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時候,他的腳開始出汗、打滑了。有兩次邦德向下滑了近一米,他那因為摩擦而灼痛的肩膀才把他止住。最後,他隻好完全停下來,把汗在向下吹的風裏晾幹。他等了整整十分鍾,看著自己在那光滑的金屬板上的模糊的倒影,因為嘴裏銜著那把刀,臉看上去像是被劈成了兩半。即便在這時候,他仍舊拒絕向上看,看還有多遠。因為有可能太遠而讓他無法承受。邦德小心翼翼地把兩隻腳在褲腿上擦幹,重又開始向上爬。
此時邦德的腦子一半在做夢,一半在戰鬥。他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風力越來越強,光也慢慢變亮了。他把自己想象成一隻受傷的毛毛蟲正沿著汙水管爬向浴缸的放水孔。當他穿過放水孔後他會看到什麼?一個裸體的姑娘在擦幹身體?一個男人在刮胡子?陽光透過打開的窗戶射進空無一人的浴室?
邦德的腦袋撞上了什麼東西。放水孔插著塞子!失望的衝擊讓他向下滑了近一米,他的肩膀才重又頂住了管壁。這時他才醒悟過來。他已經到頂了!這時他才注意到那明亮的光和強勁的風。他重又往上爬,帶著一股急切同時又格外小心,直到他的腦袋碰到了什麼東西。風吹進了他的左耳。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這是另一段水平的管道。在他頭頂,光線透過一個裝著厚厚玻璃的觀察孔射進來。他所要做的就是一點一點轉過身來,抓住新的管道的邊緣,想辦法攢足力氣爬進去。然後他就可以躺下來了。
因為非常擔心這時候有什麼東西會出問題,他可能犯下什麼錯誤,掉下管道把骨頭摔斷,邦德格外謹慎地完成了那些動作,呼出的氣在管壁上留下一層霧氣。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翻進管道口,癱倒在地,平趴在那兒。
過了一會,邦德的眼睛睜開了,身體動了動。他的身體差點兒完全失去了知覺,是寒冷把他從那種狀態的邊緣驚醒過來。他痛苦地翻過身來,腳和肩膀痛得讓他齜牙咧嘴,他躺在那兒恢複神智,積攢更多的力氣。他根本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也不知道他是在山裏的什麼位置。他抬起頭,回頭看看他剛才經過的那個管道上麵的觀察孔。光線有些發黃,玻璃看上去很厚。他想起了標著Q字母的那間牢房上的觀察孔。從那個觀察孔根本不可能找到什麼突破口,而這一個,他猜想,同樣也是如此。
突然,他看到那玻璃後麵有動靜。就在他注視著觀察孔的時候,一雙眼睛從電燈泡後麵出現了。那雙眼睛停住了,看著他,那隻燈泡就像眼睛中間黃色的玻璃鼻子。它們冷漠地看了看他,然後不見了。邦德恨得咬牙切齒。這說明他的進展將被人觀察並向諾博士報告!
邦德大聲地、刻毒地喊了一聲“都去死吧”,然後慍怒地翻過身來趴在那兒。他抬起頭,向前望去。管道閃著微光向前延伸而去,直到變成一片漆黑。來吧!在這兒晃蕩著沒什麼作用。他撿起刀,重又銜在嘴裏,齜牙咧嘴地向前爬去。
很快就沒有光了。邦德時不時要停下來使用打火機,前麵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管道裏的空氣開始變得暖和了,再往前五十米左右,更是變得絕對可以稱得上燥熱了。空氣中有一股熱的味道,一種帶著金屬味兒的熱。邦德開始冒汗,很快他全身都濕透了,他不得不每隔幾分鍾就停下來擦擦眼睛。這時管道向右轉了個彎。轉過彎,他的皮膚碰上管道的金屬壁都覺得燙。熱的味道非常強烈。然後又有一個右轉的彎。當自己的頭一轉過彎去,邦德馬上拿出打火機點著了,然後扭轉回來,躺在那兒喘氣。他惱怒地檢查著這新的危險,試探著,詛咒著。他的打火機照亮的隻有褪色的、帶著一絲牡蠣般顏色的鋅板。下一個危險就是熱!
邦德大聲呻吟了一聲。他那瘀紫的皮膚怎麼能受得了這個?他怎麼才能保護他的皮膚不被金屬板燙傷?但他並沒有任何辦法。他可以爬回去,或者待在這兒,或者往前走。沒有其他的決定可做,沒其他任何辦法或者被赦免的可能。有一個,唯一的一個,些微的安慰。熱並不是用來殺人的,它隻是讓人殘廢。這不是最後的屠宰場——隻是另一個考驗,用來測試他究竟能承受多少。
邦德想起了那姑娘,想起了她現在正在經受的一切。哦,好了。繼續吧。現在,讓我們看看……
邦德拿起刀,把襯衣的整個前襟都割下來,劃成條。唯一的希望是把不得不遭受正麵衝擊的身體部分——他的手和腳——裹上些東西。他的膝蓋和手肘就隻能靠衣服上那薄薄的一層棉布纖維湊合了。他疲憊不堪地開始幹活,一邊輕聲咒罵著。
現在他準備好了。一、二、三……
邦德轉過彎,衝進了發著惡臭的熱浪裏。
別讓你光著的肚子碰到地麵!收緊肩膀!手掌、膝蓋、腳趾;手掌、膝蓋、腳趾。快一點,再快一點!不停地快速往前爬,這樣每一次與地麵的接觸都會迅速地被下一次接觸所替代。
膝蓋受到的傷害是最嚴重的,因為它們承受了邦德大部分的體重。現在,裹在手上的布開始悶燃了。手上冒出了一顆火星,另一顆火星,然後隨著火星的蔓延,像是爬上了一條紅色的蟲子。布燃燒冒出的煙讓邦德流著汗的眼睛一陣陣刺痛。天哪,他再也受不了了!沒有了空氣。他的肺像是要炸了一樣。現在他每往前推進一步,他的兩隻手都在往外冒火星。手上的布肯定差不多燒沒了。然後肉就會燒起來。邦德的身體突然一斜,他那瘀紫的肩膀碰到了金屬板。他尖叫了一聲。他繼續尖叫著,每當手、膝或是腳趾接觸一下地麵,他就有規律地尖叫。這下他完了。這就是結局。他會趴倒,被慢慢煎烤至死。不!他必須繼續尖叫著往前走,直到他的肉被燒得看見骨頭。膝蓋上的皮膚肯定是早已沒有了。再過一會兒,他的掌心就會接觸到金屬板。隻有順著他胳膊往下淌的汗水在保持著那些裹著的布的潮濕。尖叫,尖叫,尖叫!它對忍住痛有好處。它告訴你你還活著。繼續!繼續!不會太久了。這不是你應該死的地方。你還活著。別放棄!你不能放棄!
邦德的右手碰到了前麵的一樣東西。一股冷空氣出現了。他的左手也碰到了什麼,然後是他的頭。有一種細細的噪音。邦德感覺到自己的背蹭到了一塊石棉隔音板的下沿。他爬過來了。他聽見隔音板嘭的一聲關上了。他的手摸到了厚實的牆。他用手左右試了試。這是一個右轉的彎。他的身體盲目地轉了過去。冷空氣像一把把匕首紮進他的肺裏。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金屬板。它是涼的!邦德呻吟一聲,趴了下去,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他痛醒了。邦德軟綿綿地翻過身來。模模糊糊地,他注意到了頭頂上亮著燈的觀察孔。模模糊糊地,他看到了那雙向下打量著他的眼睛。然後,他任由那股困倦的黑浪重又把他帶進了沉睡之中。
慢慢地,在黑暗中,遍布皮膚的水皰,還有他那瘀青的腳和肩膀都變得僵硬了。身上的汗幹了,然後他那破衣爛衫上的汗也幹了,冷空氣侵入了他剛才過熱的肺,開始了它惡毒的侵蝕。但他的心髒還在跳動,在他那飽受折磨的外殼下強健地、有規律地跳動,氧氣和休息有著使人複原的魔力,它們向他的動脈和靜脈重又注入了生命力,讓他的神經重又恢複了活力。
仿佛過了好幾年,邦德醒過來了。他抖動了一下,睜開眼睛,看到了玻璃後麵的另外一雙眼睛,離他隻有幾英寸遠,然後疼痛攫住了他,令他像老鼠一般抖動著。他等著這股衝擊消停下來。他試了一下,又試了一下,直到他掌握了自己的對手到底有多大的實力。然後,為了不讓監視他的人看清楚,邦德翻過身去趴在那兒,嚐試了一下疼痛的最大衝擊力到底有多大。他再一次等待著,看看自己的身體到底有什麼反應,看看自己餘下的意誌到底還有多大的力量。現在他還能承受多少?他齜牙咧嘴地向著黑暗咆哮了一聲。那是一種野獸的嚎叫。他已經到了對痛苦和被折磨的人性的反應的極限。諾博士已經把他逼到了牆角。但那種獸性拚命的意誌力還在,而且,在一頭強壯的野獸身上,這種意誌力是綿長而深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