣服。因為大家閨秀隻有早晨穿黑,晚上一律是法國打扮的。我那個浴女一邊走近來,一邊讓麵紗卸落在肩頭上;我在朦朧的星光底下看出她矮小,年輕,身腰很好,眼睛很大。我立刻把雪茄扔掉。這個純粹法國式的禮貌,她領會到了,趕緊聲明她很喜歡聞煙味,遇到好紙現卷的煙葉,她還抽呢。碰巧我煙匣裏有這種煙。馬上拿幾支敬她。她居然受了一支,花一個小錢問路旁的孩子要個引火繩點上了。我跟美麗的浴女一塊兒抽著煙,不覺談了很久,堤岸上差不多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覺得那時約她上飲冰室飲冰也不能算冒昧。她略微謙讓一下也就應允了,但先要知道什麼時間。我按了按打簧表,她聽著那聲音似乎大為驚奇。

“你們外國人攪的玩藝兒真新鮮!先生,您是哪一國人呢?一定是英國人罷?”

“在下是法國人。您呢,小姐或是太太,大概是高杜本地人罷?”

“不是的。”

“至少您是安達魯齊省裏的。聽您軟聲軟氣的口音就可以知道。”

“先生既然對各地的口音這麼熟,一定能猜到我是哪兒人了。”

“我想您是耶穌國土的人,和天堂隻差幾步路。”

(這種說法是我的朋友,有名的鬥牛士法朗西斯穀·塞維拉教給我的,意思是指安達魯齊。)

“喝!天堂!……這裏的人說天堂不是為我們的。”

“那末難道您是摩爾人嗎?……再不然……”我停住了,不敢說她是猶太人。

“得了罷,得了罷!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人;要不要算個命?您可聽人講起過嘉爾曼西太嗎?那便是我呀。”

十五年前我真是一個邪教徒,哪怕身邊站著個妖婆,我也決不會駭而卻走。當下心裏想:“好罷,上星期才跟翦徑的土匪一塊兒吃過飯,今天不妨帶一個魔鬼的門徒去飲冰。出門人什麼都得瞧一下。”此外我還另有一個動機想和她結交。說來慚愧,我離開學校以後曾經浪費不少時間研究巫術,連呼召鬼神的玩藝也試過幾回。雖然這種癖早已戒掉,但我對一切迷信的事照舊感到興趣;見識一下巫術在波希米人中發展到什麼程度,對我簡直是件天大的樂事。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走進飲冰室,揀一張小桌子坐下,桌上擺著個玻璃球,裏頭點著一支蠟燭。那時我盡有時間打量我的奚太那了;室內幾位先生一邊飲冰,一邊看見我有這樣的美人作伴,不禁露出錯愕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