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卡拉馬佐夫兄弟 2》(5)(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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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格魯申卡家裏

阿遼沙到教堂廣場商人的寡婦莫羅佐娃家去見格魯申卡。她一清早就打發費尼婭到他那裏,堅請他來一趟。阿遼沙問起費尼婭,才知道小姐從昨天起就顯得極為驚惶不寧,不同往常。米卡被捕後兩個月以來,阿遼沙時常到莫羅佐娃家去。有時出於自動,有時是受了米卡的委托。米卡被捕後第三天,格魯申卡病得很厲害,躺了幾乎有五個星期,其中有一個星期簡直人事不知。她雖然已經下地差不多有兩個星期,可以出門了,臉色卻變得很多,焦黃精瘦。但是據阿遼沙的眼光看來,她的臉似乎更加動人了,而且每當他走進去的時候,很高興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一種堅定的、明白事理的神情,顯示出了一種精神上的變化,有了某種隨時隨刻溫順恬靜但又善良而堅定不移的決心。額上兩眉間出現了一條垂直的細細的皺紋,給她可愛的臉添上了一種專心沉思的表情,乍看起來,甚至顯得有幾分嚴厲。以前的輕浮一類神色一點痕跡也不剩了。阿遼沙還覺得奇怪的是,雖然這可憐的女人是一個男子的未婚妻,而他正當成為她的未婚夫的時候,由於可怕的罪行而被捕,她遭到了巨大的不幸,雖然她以後害了病,現在又麵臨著法庭即將宣布的幾乎不可避免的判決,但她卻仍舊沒有喪失過去那種青春的快樂。她以前驕傲的眼睛裏,現在閃爍著一種寧靜的光彩,盡管……盡管當她一想到那個非但沒有在她心裏沉寂下去,反而越發滋長起來的煩惱念頭時,她的眼裏偶然還要射出一種不祥的凶光,這種煩惱的對象仍舊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甚至當格魯申卡臥病在床的時候,她在說胡話的時候還曾提起過她。阿遼沙明白她是為了米卡和她吃醋,為了囚犯米卡,盡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次也沒有到監牢裏去看過他,而她本來是隨時都可以辦得到的。這一切對阿遼沙成了一個難題,因為格魯申卡隻對他一個人表露心事,不斷地和他商量;而他有時卻完全無力對她提出什麼忠告。

他憂心忡忡地走進了她的寓所。她從牢裏探望米卡回來已經半小時,從她在桌旁安樂椅上跳起來迎接他的那種迅速動作上,他斷定她正在急不可待地等候他。桌上放著紙牌,看來剛發了牌在玩“捉傻瓜”。在桌子另一邊的皮沙發上搭了一張臨時鋪,馬克西莫夫正穿著晨服,戴著棉織的小帽,斜靠在上麵。他雖然甜甜地微笑著,卻顯然有病,身體十分衰弱。這個無家可歸的小老頭兒,在兩月以前同格魯申卡從莫克洛葉回來以後,就在她身邊留了下來,而且從此一直住在她家裏,一步也沒離開過。他當時和她一塊兒冒雨進城,渾身淋得精濕,又受了驚嚇,坐在沙發上,帶著畏縮而哀懇的微笑一直默默地盯著她。格魯申卡正在非常憂傷的時候,而且已經開始發寒熱,進城後最初半小時裏由於各種忙亂的事情,幾乎忘掉了他,最後才突然偶爾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露出可憐而慌亂的樣子,看著她嘻嘻地笑了一聲。她叫費尼婭拿點東西給他吃。他在那裏坐了整整一天,幾乎動也不動;天色已黑,關上百葉窗的時候,費尼婭問女主人:

“小姐,難道他宿在這裏嗎?”

“是的,給他在長沙發上鋪上被褥。”格魯申卡回答說。

格魯申卡詳細盤問他,才知道他現在果真完全沒有棲身之處,“我的恩人卡爾幹諾夫先生賞了我五個盧布,幹脆對我說,以後不再收留我了”。“好吧,上帝保佑你,那你就留在這裏吧。”格魯申卡煩惱地決定,用憐憫的神色朝他微笑了一下。她這一笑一直透進了老人的心。他的嘴唇哆嗦著,感激得哭了起來。從此以後這個流浪的食客就留在她家裏。甚至在她鬧病時,他也沒有離開。費尼婭和她的母親,格魯申卡的廚婦,並沒有驅逐他,繼續給他東西吃,替他在長沙發上鋪床。以後格魯申卡竟跟他混熟了。她病剛好,甚至沒有等到複原就去看米卡,從他那裏回家以後,為了排遣愁悶,常坐下來和“馬克西穆什卡”談談各種空話,免得去想自己的傷心事。原來這小老頭兒有時倒也很善於講點什麼,所以到後來他甚至成了她一個必不可少的人了。除阿遼沙以外,格魯申卡幾乎任何人也不接待,而阿遼沙也不每天來,來了以後又永遠不久坐。她的老商人這時病已很重,像城裏人們議論的那樣,“要歸天了”。後來果然在審判米卡的案子後不過一星期就死了。死前三星期,他感到自己死期已近,把自己的兒子、媳婦和孫兒們喚上樓來,吩咐他們不要再離開他。從那個時候起,他嚴囑仆人們不許放格魯申卡進來,如果上門來,就對她說:“他盼您長命百歲,快快活活,把他忘掉了吧。”但是格魯申卡還是幾乎每天打發人去問他的健康。

“可盼來了!”她把牌一扔叫了一聲,高興地招呼著阿遼沙,“馬克西穆什卡盡嚇唬我,說你也許不會來。我真需要你!你坐到桌子跟前來吧;要什麼,要咖啡嗎?”

“也好,”阿遼沙在桌旁坐下說,“餓極了。”

“真是的;費尼婭,費尼婭,拿咖啡來!”格魯申卡喊著,“咖啡早已煮好,等候著你呢。把烤餡餅也拿來,要熱的。你聽著,阿遼沙,為了餡餅今天又鬧得天翻地覆。我給他送到監獄裏去,你信不信,他竟扔還給我,怎麼也不肯吃。還把一個餡餅扔到地板上,踩得稀爛。我說:‘我把它留在看守那裏,要是你到晚上還不吃,那麼你的心也就太狠了!’我就這樣走了。你信不信,我們又拌嘴了。一見麵就拌嘴。”

格魯申卡很激動地把這一大堆話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馬克西莫夫立刻膽怯地賠笑,垂下了眼皮。

“這一次為什麼事拌嘴呢?”阿遼沙問。

“我完全料不到!你想一想,他竟為了‘以前那位’吃醋,意思是說:‘你為什麼要養活他?你又開始供養起他來啦?’他老在吃醋,整天老為我吃醋!連睡覺吃飯的時候也在吃醋。上星期有一次甚至還為了庫茲馬吃醋。”

“他不是知道‘以前那位’的事情嗎?”

“可不是嗎?他從一開始直到今天一直都是知道的,可今天一覺醒來,忽然就罵起來了。他講的那些話,說出來都讓人害臊。傻瓜!我出來的時候,拉基金到他那裏去了。說不定正是拉基金在那兒挑唆呢?你以為怎麼樣?”她似乎心不在焉地隨口說。

“那說明他愛你,十分愛你。現在又正是特別煩惱的時候。”

“明天要開審,還能不煩惱嗎?我去就是為跟他說說關於明天的事情,因為,阿遼沙,明天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我連想著都覺得害怕。你剛才說他煩惱,可不知道我有多煩惱哩!但他卻淨講波蘭人的事情!真是傻瓜!也許他隻對馬克西穆什卡才不會吃醋。”

“可我太太也淨為了我吃醋哩。”馬克西莫夫插了這麼一句。

“哦,為了你!”格魯申卡不大樂意地笑了起來,“為了你,和誰吃醋呢?”

“和娘姨們。”

“哎,住口吧,馬克西穆什卡,我現在沒有心思說笑話,我正滿腔怒火哩。你不要緊盯著餡餅,我不能給你吃,這對你是有害的。燒酒也不能給你喝。我還要來看護他;仿佛我家開了養老院,真的。”她說著笑了。

“我是不配享受您的恩惠的,我是個卑賤的人,”馬克西莫夫仿佛要哭出來似的說,“您不如把您的恩惠施給比我有用些的人。”

“唉,每個人都是有用的,馬克西穆什卡,誰知道誰比誰有用些呢。阿遼沙呀,就是根本沒有這個波蘭人,他今天也心血來潮,突然要犯病了。我也到那個人那兒去過。我現在還要故意送餡餅給他。我本來沒送過,但是米卡硬說我送過,所以現在偏要故意送去,故意的!哦,費尼婭拿著一封信進來了!一點不錯,準又是波蘭人寫來的,又是來要錢!”

莫夏洛維奇先生果真送來了一封長得出奇,而又照例極富於辭令的信,向她告貸三個盧布。信裏還附了一張收據,寫著三個月內歸還的話;佛魯勃萊夫斯基也在上麵簽了名。同樣性質的而且同樣附著這類收據的信,格魯申卡已經從她的“以前那位”那裏收到了許多。最初是從兩星期以前格魯申卡病愈的時候起開始來信的。但她又聽說兩個波蘭人在她生病期間就已經常來探問她的病情。格魯申卡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很長的,寫在大張的信紙上,蓋著很大的一個家族印章,寫得含義晦澀,充滿滔滔辭令,格魯申卡隻讀了一半就丟開了,一點也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加以她當時也沒有心思看信。接著這第一封信,第二天馬上又來了第二封。在這封信上莫夏洛維奇先生向她借兩千盧布,答應短期內歸還。格魯申卡對這封信也沒有搭理。以後就一封接一封地來了一大批信,每天一封,全是那麼一本正經,富於辭令,但所借的數目逐步地降低,直降到一百盧布,二十五盧布,十盧布,後來格魯申卡突然接到一封信,兩位波蘭先生隻向她借一個盧布,還附了兩人共同簽字的收據。格魯申卡當時忽然可憐起他們來,就在薄暮時分自己到他們那裏去跑了一趟。她發現這兩個波蘭人落到赤貧的境地,幾乎一貧如洗,沒有飯吃,沒有柴燒,沒有煙抽,欠了女房東許多房錢。他們在莫克洛葉從米卡那裏贏來的二百盧布很快就花光了。使格魯申卡驚訝的是兩位波蘭先生見到她時還是一副傲慢自大、神氣十足的樣子,而且煩瑣多禮,誇誇其談。格魯申卡忍不住大笑起來,給了她的“以前那位”十個盧布。她當時就把這事情笑著告訴了米卡,他也沒顯出吃醋的樣子。但是從那時起,兩個波蘭人就抓住了格魯申卡,每天用借錢的信向她進攻,她也每次總是應付他們一點。可是今天米卡卻竟突然大大地吃起醋來。

“我這傻子,今天到米卡那裏去的時候,也曾到他那裏去了一下,隻去了一分鍾,因為我以前的那位,他也病了。”格魯申卡又用匆忙零亂的口氣講了起來,“我一邊笑,一邊對米卡說,我那個波蘭人居然想到彈起吉他琴對我唱起以前的山歌來,以為我會大受感動而決定嫁給他。但是米卡竟跳腳大罵起來。……不行,我非把餡餅送給波蘭人去吃不可,費尼婭,他們是不是打發那個小姑娘來的?你給她三個盧布,用紙包好十個餡餅送給他們。你呢,阿遼沙,你一定給我去告訴米卡說,我把肉包子送給他們吃了。”

“我無論如何不會去說的。”阿遼沙微笑著說。

“唉,你以為他心裏難過嗎?其實他是故意裝作吃醋,實際上他是無所謂的。”格魯申卡傷心地說。

“怎麼是故意裝的?”阿遼沙問。

“你真傻,阿遼沙。告訴你吧,盡管你很有頭腦,你對這些事一點也不懂。他為我這樣一個女人吃醋,我並不生氣;假使根本不吃醋,那才使我生氣哩。我就是這樣的脾氣。我決不為吃醋生氣。我自己的心也是殘酷的,我自己也愛吃醋。使我生氣的是他並不愛我,現在是故意在那裏裝吃醋,就是這麼回事。難道我是瞎子,看不出來嗎?他現在忽然老對我說起卡捷琳娜來,說她這樣,說她那樣,說她從莫斯科特地給他請來一個醫生,打算救他,還請來了最有學問的第一流的律師。他既然當我的麵誇獎她,瞪著他那雙十分無恥的眼睛誇她,那就說明他是愛她的!他自己在我麵前犯了過錯,所以纏住我,說我先對他有錯,然後好把一切事情推到我一個人身上,意思是說:‘你在我以前就和波蘭人有關係,所以我也可以同卡捷琳娜來一手。’就是這麼回事!他想把一切錯處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他故意糾纏我,故意這樣,我對你說,可是我……”

格魯申卡沒有說完她將怎麼樣,就用手帕捂上眼睛,號啕痛哭起來。

“他並不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阿遼沙肯定地說。

“哼,愛不愛,我自己很快會知道的。”格魯申卡帶著威嚇的語調說,把手帕從眼睛上拿了下來。她的臉變了樣。阿遼沙悲苦地看出,她的臉忽然從溫順恬靜,一下變成了陰鬱而惡狠狠的神氣。

“不必再談這些傻事了!”她忽然說,“我叫你來並不是為了這個。阿遼沙,好人兒,明天,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這才是最折磨我的事!隻折磨我一個人!我看大家誰也沒有想這件事,任何人都認為這事與自己無關。你究竟想不想這事呢?明天就要開庭了!你對我說說,他們會怎樣裁判他?這是那個仆人,仆人殺死的,那個仆人!主啊!難道他要替那個仆人受刑罰,竟沒有人替他出頭說話嗎?他們一點也沒去打攪那個仆人,是不是?”

“他受了嚴厲的審訊,”阿遼沙憂鬱地說,“但是大家斷定不是他。現在他病得很厲害。就從那個時候起病倒的,就從發了羊癲風起的。他確實是病了。”阿遼沙補充說。

“主啊,你最好自己到那個律師那裏去一趟,當麵跟他談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不是聽說他是從彼得堡花了三千盧布請來的嗎?”

“我們三個人花了三千,我,伊凡哥哥,還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至於那個醫生是她自己花兩千盧布從莫斯科請來的。費丘科維奇律師本來要的報酬還要多,但是因為這案子已經轟動全俄,各種報章雜誌上都在談論,已經很出名了,費丘科維奇多半是為了掙名聲,所以答應前來的,我昨天已經見過他了。”

“怎麼樣?你對他說了嗎?”格魯申卡急忙問道。

“他聽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說他已經有了一定的看法。但是答應把我的話加以考慮。”

“什麼叫作考慮!唉,他們真是騙子!他們要害死他的!但是那個醫生,她請那個醫生來做什麼?”

“那是個專家。他們想斷定哥哥是發了瘋,在神誌錯亂中殺了人,自己也不知道幹了什麼,”阿遼沙微微笑了一下,“不過哥哥不讚成。”

“唉,假使是他殺死的,這話倒說對了!”格魯申卡叫道,“他當時確實是神誌錯亂,完全神誌錯亂了,而那是我,我這個卑鄙的女人造成的!隻是他並沒有殺死人,他沒有殺!大家全以為他殺死,全城的人都這樣說。甚至那個費尼婭,連她的供詞也好像證明是他殺死的。還有小鋪,還有那個官員,還有以前酒店裏的人,都聽他說過要殺人!大家,大家全吵吵嚷嚷,全指控他。”

“是的,供詞積累了許多。”阿遼沙陰鬱地說。

“還有那個格裏戈裏,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咬定說門是敞開的,死死地說他親眼看見的,簡直沒有法子說動他,我到他那裏去過,親自同他談過。他還罵人哩。”

“是的,這也許是對哥哥最厲害的一個證詞。”阿遼沙說。

“至於說到米卡是瘋子,那麼他現在也真是這樣了,”格魯申卡忽然用一種特別憂慮而神秘的神色說,“你知道,阿遼沙,我早就想對你說這句話了,因為我每天跑去看他時,簡直感到驚奇。你說說,你是怎麼看的:他現在說的全是些什麼話?他說呀說的,我可是一點也不明白,我還以為他是在說什麼聰明話,我心想,好吧,我很傻,當然聽不明白;但是他忽然又對我說起小孩的事情來,說的是某一個小孩,‘為什麼娃娃這樣窮?’‘現在我就是為了這娃娃到西伯利亞去,我並沒有殺人,但是我應該到西伯利亞去!’這是什麼話?什麼娃娃?我真是一丁點兒也不明白。不過他說話的時候我總要哭起來,因為他說得非常好,自己也哭著,所以我也哭了,他還突然吻我一下,舉手畫著十字。這是怎麼回事,阿遼沙?你告訴我,那是什麼‘娃娃’?”

“這大概是因為拉基金不知為什麼忽然常到他那裏去的緣故,”阿遼沙微笑著說,“不過……這不像是從拉基金方麵來的。我昨天沒看見他,今天要去一趟。”

“不,這不是拉基特卡,這是他的弟弟伊凡·費多羅維奇在攪亂他的腦子,是因為伊凡去見過他的緣故,肯定是這樣。”格魯申卡說了這幾句,忽然止住了口。阿遼沙兩眼瞪著她,有點驚呆了。

“伊凡去過嗎?伊凡難道到他那裏去過嗎?米卡親口對我說,伊凡一次也沒有去過。”

“哦……哦……瞧我這個人,竟說漏了嘴!”格魯申卡忽然滿臉通紅,發窘地說,“你等等,阿遼沙,你先別吵,我既然漏了出來,也就隨他去,我把實話全說出來吧。他曾見過他兩次,第一次在他剛剛回來以後,從莫斯科趕回來以後,我那時還沒有病得躺倒,第二次是一個星期以前去的。他不讓米卡對你說起這事,一定不讓說,而且不讓對任何人說,他是秘密地去的。”

阿遼沙坐在那裏,深深地沉思著,考慮著什麼。這消息顯然使他吃了一驚。

“伊凡哥哥沒有同我談過米卡的案子,”他慢吞吞地說,“在這兩個月裏,他簡直同我很少說話,我去見他,他總是不大高興,所以我有三個星期沒有到他那裏去了。哦……要是他一星期以前去過,那麼……在這一星期裏米卡的確發生了一點變化。”

“有變化的,有變化的!”格魯申卡馬上接口說,“他們中間有秘密,他們中間有秘密!米卡自己對我說是秘密,而且你知道,還是那麼重要的秘密,竟使得米卡簡直坐立不安。以前他是很快樂的,就連現在也還是快樂的,但是你知道,他隻要那麼搖搖頭,在屋裏來回一走,用右手指搓鬢角的頭發,我就知道他的心裏有什麼心事了,我知道!可以前他是快樂的;其實今天也還是快樂的!”

“你剛才不是說,他在生悶氣嗎?”

“他是在生悶氣,但同時也很快樂。他常常煩惱,可隻是一會兒,過一會兒就又快活了,然後忽然又煩惱起來。你知道,阿遼沙,我一直看著他真覺得奇怪:眼前有那麼可怕的事,他卻有時還為了一點小事情哈哈大笑,簡直就像一個小孩。”

“他真是不讓你對我講伊凡的事情嗎?明確地說了不許講嗎?”

“是說了不許講出來。主要的是他,米卡,很怕你。因為這裏有秘密,他自己說是秘密。阿遼沙,好人兒,你去一趟,探聽一下,他們有什麼秘密,再來告訴我。”格魯申卡忽然大聲哀求著,“你讓我這不幸的人安一安心,讓我知道知道我自己可詛咒的命運!我就為了這件事叫你來的。”

“你以為這是跟你有關的事情嗎?要是那樣,他就不會在你麵前提到這個秘密了。”

“我不知道。也許他想對我說出來,但又不敢說。所以預先警告一下,說有一個秘密,至於是什麼秘密,他可不說出來。”

“你自己怎樣看?”

“我怎麼看?我的末路到了,這就是我的看法。我的末路是他們三個人一起準備的,因為有卡嘉在裏麵。這全是卡嘉,全是她搞出來的事。他總說‘她怎樣,她那樣’,那麼說,我就不怎麼樣了。這話他是在預先說給我聽,預先警告我。他想把我拋棄,這就是全部秘密!他們,米卡、卡嘉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三個人想出了這個主意。阿遼沙,我早就想問你:一星期以前他忽然告訴我伊凡愛上了卡嘉,因為他常到她那裏去。他這是實話嗎?你憑良心說,盡管照實說吧!”

“我不會對你撒謊。伊凡並不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我是這樣看的。”

“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他是在對我說謊,這不要臉的東西,就是這麼回事!他現在對我發醋勁,預備以後好把什麼事都推到我頭上。但是他是一個傻瓜,連裝假都裝不像,他是個直筒子。不過我一定要給他點厲害瞧瞧,給他點厲害瞧瞧!他說:‘你相信我殺了人。’他竟對我說這樣的話,說這樣的話,用這樣的話來責備我!願上帝保佑他吧!等著瞧,在法庭上我要給卡嘉苦頭吃的!我要說出一句話來,我一定要在法庭上全說出來!”

她又痛哭了起來。

“我可以對你堅決說這樣的話,格魯申卡,”阿遼沙一麵站起來,一麵說,“首先,他愛你,愛你甚於世上的一切,隻愛你一個人,這你應該相信我。我是知道的。我肯定知道的。其次,我要對你說,我不願意向他探聽秘密,但如果他今天自己要對我說出來,那我就要直截了當告訴他,我是答應了一定照實把話告訴你的。而且我今天就會跑來,說給你聽。不過……我覺得……這裏麵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無關,一定是另外的什麼秘密。一定是這樣的。完全不像是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有關的事情,我這樣想。現在再見吧!”

阿遼沙握了握她的手。格魯申卡還在那裏哭泣。他看出她不大相信他安慰她的話,但是她把她的憂愁傾吐了出來,說出了心裏話,這樣她至少會覺得痛快些。他很不忍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離開她,但是他很忙。他還有許多事情等著要做。

二 病足

第一件事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裏去。他匆匆走著,預備趕緊辦完事,就到米卡那裏去,不要耽誤。霍赫拉柯娃太太身體不適已經有三個星期,她的腿不知怎麼腫了,雖然沒有臥床不起,但是白天穿著漂亮而極得體的睡衣,斜躺在自己的起居室裏的長沙發上。阿遼沙有一次注意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雖然生病,卻幾乎精心打扮起來,用了些發帶、絲結、小罩衣之類,不由得露出了無邪的笑容。他也揣摩到她為什麼這樣,雖然把這念頭當作無聊的事情,馬上從心上趕走了。在最近的兩個月裏,除了其他客人之外,那個年輕人彼爾霍金也開始常常前來拜訪霍赫拉柯娃太太。阿遼沙已有四天沒來,今天一進門,就忙著一直去找麗薩,因為他原是來找她的:麗薩昨天就打發小丫頭到他家去,堅持請他立即去一趟,說是有“極要緊的事情”,而由於某些原因,阿遼沙對這個情況也發生了一點興趣。但是在小丫頭走進去向麗薩通報的時候,霍赫拉柯娃太太已經不知從什麼人那裏知道他來了,趕緊打發人來請他到她那裏去“一小會兒”。阿遼沙斟酌了一下,認為還是先順應母親的要求好,否則在他坐在麗薩那裏的時候,她會不斷地派人來催請的。霍赫拉柯娃太太躺在長沙發上,仿佛過節似的打扮得特別漂亮,顯然處於過分的神經質的興奮狀態中。她興高采烈地嚷著迎接阿遼沙。

“許多世紀,許多世紀,簡直有許多世紀沒有看見您了!大概有整整的一個星期吧,哦,不,四天以前您還來過的,在星期三那天。您是來看麗薩的,我相信您一定打算踮著腳,一直到她那裏去,不讓我聽見。親愛的,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真不知道她是多麼叫我操心啊!但是這個以後再說。這固然是極重要的事情,但是放在以後吧。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把我的麗薩完全托付給您了。在佐西馬長老死後,願上帝安慰他的靈魂!”她畫了個十字,“我把您當作一位繼他之後的苦行修士看待,雖然您穿著這套新裝漂亮極了。您在這裏哪兒找來這樣好的裁縫?可是不,不,這不是主要的,這等以後再說吧。請原諒,我有時幹脆就叫您阿遼沙,我是老太婆了,別人怎麼也不會見怪的。”她甜甜地笑了一笑,“不過這也以後再說。主要的事,我不應該忘記主要的事。勞駕,請您主動提醒我一下,每逢我話說離了題的時候您就說:‘可主要的事情呢?’唉,不過我怎麼知道現在什麼是主要的事情啊!那一次麗薩向您收回了她的諾言,一種孩子氣的諾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就是說要跟您結婚,您自然明白,這隻是一個久坐在椅子上的有病的女孩子好玩的幻想。現在幸而她已經能走路了。那個卡嘉新從莫斯科請來的醫生,來瞧您不幸的令兄的,他明天就要……哎,何必提明天的事!我一想到明天的事就要急死!主要的是由於好奇。一句話,這位醫生昨天到我們這裏來,給麗薩瞧過了。我付了五十盧布的診費。不過這都是不相幹的事,又說到不相幹的事情上去了。您瞧,我現在完全弄糊塗了。我老是很忙。忙什麼呢?我說不清。我現在真是什麼也說不清。我腦子裏什麼都攪成一團了。我真怕您會聽得心煩,一下子跳起來逃開我的,可我還剛剛見著您哩。哎呀,我的天!我們為什麼光這麼坐著,首先該來一杯咖啡,尤裏亞,格拉菲拉,拿咖啡來!”

阿遼沙連忙道謝,並且說明他喝了咖啡還不久。

“在誰家喝的?”

“在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那裏。”

“這麼說……是在這個女人家裏!哎,就是她把大家害了的。不過我弄不清楚,聽說她變成了聖人,雖然晚了一點。最好早些,那時還有用,現在可有什麼益處呢?不要說,您先別說話,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因為我要對您說很多很多的話,可是好像一句也說不清了似的。那可怕的審判……我一定要去,我準備好了,叫人用椅子抬我進去,我能坐得住,會有人照顧我的,而且您知道,我還是證人哩。我要怎樣發言,怎樣發言呢!我不知道我要說些什麼。是不是還必須宣誓,對不對?”

“對的,但是我看您不見得能去。”

“我能坐得住的。唉,您盡打岔!這次審判,這樁野蠻的罪行,以後這幫人要到西伯利亞去,有的人還要結婚,這一切都會很快、很快地過去,萬物都在變,最後是四大皆空,大家都老了,眼睜睜等著進棺材。隨他去吧。我也瞧夠了。這是卡嘉,這位可愛的姑娘[24],是她打破了我的一切希望:現在她要追隨您的一位哥哥到西伯利亞去,您的另一位哥哥就追在她後麵,住在鄰近的城市裏,大家你折磨我,我折磨你,這真叫我急得發瘋,最壞的是弄得沸沸揚揚,彼得堡,莫斯科,所有的報紙上都成千上萬遍寫這件事。哦,您想想看,連我也被他們寫上了,說我是令兄的‘膩友’,這種難聽的話我真不願出口。您想想看,您想想看!”

“這簡直不能想象!登在哪兒?是怎麼說的?”

“我立刻給您看。是昨天收到,昨天剛讀到的。就登在這張彼得堡的《流言》報上。這種《流言》報是從今年起開始出版的,我很愛聽流言,所以訂了一份。現在弄到自己頭上來了:這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樣的流言。就在這一張上,這個地方,您念一念。”

她把一張放在她的枕頭下麵的報紙遞給阿遼沙。

她不僅是心煩意亂,簡直弄得似乎有些喪魂落魄似的,也許她的腦子裏果真攪成一團了。報上這段報道寫得很有特色,而且無疑是會使她頗受刺痛的,但也許對她說來十分幸運,她這時候簡直不能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說不定過了一分鍾甚至會忘記那張報紙,完全跳到別的事上去。至於這個可怕的案件名聲已經傳遍全俄這一點,阿遼沙是早就知道的,而且天呀,這兩個月以來,除了一些忠實的報道外,他讀到了多少關於他哥哥,關於卡拉馬佐夫一家,甚至關於他自己的聳人聽聞的新聞和通訊啊。有一張報上甚至說,他在他哥哥犯罪以後,嚇得接受了苦行戒律,閉門隱修去了;另一張則加以否認,反而登載他和他的佐西馬長老結夥砸開修道院的錢箱,“從修道院逃之夭夭”了。現在這張《流言》報上的新聞標題是:《斯科托普裏貢斯克(唉,這就是我們這個小城的名字[25],我把它隱瞞了好久沒說)特訊:關於卡拉馬佐夫案件》。那段新聞是很短的,沒有直接提到霍赫拉柯娃太太的名字,而且所有提到的人都是隱名的。隻是報道說,現在就要開審的、轟動一時的要案罪犯是個退伍陸軍上尉,無賴成性,好吃懶做,頑固擁護農奴製,喜歡做偷香竊玉的勾當,對某些“孤寂難挨的太太”有著特別的吸引力。有這麼一位“獨守空房的寡婦太太”,雖然女兒已經成人,卻還人老心不老,竟被他牢牢迷住,在罪案發生前兩小時,還答應給他三千盧布,要他立即和她一同逃奔到金礦上去。但是這惡徒妄想能逃脫法網,寧願殺死父親,搶劫他父親的恰恰也是三千盧布,也不願守著這位孤寂的太太那四十歲婦人的徐娘風韻,老遠地跑到西伯利亞去。這篇遊戲文章照例以對於弑父的暴行和以前的農奴製表示高尚的憤慨作為結束。阿遼沙好奇地讀完以後,把報紙折好,還給了霍赫拉柯娃太太。

“怎麼不是我呢?”她又嘟囔說,“正是我,正是我在差不多一小時以前曾提議他上金礦,可現在忽然給我來了一句‘四十歲婦人的徐娘風韻’!難道我是為了這個嗎?這是他故意這樣說的!願永恒的裁判官饒恕他那句‘四十歲婦人徐娘風韻’的話,那麼我也饒恕他,但要知道這是……您知道這是誰幹的事?這是您的朋友拉基金。”

“也許,”阿遼沙說,“雖然我還一點也沒有聽說過。”

“是他,是他,用不著什麼也許!我把他趕了出去,您知道這一段經過嗎?”

“我知道您請他不要再上您的門,但是究竟為什麼,這個我……至少從您這裏沒有聽說過。”

“這麼說,您從他那裏聽說過了!他怎麼說,罵我嗎,拚命罵我嗎?”

“是的,他罵您,但他本來對所有的人都常常在罵的。至於為什麼您拒絕他上門,這一點我卻並沒聽他說起過。而且我現在也根本很少和他見麵。我們不是好朋友。”

“既然這樣,我就把一切事情都講出來。沒有法子,我應該承認錯誤,因為這中間有一個過節,也許應該責備我。隻有一個小小的、小小的過節兒,極小極小,所以也許根本算不上一回事。您瞧,好人兒,”霍赫拉柯娃太太突然做出一副頑皮的神色,嘴角掛上可愛而有點神秘的微笑,“您瞧,我有點疑心……您原諒我,阿遼沙,我像母親一般待您,哦不,不,正相反,現在我對您就像麵對我的父親那樣,因為在這件事上說母親是完全不合適的。對,我就像向佐西馬長老懺悔似的,這樣說最正確,這話很合適:我剛才不是就把您叫作苦行修士了嗎?就是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您的好朋友拉基金(主啊,我簡直沒法對他生氣!我是生氣而且憤恨的,但是不怎麼厲害),一句話,您簡直想象不到,這個輕浮的年輕人忽然心血來潮,好像戀上了我。我是以後,以後才忽然注意到的,但一開頭,也就是打從一個月以前,他就已經開始常到我這裏來了,幾乎每天來,以前我們雖也認識,卻並不是這樣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忽然我仿佛靈機一動,竟開始吃驚地注意到了。您知道,我在兩個月以前開始招待一個謙遜可愛而又正直規矩的青年,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他是此地的一個官員。您也見過他許多次。他是一個嚴肅正派的人,是不是?他每隔三天來一次,並不是每天來(盡管即使每天來也沒關係),永遠穿得極整齊,而我,阿遼沙,總是喜愛有才能而又謙遜的、就像您這樣的青年的。他幾乎有政治家的頭腦,又那麼會說話,我一定,一定要替他向別人推薦推薦。他是未來的外交家。他在那天那個可怕的日子,深夜到我家裏,簡直把我從死裏救了出來。可是您那位好友拉基金走進來的時候卻老是穿著那雙長筒靴,橫在地毯上麵,……總而言之,他甚至開始對我有所暗示,忽然有一次,臨走的時候,他還拚命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就打他握我的手開始,我的腿就忽然痛起來了。他以前也在我家裏遇到彼得·伊裏奇,您信不信,他總對彼得·伊裏奇冷嘲熱諷,老是冷嘲熱諷,一直為著點什麼對彼得·伊裏奇惡聲惡氣的。我看著他們兩人相遇的情形,心裏直笑。後來突然有一天,我正一個人坐在那裏,不對,我當時已經躺倒了,我正一個人躺在那裏,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來了,而且您想想看,還帶來他寫的一首小詩,很短,是寫我的痛腳的,那就是用詩句描寫我的痛腳。您等等,它是怎麼說的?

纖足,纖足,

痛得可惡。

還有什麼句子,詩我老是怎麼也記不住的,就在我那兒,我以後再給您看。不過寫得很有趣,很有趣,而且您知道,那不單是談腳的,還有道德教誨、美妙的理想,不過我忘記了。一句話,簡直可以收進詩集裏去的。我自然向他道謝,他也顯得很得意。我還沒來得及說完道謝的話,彼得·伊裏奇忽然走了進來,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就一下子臉色陰沉得什麼似的。我看出彼得·伊裏奇有點妨礙了他,因為我已經預感到,拉基金一定有什麼話想在獻詩之後就向我說的,偏巧彼得·伊裏奇走了進來。我忽然把這首詩拿給彼得·伊裏奇看,並沒有說是誰作的。但是我深信,我深信,他當時已經猜到,雖然至今還沒有承認,一直還說是沒有猜到;但這是他故意的。彼得·伊裏奇當時立刻哈哈大笑,批評起來。他說這是一首極壞的歪詩,大概是哪個教會中學的學生寫的,而且您知道,說得那麼起勁,那麼起勁!這時您那位好朋友非但沒有采取笑笑就算了的態度,反而發瘋似的狂怒起來。……天啊,我以為他們要打架了。他說:‘這是我寫的。我本來是寫著玩的,因為我認為寫詩是下流的事情。不過我的詩是很好的。你們那位普希金寫詩讚美女人的腳,有人還想給他立碑,我的詩卻是有寓意的。您自己是農奴製的擁護者;您沒有人道的觀念,您沒有任何現代的、文明的情感,您還一點沒有受進步潮流的影響,您是個官僚,隻知道貪汙受賄!’我聽到這裏就喊了起來,求他們不要吵鬧。這時,您知道,彼得·伊裏奇並不是膽小的角色,卻忽然做出極體麵的姿態:嘲笑地望著他,一麵聽著,一麵道歉說:‘我不知道。我假如知道,就不會說了,我還會誇獎的。詩人們全愛生氣。’一句話,在極體麵的態度之下,表達出嘲笑的意思。他自己以後對我解釋,這幾句話都是嘲笑,我還以為他是真的。不過我躺在那裏,就像現在在您的麵前一樣,心裏突然想到:假如我因為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在我家裏對我的客人這樣不客氣地吼叫,突然把他趕走,這究竟對不對呢?您信不信:我躺在那裏,閉上眼睛,心裏想,這是對呢?還是不對?卻始終不能決定,翻來覆去,苦惱不堪,弄得心都怦怦直跳,心想:我嚷起來呢?還是不嚷?一個聲音說:你嚷吧;另一個聲音說:不,別嚷!可是這另一個聲音剛說完,我就突然嚷了起來,接著就暈倒了。嗯,不用說,自然產生了一場忙亂。我忽然站起身來,對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說:我向您說這話覺得很難過,但是我不願意再在我的家裏接待您了。就這樣把他轟了出去。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呀!我自己知道我做得很糟,我口不應心,其實我並不生他的氣,主要的是我忽然覺得這樣很好,弄出這樣一個場麵來。不過您信不信,這場麵總算還很自然,因為我甚至還痛哭了一場,以後又哭了好幾天,但後來有一天下午,突然之間又把它全忘了。他現在已有兩個星期沒到這裏來,我心想:難道他真會從此不登門嗎?這還是昨天的事,晚上忽然收到了這份《流言》報。我讀了以後,不由得驚叫了一聲。這是誰寫的,當然是他寫的,他當時回家以後,就坐下來,寫了這篇東西,寄了出去,人家就給登了出來。前後恰巧有兩個星期。但是阿遼沙,我是不是在一味胡說,盡說些不該說的話。唉,這都是自然而然地冒出來的。”

“我今天特別急著要及時趕到哥哥那裏去。”阿遼沙支支吾吾說。

“對,對!您正好提醒了我!請問:什麼是精神錯亂?”

“什麼是精神錯亂?”阿遼沙驚訝了。

“司法上的所謂精神錯亂。隻要是精神錯亂,就一切罪都可以赦免。無論您做出什麼事情,立刻會赦免您的。”

“您說這個是指什麼事?”

“是這樣的:那個卡嘉……唉,她真是個可愛的、可愛的人,不過我怎麼也摸不準她愛誰。前不久她在我家裏,我一點口風也探不出來。加以她現在隻跟我保持泛泛的關係,一句話,隻問候問候我的健康,別的什麼也不談,甚至還用那麼一副腔調。我就對自己說,隨您的便吧,願上帝保佑您。哦,對了,現在再講那個精神錯亂:那位醫生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來了一位醫生?您怎麼能不知道,就是那個會診治瘋子的,本來是您請來的,哦,不是您,是卡嘉!全是卡嘉幹的事!您看:一個人坐在那裏,並不發瘋,卻忽然發生了精神錯亂。他也有記性,也知道正在做什麼事,但是他的精神錯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定也是得了精神錯亂的病。自從設立了新法院,立刻就弄明白了所謂精神錯亂問題。這是新式法院的德政。這位醫生到這裏來過,盤問我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關於金礦的事情:意思是說那時候他是什麼樣子?既然一來就喊:錢呀,錢呀,三千盧布呀,拿三千盧布來,然後就忽然跑去殺了人,這怎麼還不是精神錯亂?他說,我不打算殺人,我並不打算殺人,卻又忽然殺了人。就根據這種情況也會把他赦免的,就根據他本不想殺,卻竟殺了人。”

“但是他並沒有殺人呀。”阿遼沙多少有點不客氣地插嘴說。他的心情越來越變得不安和不耐煩了。

“我知道,是那個老頭子格裏戈裏殺的。”

“怎麼是格裏戈裏!”阿遼沙叫了起來。

“是他,是他,就是格裏戈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剛打了他,他躺倒了,可以後又爬起來,看見門敞開著,就跑進去,殺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就因為得了精神錯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打破了他的腦袋,他醒過來,就精神錯亂了,跑去殺了人。他自己說沒有殺,他也許不記得了。不過你瞧:最好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殺的,那樣要好得多。我雖然說是格裏戈裏,但是實際上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殺的,一定是他,這樣要好得多,好得多!我倒不是說兒子殺父親是好事,我並不讚成;相反,孩子應該尊重父母,但是假使是他,到底好些。那時您也不必哭,因為他的殺人是自己也不明白的,或者說全都明白,可是說不清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是的,他們應該饒恕他。這是合乎人道的,還可以借這事讓人看到新式法院的德政。我本來不知道,其實聽說早已經在實行了。等我昨天一知道,不由得大吃一驚,想立刻打發人來請您。哦,要是他被赦免了,可以一直從法庭把他帶到我這裏來吃飯,我再去邀請些朋友,我們一同喝幾杯酒,慶祝新式法院。我並不擔心他會鬧事,何況那時我要請來許多客人,要是他幹出什麼事情來,隨時都能把他弄出去的。以後他可以在別的城裏充任地方調解法官,或是別的什麼職位,因為一個人自己遭受過不幸,就會比別人裁判得好些。主要的是現在有誰不是精神錯亂呢?您呀,我呀,大家全有精神錯亂症,要舉例子有的是:一個人坐在那裏唱小曲,忽然有點不高興,就拿起手槍,把遇到的隨便什麼人殺死了,但是以後大家全寬恕了他。這事我剛剛從書報上讀到過,所有的醫生都證實了。現在醫生們會證實的,他們會證實一切。您看,我的麗薩就得了精神錯亂症,我昨天還為了她哭了一場,前天也哭過,今天才猜到她不過是犯了精神錯亂症。唉,麗薩真使我生氣!我以為她完全發瘋了。她叫您來有什麼事情?是她叫您來的,還是您自己來找她的?”

“對,是她叫我來的,我現在就要去見她。”阿遼沙堅決地站起身來。

“哎,親愛的,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也許最主要的問題就在這裏。”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忽然哭了,“上帝證明,我是誠心誠意把麗薩托付給您的。她瞞著母親叫您來,這也沒有什麼。但是對不起,我可不能把我的女兒那麼輕易地托付給您的哥哥伊凡·費多羅維奇,雖然我仍舊認為他是最有騎士風度的青年人。可是您想想看,他忽然跑來見麗薩,我竟一點也不知道。”

“怎麼?怎麼回事?什麼時候?”阿遼沙十分驚訝。他不再坐下,站在那裏聽著。

“我來告訴您,也許我就是為這事請您來的,因為我已經不知道究竟為什麼請您來的了。事情是這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以後一共到我家裏來了兩次,第一次是朋友拜訪的性質,第二次是最近,卡嘉坐在我這裏,他知道她正在我這裏,就來了。我明知他現在事情本來很忙,您明白,這件案子,加上令尊可怕的被殺,[26]自然並不要求他常來拜訪。但是現在忽然聽說他又來過一次,不過沒有到我這裏,卻到麗薩那裏。這已經是六天前的事了,他到這裏坐了五分鍾,就走了。過了三天以後我才從格拉菲拉那裏得知這件事,這簡直是給了我當頭一棒。我立刻把麗薩叫來。她一直笑著。她說,他以為您已經睡下了,所以到我這裏來問候您的健康。自然,事情是這樣的,不過麗薩,麗薩,天啊,她真讓我生氣!您想一想,忽然有一天夜裏,那是四天以前,就在您最後一次來過那天,忽然夜裏她發起病來,又喊又叫,犯了歇斯底裏病。為什麼我永遠不發歇斯底裏病呢?以後第二天又發,第三天又發,到了昨天,到了昨天就犯精神錯亂症了。她忽然對我說:‘我恨伊凡·費多羅維奇,我要求您以後不接待他,不許他再登我家的門!’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弄得愣住了,就反駁她說:這樣正派的青年,這樣有知識,還遭到了這樣的不幸,我怎麼能不接待他呢?我說不幸,因為這一切到底是不幸,而不是幸福,對吧?她聽了我的話,忽然哈哈大笑,您知道,笑得真是可氣。但是我很高興,心想我到底把她逗笑了,這回不會再發病了。正好我自己也想不再接待伊凡·費多羅維奇了,因為他沒得到我的允許,私自做古怪的訪問,我還想要向他提出責問哩。可是今天早晨麗薩醒來,忽然對尤裏亞大發脾氣,竟打了她一下嘴巴。這未免太不像話了,我對於我的女仆永遠是客客氣氣的。可是過了一小時以後,她忽然又抱住尤裏亞,吻她的腳。她還打發人來對我說,她不願到我這裏來,以後也永遠不再和我相見了。但是等我自己跑去找她時,又迎上來吻我,還哭了起來,吻完以後,就一句話也不說,把我推出屋外,因此我始終也鬧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不用說,我的一生的命運也都攥在您的手裏了。我隻請您到麗薩那裏去,向她打聽明白這一切,這事隻有您一個人才辦得到,然後再請您來對我,對我這個做母親的說一說,因為您要明白,要是照這樣下去,我活不了啦,我簡直要死,不然就隻好逃出這個家。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本來有耐心,但是我會耐不下去的,那時候……那時候真是可怕。唉,我的天呀,彼得·伊裏奇您可來了!”霍赫拉柯娃太太一看見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走進來,就突然滿臉放光地喊了起來,“您遲到了,您遲到了!好吧,請坐。您說吧,解開我的心病吧。這律師到底怎麼說?您到哪兒去,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我去找麗薩。”

“啊,對!您可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拜托您的事情。這是關係命運,關係命運的!”

“自然我不會忘記,隻要有可能……可是我確實已經晚了。”阿遼沙喃喃地說,急忙想要脫身。

“不行,一定要來的,不要說‘隻要有可能’,要不然我會死的!”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的背後大聲嚷叫,但是阿遼沙已經走出屋子了。

三 小魔鬼

他走進麗薩屋裏,看見她正斜躺在以前還不能走路時用來推她的那張輪椅上。她並沒起身相迎,但是銳利的眼神卻緊緊盯著他。她的目光熾烈,臉色發黃。阿遼沙吃驚的是她在這三天中變了許多,甚至人也瘦了。她沒有向他伸出手來。他自己伸手碰了碰她那靜靜地擱在身上的修長纖細的手指——隨後默默地麵對著她坐了下來。

“我知道您忙著要到監獄裏去,”麗薩厲聲說,“可母親拖住了您兩個鍾頭,剛才還對您講我和尤裏亞的事情。”

“您怎麼會知道的?”阿遼沙問。

“我偷聽的。您為什麼盯著我?我想偷聽就去偷聽,沒有什麼壞的地方。我不會請求原諒的。”

“您心裏有點不痛快嗎?”

“正相反,我很快樂。隻不過我剛才心裏又在盤算,已經盤算了三十遍了:我拒絕您,不肯做您的妻子是多麼幸運。您不能當丈夫:如果我嫁給您以後,忽然交給您一封信,讓您送給一個我婚後又愛上的人;您也會收下來,替我送去,甚至還一定會把回信也帶回來。您就是到四十歲,還會替我送這種信的。”

她突然笑了。

“您這副神氣仿佛既憤恨,又坦率。”阿遼沙對她微笑著說。

“所謂坦率,那就是我對您不害臊。其實不但不害臊,而且還不願意害臊,正是在您的麵前,對您,我不覺得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不尊重您呢?我很愛您,但是我不尊重您。如果尊重,和您談話就不會這樣一點也不害臊了。是不是?”

“是的。”

“您相信我對您不覺得害臊嗎?”

“不,我不相信。”

麗薩又神經質地笑了;她說得又快,又急。

“我送了點糖果到監獄裏去給您哥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阿遼沙,您知道,您真是美極了!我因為您這樣快地允許我不愛您,反而更加愛您了。”

“您今天叫我來有什麼事嗎,麗薩?”

“我想把我的一個願望告訴您。我願意有人折磨我,娶了我去,然後就折磨我,騙我,離開我,拋棄我。我不願意成為有幸福的人!”

“您愛混亂的生活嗎?”

“是的,我盼望混亂。我淨想放火燒房子。我老想象著我怎樣走過去,偷偷兒地點著它,一定要偷偷兒點著。人們在忙著滅火,而房子還在那兒燃燒。我心裏知道,卻一句也不說。唉,全是胡說!可真是無聊啊!”

她厭煩地揮著手。

“您過的生活太富裕。”阿遼沙輕聲說。

“那麼,還是做窮人好些?”

“要好些。”

“這全是您那去世的教士給您灌的。這話不對。即使我有錢,大家全貧窮,我也仍舊吃我的糖果、奶油,誰也不給一點。唉,您別說,一句話也別說,”其實阿遼沙並沒有張嘴,她還是不住擺手,“這一套您以前已經全對我說過,我都能背得出來了。真是無聊。要是我窮,我一定會殺死什麼人,即使有錢,說不定也會殺人的!幹嗎閑坐著!您知道,我真想去割莊稼,割黑麥。我嫁給您以後,您做一個農民,真正的農民!我們要養一匹小馬,好不好?您認識卡爾幹諾夫嗎?”

“認識的。”

“他淨跑來跑去,不停地幻想。他說:幹嗎要過真實的生活,還不如幻想的好。可以幻想出極快樂的事情來,而現實生活卻是沉悶的。可他不久卻就要結婚了,他還對我表示過愛情哩。您會轉陀螺嗎?”

“會的。”

“他就像陀螺一樣:你得把他轉一下,放到地上,狠狠地抽,抽,用鞭子抽;我如果嫁給他,就要一輩子像抽陀螺似的抽得他轉。您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不覺得害臊嗎?”

“不。”

“我不講神聖的事情,您一定氣得要命。我不願意做聖人。犯了滔天大罪,到了另一世界會怎樣處置?您大概知道得很清楚吧。”

“上帝會責罰的。”阿遼沙盯著她。

“我就盼望這樣。我一到那裏,人家責罰我,我突然當麵對他們大笑起來。我真想點著房子,阿遼沙,點著我們家的房子。您還是不相信我嗎?”

“為什麼不相信?甚至有十二歲左右的孩子,非常想燒著什麼東西,竟真的會點起火來。這是一種病。”

“不對,不對,不管小孩怎麼樣,但是我說的跟那個不一樣。”

“您把壞事當作好事,這是一種精神上暫時的危機,也許這是您以前的病留下的後果。”

“您真是看不起我!我就是不想做好事,我隻想做壞事,這跟病根本沒什麼關係。”

“為什麼要做壞事呢?”

“就為的是希望什麼都不剩下。唉,要是能什麼都不剩下,那才好呢!您知道,阿遼沙,我有時想幹出許許多多壞事和最不像話的事情來,長期偷偷地幹下去,最後又突然被大家發現了。大家把我團團圍住,用手指點著我,但是我卻瞪眼看著大家。這是非常愉快的事。為什麼這樣愉快,阿遼沙?”

“就是這樣。產生一種渴望,想破壞一些好的東西,或是像您所說的,用火點著它。這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但是說說,我還要做。”

“我相信。”

“唉,就為您肯說出‘我相信’這句話來,我是多麼愛您呀。您一點兒,一點兒也沒有撒謊吧。也說不定您以為我是在故意說這些話,是逗著您玩的?”

“不,我並不認為那樣,盡管說不定你也確實有點這種渴望。”

“有一點的。我決不對您撒謊。”她兩眼閃爍發光地說。

最使阿遼沙驚愕的是她那嚴肅的態度:她這會兒臉上沒有絲毫嘲弄和玩笑的意味,盡管以前就是在她最“嚴肅”的時候也總少不了帶點快樂和玩笑的神氣。

“人有些時候是愛犯罪的。”阿遼沙沉思地說。

“對呀,對呀!您說出了我的意思,愛的,大家都愛,什麼時候都愛,並不是‘有些時候’。告訴您,大家就仿佛什麼時候約定好了說謊,於是從那時候起大家就都說起謊來。大家全說他們憎惡壞事,暗地裏卻都愛它。”

“您還在讀壞書嗎?”

“讀的,媽媽讀這類書,藏在枕頭底下,我就偷來看。”

“您這樣毀您自己,不感到慚愧嗎?”

“我願意毀我自己。此地有一個小孩,他躺在軌道上麵,讓火車從上麵開過。真是幸運兒!跟您說吧,現在令兄因為殺死了父親受審判,大家就都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了。”

“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

“是的,大家全愛他!大家嘴上說可怕,但是私下裏都非常愛他。我首先愛。”

“在您講到大家的話裏也確實有幾分實情。”阿遼沙輕聲說。

“您居然有這樣的想法!”麗薩高興地尖叫起來,“教士也有這類思想!您沒法想象,我是多麼尊重您,阿遼沙,因為您永遠不說謊話。噯,讓我隻對您一個人講講我的那個可笑的夢吧:我有時夢見小鬼,仿佛我在黑夜裏拿著蠟燭正待在屋裏,忽然四處都是小鬼,四個屋角和桌子底下全有,它們還把門打開了,門外也站著一大群,想進來抓我。眼看已經走過來了,就要抓住我了。我忽然畫了個十字,它們全懼怕起來,往後退走,但是並不完全走開,站在門旁和角落裏,等候著。我忽然很想出聲罵上帝,剛罵出口,它們忽然又成群擁到我的麵前,歡天喜地,眼看又要抓住我,我忽然又畫了個十字,它們又走了。這真讓人痛快,痛快得透不過氣來。”

“我也常做這個夢,完全一樣。”阿遼沙忽然說。

“真的嗎?”麗薩驚訝地嚷道,“您聽著,阿遼沙,您不要笑,這是極重要的:難道兩個不同的人會做一樣的夢嗎?”

“大概會的。”

“阿遼沙,我對您說,這事非常重要,”麗薩帶著一種大驚小怪的神氣繼續說,“重要的不是夢的本身,而是您能夠做和我一樣的夢。您永遠不會對我說謊,現在也不要說謊:這是真的嗎?您不是笑我嗎?”

“是真的。”

麗薩好像幾乎驚呆了,有半分鍾沒吭聲。

“阿遼沙,要常來,常到我這裏來。”她忽然用哀懇的聲音說。

“我一輩子都要常來的。”阿遼沙堅定地回答說。

“我隻對您一個人說,”麗薩又開口了,“我對自己說,還對您說。整個世界隻對您一個人說。對您說比對自己說還高興。我在您麵前完全不感到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在您麵前完全不害臊,一點也不害臊呢?阿遼沙,聽說猶太人在複活節的時候偷人家的小孩宰殺,真的嗎?”

“不知道。”

“我有一本書,我在裏麵讀到講什麼地方一次審判的情形,說有一個猶太人把四歲小孩兩隻手上的指頭先剁了下來,然後把他釘在牆上,用釘子釘住,釘死了。他以後在法庭上說小孩死得很快,過了四小時就死了。真是快!他說:孩子呻吟著,不住地呻吟著,他卻站在那裏欣賞。真是好!”

“好嗎?”

“好的。我有時甚至想象是我自己在動手釘他。他懸掛在那裏,呻吟著,而我坐在他的對麵,吃蜜餞菠蘿。我最愛吃蜜餞菠蘿。您愛嗎?”

阿遼沙默不作聲,望著她。她的焦黃的臉突然變了樣,眼睛閃著光。

“您知道,我剛一讀到這個猶太人的故事,整夜流著眼淚渾身哆嗦。我想象著這個小孩怎樣哭喊呻吟,四歲的小孩已經懂事了,同時我老是擺脫不掉關於蜜餞菠蘿的念頭。到了早晨我給一個人寫了一封信去,請他務必到我這裏來一趟。他來了,我忽然對他講述關於男孩和蜜餞菠蘿的故事,全都說了,全都說了,還說:‘這真好。’他忽然笑了起來,說的確很好,說完站起來就走了。隻坐了五分鍾。他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您說,您說,阿遼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椅子上挺直身子,眼睛閃爍著。

“請問,”阿遼沙激動地說,“您自己叫他來的,叫這個人來的嗎?”

“我自己。”

“送了一封信給他嗎?”

“一封信。”

“就是問這件事情,問小孩的事情嗎?”

“不,並不是為這件事情,完全不是。可是他一進來。我立刻問起他這件事情來。他回答以後,笑了一笑,站起來就走了。”

“這個人對您的態度很誠實。”阿遼沙輕聲說。

“他是瞧不起我嗎?笑我嗎?”

“不,因為他自己說不定也相信蜜餞菠蘿。他現在也病得很厲害,麗薩。”

“是的,他相信的!”麗薩的兩眼放光。

“他並不是瞧不起什麼人,”阿遼沙繼續說,“他隻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不相信,自然也就瞧不起了。”

“這麼說,也瞧不起我嗎?瞧不起我嗎?”

“也瞧不起您。”

“這很好,”麗薩咬著牙說,“他走了出去,笑了一聲,我就感到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被剁下手指的小孩是好的,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

她看著阿遼沙的眼睛,似乎既惱恨又激動地笑了起來。

“您知道,阿遼沙,您知道,我想……阿遼沙,您救救我吧,”她忽然從椅上跳起來,跑到他麵前,緊緊地用兩手抱住他。“救救我吧,”她幾乎像呻吟似的說。“我對您說的一切話,難道我會對世上任何人說嗎?我說的是實話,實話,實話!我要自殺,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討厭的。我不願意再活下去了,因為我覺得一切都可憎!我覺得一切都討厭,一切都討厭!阿遼沙,您為什麼一點也不愛我,不愛我啊!”她發狂地說。

“不,我愛的!”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會不會哭我,會不會?”

“會的。”

“不是哭我不願意做您的妻子,而是單純地哭我,哭我。”

“我會哭的。”

“謝謝!我隻需要您的眼淚。至於其餘的一切人,讓他們盡管懲罰我,用腳踐踏我吧,所有、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例外!因為我不愛任何人。您聽見了嗎,我不愛任何人!相反地,我恨他們!您走吧,阿遼沙,您該到哥哥那裏去了!”她突然離開了他身邊。

“但是怎麼能讓您就這樣一個人待著呢?”阿遼沙幾乎是心驚膽戰地說。

“您到哥哥那裏去吧。監獄快要關門了,快去,這是您的帽子!替我吻米卡,快去,快去!”

她幾乎強迫似的推阿遼沙出門。他帶著苦惱驚疑的神情望著她,忽然感到她塞了一封信在他的右手裏,一張小小的信紙,疊得整整齊齊,而且封上了火漆。他一眼就看到了地址:“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先生收啟。”他迅速地看了麗薩一眼。她的臉上幾乎顯出威脅的神色。

“轉交給他,一定要轉交給他!”她瘋狂地命令說,全身顫抖著,“今天就送去,馬上就去!要不然我就服毒自殺!我叫您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她說著迅速地關上了門。鐵門閂響了一下。阿遼沙把信放進口袋裏,一直走下樓梯,並沒有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甚至都忘記了她。麗薩在阿遼沙剛走後,立即撥開鐵門閂,開了一點兒縫,把手指伸進門縫裏,關上門,拚命用力夾它。十秒鍾以後,她才抽回手,悄悄兒地慢慢走到她那張輪椅跟前,挺直著身體坐下來,她瞪眼望著發黑的指頭和從指甲裏擠出來的血。她的嘴唇哆嗦著,急促地低聲自言自語說:

“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

四 讚美詩和秘密

十一月的天是不長的,時間已經很晚,阿遼沙才去敲監獄的門。天色甚至已黑了下來,但是阿遼沙知道會順利地放他進去見米卡的。我們城裏的情況,也和別的地方完全一樣。當然起初,在偵查剛全部結束以後,親戚和另外的一些人要獲準探望米卡,還需要辦好各種必要的手續,可是到了後來,倒也不是手續放鬆了,但至少對於常到米卡那裏去的某些人,似乎自然而然形成了某些例外。有時甚至到了可以在指定的屋裏和米卡單獨會晤的地步。但是這類人不很多:隻有格魯申卡、阿遼沙和拉基金三人。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對於格魯申卡特別優待。這老頭兒一直記得,他在莫克洛葉曾對她怒叱了一頓。等到弄明白了全部真相以後,他就完全改變了對她的看法。奇怪的是雖然他深信米卡是罪人,但是自從他被監禁以來,他對他的態度顯得越來越溫和:“也許原本是個心腸不壞的人,隻是由於好酒和胡鬧,就像個可憐蟲似的完了!”在他心裏,以前的恐怖換成了憐惜的情感。至於阿遼沙,警察局長很愛他,早就和他相識,而最近老是來探望的拉基金,則是“局長小姐們”——像他稱她們的那樣——的最親近的朋友,他每天都在她們家裏鬼混。看守所長忠於職守,卻也是一個善良的老人。拉基金曾在他家裏教過功課。阿遼沙也是看守所長特別要好的老友,他愛和阿遼沙海闊天空地談論各種“高深的哲理”。對於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的人,看守所長就不光是尊敬了,他對伊凡,主要是對伊凡的意見,甚至有點敬畏,盡管他自己也是個很大的哲學家,自然是“無師自通”的哲學家。但是他對於阿遼沙卻有一種強烈的好感。最近一年來,老人正在著手研究福音書,時時把自己的感想告訴他這位年輕朋友。以前甚至還到修道院找他,同他和司祭們一談就是好幾個鍾頭。一句話,阿遼沙即使在很晚的時刻到監獄來,他隻要去找一下看守所長,事情永遠可以順利解決的。此外,監獄裏所有的獄卒都和阿遼沙熟悉了。門崗呢,隻要上級準許,自然也不會來多加留難。米卡在有人叫他的時候,總是下樓來,到指定接見的地方去。阿遼沙進屋的時候,恰巧和拉基金相遇,他正從米卡那裏離開。他們兩人大聲說話。米卡一麵送他,一麵不知為什麼笑得很厲害,拉基金卻似乎在嘟嘟囔囔。拉基金特別是最近以來,很不願意見到阿遼沙,幾乎不和他說話,甚至點頭打招呼也是很勉強的。他現在看見阿遼沙走過來,特別皺緊眉頭,眼睛望著別處,似乎隻顧扣他那件又大又厚的皮領大衣的紐子。後來又馬上去找他的陽傘。

“可別忘了自己的東西。”他喃喃地說著,隻是為了找句話說說。

“你也別忘了別人的東西呀!”米卡開玩笑,立刻對自己的俏皮話哈哈大笑起來。拉基金頓時發急了。

“你這句話可以去對你們卡拉馬佐夫家這些農奴主崽子說,不必對我拉基金說!”他忽然大聲嚷著,氣得渾身戰栗。

“您怎麼啦?我隻是說著玩的!”米卡叫了起來,“呸,真見鬼!他們全是這樣的,”他朝迅速走出去的拉基金擺了擺頭,對阿遼沙說,“一會兒坐在那裏發笑,很高興,一會兒忽然發起脾氣來!甚至對你頭也不點一下,你們是不是拌嘴了?你為什麼來得這樣晚?我等了你整整一早晨,渴望你來。哎,不要緊!我們可以現在補轉來。”

“他為什麼老來看你?你和他很要好了嗎?”阿遼沙問,也朝拉基金走出去的門擺了擺頭。

“和米哈伊爾要好嗎?不,還不至於,他簡直是一隻豬!他以為我是個……惡棍。他們連開玩笑也不懂,這是他們最糟糕的地方。從來不懂得玩笑。他們的心是幹巴巴的,平直而幹巴,就像我剛走進監獄時看到的牢牆的樣子一樣。不過他是個聰明人,聰明。唉,阿曆克賽,現在我好像把自己的頭腦都弄丟了!”

他在長椅上坐下來,讓阿遼沙坐在自己身邊。

“對了,明天就要開審了。難道你完全不抱希望了嗎,哥哥?”阿遼沙帶著膽怯的心情說。

“你在說什麼?”米卡似乎有點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啊,你說的是開審!見鬼!直到今天我和你淨談些無聊的話,淨講開審的事,卻沒有跟你講到最主要的問題。是的,明天就要開審,不過我說我的頭腦弄丟了,並不是指開審的事。頭腦並沒有丟失,而是在頭腦裏裝著的東西遺失了。你為什麼露出那麼不以為然的神氣瞧著我?”

“你說的是什麼,米卡?”

“思想,思想,就是說這個!倫理學。你知道倫理學是什麼?”

“倫理學嗎?”阿遼沙驚異地說。

“是的,那是不是一種科學?”

“是的,有這樣一門科學,不過……說實話,我沒法對你解釋清楚那是什麼科學。”

“拉基金知道的。拉基金知道得很多,見他的鬼!他不想做教士。他準備到彼得堡去。他說,他要加入評論界,不過是要搞高尚正派的評論。好吧,他也許可以做出點有益的事,自己也名利雙收。唉,他們這些人全是追求名利的能手!去它的倫理學吧!我算是完了,阿曆克賽,我算是完了,你這個虔誠的人!在所有的人當中我最愛你。瞧著你,我的心都會跳起來。卡爾·伯納德是誰?”

“卡爾·伯納德?”阿遼沙又驚訝起來。

“不,不是卡爾,等一等,我說錯了,是克勞德·伯納德。他是誰?是化學家嗎?”

“大概是一個學者,”阿遼沙回答,“不過說實話,關於他的情況,我也說不出多少。隻聽說他是學者,至於什麼學者,就不知道了。”

“見他的鬼去吧,我也不知道,”米卡罵起來了,“大概總是個渾蛋,十有八九是的。這幫人全是些渾蛋。但是拉基金是會爬上去的,拉基金會鑽縫子,也會成個伯納德的。哎喲,這些伯納德!他們現在到處都是!”

“你到底是在說些什麼?”阿遼沙堅決地問。

“他打算寫一篇關於我和我的案子的文章,借此在文壇上初露頭角。他就為了這件事跑來跟我說明一切。他想寫得有點道德寓意,意思是說‘他不可能不殺人,他是被環境所毒害的’等等,他對我這樣解釋過。他說他要帶點社會主義的色彩。見他的鬼去吧!帶色彩就帶色彩,我反正是一樣。他不愛伊凡,他恨伊凡,對你也沒好話。我不趕走他:因為他是個聰明人。但是他的態度十分傲慢。我剛才對他說:‘我們卡拉馬佐夫一家不是卑鄙的人,卻是哲學家,因為所有真正的俄國人全是哲學家。你雖然讀過書,卻並不是哲學家。你是個俗人。’他笑了,一副懷恨在心的樣子。我對他說:‘思想問題是沒法辯論的,’[27]這句俏皮話妙不妙?至少我也冒充了一下古典派。”米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為什麼你的頭腦丟失了,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阿遼沙插嘴問道。

“為什麼我的頭腦丟失了?嗯!實際上……總的說來,是因為惋惜上帝,就為了這個!”

“怎麼惋惜上帝?”

“你想一想:在神經裏,頭腦裏,那就是在腦子中的那些神經裏(真見它的鬼!)……有那樣一些小尾巴,神經上的小尾巴,隻要它們一哆嗦,也就是說,我抬眼望一望什麼東西,就這樣望一望,那些小尾巴就哆嗦起來,而哆嗦起來,就出現了一個形象,不是立刻出現,是等一刹那,等那麼一秒鍾,就仿佛出現了那麼一個契機。哦,不是契機,去它的契機,是形象,那就是說一個物體,或者一項事件,咳,真見鬼!這就是為什麼我能看,還能想的緣故,是因為有那些尾巴,而並不是因為我有靈魂,我就是那種形象和模型,那全是蠢話。兄弟,這是米哈伊爾昨天對我講的,當時我好像被火燙了似的。阿遼沙,科學真是偉大!一種新的人就要出現了,這我明白。但是到底惋惜上帝!”

“但這也很好嘛。”阿遼沙說。

“你是說惋惜上帝嗎?化學,弟弟,化學!那是沒有辦法的,教士大人,請你稍為靠邊挪一挪,化學來了!拉基金不愛上帝,完全不愛!這是他們大家最要害的心病!但是他們隱瞞著不說,他們撒謊,他們裝假。我問:‘怎麼樣,你會把這種想法帶進評論界去嗎?’他說,‘自然不會讓我這麼公開說的。’說著笑了。我問他:‘不過這樣一來,既沒有上帝,也沒有來生,人將會變成什麼樣呢?那麼說,現在不是什麼都可以容許,什麼都可以做了嗎?’他說:‘你還不知道嗎?’他又笑了。他說:‘聰明的人是什麼都可以做的。聰明的人也知道該怎麼做,可是瞧瞧你殺了人,卻陷了進去,在監獄裏爛掉!’這話是他對我說的。真是頭臭豬!以前我會把這樣的人攆出去的,現在卻隻是聽著他說。他說的許多話都很有道理。寫得也不錯。他一星期前曾對我讀過一篇文章,我當時特地抄下了三行,等一等,就在這兒。”

米卡匆匆忙忙地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念道:

“‘欲解決此問題,須先將自己的人格與自己的現實處境分開。’你明白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阿遼沙說。

他好奇地一麵偷偷瞧著米卡,一麵聽他說話。

“我也不明白,又含混,又不清楚,卻很聰明。他說:‘現在大家都這樣寫,因為潮流風氣就是這樣。’他們害怕潮流。這渾蛋,他還會寫詩,讚美霍赫拉柯娃太太的纖足,哈,哈,哈!”

“我聽說過了。”阿遼沙說。

“你聽說過嗎?聽過那首詩嗎?”

“沒有。”

“我這裏有,讓我念給你聽。你不知道;我還沒有對你講過,這裏有整整一大段故事。真是個渾蛋!他三星期以前忽然揶揄起我來,說:‘你為了三千盧布,像傻瓜似的陷了進來,但是我卻可以撈到十五萬,娶一個寡婦,到彼得堡去買一所石頭大廈。’他對我講他怎樣追求霍赫拉柯娃太太,她在年輕的時候就不聰明,四十歲上簡直就變得瘋瘋傻傻。他說:‘而且她還很多情,我就要利用這點把她弄到手。我娶了她以後,就把她帶到彼得堡去,在那裏辦一張報紙。’他說時嘴唇上竟還帶著下流的、貪婪的涎水,他的涎水並不是為霍赫拉柯娃流的,卻是為了這十五萬。他自吹自擂,向我誇口;老上我這裏來,每天都來,對我說:她上鉤了。臉上一臉的喜色。誰料到他會突然被趕了出去;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占了上風,真是好樣的!為了她把他趕了出去,我真想要好好吻吻這位傻太太!當時他到我這裏來,編了這首詩。他說:‘我是生平第一次弄髒我的手寫起詩來,為了奉承,也就是為了做有益的事。我把錢從一個傻女人手裏搶過來,以後可以造福社會。’所有一切卑鄙齷齪的事情他們都可以找到這種造福社會的借口的!他說:‘無論如何,我總比你的普希金寫得好些,因為我能在一首滑稽的小詩裏也塞些憂國憂民的公民感進去。’他是在指普希金的什麼——這我明白。假使他果真是有才華的人倒也罷了,可他卻隻會描寫女人的小腳!他還對他那些打油詩很自負哩!他們這種人的自尊心,自尊心啊!他想出了這麼一個題目:《祝我意中人的病足早日痊愈》,他真是個滑稽角色。

纖足生來真美好,

腫得實在不大妙!

請位醫生來診治,

越包越紮越糟糕。

纖足並非我所好,

普希金才寫這一套。

我所愛的是頭腦,

隻愁它不大愛思考。

剛剛有些開了竅,

又被足疾來打攪!

為使頭腦能清明,

但願腳痛早點好。

“下流坯,真是下流坯!但是這壞蛋做得倒很巧妙!果真塞了些‘公民感’進去。在他被攆走時候,可一定氣壞了。簡直咬牙切齒了吧!”

“他已經報了仇,”阿遼沙說,“他寫了一篇通訊造霍赫拉柯娃的謠。”

於是阿遼沙匆匆地把在《流言》報上刊出那篇通訊的事講給他聽。

“那是他,是他!”米卡皺著眉肯定說,“那一定是他!這類通訊……我是知道的,已經寫了不少這種下流的東西,譬如講格魯申卡的事情的!還有講她……講卡嘉的。哼!”

他煩惱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哥哥,我不能在這裏久留,”阿遼沙沉默了一會兒以後說,“明天對於你是一個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臨到你頭上了,可我真奇怪,你踱來踱去,不談正事,不知道說些什麼……”

“你不必驚訝,”米卡急躁地打斷他的話說,“難道還叫我談那隻臭狗,談那個凶手嗎?你和我已經談得夠多了。我不願意再談論這臭人,臭麗薩維塔的兒子!上帝會殺死他的,你往後瞧吧!你別響!”

他帶著激動的心情走到阿遼沙麵前,忽然吻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閃著光。

“拉基金不會懂得這個的,”他開始說,似乎興高采烈起來,“至於你,你卻全都明白。所以我渴望你來。你瞧,我早就想在這裏,在這剝落的牢牆裏麵,對你傾吐許多話,但是卻還一直閉口沒談最主要的一件事:時間似乎還沒有到。現在總算等到了最後的時刻,好對你吐露我的心裏話了。兄弟,我在最近這兩個月裏感到自己身上產生了一個新人。一個新人在我身上複活了!他原來就藏在我的心裏,但是如果沒有這次這一聲晴天霹靂,他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真可怕!說到我今後會到礦山裏去用鐵錘挖二十年的礦,那有什麼,我並不怕這個,我現在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我就怕那個複活的人又離開了我!就在那裏,礦山裏,地底下,自己的身邊,在同樣的囚犯和凶手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顆人類的心,和它融合無間的。因為在那邊也可以生活,也可以愛和悲傷的!可以使囚犯身上僵化了的心複活起來,可以花費許多年的光陰來照顧他,最後終於從黑暗的深淵中培育出高尚的心靈,慈悲的胸懷,讓天使再生,使英雄複活!他們這類人很多,有成百上千,我們這些人都是對不起他們的!我在那樣一個時刻夢見了‘娃娃’,‘娃娃為什麼這樣窮?’那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在那樣一個時刻對我昭示的預言!我要為著‘娃娃’而去流放。因為大家都應當為一切人承擔罪責。為一切的‘娃娃’,因為既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全都是孩子。而我將要為大家而去,因為必須有人為大家而去。我沒有殺死父親,但是我應該去。我甘願接受!我是在這裏才想到了這一切的,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裏。他們是很多的,那裏有成百上千這樣的人,在地底下,手持著鐵錘。是的,我們將身戴鎖鏈,沒有自由,但是那時,在我們巨大的憂傷中,我們將重新複活過來,體味到快樂,沒有它,人不能生活下去,上帝也不能存在,因為它就是上帝給予的,這是他的特權,偉大的特權。上帝啊,人應該在祈禱裏忘記自己!我到了地底下,如果沒有上帝,那怎麼能行呢?拉基金是在胡說八道。如果人們真要把上帝從地上趕走,那我們會在地底下迎接他!罪犯是少不了上帝的,甚至比非罪犯更少不了他!那時候,我們這些地底下的人將在地層裏對上帝唱悲哀的讚美詩,對給予快樂的上帝唱!上帝和他的快樂萬歲!我愛他!”

米卡講完這一番古怪的話,幾乎氣都喘不過來。他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眼裏滾出淚水。

“不,生命是無所不在的,生命在地底下也有!”他又開始說,“阿遼沙,你想象不出我現在是多麼想生活下去,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裏,我心中產生了對於生存和感覺的多麼強烈的渴望!拉基金不明白這個,他隻想蓋房子和出租。但是我等候著你。痛苦算什麼?我不怕它,盡管它多得不計其數。以前我怕,現在我不怕。你知道,也許我在法庭上連問題都不願回答。我覺得現在我身上力量多麼充沛,我可以克服一切,克服任何的悲哀,隻要能隨時對自己說:‘我存在著!’在千萬種苦難中——我存在著,盡管在苦刑下渾身抽搐——但我存在著!盡管坐在一根柱子頂上苦修,但是我存在著,我看得見太陽,即使看不見,也知道有它。知道有太陽——那就是整個的生命。阿遼沙,我的智慧天使,我真被各種各樣的哲學害苦了,真是見鬼!伊凡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