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判的案子
一 致命的一天
在我上文所述的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早晨十點,我們的區法院開庭審理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一案。
我要預先鄭重地聲明:我並不認為自己能把法庭上所發生的一切傳達得十分完滿,甚至也無法傳達得很有條理。我總覺得假使全都記述下來,再加上必要的解釋,那要寫整整一本書,甚至是一大部書。因此請大家不要責備我隻介紹使我本人吃驚,並且特別牢牢記住的那一切。我也許會把次要的當作了首要,甚至會把最必要的顯著特點完全忽略了。但是我看大可不必道歉。我將盡我所能的做法,讀者自己會明白我隻能做我所能做的。
首先,在我們走進法庭大廳以前,我要提一提這一天使我特別驚異的那些事情。驚異的並不單隻我一人,以後發覺,原來大家都十分驚異。大家知道,這案子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都急不可待地等候著開庭,我們當地的社會裏有許多人談論、驚歎和幻想了整整兩個月。大家也知道這案子在全俄出了名,但是到底不曾想到它會使所有的每一個人震驚到如此深重、如此激動的程度,而且不僅是我們這裏的人,還包括各處的人,像在這一天的法庭上所表現出的那樣。在這一天趕到我們這裏來的人裏不但有從本省省城來的,還有從俄國其他城市來的,也有從莫斯科和彼得堡來的。來了一些律師,甚至來了幾個要人,還有貴夫人。旁聽券全部發完,甚至非同尋常地把法官坐的桌子後麵那塊地方騰了出來給特別體麵高貴的男賓們坐。在那裏出現了整排的安樂椅,坐著各方麵的重要人物。這種情形是以前我們這裏從來不許有的。婦女特別多:有本城的,有外來的,我想至少占全體旁聽者的半數。單單從各處趕來的律師就多得不知道往哪裏安插,因為所有的旁聽券都已發完,被人硬討軟求地要光了。我親自看見在大廳的頭上,講台後麵,臨時匆忙地安了一個特別的柵欄,把所有趕來的律師放了進去,而他們還認為能站在那裏聽也是幸運的事,因為為了多騰些地方出來,預先把椅子從這柵欄裏完全挪走了,於是聚在裏麵的一堆人就擠成了緊緊一團,摩肩接踵地一直站在那裏聽完這件“案子”。有些太太,特別是外地來的,打扮得特別講究地出現在大廳的樓座上,但是大多數的太太簡直都顧不得服飾了。在她們的臉上可以看出歇斯底裏的、貪婪的,甚至病態的好奇心。在所有聚在大廳裏的社會人士中間,有一個重要特點是必須加以指出的,那就是後來從許多方麵可以證明,幾乎全體婦女,至少是絕大多數的人都站在米卡的一邊,希望他能被判無罪。這也許主要的是因為他享有善於征服女人的心的名聲之故。大家知道將有兩位女情敵出現。其中的一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特別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為已經流傳了許多關於她的不平凡的事情,說她如何熱愛米卡,甚至盡管他犯了罪也在所不顧,還流傳了許多奇怪的故事。特別提到她的驕傲,她差不多沒有拜訪過我們城裏的任何人家,她的“貴族親友關係”。有人說她打算請求政府準許她跟罪人一起上流放的地方去,在礦井下麵成婚。大家也懷著同樣激動的心情等待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敵——格魯申卡在法庭上出現。大家帶著無法忍耐的好奇心等候兩個情敵在法庭前相遇,一個是貴族派的、驕傲的女郎,一個是“高等娼妓”。但是我們的太太們,對於格魯申卡還比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熟悉些。這個“害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不幸的兒子的女人”,我們的太太們以前就曾見過,而且幾乎異口同聲地全感到驚訝,為什麼這樣一個“極平常的,甚至完全不漂亮的俄國市井婦女”會使父子兩個熱戀到如此程度。一句話,議論是很多的。我確切地知道,在我們城裏為了米卡甚至還發生了幾起嚴重的家庭口角。許多太太因為對於這件可怕案件見解的不同,和她們的丈夫激烈地吵了起來,不消說,這樣一來所有這些太太的丈夫來到法院大廳的時候,不但對於被告沒有好感,甚至還切齒痛恨他。總之,可以肯定地說,正和婦女們相反,所有男性旁聽者都是懷著反對被告的情緒的。看得到一些嚴肅而皺眉蹙額的臉,有些還簡直是惡狠狠的,而且大多數人都是如此。這裏麵有不少人,米卡自到我們城裏以來都已親身得罪過,這也是實際情況。自然,旁聽者中間有些人甚至很快樂,對於米卡的命運根本不關心,但對於這樁在審理中的案件本身卻並不如此。大家都注意它的結果,大多數的男子迫切希望罪人得到懲罰,也許隻除了那些律師以外,他們所關心的倒並不是案件的道德方麵的因素,而是關心所謂現代法律精神。使大家騷動的是著名的費丘科維奇的光臨。他的才能已經到處聞名。他到外省辯護大刑事案件也不是初次了。經他所辯護過的這一類案件永遠是聞名全俄,使大家長久牢記不忘。還有幾個笑話是關於我們的檢察官和法院首席法官的。大家說我們的檢察官一想到他要碰到費丘科維奇就渾身打戰,說他們是早在彼得堡開始幹這一行時就已結下的舊仇人。我們的極其自負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從彼得堡的時候起,就認為自己總是受到別人的委屈,因為他的才能沒能得到人們應有的重視,現在他正振作起全副精神來對付卡拉馬佐夫的案子,甚至滿心想借這樁案子重振他已趨沒落的前途,而唯一使他害怕的就是費丘科維奇。但是關於在費丘科維奇麵前感到發抖的說法是不十分公正的。我們的檢察官生來決不是那種在危險麵前泄氣的性格,相反,他是那種危險越大自負心越強的人。總之,應該指出的是我們的檢察官性子太暴躁,富於病態的敏感性。他時常把自己整個心靈放在某一件案子上,好像他的全部身家性命都係在這案子的最後裁決上似的。司法界有些人拿他這一點當作笑柄,因為我們的檢察官正是靠著這種性格甚至博得了一些名氣,雖然並不是到處聞名,但是以他在我們的法院裏那種卑微的地位來說,這實在已經是出人意外了。大家特別笑他對於心理分析的偏愛。據我看來,大家都是不對的:按我們的檢察官的為人和性格來說,我看,他比許多人所想的要嚴肅得多。但是這個病態的人,還在剛開始幹這一行的時候起,從最初一開步就那麼不善於想法出人頭地,而在以後的一生中也仍舊毫無起色。
至於講到法院的首席法官,隻能說他是個有教養、近人情,具有辦事經驗和極富於現代思想的人。他自視甚高,但不很關心自己的前途。他生活的主要目的在於做一個進步的人士。但同時他也有財產,有有勢力的親友。事後表明,他對卡拉馬佐夫一案是看得很重的,但僅僅隻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說。他感興趣的隻是本案的現象和它的類別,把它作為我們的社會基礎的產物,作為俄國人性格的典型寫照應該怎樣加以看待等等。至於對案件中個人的性格,它的悲劇,以及被告和所有有關的人的個性,他都抱著抽象而漠不關心的態度,也許這是最適宜的。
在法官們沒有出現以前,大廳上已擠滿了人。我們法院的大廳是城裏最好的,寬敞,高大,音響也好。法官席設在一個稍稍高起的平台上,在他們右首預備了一張桌子和兩排供陪審員坐的椅子。左麵是被告席和辯護律師座。大廳中央,靠近法官席,有一張放“物證”的桌子。桌上放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染血的白綢睡衣,那用來進行假定的凶殺的、倒黴的銅杵,米卡的袖上被血玷汙的襯衫,他那當時因為把一條滲透了血的手帕塞進口袋裏去,因而在後麵近口袋處全是血漬的上衣,這塊滿染血汙,現在已經完全發黃變硬了的手帕,米卡為自殺用,在彼爾霍金家裏裝上了子彈,而在莫克洛葉被特裏豐·鮑裏索維奇偷偷取走的手槍,那個用來裝給格魯申卡預備的三千盧布的,題著字的信封,那根係過信封的玫瑰色絲帶,還有其他許多東西,我不準備一一列舉了。稍稍隔開一段距離,在大廳的深處就是旁聽席。但在欄杆的前麵還放著幾把椅子,是為證人們供述後繼續留在大廳時坐的。十點整法官們出場了,三人中一位是首席法官,一位是法官,另一位是名譽調解法官。檢察官自然也立即出現。首席法官是身軀短小粗胖的人,比普通中等身材矮些,有五十歲左右,一副灰黃色的麵孔,深黑中夾著銀絲的,剪得極短的頭發,掛著紅綬帶,不記得戴的是哪一種勳章了。我覺得,不僅是我,大家都覺得,檢察官的臉色煞白,簡直近於發綠,似乎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在一夜之間突然消瘦了下去,因為前天我還看見過他氣色完全正常。他一開始先問法庭執達吏:陪審官們是否已經全到齊了?然而我看我不能繼續照這樣講下去,至少是因為有許多事我根本沒有聽清楚,有的事沒去太注意,還有的事是忘了提起,但主要是因為我在前麵已經說過,如果把所說的、所發生的一切全記下來,我的時間和篇幅一定是不夠的。我隻知道辯護律師和檢察官兩方麵對陪審員資格提出異議的不很多。這十二位陪審員我倒還記得:有四個是我們城裏的官員,兩個商人,六個是本城的農民和小市民。我記得,社會上,特別是太太們,還在開庭前許久就有人頗為驚異地詢問:“難道這樣微妙、複雜,牽涉到心理學問題的案件可以交給一些官員,甚至農民去做出生死攸關的決定嗎?這些官員,尤其是農民,能懂得些什麼呢?”這四個被選為陪審員的官員果真全是低級小官吏,頭發都斑白了,隻有一個稍年輕些,這些人在我們的社會上默默無聞,他們靠微薄的薪俸度日,多半有上不了場麵的老妻,還有一大堆說不定甚至是赤著腳的子女,在公餘閑暇的時候總是以到什麼人家打小牌為消遣,自然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書。兩個商人雖然樣子體麵,但卻有點沉默和呆板得出奇:內中一個剃光了胡須,穿著德國式的服裝;另一個蓄著灰白的胡須,脖子上掛著紅綢帶,係著一個不知什麼獎章。至於那幾個小市民和農民更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城裏的小市民幾乎和農民一樣,甚至也有種地的。其中兩個也穿著德國式的服裝,也許因此比其他幾個更顯得肮髒而且不順眼。因此真會產生一個念頭,就是我在剛剛見到他們的時候,也生出這樣的念頭:“這類的人怎麼能夠理解這個案件呢?”然而他們的臉卻給人一種出奇地顯赫而且近乎威嚴的印象;它們都滿臉嚴肅,皺緊眉頭。
首席法官終於宣布審理退職九等文官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被殺案,他當時的原話我記不全了。吩咐執達吏把被告帶進來,於是米卡出現了。大廳裏肅靜無聲,蒼蠅飛都可以聽得見。我不知道對於別人怎樣,米卡的樣子給我一個極不愉快的印象。主要的是他打扮成一個十足的紈袴子弟,穿著剛裁製好的新服裝,我後來知道,這套新裝是他特地為這一天到莫斯科去定製來的,是向一直還保存著他的衣裳尺寸的熟悉裁縫定做的。他戴一雙新的黑漆皮手套,穿著講究的襯衣。他邁著他那一俄尺長的大步走進來,一眼不眨地直視著前麵,顯出毫不畏懼的神色走到自己座位前落了座。同時那位名律師費丘科維奇也緊接著出現了,大廳裏似乎立刻傳遍了一陣壓低著的嘰喳聲。他是個身材瘦長的人,長著兩條又細又長的腿,蒼白而纖細的手指,刮光臉沒留胡須,頭發十分短,梳得極樸素,薄薄的嘴唇偶爾扭曲著露出一種又像嘲弄又像是微笑的神色。他看樣子有四十歲,一張臉本來可以算是好看的,可惜他那雙眼睛本身既不大,也沒有表情,卻又互相距離得出奇近,中間隻隔著一條細長的鼻子上的細細的鼻梁骨。一句話,這張臉帶有一種觸目的鳥兒般的神氣,使人看了有點驚奇。他穿著晚禮服,係著白領結。我記得首席法官首先訊問米卡的話,是關於他的姓名等等。米卡厲聲回答,但聲音大得有點出人意外,甚至使首席法官的腦袋一哆嗦,幾乎驚異地看著他。以後又讀了一張以證人和專家身份被召喚到庭的人的名單。名單很長,證人中有四個未到:米烏索夫現在已經到巴黎去了,但是他的證詞還在預審時就錄過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和地主馬克西莫夫因病不到;還有斯麥爾佳科夫已經暴卒,有警察方麵出具證明。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的死信引起了大廳裏強烈的騷動和竊竊私語。自然,旁聽的群眾裏有許多人還不知道這個突然自殺的情況,但是特別使人驚愕的是米卡的舉動:剛一宣布了斯麥爾佳科夫的事,他忽然從自己的座位上向整個大廳叫喊道:
“狗就該像狗那樣地死!”
我還記得,他的律師怎樣急忙跑到他身邊去,首席法官如何威嚇說如果再發生這類舉動要嚴厲處置。米卡點著頭,卻似乎並不懺悔,隻是斷斷續續地好幾次對律師反複低聲說:
“我不啦!我不啦!這是脫口而出的!再也不啦!”
自然,這個短短的插曲在陪審員和旁聽的觀眾中產生的印象是於他不利的。米卡的性格顯示了出來,自己暴露了自己。就在這樣的印象之下,書記宣讀了公訴書。
這公訴書十分簡短,但卻頗為切實。隻陳述了一些主要的理由,說明為什麼應拘捕某人,為什麼應該把他交付法庭審判,等等。但是這文件給了我強烈的印象。書記讀得清晰準確,聲調鏗鏘。全部的悲劇似乎重新出現在大家麵前,那樣突出,那樣凝聚,帶著那樣致命的、無可挽回的色彩。我清楚地記得首席法官在宣讀終了以後怎樣大聲而莊嚴地問米卡:
“被告,你承認自己有罪嗎?”
米卡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說:
“在酗酒和放蕩方麵,我承認自己有罪,”他還是用那種有點出人意外的、近乎發狂的聲音嚷著,“在懶惰和胡鬧方麵是有罪的。正當我立誌永遠做一個誠實的人的時候,卻突然遭到了命運的打擊!可是對於老人的死,我的仇人和父親的死——是沒有罪的!關於搶去他的財產這件事,不,不,我是沒有罪的,也不可能會有罪:因為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
他喊完了這幾句話,坐了下來,顯然在渾身打戰。首席法官重又對他發出簡短而帶有訓斥口氣的警告,要他隻回答問題,不許毫不相幹地亂發一些瘋狂的感歎。他接著下令開始進行審訊。證人們全體被叫進來宣誓,我當時就一下子全看見了他們。但是被告的兄弟們被準許出庭做證,無需宣誓。經過神父和首席法官一番訓諭之後,證人們又被引走,盡可能把他們彼此隔離開。隨後就開始一個個陸續傳喚他們上來。
二 危險的證人
我不知道首席法官是不是已把檢察官和辯護律師雙方的證人分成兩攤,並且規定了召喚他們的程序。大概這一切是有的。我隻知道他首先召喚的是檢察官方麵的證人。我要重複一句,我不打算一步步依次描寫全部的審問過程。何況那樣我的描述一部分會是重複多餘的,因為在檢察官和律師辯論時的演詞裏,所有提供和聽取的證詞的整個情況及其全部含意,將會仿佛都集中到一點上,加以鮮明而突出的說明的,這兩段出色的演詞我至少在許多部分都做了完整的記錄,到時候自會向讀者轉述;此外還有一樁完全意料不到的非常事件我也記了下來,這事還是在法庭的辯論開始以前突然發生的,對於這次審判的可怕而不祥的結局無疑發生了影響。我唯一要指出的是,這個案件有一種異常的特點,從開庭後最初的幾分鍾就鮮明地顯示出來並被大家所覺察到了,那就是公訴方麵的力量比起辯護方麵所擁有的手段來,簡直要強大得多。這一點,當各種事實在威嚴的法庭上集中聚攏起來,全部的恐怖和血腥漸漸地鮮明呈露出來的時候,大家一下子就感覺到了。也許僅僅隻進行了最初的幾步,大家就已開始明白,這簡直是完全無可爭辯的事情,這裏麵毫無疑義,實際上根本不必進行什麼辯論,辯論隻是走走形式,罪人是有罪的,顯然有罪,完全有罪的。我甚至以為就連那些太太,盡管全體一致迫不及待地渴望著這個有趣的被告被宣告無罪,但同時卻也完全深信他確實有罪。不但如此,我覺得,如果他的有罪不得到如此確切的證實,她們甚至要表示憤慨的,因為那樣一來最後就不會有有罪的人被宣告無罪那樣強烈的效果了。至於他將被宣告無罪這一點,奇怪的是所有的太太,幾乎直到最後一分鍾還一直是完全深信不疑的,理由是:“他有罪,但是出於人道的動機,按照現在流行的新思想、新感情,他是會被宣告無罪的。”就因為這個,她們才那麼急不可待地紛紛聚集在這裏。男子們最感興趣的卻是檢察官和鼎鼎大名的費丘科維奇之間的鬥爭。大家奇怪,而且暗地問自己:對這樣一件無望的案子,這樣一個空蛋殼,即使費丘科維奇再有才幹,還能幹出什麼來呢?因此他們全神貫注一步不漏地密切注視著他如何幹這樣一件大事。但是費丘科維奇直到最後起來發表他的那篇演詞以前,在大家眼中始終顯得像一個謎。有經驗的人們預感到他自有一套,他已經擬訂了什麼計劃,他眼前抱有一個目的,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目的,卻簡直無法猜到。但他的自信和自恃卻是一目了然的。此外,大家立刻愉快地看出,他在逗留我們城裏的極短時間內,也許隻有三天工夫,竟能使人驚奇地把這案件弄得清清楚楚,並且“做了細致入微的研究”。例如,以後大家愉快地談論,他怎樣把所有檢察官方麵的證人及時地引“上鉤”,盡可能地把他們窘住,主要的是給他們的道德名譽抹黑,這樣自然也就給他們的證詞抹了黑。不過大家以為,他這樣做,大半是為了遊戲,可以說是為了維持某種法律場麵,表示絲毫也沒有疏忽任何律師慣用的辯護手法,因為大家相信,用這類“抹黑”的辦法並不能得到某種決定性的重大好處,這一點大概他自己比誰都明白,其實他一定心裏還暗藏著某種想法,某種暫時還隱藏不露的辯護手段,隻等時機一到,就會忽然把它拿出來。盡管這樣,但由於他感到自己胸有成竹,所以暫時始終仿佛在那裏遊戲,鬧著玩似的。所以,舉例來說,當審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貼身仆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在他做關於“通花園的門是開著的”這一最有分量的證詞的時候,一輪到律師發問,他就緊緊抓住不肯放鬆。應該指出的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一來到審判廳,並不因法庭莊嚴,旁聽人數眾多而露出一點點驚慌,他顯出一副安然而且近乎莊重的神態。他做證時口氣那麼自信,簡直好像是在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私下裏談話,隻是稍微恭敬些。把他難住是不可能的。檢察官先長時間盤問他卡拉馬佐夫家的詳細情況。一幅家庭的圖畫鮮明地擺了出來。聽得出,也看得出證人是直率而沒有偏心的。盡管他對他去世的主人極為尊敬,但卻仍然聲稱,比如說,主人對待米卡頗不公平,而且“不大關心教養兒子。這小孩如果沒有我,會被虱子咬死的”,他在講到米卡的兒童時代時候這樣補充說:“父親在母親遺下來的祖傳財產上欺瞞兒子,這也是不應該的。”檢察官問,他有什麼根據,可以證明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賬目方麵欺騙了兒子,使大家驚訝的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並沒有提出任何切實的證據,但卻堅持說,他和兒子所算的賬是“不公平”的,他“應該補出幾千盧布來”。順便說一下,這個問題,就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否真的沒付清米卡款項的問題,檢察官以後曾特別孜孜不倦地向所有可能知道的證人提了出來,連阿遼沙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也在內,但是沒有從任何一個證人那裏取得一點點確切的回答。大家全證實這事實,但沒有人能提出一點點明顯的證據。當格裏戈裏描述了正在吃飯的時候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闖進來揍了父親一頓,還威嚇說要回來殺死他的那幕活劇時,全場的人都普遍產生了一種極壞的印象,尤其因為老仆人講的口氣平靜,沒有廢話,用語別致,結果卻顯得極有說服力。至於米卡對他的冒犯,當時揍他的臉,把他打倒在地,他說他並不生氣,早就原諒他了。對於去世的斯麥爾佳科夫,他一麵畫十字,一麵表示他是一個能幹的小夥子,隻是傻裏傻氣,遭受病魔的折磨,尤其更壞的是,他是無神派,這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的大兒子教的。但對斯麥爾佳科夫的誠實不欺,他卻幾乎熱烈地加以證實,立刻講到,斯麥爾佳科夫有一次撿到主人掉下的錢,並沒有藏起來,卻交還給主人,主人因此“賞給他一個金幣”,而且以後什麼事情都很信任他了。關於通花園的門是開著的這一層,他用十分堅持的態度予以證實。他們盤問他的事情太多,我也不能全都記清楚了。最後由律師發問。他一開口就詢問信封的事情,就是“據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曾把三千盧布藏在裏麵預備給“某一位太太”的那個信封。“您這個多年在您主人身邊伺候的人,究竟親眼看見過它沒有?”格裏戈裏回答他沒有看見,而且“直到大家紛紛談論起它來之前”,也從沒有聽誰說起過關於這筆錢的話,關於信封的問題費丘科維奇也對證人中凡是可以詢問的人都不斷地提出來,就像檢察官提出分產問題來一樣,而從大家那裏得到的也隻有同樣的回答,就是誰也沒有看見過信封,盡管有許多人都聽說過它。律師對於這個問題的堅持探詢大家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
“現在我能不能對您提出一個問題,假使你容許的話,”費丘科維奇突然完全出人意外地問道,“從預審上查明,您在那天晚上臨睡以前,曾用一種鎮痛劑,或者說藥酒,擦你發痛的腰,希望用它治病,那東西是用什麼做的?”
格裏戈裏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發問者,沉默了一會兒,喃喃地說:
“裏麵有番紅花。”
“隻有番紅花嗎?您不記得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嗎?”
“還有車前草。”
“是不是還有胡椒?”費丘科維奇好奇地問。
“也有胡椒。”
“以及其他等等的東西,全泡在燒酒裏嗎?”
“泡在酒精裏。”
大廳裏輕輕傳出了一陣笑聲。
“你瞧,還泡在酒精裏。你擦完了腰,一邊由您太太念著隻有她知道的虔誠的禱詞,一邊就把瓶裏剩下的一點喝掉了,對嗎?”
“喝掉了。”
“喝得多嗎?大概多少?有一兩酒盅嗎?”
“總有一玻璃杯。”
“甚至有一玻璃杯。也許有一杯半嗎?”
格裏戈裏不作聲。他似乎有點明白了。
“一杯半純酒精,那倒真不壞,您以為怎樣?連‘天堂的門敞開著’都會看得見,不用說通花園的門了,對不對?”
格裏戈裏還是不作聲。大廳裏又傳出一陣輕輕的笑聲。首席法官挪動了一下身子。
“您是不是可以肯定,”費丘科維奇愈加追得緊了,“您看見通花園的門是開著的時候,到底是醒著還是在睡著?”
“我兩腳站在地上。”
“這還不能證明你不是在睡著。”大廳裏又一再發出輕笑聲,“如果在那個時候有人問你什麼話,比方說,今年是哪一年?你能夠清楚地回答嗎?”
“這我不知道。”
“那麼今年究竟是哪一年,基督降生後哪一年,你知道嗎?”
格裏戈裏茫然失措地站在那裏,兩眼呆呆地盯著自己的折磨者。說來叫人奇怪,顯然他好像果真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大概您總還知道,你的手上有幾隻指頭吧?”
“我是奴才,”格裏戈裏忽然大聲而且清楚地說,“既然官長想取笑我,我也隻好忍受下去。”
這似乎使費丘科維奇有點愕然,這時首席法官也過問了,他用警告的口氣提醒律師,應該提出比較合適的問題。費丘科維奇聽了以後,莊嚴地鞠了一躬,聲明他的發問完了。自然,這樣一來旁聽者和陪審員們心裏都可能留下了一點小小的疑竇,懷疑這個在進行某種治療的狀態下甚至會“看見天堂的門”,而且連今年是基督降生後多少年都不知道的人,他的供詞到底是否屬實;因此律師所抱的目的畢竟還是達到了。然而在格裏戈裏退席之前發生了一個插曲。首席法官向被告詢問:對方才提出的證詞他有沒有話說?
“除去門以外,他說的全是實話。”米卡大聲說,“為了他替我逮虱子,我感謝他。為了他原諒我打他的事,我感謝他。老頭子一輩子誠實可靠,對我父親忠心耿耿,就像七百條巴兒狗那樣。”
“被告,你說話要加檢點。”首席法官嚴厲地說。
“我可不是巴兒狗。”格裏戈裏也嘟囔了起來。
“那麼我是巴兒狗,我是!”米卡大聲說,“既然這話是侮辱人的,那就由我自己來承受,並且請求他原諒:我是畜生,過去對他太狠了!我對伊索也太狠了。”
“對什麼伊索?”首席法官又厲聲問。
“哦,對小醜皮埃洛……對父親,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首席法官重又一再莊重而且更加嚴厲地對米卡說,請他出言吐語要謹慎些。
“您這樣是自己在損害審判您的人對您的看法。”
律師向證人拉基金發問的時候也弄得十分巧妙。我這裏要說明,拉基金是最重要的證人之一,無疑是極為檢察官所倚重的。原來他什麼全知道,知道的事出奇的多,他到所有的人那裏去過,看見過一切,同一切人說過話,清楚地知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卡拉馬佐夫一家人的履曆。誠然,關於裝著三千盧布那隻信封的事,他也隻是從米卡口裏聽說過。但是他詳細描述了米卡在“京都”酒店裏所幹的好事,所有不利於後者的言語和舉動,還講了斯涅吉遼夫上尉被喚作“樹皮擦子”的那段故事。但是關於那特殊的一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地產賬目上,是不是還欠米卡錢,甚至連拉基金也說不出什麼來,隻能用一些泛泛的輕蔑之詞搪塞過去:“以卡拉馬佐夫一家那種誰也說不清弄不明的一團糟狀態,誰還能辨得清楚他倆究竟誰對誰不對,誰欠誰呢?”他把目前正在審理的這樁罪案的全部悲劇,說成是農奴製的舊習俗,和俄國因缺乏適當的體製而陷於無秩序狀態的產物。一句話,他被容許發表了一點意見。拉基金先生在這訟案上初露頭角,被人家所注意。檢察官知道證人正在為雜誌寫一篇關於現代犯罪問題的論文,他在我們下文可以讀到的演詞中,就曾引用了這篇論文中的某些意見,因此可以證明他是看過這篇論文的。證人口中所描繪出來的這幅圖畫顯得陰暗而且陰惡,這有力地加強了“公訴”的分量。總的說來,拉基金這番話由於它見解的獨立不羈和罕見的深遠高尚,使旁聽者都為之傾倒。甚至還聽到了兩三次突然爆發的掌聲,這正是在當他講到農奴製,講到俄國正陷於無秩序狀況的時候。但拉基金到底還年輕,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立刻被律師巧妙地利用上了。他在回答關於格魯申卡的某些問題的時候,由於被他無疑自己也意識到了的成功,以及他心中一時激起的那種高尚無比的心情所陶醉,竟冒失地用有幾分輕蔑的語調,把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說成是“商人薩姆索諾夫所豢養的情婦”。他事後情願付出極高的代價來贖回這句話,因為費丘科維奇立刻在這句話上抓住了他。這是因為拉基金完全料不到律師會在這樣短短的時間內把案件弄得這樣熟悉,竟會知道這樣隱秘的細節。
“請問一下,”輪到律師提問的時候,他帶著極為客氣甚至恭敬的微笑開始說,“您自然就是那位拉基金先生,寫過一本曾由教區當局發表的小冊子,叫作《已故長老佐西馬的隱修生活》,裏麵充滿深刻的宗教思想。書上還有呈獻給主教的虔誠而出色的題詞,我新近曾經愉快地讀了一遍。”
“我寫這個東西,並不想發表……以後他們給印了出來。”拉基金囁嚅地說,似乎突然不知為什麼有點慌亂甚至羞愧起來。
“哦,寫得好極了!以您這樣的思想家,大概而且甚至必定對於一切的社會現象抱著十分寬大的態度。您那本有益的小冊子,由於主教的讚助,得以暢行,而且產生了相當的好影響。……但是我現在主要想好奇地問您一聲:您剛才聲明,您和斯維特洛娃小姐是相當熟識的,是不是?”(按[49]:格魯申卡的姓原來是“斯維特洛娃”,這我是直到這一天在審案的過程中才初次知道的。)
“我不能對我的一切交往負責。我還是個青年人,而且誰還能對一切他所交往的人負責呢?”拉基金的臉漲得通紅。
“我明白,我很明白!”費丘科維奇說,好像自己也感到慚愧,連忙道歉似的,“您也和其他任何人一樣,對於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婦女相結識感到極為有趣,而且這婦女也樂於接待本城的優秀青年,但是……我隻想探問一下:我聽說斯維特洛娃在兩個月以前極想和最小的卡拉馬佐夫·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相識,叫您就在他當時還穿著修道服的時候把他帶到她家裏去,她答應隻要您把他帶到,就給您二十五個盧布。後來知道,這件事正好就在構成本案的那件慘劇發生的那天晚上實現了。您把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領到了斯維特洛娃小姐的家裏,是不是當時就從斯維特洛娃手裏領到了這二十五個盧布的獎賞,我想要向您打聽的就是這件事。”
“這是開玩笑。我看不出,為什麼這件事情會引起您的注意來。我收下這錢隻是為了開開玩笑,準備以後再歸還……”
“這麼說,你確是收下了。但是您至今還沒有歸還呀,或者已經交還了嗎?”
“這太無聊了……”拉基金嘟囔說,“我不能回答這類問題。我自然要歸還的。”
首席法官開始幹涉,然而律師宣稱,他對拉基金先生的詢問已經結束。拉基金先生離場的時候,多少有點被抹黑了。他那番高尚無比的話所博得的印象到底被摧毀了,費丘科維奇目送著他下去,似乎在指著他對觀眾說:“瞧吧,你們這些正直的控訴者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我記得,這一次米卡也還是免不了引起了一段插曲:他被拉基金形容格魯申卡時所用的口氣氣瘋了,突然從座位上大喊了一聲:“伯納德!”當問完拉基金以後,首席法官問被告有沒有話要說的時候,米卡響亮地喊道:
“他在我被控犯罪以後還向我借過錢哩!他是個卑鄙的伯納德和名利熏心的家夥,不信上帝,哄騙主教!”
米卡自然又因為說話魯莽,受了一番訓誡,但是拉基金先生卻到底是徹底完蛋了。斯涅吉遼夫上尉的做證也不大順當,但完全是由於另一個原因。他出場時渾身襤褸,穿著肮髒的衣裳,肮髒的皮靴;盡管采取了一切預防措施,還事先經過“專門檢查”,還是突然發現,他完全喝醉了。關於米卡對他的侮辱的問題,他忽然拒絕回答。
“不必提它了。伊留莎不許。上帝會補償我的。”
“誰不許您說?您指的是哪一個人?”
“伊留莎,我的小兒子,他坐在大石頭上時說過:‘爸爸,爸爸,他多麼作踐你呀!’現在快要死了。”
上尉忽然號啕痛哭起來,一下撲倒在首席法官的腳下。在觀眾的笑聲之下,連忙把他帶下去了。檢察官事先指望的效果完全沒有實現。
律師卻繼續利用一切手段。他對於案情之熟悉使大家越來越感到驚奇。例如,特裏豐·鮑裏索維奇的供詞本可以引起極強烈的印象,自然對於米卡來說是極為不利的。他幾乎扳著指頭計算出,米卡在發生慘劇的前一月第一次來到莫克洛葉的時候,所花的錢不會在三千以下,或者“隻是稍為少一些。單單在那些茨岡女人身上就花了不知多少!賞給我們那些身上長虱子的農民並不是每人‘隨手扔給半盧布’,起碼是二十五盧布一張的鈔票,再少是不會給的。何況當時還公然從他手裏偷去多少錢啊!那些偷的人,是不會留下收據的。既然是他自己隨隨便便地拋擲,哪裏還能抓住賊呢!我們的鄉下人全是強盜,誰也不講良心的。至於姑娘們,落到我們那些鄉下姑娘手裏的又有多少啊!我們那兒的那些人竟從此發了財,一點都不假,可原來都夠窮的”。一句話,他把全部用費都一一報了出來,仿佛開了一筆清單似的。這樣一來,關於隻花去一千五百盧布,而把其餘的款子留在護身香囊裏的那種說法就顯得毫不可信了。“我親自看見的,親眼目睹他手裏拿著三千盧布,就好像看見他隻拿著一個戈比那麼清清楚楚,我們這些人還會不識數嗎?”特裏豐·鮑裏索維奇大聲說,竭力想討好“官長”們。但是輪到律師問的時候,他幾乎一點也不想去駁倒證詞,卻忽然講起,在被捕的前一月,初次酗酒的時候,馬車夫季莫費依和另一個農民阿基姆曾在莫克洛葉客棧過道的地板上,撿到過米卡喝醉酒掉下的一百盧布,交給了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他當時賞給他們每人一個盧布。“這一百盧布您當時還給卡拉馬佐夫先生沒有?”特裏豐·鮑裏索維奇無論怎樣支吾,經過盤問鄉下人,也隻好承認發現一百盧布的事,但是他說當時就把原款交還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了,“老老實實地交了給他,不過他當時自己完全喝醉了酒,不見得會記得的。”因為他在傳喚鄉下人做證以前一直否認找到一百盧布的事,所以關於他還款給喝醉了的米卡的供詞自然也極為可疑。因此檢察官方麵推出來的一個危險的證人退場的時候也蒙了嫌疑,名譽上遭到很大汙損。波蘭人也出了同樣的事情。他們上堂的時候十分驕傲而且神色自如。他們大聲說,第一層,兩人“曾為皇室服務”,“米卡先生”對他們提議,想用三千盧布收買他們的名譽,他們是曾經看見他手裏有過許多錢的。穆夏洛維奇說話時夾雜了許許多多的波蘭話,他看見這反能在首席法官和檢察官的眼裏抬高他的身份,就精神大振,最後完全用波蘭話說起來。但是費丘科維奇也把他們抓進網裏了:無論重新又傳喚上來的特裏豐·鮑裏索維奇怎樣閃避,最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一副紙牌確被佛魯勃萊夫斯基偷換了,而穆夏洛維奇坐莊的時候,曾不住偷牌。這一點在當時卡爾幹諾夫提供的證詞中就曾加以證實,於是兩位波蘭老爺甚至在觀眾的哄笑之下相當丟臉地退走了。
隨後所有那些最危險的證人幾乎全發生了這類情況。費丘科維奇使每個人都在道德上遭到了抹黑,把他們弄得灰溜溜地才放他們下場。那些法律專家和精通此道的人都很欣賞,隻是仍舊感到不解,這一切究竟能產生什麼重大的根本效果,因為我重說一句,大家全覺得那可悲的變得越來越強有力的指控實在太無懈可擊了。但是大家從那位“偉大的魔術家”的自信上看得出他是心安理得的,因此大家都期待著,因為“這樣的人”不會從彼得堡白來一趟的,這人是不會毫無所得而回去的。
三 醫生鑒定和胡桃一磅
醫生的鑒定同樣沒有幫被告什麼忙。以後看得出來,費丘科維奇自己對它大概也不抱多大希望。這事其實隻是由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堅持主張才進行的,她特地為此從莫斯科請來了一位著名的醫生。辯護自然決不會因此而遭到什麼損失,碰巧了也許還可以得到一點好處。但結果卻竟發生了幾乎有幾分滑稽的情況,那就是幾個醫生的意見有點不一致。這些專家裏麵有別處來的著名大夫,有我們城裏的醫生赫爾岑斯圖勃,還有年輕的醫生瓦爾文斯基。後麵兩位也列在由檢察官傳喚的普通證人之列。首先以專家身份被傳問的是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他是七十歲的老人,頭發雪白,已經禿頂,中等的身材,體格還很健壯。我們城裏大家都很重視他,尊敬他。他是一位正直的醫生,是個很好、很虔信的人,是位“赫恩胡特”派,或“莫拉維亞兄弟”派的教徒,我知道得不太清楚。他住在我們這裏已經很久了,平時神態特別莊嚴。他為人良善,愛人如己,免費醫治窮人和農民,親自到他們的破房木屋中去,留下錢買藥,但是脾氣固執得像一頭驢。他的腦袋裏要是抱定了一個念頭,你要加以推翻是不可能的。順便說一句,城裏大家幾乎都已經聽說,這位外來的著名醫生到這裏才兩三天,就對赫爾岑斯圖勃醫生的才幹說了幾句十分不敬的評語。事情是因為這位莫斯科的醫生雖然出診費至少需二十五盧布,但是我們城裏有些人仍樂於趁他到這裏來的機會,不惜金錢,趨之若鶩地去請他診治。在他沒有來以前,這些病人自然都是由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治療的,於是這位名醫生就到處苛刻地批評他的治療方法。以後甚至一到病人家,就幹脆問:“嗯,原來是誰在這兒胡搞的?是赫爾岑斯圖勃嗎?哈,哈,哈!”這一切情況自然全都傳到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耳朵裏。現在這三位醫生先後上堂來做證。赫爾岑斯圖勃醫生直截了當地聲明:“被告智力的失常是顯而易見的。”他接著提出的一些看法,我在這裏略去不提了。最後他又補充說,這種失常不但主要可以從被告以前許多行為上看到,就是現在,甚至眼前也可以看出。等到人家請他解釋現在、眼前可以看出些什麼來時,這老醫生用坦白直率的態度指出,被告在走進大廳時,“有著一副對於周圍環境很不尋常的古怪態度,一直大步向前走著,像兵士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瞧著前麵,其實他本應該朝左邊看,那邊旁聽席上坐著一些太太,因為他是女性的極大愛好者,必然會念念不忘太太們現在會說他一些什麼的。”小老頭兒最後用這麼一番很特別的話來作為結束。這裏還應當補充說明一句,他常說俄國話,而且很喜歡說,但不知怎麼他的每句話都帶著德國調子,但他卻還永遠毫不在乎,因為他一輩子有那麼個毛病,就是認為自己的俄國話是標準的,“甚至比俄國人還好”,他還常愛用俄國的諺語,老是告訴人家,俄國的諺語是世界上所有諺語中最好、最有表現力的。還要指出,不知是由於精神不集中還是什麼原因,他在談話中時常忘記極平常的、他完全知道卻忽然不知為什麼從腦子裏逃走的詞兒。不過他在說德國話的時候也常有這種情形,而且每當這時他總在自己的麵前揮舞著手,仿佛想找到並捉住丟失了的字眼似的,而在他還沒有找到丟失的詞兒以前,誰也不能強迫他把已經開了頭的話繼續談下去。他說被告走進來的時候,應該瞧著太太們,這句話引起了旁聽者中間嬉笑的低語。我們這裏的太太們很愛這小老頭兒,也知道他打了一輩子光棍,是虔信而行為端正的人,把女人看作高尚的、理想的人物。因此他這番出乎意外的話使大家覺得非常奇怪。
莫斯科的醫生在上堂問話時斷然而不客氣地表示他認為被告的腦子是不正常的,“甚至已達到極嚴重的程度”。他巧妙地說了許多關於“精神錯亂”和“癲狂”的話,並且得出結論說照所有收集到的證據看來,被告在被捕前好幾天,無疑的就已處於病態的精神錯亂狀態之下,盡管犯了罪,但即使也有感覺,卻幾乎是身不由己的,完全沒有力量克服當時控製著他的病態的精神衝動。但在精神錯亂以外,醫生還看出了癲狂,據他說,這預示著將來進一步會直接發展到完全瘋狂的地步(按:我這裏是用自己的話傳達醫生的話,至於他當時卻是用極為科學的專門術語來加以解釋的)。“他的一切行動是同常識和邏輯相反的,”他繼續說,“姑且不說我沒有看見的一切,也就是作案本身和整個慘劇的前前後後,即使在前天和我談話的時候,他的眼光也是那樣莫名其妙的呆板。在完全不該笑的時候,發出意外的笑聲。常常沒來由地發火,說一些奇怪的話,如‘伯納德’‘倫理學’以及諸如此類不必要的話。”不過醫生認為最能說明這種癲狂狀態的是,被告一提起他認為自己受了欺騙的那三千盧布,就不由得要爆發出某種不尋常的火氣來,而對自己所有其他的失敗和屈辱的事情,說起來和想起來都顯得十分平淡。此外,事後還查明,在這以前,每逢一提到這三千盧布,他也總是會弄到幾乎要發狂的地步,可是別人都證明,他這人是並無利欲心,也並不貪婪的。“至於說到我那位學術上的同行的意見,”莫斯科的醫生在結束發言的時候,嘲諷地說,“被告上堂的時候,應該目視女人,而不應直瞪著前麵,我隻能說這樣的意見除了含有開玩笑的性質以外,還是根本錯誤的;因為盡管我十分讚成被告走進決定他的命運的法庭大廳的時候,不應該這樣呆板地直瞪著前麵,這的確可以認作是他在這時精神不正常的征象,但同時我要肯定地說,他不應該朝左邊看太太們,相反,應該向右邊看,用眼睛尋找他的律師,因為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律師的幫助上,他的全部命運現在都要依靠他的辯護。”醫生陳述自己這個意見時語氣斷然,十分堅決。但最後被傳喚的瓦爾文斯基醫生的出人意料的結論,給兩位有學問的專家之間的不同論調增添了特別滑稽的意味。據他的看法,被告在現在和以前的精神狀態都是完全正常的,雖然在被捕以前他的確顯出了神經質的、過度興奮的心情,但是這可能是產生於許多極明顯的原因,譬如嫉妒、憤怒、不斷地喝醉酒等。但是這種神經質的狀態絕不會含有剛才所說的任何特殊的“精神錯亂”成分。至於說到被告走進大廳的時候應該向左看還是向右看這一點,“據他的鄙見”,被告正應該在走進大廳的時候向前直視,像他實際所做的那樣,因為首席法官和法官們正坐在他的前麵,他的命運完全握在他們的手中,“所以他向前直視,恰恰足以證明這時候他的腦子是處於正常狀態。”這位年輕醫生最後帶著幾分激烈的情緒結束了他自稱為“鄙見”的供詞。
“妙極了,郎中!”米卡從座位上嚷著,“就是這樣!”
自然人家把米卡攔住了。但是年輕醫生的意見對於法官和旁聽的人們都起了極大的影響,因為隨後表明,大家全都讚成他的話。然而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又以證人的資格被傳訊,卻忽然完全出人意料地說了於米卡有利的話。他是這城裏的老居民,早就知道卡拉馬佐夫家的情形,在提出了幾種對於“公訴”很有意義的證詞以後,忽然似乎想起了什麼,又補充說:
“但是這個可憐的青年人本可以得到比現在好得多的命運的,因為無論在兒童時代還是在以後,他的心腸一直都很好,這我是知道的。不過俄國諺語說:‘如果一個人有一個頭腦,那很好,如果還有一個聰明的人到他家裏來做客,那就更好,因為那時就有兩個頭腦,不隻一個……’”
“‘一人多智好,兩人多智就更妙’。”檢察官不耐煩地幫著他說清楚,他早就知道老頭兒有說話說得又慢又長的習慣,一點不在乎他的話給人的印象如何,也不在乎人家等得多麼著急,正相反,他還很重視他那遲飩、平淡無奇而又永遠自鳴得意的德國式俏皮話。小老頭兒是愛說些俏皮話的。
“哦,對,對,我說的正是這句話,”他固執地馬上接口說,“一個頭腦好,兩個頭腦就更加更加好。但是另一個有頭腦的人沒上他那兒來,他卻把自己的腦子又放出去……這話是怎麼說的,放到哪兒去了?那個詞兒——他把自己的腦子放到哪兒去,我忘記是怎麼說的了,”他用手在自己的眼前比畫著繼續說,“哦,是的,去遊蕩[50]。”
“遊蕩嗎?”
“是的,遊蕩,我說的就是這句話。他的腦子跑出去遊蕩,跑得太遠,迷了路了。但是他是一個知道好歹的、敏感的小夥子,我清楚記得他還很小的時候,被拋棄在父親的後院裏,光著腳在地上跑著,小褲上隻有一個紐扣……”
這個正直的小老頭兒的話裏突然出現了一種多愁善感、深深激動的音調。費丘科維奇渾身哆嗦了一下,似乎有所預感,馬上緊緊抓住不放過去。
“是的,我當時自己還是一個青年人,我……不錯,我當時隻有四十五歲,剛剛來到這裏。我當時很可憐這男孩,心中暗地問自己,為什麼我不能給他買一磅……是的,一磅什麼?我忘記它叫什麼啦,一磅小孩子們很愛吃的,那叫什麼,那叫什麼,”醫生又比畫起手來,“樹上結的,有人摘下來,大家都拿它送人。”
“是蘋果嗎?”
“不,不!一磅,一磅,蘋果是十個十個算的,不論磅,不,這東西很多,全是小的,放在嘴裏,喀拉一響……”
“是胡桃嗎?”
“不錯,就是胡桃,我說的就是這個,”醫生不動聲色地證實說,好像根本沒有想不起詞兒似的,“我送給他一磅胡桃,因為從來還沒有人送給這孩子一磅胡桃過。我舉起了一隻手指,對他說:‘孩子!聖父[51]。’他笑了,也說:‘聖子[52]。’接著他又笑了,又口齒不清地說:‘聖靈[53]。’隨後他又笑了,盡量學著說,‘聖靈。’我就走了。第三天走過那裏,他主動朝我喊道‘叔叔,聖子’,單隻忘了聖靈,但我一提醒他就記得了,我的心裏又十分憐惜他起來。但是他後來被帶走了,我再也看不見他。這事已經過了二十三年,我的頭發全白了,有一天早晨正坐在我的診療室裏,忽然走進一個像一朵鮮花似的青年人,我怎麼也認不出他來,但是他舉起手指,笑著說:‘聖子和聖靈!我剛剛回來,特地來謝謝您送給我一磅胡桃,因為當時從來沒有人給我買過一磅胡桃,隻有您一個人給我買了一磅胡桃。’於是我想起了我的幸福的青春時代和沒有靴子穿、在院子裏跑的可憐的小孩,我的心感動了。我就說:‘你是一個很識好歹的青年人,因為你一輩子記著我在你的兒童時代送給你的一磅胡桃。’我抱住他,為他祝福。我竟哭了。他笑著,笑著,也哭了,因為俄國人是時常在應該哭的地方發笑的。但是他竟哭了,我看到的。可是現在,唉,真是可歎!”
“我現在也在這裏哭,德國人,現在也在這裏哭,你這聖者!”米卡忽然從自己的座位上嚷道。
無論如何,這段小故事使聽眾產生了一點於米卡有利的印象。但是對米卡有利的主要印象卻是由下文就要講到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證詞引起的。而且總的說來,在為被告辯護的[54]證人,也就是由律師方麵傳喚的證人開始上堂的時候,命運似乎突然地,甚至是明顯地朝米卡微笑了,而且最有意思的是這甚至都出於律師的意料。不過,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前,阿遼沙先被傳上去。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實,看來甚至是對於公訴方麵一個重要論點顯然不利的明證。
四 幸福對米卡微笑
這在阿遼沙本人也是完全出於偶然的。他被傳喚做證,免予宣誓。我記得從詢問的開頭幾句話上,各方麵就對他異常溫和而且同情。顯然事先關於他就傳揚著極好的名聲。阿遼沙的證詞十分謙虛而且拘謹,但是其中明顯地流露出對於他不幸的哥哥的熱烈同情。在回答一個問題時,他形容哥哥的性格也許是暴躁而耽於情欲的,但同時卻是正直、驕傲、寬容的人,隻要需要,甚至會樂意自我犧牲。他承認他的哥哥在最近的日子裏,因為對於格魯申卡的迷戀,因為和父親吃醋爭風,處於難堪的狀態之下。但是他氣憤地斷然否定那樣一種推斷,就是說他的哥哥會為了圖財而害命,固然他也承認這三千盧布幾乎成了使米卡發狂的一塊心病,因為他認為這是父親用欺騙的方法沒有給夠他的遺產,他本來對於錢財並不貪婪,然而一提起這三千盧布來,卻總要暴怒得發狂。對於兩位“女太太”(如檢察官所稱的),那就是格魯申卡和卡嘉之間爭風吃醋的事情,他回答得含糊躲閃,對於其中一兩個問題甚至完全不願回答。
“不管怎樣,您的哥哥曾對你說起過他想殺死他的父親沒有?”檢察官問。“您可以不回答,假如你認為必要的話。”他補充了這句話。
“沒有直接說。”阿遼沙回答。
“怎麼?是間接的嗎?”
“他有一次對我說過他對父親有一種切身的憎恨,並且害怕……怕……在極端的情況下……在感到極端憎惡的時候,也許有可能殺死他。”
“您聽到以後,相信他的話嗎?”
“我怕說出我是相信的。但是我永遠深信有一種高尚的情感總會在致命的時刻挽救他的,實際上也真的挽救了他,因為殺死我父親的不是他。”阿遼沙用洪亮得使全場都聽得見的聲音堅定地結束了他的話。
檢察官哆嗦了一下,像一匹戰馬聽到了軍號聲。
“請您相信,我完全相信你的想法是十分誠懇的,並不把它歸因於您對您不幸的哥哥的感情,或者把它們混為一談。您對於自己家庭裏釀成的這整個悲劇抱有獨特的看法,這是我們從預審中就知道的。不瞞您說,這種看法十分特別,而且和檢察方麵所得到的其他各種證詞大相矛盾,因此認為有必要切實地請問您:您究竟是以什麼事實作為依據,使您徹底深信您的哥哥並沒犯罪,而是別人犯的罪,像您在預審時直率地指出來的那樣。”
“在預審的時候我隻是回答問題罷了,”阿遼沙平靜而輕聲地說,“我並沒有對斯麥爾佳科夫提出指控。”
“但是您到底指出了他。”
“我是由於德米特裏哥哥的話才這樣說的。我在被傳喚以前就已聽人說到他被捕時所發生的一切情形,還講起他自己當時曾指出斯麥爾佳科夫來。我完全相信哥哥是無罪的。假使不是他殺死,那麼……”
“那麼就是斯麥爾佳科夫嗎?為什麼一定是斯麥爾佳科夫?為什麼您這樣堅決地相信你的哥哥沒有犯罪呢?”
“我不能不相信我的哥哥。我明白他不會對我撒謊的。我從他的臉上看得出他沒有對我撒謊。”
“僅僅是從臉上看出來的嗎?您的證據僅僅隻是這個嗎?”
“我再也沒有別的證據了。”
“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的犯罪,除了您哥哥說的話和他的臉色以外,你也沒有任何一點點別的證明作為根據,是不是?”
“是的,我沒有別的證據。”
檢察官停止了訊問。阿遼沙的回答使旁聽的群眾感到極為失望。在開庭以前,我們這裏就已經有人談到斯麥爾佳科夫,有人聽到什麼風聲,還有人指出某種事實來。有人說,阿遼沙已搜集到一些對於他哥哥有利並且可以證明那個仆人有罪的非同尋常的證據,但結果是,什麼也沒有,除去一些道德上的信念以外沒有任何證據,從他是被告的同胞弟兄的關係上看來,這信念是很自然的。
但費丘科維奇也開始訊問了。他問什麼時候被告對阿遼沙說他憎恨父親,有可能會殺死他,是不是在慘劇前最後一次會晤的時候聽到他說這句話的。阿遼沙在回答的時候,忽然似乎哆嗦了一下,好像現在剛想起並且注意到一件什麼事情。
“我現在記起一件事情來,是連我自己也已完全忘記了的,當時我對這件事不大明白,現在卻……”
阿遼沙顯然現在才猛然想起。他興奮地講起他和米卡最後一次會晤,在晚上去修道院的路上,一株樹下麵,米卡捶著自己的胸,“捶著胸脯的上部”,對他幾次反複地說,他有恢複他的名譽的手段,這手段就在這裏,這地方,在他的胸脯上。“我當時以為他捶自己胸脯是指自己的心,”阿遼沙繼續說,“說他可以在自己的心裏找到力量,以避免一樁什麼可怕的恥辱,這恥辱正臨到他的頭上,他甚至對我也不敢講出來。說老實話,我當時以為他講的是父親,他一想到他要到父親那裏去,做出什麼野蠻的舉動來,就感到羞恥得發抖。可實際上他當時就似乎指的是胸前的一件什麼東西,我記得我的腦子裏當時曾閃過一個念頭,覺得心根本不在胸脯的那個部位,而是在下麵,他捶的地方太高,就在頸子的下麵,他一直指著這個地方。我當時覺得我的念頭是愚蠢的,可是也許他當時就是指的那個裏麵縫著一千五百盧布的護身香囊!”
“就是的!”米卡忽然從座位上嚷道,“就是這樣,阿遼沙,就是這樣的,我當時就是用拳頭捶在那上麵。”
費丘科維奇急忙跑到他跟前,懇求他安靜一點,接著就立刻緊緊盯住了阿遼沙不放。阿遼沙自己也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熱烈地說出了他的猜想,他以為這所謂恥辱,很可能就是指米卡身上既帶有一千五百盧布,本可以還掉他欠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債務的一半,但卻仍然決定不還,而把它用在別的上麵,也就是作為帶走格魯申卡的用費,假使她答應的話。
“就是這樣,準是這樣,”阿遼沙帶著突如其來的興奮叫道,“我哥哥當時正是對我這樣說,他本可以把一半、一半的恥辱(他當時幾次說出‘一半’兩個字!)立刻從自己身上卸下去,但不幸他的性格是那樣軟弱,竟辦不到,他預先知道他不會這樣辦,也沒有力量這樣辦!”
“你堅定而且清楚地記得他捶的就是胸脯的那個部位嗎?”費丘科維奇急切地問。
“清楚而且堅定,因為我當時就想到心的部位極低,為什麼他捶得那麼高,我當時還覺得我的念頭是愚蠢的,我記得我覺得自己是愚蠢的,我的腦子裏當時這樣想了一下。因此我現在立刻想起來了。我怎麼會一直沒想起來呢?他說他有辦法,但他不肯交還這一千五百盧布,指的就是這個護身香囊!我知道,別人轉告我說:他在莫克洛葉被捕的時候,曾經大聲說,他認為自己終身莫大恥辱的就是本來有方法可以把一半的債務(正是一半!)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她麵前洗去賊名,然而他卻到底沒有能下決心去還,寧可在她的眼裏成為小偷,也不願放棄錢!可他為了這筆債務心裏曾感到多麼痛苦,多麼痛苦啊!”阿遼沙最後感歎萬分地說。
檢察官自然也出麵幹預了。他請阿遼沙從頭敘述一下這事的前後情況,還好幾次堅持地問:被告捶胸脯的時候,是否真的仿佛確有所指?或許是單純地用拳頭捶捶自己的胸脯?
“並不是用拳頭!”阿遼沙說,“恰恰是用指頭指著,指著這個很高的地方。我怎麼會一直沒想起來呢!”
首席法官問米卡,他對於這個證詞有什麼話要說?米卡證實這事就是這樣的,他正是指著在他胸前,就在脖子底下的一千五百盧布,自然這是一個恥辱,“無法否認的恥辱,是我一輩子最恥辱的行為!”米卡大聲說,“我能還而不還。寧願在她的眼裏做一個小偷,卻不肯還錢。而且最主要的恥辱就在於預先知道自己不肯還錢!阿遼沙說得很對!謝謝你,阿遼沙!”
阿遼沙的傳訊結束了。重要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總算找到了一樁事實,總算有了一件證據,盡管隻是一件小小的證據,幾乎隻是對於證據的一點暗示,但它總還是可以稍稍地證明這個護身香囊是的確存在的,裏麵有一千五百盧布,被告在莫克洛葉預審的時候聲稱這一千五百盧布是“我的”,他並沒有撒謊。阿遼沙很高興;他漲紅了臉,走到給他指定的座位上去。他許久還不住自己對自己說:“我怎麼會忘記了!我怎麼會忘記了!怎麼剛剛現在才突然想了起來!”
開始傳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剛一出現,大廳裏就顯出了某種不尋常的氣氛。太太們拿起帶柄眼鏡和望遠鏡,男子們挪動著身子,有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想看得清楚些。以後大家全證實說,她剛走進來,米卡的臉就忽然慘白得“像一張紙”。她穿一身黑衣裳,十分謙恭,幾乎近於畏怯地走到指給她的那個位置上去。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她有心神紛亂的樣子,倒是一種果斷的神氣在她陰鬱的黑眼睛裏流露出來。應該指出的是以後許多人說她在這時候的容貌特別美麗。她說話聲音很低,但字句清晰,整個大廳都聽得見。她的口氣異常平靜,或者至少努力顯得平靜。首席法官開始謹慎而且特別有禮地發問,似乎生怕觸及“某些心弦”,並對重大的不幸表示體諒的樣子。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己一開口回答人家所提出的問話,就堅定地宣稱她是被告正式訂過婚的未婚妻,“直到他自己拋棄我為止。”她輕聲補充說。在人家問她關於她托米卡把三千盧布彙給她的親戚那件事的時候,她堅定地說:“我給他這筆錢,並不讓他馬上彙出去。我當時已感到他正迫切需要錢,在當時那個時候,我給他這三千盧布,以他在一個月內彙出去為條件。以後他本犯不著為這筆債務白白折磨自己的。”
我不想轉述所有的問題和她詳細的回答,隻準備傳達她的證詞中主要的意思。
“我堅信他早晚會彙出這三千盧布的,隻要他從父親那裏一拿到款子。”她繼續回答問題說,“我始終相信他的不貪婪和他的誠實,高度的誠實,在銀錢一方麵。他深信可以從父親那裏拿到三千盧布,這一點他對我說過好幾次。我知道他和父親不和睦。我永遠相信,而且至今還相信,他是受了父親的委屈。我不記得他對父親有什麼威脅的話。至少他在我麵前一句話也沒有說,任何威脅的話也沒說過。假使他當時到我這裏來,我立刻會平息他為了虧空我那筆不幸的三千盧布而感到的不安的,但是他沒再到我那裏去,而我自己……正陷於那麼一種處境,不便去叫他來。何況我也沒有任何權利為了這筆債務對他認真計較,”她忽然補充說,話音裏流露出一種堅決的口氣,“有一次我自己也從他手裏借過一筆錢,比這三千還多些,我拿了這筆錢,盡管當時簡直無法想象什麼時候才能歸還這筆債。”
在她的語調裏似乎有一種挑戰的意味。就在這時候,該費丘科維奇發問了。
“這事不在這裏,是在你們開始認識的時候,是不是?”費丘科維奇當時就預感到這裏麵有某種有利的情況,便謹慎地繞著彎子接口說。這裏應該附帶說明一下,盡管他部分地可說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彼得堡聘請來的,但卻一點也不知道當初米卡在另一個城裏借給她五千盧布和“跪地叩頭”這一段事情,她隱瞞著,沒有對他說!這是很奇怪的。完全可以猜想,連她自己在最後一刹那以前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在法庭上講出這段故事,隻好到時候由靈感來決定。
唉,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這個時刻!她開始講述起來,把米卡對阿遼沙講過的故事全都講了,既包括“下跪”,也包括事情的起因,講到她的父親,也講到她到米卡家裏去的情形,但卻沒有一句話,一個暗示,提到米卡通過她的姐姐,提議“打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到他家去取錢”的事。她慷慨地隱瞞了這一點,竟不惜把事情說得好像是她,是她自己當時憑著一時的衝動,抱著某種指望,跑到一位年輕的軍官那裏去,希望……從他手裏借錢。這真是使人震驚。我聽著,身上發冷、打戰,整個大廳的人全屏住呼吸,不放過每一句話。她說的這種事是少有的,因此即使以她這樣敢作敢為,傲視一切的女郎,人們也幾乎不敢想象她會做出這樣極端坦率的供詞,這樣勇於獻身,自我犧牲。而這又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完全是為了拯救一個對她變心並且侮辱了她的人,引起於他有利的良好的印象,以便能哪怕稍稍幫一點忙,有助於使他得救!的確,一個青年軍官,把他最後的五千盧布,他在世上僅有的一切拿出來給人,並且恭恭敬敬地對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姐鞠了一躬,這形象是很令人同情,引人好感的,但是……我的心卻難過得發痛了!我感到以後會發生謠言的!(而以後也果真發生了,發生了!)後來,全城的人都帶著惡意的訕笑流傳說,她所講的故事,在講到那個軍官把女郎放走時,“好像隻朝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的地方,也許並不十分確實。大家暗示,在這地方有一點事實被“遺漏”了。“即使沒有遺漏,即使全是實事,”甚至我們最可敬的太太們也這樣說,“一個小姐就算是為了救她的父親而做出這樣的事來,也很難說是否是極為正當的!”難道說,以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那種聰明,那種病態的敏銳感覺,會預先想不到人們會這樣議論嗎?一定是預先感到,卻還是下決心全說了出來!自然,對於所講情況是否實在的這一切下流的懷疑是以後才開始的,而在最初的一刹那間大家全都受了感動。至於那幾位法官,更是帶著一種虔敬的,甚至可以說是慚愧的沉默傾聽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話。檢察官在這個問題上沒有敢做任何進一步的盤問。費丘科維奇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哦,他甚至露出了幾分勝利的神色。收獲是很多的:一個人基於高尚的熱情能把自己最後的五千盧布拿出來給人,以後卻會為了三千盧布深夜裏去殺死自己的父親,這兩件事簡直是有點難以相容的。至少,費丘科維奇現在可以把搶劫的一層撇開了。“案子”仿佛突然給人以一種新的印象。彌漫開了某種對於米卡有利的同情氣氛。至於他呢,人家說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做證的時候一再從座位上跳起來,然後又倒在長凳上,雙手捂住了臉。但在她說完的時候他忽然把兩手朝她伸出來,用嗚咽的聲音說道:
“卡嘉,你幹嗎毀了我?”
說著就用全場都聽得見的聲音失聲痛哭了起來。但接著馬上又自己忍住了,大聲喊道:
“我現在是永劫不複了!”
隨後,他就似乎呆呆地僵化在那兒,咬著牙,兩手交叉緊按在胸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大廳裏留了下來,坐在給她指定的椅子上。她坐在那裏,臉色蒼白,低垂著頭。坐在她旁邊的人們後來說她全身哆嗦了半天,像發瘧疾似的。這時格魯申卡來接受傳訊了。
我現在就快要寫到那樁也許確實毀了米卡的突如其來的災難性事件了。因為我相信,所有的律師們後來也說,如果不發生這段插曲,罪人是至少可以得到從寬處理的。不過這話以後再說。現在先說兩句關於格魯申卡的事情。
她上堂的時候也穿著一身黑,肩上罩著她那塊美麗的黑色圍巾。她從容地邁著她那輕柔無聲的腳步,微微地擺著身子,就像有時一些豐滿的女人走路時常有的那樣。她走近欄杆,凝視著首席法官,一次也不左顧右盼。據我看來,她這時顯得非常美麗,臉色並不慘白,像一些太太以後硬說的那樣。她們還說她臉上一副專心致誌的、惡毒的神色。我以為她不過是十分氣惱,由於那些渴望瞧熱鬧的旁聽的群眾把輕蔑好奇的眼光盯著她而感到難堪。她具有驕傲的性格,不能忍受人們的蔑視。她這種人隻要疑心到有人對她輕視,就會立刻爆發怒火,渴望報複。自然還帶著畏怯和暗中為這畏怯而感到的羞慚,因此她說起話來不免有點喜怒無常:一會兒憤恨,一會兒輕蔑而又特別粗魯,一會兒又忽然露出真心誠意自怨自艾的口氣。她有時說話就好像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情似的:“無論出什麼亂子,反正一樣,我一定要說……”關於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來往的一層,她厲聲說:“這全是不相幹的事。他硬要纏住我,難道是我的錯處嗎?”可一會兒以後又說:“這全是我的錯,我拿他們兩人開心,既取笑老頭子,又取笑這一位,把他們兩人弄到這種地步。都因為我弄出這些事來。”說話中不知怎麼又提到了薩姆索諾夫。“這跟人家有什麼相幹?”她立刻用一種蠻橫的挑戰口氣反駁起來,“他是我的恩人,當我家裏把我趕了出來的時候,是他把我這個光著腳的人收留下來的。”首席法官還十分客氣地對她說,應該直接回答問題,不要扯到無關的細節上去。可格魯申卡卻臉漲得通紅,眼睛冒出火來。
她沒有看見裝鈔票的信封,隻從“壞蛋”嘴裏聽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有一個信封,裏麵裝著三千盧布。“不過這全是蠢事,我笑得要死,怎麼也不會到他那裏去的。”
“您剛才說的‘壞蛋’是誰?”檢察官問。
“就是那個仆人,斯麥爾佳科夫,殺死了他的主人,昨天又自己吊死了的。”
人家自然馬上問她:她有什麼根據這樣堅決地指控,但是她也同樣沒有任何根據。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己對我說的,你們相信他就是了。那個拆散別人的女人害了他,一點也不錯,她一個人是這一切禍事的根源,一點也不錯。”格魯申卡又加了這麼一句,憤恨得似乎渾身哆嗦,嗓音裏流露出惡狠的聲調。
人家問她這指的又是誰。
“就指的是那位小姐,那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當時叫我到她家去,給我吃巧克力糖,想拉攏我。她這人很少真正的廉恥心,就是這話。”
這次首席法官嚴厲地阻止了她,請她檢點自己的話。但是一個發了醋勁的女人已經滿心火冒,甘心破釜沉舟,什麼也不顧了。
“在莫克洛葉村裏執行拘捕的時候,”檢察官回憶起來,問,“大家看見,而且聽見您從另一間屋子裏跑出來,嚷著說:‘一切都怨我,我們一塊兒去服苦役!’這麼說,那時候您已經相信他是殺父的凶手,不是嗎?”
“我不記得當時我的心情是怎樣的,”格魯申卡回答,“當時大家叫嚷他殺死了父親,所以我才感到這是我的錯處,他是為我而行凶的。等到他說他沒有犯罪,我就立刻相信他,現在還相信,而且將來也永遠相信,他不是那種撒謊的人。”
輪到費丘科維奇發問。除了其他事情外,我記得他問起了拉基金和二十五個盧布的事情,“為了他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領到您那裏來。”
“他拿我的錢,有什麼奇怪的,”格魯申卡輕蔑地冷笑說,“他常到我這裏來要錢,每月總要拿走三十盧布,差不多全是用在尋歡作樂上,他的吃喝是不用我幫助的。”
“為什麼緣故您要對拉基金先生這樣大方呢?”費丘科維奇不管首席法官怎樣做出不耐煩的姿勢,搶著問道。
“他是我的表弟呀。我母親和他的母親是嫡親姊妹。不過他總央求我不要對這裏的任何人說,怕為了我丟人。”
這個新的事實對於大家來說都是完全意料不到的,全城,甚至修道院裏,至今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情況,連米卡也不知道。有人說拉基金當時坐在椅子上羞慚得滿臉通紅。格魯申卡不知怎麼還在走進大廳以前就已知道他做了反對米卡的供詞,所以生起氣來。這一下拉基金先生剛才的整個那一番宏論,其中的全部高尚義憤,他關於農奴製,關於俄國人散漫混亂的大膽論調在公眾的印象中都徹底完蛋,全部破產。費丘科維奇很高興:上帝又意外開恩了。整個說來,格魯申卡被傳訊的時間不很長。她自然也不能說出什麼特別新鮮的事情來。她給旁聽的觀眾留下了極不愉快的印象。在她做證完畢,在大廳裏離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很遠的地方坐下時,幾百雙輕蔑的眼睛集中在她身上。她被傳訊的全部時間內,米卡一聲也不響,好像變成了僵硬的化石似的,垂眼瞧著地上。
證人伊凡·費多羅維奇出現了。
五 突如其來的災難
需要說明一下,他本來應該在阿遼沙之前被傳訊的。但是法庭執達吏向首席法官報告,證人由於身體不適或者疾病發作,目前不能到庭,隻要一見痊愈,就準備隨時應召做證。但這話不知怎麼當時沒有人聽見,到以後才知道。他的出現起初幾乎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主要的證人們,特別是兩位女情敵已經被傳訊過了。好奇心暫時得到了滿足。旁聽的群眾甚至感到了疲乏。但是還要聽幾個證人的供詞。鑒於前麵講過的事情已經不少,估計他們大概也講不出什麼特別的事情來。時間已經晚了。伊凡·費多羅維奇進場時仿佛走得特別慢,對誰也不看一眼,甚至低著頭,似乎正在皺眉思索什麼事情。他穿得整整齊齊,但是他的臉至少使我感到好像是有病:看起來仿佛麵有土色,有點像垂死的人的臉。他的眼光是蒙矓的;他抬眼慢吞吞地朝廳上掃視了一下。阿遼沙忽然從椅子上跳起身來,痛苦地喊了一聲:“哎呀!”我記得這情景。但是這也很少有人注意到。
首席法官一開始先對他說,他是免予宣誓的證人,他可以做證,也可以沉默不答,但是凡是所供的自然都應該按照良心,以及其他等等。伊凡·費多羅維奇聽著,茫然地瞧著他,但是忽然他慢慢地展顏微笑起來,首席法官驚訝地看著他,剛把話說完,他忽然笑出了聲來。
“還有什麼?”他大聲問。
大廳裏完全靜寂了,似乎產生了某種預感。首席法官不安起來。
“您……也許還不大健康嗎?”他說,眼睛尋覓著執達吏。
“你不要著急,閣下,我十分健康,可以對您講一點有意思的事情。”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完全平靜而且恭敬地回答。
“您有什麼特別的情況要提出來嗎?”首席法官繼續說,還是帶著不放心的樣子。
伊凡·費多羅維奇低下頭,遲疑了幾秒鍾,重又抬起頭來,有點結結巴巴地回答:
“不,我沒有。沒有什麼特別的。”
開始對他提出問題。他似乎很不樂意回答,說得特別簡短,甚至越來越顯出厭煩,但畢竟還是回答得有條有理。他對許多事情都回答說不知道。關於父親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之間的賬目他一點也不清楚。“我不注意這類事情。”他說。關於威脅要殺死父親的話,他從被告那裏聽到過。關於信封裏的錢,他聽斯麥爾佳科夫說起過。
“全是老一套的話,”他忽然帶著疲乏的神色打斷了話頭,“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對法庭說。”
“我看您身體不大好,我也理解你的感情。”首席法官開始說。
他正想向檢察官和律師兩方麵說,請他們提出他們認為必要的問題,忽然伊凡·費多羅維奇用疲憊不堪的聲音請求道:
“請放我走吧,閣下,我感到身體很不舒服。”
他說完這句話,不等允許,忽然自己扭頭就向大廳外走去。但是走了四步就站住了,似乎忽然想起一些事情,輕輕笑了一下,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閣下,我就像那個鄉下姑娘,你知道,她說:‘我願意,就站起來;不願意,就不起來。’人家拿著長袍和綢裙,讓她站起來,預備打扮好了送到教堂去結婚。她卻說:‘我願意,就站起來;不願意,就不起來。’這仿佛已成了我們的一種民族性。”
“您說這話是指什麼?”首席法官嚴厲地問。
“就指這個,”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掏出了一疊鈔票,“這是錢,就是原來放在那個信封裏的,”他把頭朝放物證的桌子點了點,“父親就是為了它被殺死的。放在哪裏?執達吏先生,請您交上去。”
執達吏收下那疊鈔票,交給了首席法官。
“這筆錢怎麼會到您手裏的,假如這果真就是那筆錢的話?”首席法官驚異地說。
“昨天從斯麥爾佳科夫那個凶手那裏拿到的。在他上吊以前,我到他家裏去過。殺死父親的是他,不是我哥哥。是他殺死的,但是我叫他殺的。誰不希望父親死呢?”
“您的頭腦清醒嗎?”首席法官不由得脫口說。
“問題就在於頭腦是清醒的,而且是卑鄙的頭腦,和你們一樣,和你們這副……嘴臉一模一樣!”他忽然轉身向旁聽的觀眾們說,“我的父親被人殺死,大家裝得像嚇壞了的樣子,”他帶著憤恨而輕蔑的神色咬牙切齒地說,“大家互相裝腔作勢。全是些假惺惺的人!大家都希望我父親死。一條毒蛇總想咬死另一條毒蛇。要是不出這凶殺案,大家會怒氣衝衝,恨恨地走散的。一出好看的戲!‘麵包和馬戲’[55]!可是我也夠瞧的!你們有水沒有,讓我喝一點水,看基督的分上!”他忽然捧住自己的頭。
執達吏立刻走到他跟前去。阿遼沙忽然跳起來,嚷道:“他有病,不要相信他。他害了腦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下從椅子上站起,嚇得一動不動,呆望著伊凡·費多羅維奇。米卡站起來,臉上掛著一抹古怪的苦笑急切地望著兄弟,聽著他說話。
“你們安心吧,我不是瘋子,我隻是凶手!”伊凡又開始說,“要求凶手說得頭頭是道是不可能的。”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又加上一句,做了一個苦笑。
檢察官顯然帶著紛亂的心情向首席法官湊攏過去。幾位法官互相忙亂地耳語。費丘科維奇留心地側耳傾聽著。全場懷著期待的心情一片寂靜。首席法官忽然仿佛醒悟了過來。
“證人,你的話不好理解,這是不能成立的。請您盡量安靜一下。假如果真有什麼話要說,請您再講下去。假如您說的不是胡話,您用什麼來證實這種供詞呢?”
“問題就在沒有證人。斯麥爾佳科夫那條狗是不會從另一世界把供詞寄給你們的,裝在信封裏。你們腦子裏想的就是信封,隻要有一個就滿意了。我沒有證人。或許除去那一個以外。”他沉思地笑了笑說。
“誰是您的證人?”
“帶尾巴的,閣下,有點不合規格!魔鬼並不存在[56]!別去管他!他是個一文不值的小鬼,”他補充說,忽然不再發笑,說得似乎十分機密,“他一定在這裏什麼地方,就在那張陳列物證的桌子底下。他不待在那兒能待在什麼地方呢?你要知道:我對他說過:我不願意沉默,但是他卻講起地質學上的大變動來,真是蠢透了!你們把這壞蛋釋放了吧,他還唱過讚美詩哩,那是因為他感到輕鬆!這就像那個醉鬼扯開嗓門唱‘萬卡上了彼得堡’一樣,可我卻寧願付出億萬兆年,但求能取得兩秒鍾的快樂。你們不了解我!唉,你們這些人怎麼全那麼愚蠢!得啦,你們放了他,把我逮捕起來吧!我跑來總不是無緣無故的。為什麼,為什麼一切都這樣的愚蠢!”
他又慢吞吞地,若有所思地向大廳環視。但是全場都騷動了。阿遼沙想從自己的座位那裏跑到他跟前去,但是執達吏已經攥住伊凡·費多羅維奇的手。
“這又是怎麼回事?”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盯著執達吏的臉,突然抓住他的肩膀,憤恨地把他打倒在地。衛兵們趕上前來,把他抓住。他立刻發出瘋狂的尖叫。在人家把他帶出去的時候,他尖叫著,喊出一些不連貫的話。
全場都亂成了一片。我無法順次記住一切,我自己也心情紊亂,不能留心觀察。我隻知道,在一切都已平靜下來,大家明白了怎麼回事以後,執達吏受到了申斥,雖然他很有理由對上司解釋,證人一直很健康,在一小時以前他身上感到輕微的不舒適的時候,醫生曾去診察過。他在未走進大廳以前,說話一直是有條有理的。因此不可能想到會出什麼事。而且正相反,他自己也堅持一定要來做證。然而在大家稍微安靜一下並清醒過來以前,緊接著這一幕戲立刻又發生了另一幕戲: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歇斯底裏發作了。她大聲尖叫,嗚咽地痛哭,但是掙持著不肯離開,求人家不要把她拉走,接著她突然對首席法官叫道:
“我還有一個供詞應該說出來,馬上……馬上就說!這裏有一張紙,是封信,請您拿去快念一念,快念一念!這封信是這個壞蛋寫的,就是這個人,這個壞蛋!”她指著米卡,“是他殺死了他的父親。您立刻看得出來。他寫信告訴我要殺他的父親!至於那個病人,那個病人,他發了腦炎!我看出他發了腦炎已經有三天了!”
她忘乎所以地這樣喊著。執達吏接過了她遞給首席法官的那張紙。她倒在椅上,手捂住臉,開始抽風似的無聲地嗚咽著,全身顫抖,拚命壓製著呻吟,生怕人家把她趕出大廳去。她交出來的那張紙就是米卡從“京都”酒店裏寄給她的那封信,伊凡·費多羅維奇曾把它稱作有“數學公式般”重要意義的證件。可惜大家也果真認為它有這種數學公式般的意義。沒有這封信,米卡也許還不會完蛋,或者至少不會完結得那麼慘!我要重說一句,要巨細無遺地留心到全部詳情細節是很難的。這一切我現在還覺得是那樣淩亂。首席法官大概當時就把這新的證件拿給法官、檢察官、律師和陪審員們看了。我隻記得隨後開始對女證人進行質詢。首席法官溫和地問她,現在她感到平靜下來沒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急忙嚷道:
“我準備好了,我準備好了!我完全能夠回答您的問話。”她又加了一句,顯然還唯恐人家為了什麼原因不肯聽她說。人家請她較詳細地解釋一下:這是封什麼樣的信?她是在什麼情形之下接到這封信的?
“我就在凶殺案的前一天接到了這封信,他是再前一天在酒店裏寫的,那就是說,在他犯凶殺案的前兩天,你瞧,這封信寫在一張賬單上麵!”她氣都喘不過來似的喊著,“他當時恨我,因為他自己做了下流事,追在這賤貨的後麵,又因為他欠我那三千盧布。他出於自己的卑鄙心胸,為了這三千盧布感到沒臉!這三千盧布是這樣的,我請您,我懇求您聽完我的話。還在他殺死父親的三個星期以前,他一天早晨到我這裏來。我知道他需要款項,還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就為了引誘這賤貨,把她帶走。我當時就知道他對我變了心,想拋棄我,所以我自己把這錢交給他,裝作自動請他代彙給莫斯科的姐姐,在交出款子的時候,看著他的臉,告訴他隨便什麼時候彙出去都可以,‘哪怕過一個月也行’。他怎麼能不明白,怎麼能不明白我簡直仿佛在那裏當麵對他直說:‘你需要錢來和你的賤貨私姘,偷偷地對我變心。現在我給你這筆錢,我自己交給你。你拿去吧,如果你竟不要臉到願意收下來!我想揭破他的真麵目,結果怎樣呢?他竟收下了,收下來,拿走了,並且一夜之間和這賤貨兩人就把這筆錢在那兒全花光了。但是他明白,他明白我全都知道。他當時就明白,我交給他這筆錢,隻是試探他:他會不會這樣不要臉,拿我的錢?我直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我的眼睛,心裏完全明白,完全明白,但還是拿了,拿了我的錢,帶走了!”
“說得對,卡嘉!”米卡忽然大聲嚷道,“我看著你的眼睛,明白你想讓我丟臉,但到底還是拿了你的錢!你們對於卑鄙的人盡管看不起好了,盡管看不起好了。我是罪有應得的!”
“被告,”首席法官大聲喝道,“再說一句話,我就吩咐他們把你攆出去。”
“這筆錢使他感到痛苦,”卡嘉性急慌忙地繼續說下去,“他想歸還我,想還,這是實在的,但是他也需要錢來供給這個賤貨。因此他才殺死了父親,可還是沒有還我錢,卻同她一塊兒到鄉下去,就在那裏被捕。他在那兒又花掉了從被他殺死的父親那裏偷來的錢。就在殺死他父親的前一天,他給我寫了這封信,喝醉了酒寫的!我當時立即看出,是為了泄憤而寫的,並且知道,肯定知道,即使他殺了人我也不會把這封信拿出來給任何人看。要不然他是不會寫的!他知道,我不願意對他報仇,毀了他!但是請您讀一下,細心讀一下,請細心一些,您就可以看出他在信裏一切都寫了出來,預先全都寫到了,怎樣殺死父親,他的錢在哪兒放著。你瞧,請不要忽略過去,信裏有一句話:‘隻要伊凡一離開這裏,我就殺死他。’這就是說,他預先想好了怎樣殺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用惡毒而幸災樂禍的口氣向法庭上指出來。可見她是多麼精細地反複閱讀過這封不幸的信,研究過裏麵每一個字的意義。“他不喝醉不會給我寫的,但是你瞧,信裏麵全都預先寫了出來,和以後他殺人的情形一模一樣,簡直是一份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