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嗎?”他輕聲說。
“什麼?”伊凡顫抖著問。
“請你瞧瞧吧。”斯麥爾佳科夫還是輕聲地說。
伊凡走近桌旁,拿起那一疊東西,動手打開來,但是忽然把手一縮,好像是碰到了一條憎惡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不住哆嗦,抽筋似的。”斯麥爾佳科夫說,自己不慌不忙地打開紙包,原來紙包裏麵是三疊一百盧布的、花花綠綠的鈔票。
“全在這裏,三千盧布,您用不著點,收下來吧。”他用頭向鈔票揚一揚,請伊凡收下。伊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白得像一張紙。
“你掏襪筒的時候……把我嚇住了。”他說了一句,古怪地笑了笑。
“難道說,難道說你始終不知道嗎?”斯麥爾佳科夫又問。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是德米特裏。唉,哥哥呀,哥哥!”他突然兩手捧住了自己的頭,“你對我說:是你一個人殺的嗎?哥哥不在內?還是和哥哥一起幹的?”
“隻是同您在一起,同你在一起殺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清白無辜的。”
“好的,好的……關於我以後再說。為什麼我老是哆嗦……話都說不出來。”
“當時您多勇敢,您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竟嚇成這樣!”斯麥爾佳科夫詫異地嘟囔,“你要不要喝點檸檬水?我就叫他們拿來。它很能振作精神的。不過這些東西得先遮蓋一下。”
他又點頭指指那一疊鈔票。他想站起來朝門外喊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讓她弄一點檸檬水進來,但先想找點什麼東西蓋住錢不讓她看見,他先掏出手帕來,但因為它實在太髒,就隻好拿起桌上唯一的那本黃皮書,就是伊凡走進來時看到的那本書,壓在鈔票上麵。這本書的名稱是《聖父伊薩克·西林語錄》。伊凡·費多羅維奇下意識地讀了一下這個書名。
“我不要喝檸檬水。”他說,“關於我以後再說。你坐下來說說:你是怎麼做這件事情的?你全說出來。”
“您最好把大衣脫下來,要不然您會出一身汗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似乎現在才想起來,他沒有離開椅子,剝下大衣,就扔在長凳上。
“你說呀,請你說呀!”
他似乎平靜下來了。他蠻有把握地等著,相信斯麥爾佳科夫現在一定會把一切情況全都說出來。
“您問我是怎樣幹的嗎?”斯麥爾佳科夫歎了口氣說,“用最自然的方式幹的,照您的話……”
“關於我的話以後再說。”伊凡又打斷他,但是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大喊小叫了,他說話的語氣很堅定,似乎已完全恢複了自製,“不過你一定要詳細講一講,你是怎樣幹的?按順序全說出來,一點也不要遺漏。細節,最要緊的是細節。我請求你。”
“你動身以後,我當時就掉進了地窖裏。”
“發了羊癲風還是假裝的呢?”
“自然是假裝的。一切都是假裝的。安安靜靜地沿著階梯下來,一直走到下麵,安安靜靜地躺下,就立刻叫喊起來。並且哆嗦掙紮著,直到人家抬我出去。”
“你等一等,以後,直到進了醫院,也全是假裝的嗎?”
“完全不是。第二天一早,還沒進醫院,一次真正的多年沒見過有那麼厲害的羊癲風就發作了。整整兩天完全失去了知覺。”
“好的,好的。接著說下去吧。”
“人家讓我躺在鋪板上麵,我就知道是在隔板後麵,因為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每逢我生病的時候,總是把我放在他們自己的房間的隔板後麵。他們從我生下來的時候起,總是對我很親切的。夜裏呻吟著,隻是聲音很輕。一直在等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等什麼?等候他到你那裏去嗎?”
“幹嗎到我那裏去?我等候他到宅裏來,因為我毫不懷疑他當夜準會來的。因為他見不到我,得不到任何消息,就一定會自己爬牆進來的,他會這樣做,而且準會幹出點什麼事情來。”
“要是不來呢?”
“那就什麼事也不會有了。他不來我是不敢的。”
“好,好……你說得明白些,不要忙,最要緊的是什麼也不要遺漏!”
“我等著他殺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是準會發生的。因為我已經使他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在最近的幾天以來,主要的是他已經知道那些暗號。以他的疑心病和這幾天來攢的一肚子氣,他一定會用這些暗號闖進屋裏去的。這準毫無疑義。我就是指望著他這樣幹的。”
“等一等,”伊凡插嘴說,“假使他殺死了,他就會自己拿了錢逃走。你一定會想到這一點吧?這樣你還能得到什麼呢?我不明白。”
“他決不會找到錢。錢放在被褥底下的話,是我告訴他的。但是這話不確實。以前錢是在一隻小匣裏,是放在那裏的。但以後我,他在世上隻相信我,勸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這錢包挪到角落裏神像後麵去,因為放在那裏是完全沒有人會猜到的,特別在匆忙地進來的時候。因此這錢就被放在他房間角落裏神像的後麵了。放在被褥底下本來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裏至少還能鎖上。可這裏這會兒大家都相信仿佛錢的確是放在被褥底下。真是愚蠢的見識。所以,要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真的殺了人,在找不到什麼以後,他不是唯恐弄出什麼響動來,凶手永遠是這樣的,因此匆忙地逃走,就是被人抓住。那麼我完全可以在第二天,甚至在當天夜裏,隨時伸手到神像後麵把錢拿走,而一切事情都可以推到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身上。這是我萬無一失準可以這樣指望的。”
“但是假如他沒有殺,隻是揍一頓,又怎樣呢?”
“假如沒有殺,我自然不敢取錢,那就什麼都白操心了。但也還有那樣一種估計,就是打得昏了過去,那樣的話,我也有機會把錢拿走,以後再報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這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毆打了他以後把錢偷走的。”
“慢著,我弄糊塗了。這麼說,到底還是德米特裏殺死的,你隻是取了錢,對不對?”
“不,不是他殺死的。我現在本來還可以對您說,他是凶手。但是我不願意在您麵前撒謊,因為……因為即使您果真一直不明白,並不是在我麵前假裝,想把自己的明顯的罪行瞪著眼睛往我身上推,那也得由您對一切過錯負責,因為您心裏知道這次謀殺,並且交給我去幹,自己卻明明知道而仍舊離開了此地。所以我今天晚上要當麵向您證明,您才是這個案子裏的唯一的元凶,我隻不過是個小小的從犯,雖然是我殺死人的。您正是那個法律上的凶手!”
“為什麼,為什麼我是凶手?唉,我的天呀!”伊凡終於忍不住,忘記把自己的一切放到最後再說的話,“還是指去契爾馬什涅的事嗎?等一等,你說說,就算你把我到契爾馬什涅去的事看作表示同意,但你究竟又為什麼需要我的同意呢?這你現在怎麼解釋?”
“我既然相信得了你的同意,我就知道您回來以後,對於丟失的這三千盧布,即使官廳方麵為了什麼原因不懷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而懷疑我,或者疑惑我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同謀,您也決不致叫嚷出來;相反,是會替我向別人辯護的。您在拿到遺產以後,會給我獎賞,一輩子會給我,因為您畢竟由於我才拿到遺產,如果他娶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您會落得一場空的。”
“啊!您打算以後一輩子折磨我!”伊凡咬牙切齒地說,“假如我當時不離開,反而把你告發,可怎麼辦呢?”
“當時您能告發什麼呢?說我唆使您到契爾馬什涅去嗎?那是廢話。再說在我們談話以後,您不是離開,就是留下。假使您留了下來,就什麼事也不會出,我就知道您不高興出這種事,我也就會幹脆什麼都不去做了。假使您離開,那就等於告訴我您決不敢向法院告發我,對於這三千盧布也會不予追究。而且您以後也根本不能來追究我,因為那樣的話,我會在法庭上全盤說出來,並不說我偷錢或殺人的事情,這個我是不說的,卻說您自己唆使我偷錢,殺人,而我沒有答應。所以說,我當時需要您的同意,就是為了使您不能逼我,因為沒有證據在您手裏,而我卻永遠有法子逼您,因為我發現了您渴望父親去世,老實告訴您,社會上大家都會相信的,那樣您就一輩子沒臉見人。”
“我有,我真是有這樣的渴望嗎?”伊凡又咬起牙來。
“您當然有的,而且您表示了同意,也就等於您當時默許了我去幹這件事。”斯麥爾佳科夫堅決地看了伊凡一眼。他的身體很衰弱,說得又輕又無力,但是有某種內在的、隱秘的東西在支持著他,他心裏顯然懷有著某種目的。伊凡預感到了這一點。
“繼續說下去,”他對斯麥爾佳科夫說,“接著說那天夜裏的事情。”
“往下有什麼可說的!我躺在那裏,聽見主人似乎喊了一聲。在這以前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已經忽然起床走了出去,他突然大喊一聲,以後就又一切靜寂,一片漆黑。我躺在那裏等候著,心跳得厲害,實在忍不住了。最後終於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我看見他房間左麵朝花園的窗戶開著,就又朝左拐了幾步,悄悄地聽他是不是還活著,我聽見主人踱來踱去,連連歎氣,這麼說是活著的。我心裏歎了一聲:‘唉!’就走到窗前,向主人喊了一聲:‘這是我呀。’他對我說:‘來過了,來過了,又跑走了!’那就是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了。‘他把格裏戈裏殺死了!’我低聲問:‘在哪兒?’他也低聲回答:‘在那邊角落裏。’我說:‘您等一等。’我就跑到角落裏去尋找,就在牆邊碰到了那個躺著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他躺在那裏,渾身是血,失去了知覺。這麼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的話是確實的,我腦子裏立刻閃過一個念頭,而且當時就決定,幹脆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吧,因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即使還活著,也失去了知覺,完全不會看見。隻有一個危險,那就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突然醒過來。這一點我當時是感到的,但是那種渴望當時控製了我的全身,使我的呼吸都緊了。我又走到主人的窗前,說道:‘她在這裏,她來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了,她要見您。’他像個孩子似的全身一哆嗦,說:‘在哪兒?在哪兒?’一直在那裏喘氣,卻還不信。我說:‘她就在那兒,您開門吧!’他從窗裏看了我一眼,半信半疑,還是不敢開門,我心想,他連我都怕了。說來可笑:我當時突然想到把表示格魯申卡來到的那種暗號,就當著他的麵,在窗框上敲了起來;他對說話似乎還不大相信,但一聽到我敲出了暗號,卻立即跑出來開門。門開了,我剛要走進去,可是他站在那裏用身子擋住不放我進去。‘她在哪兒?她在哪兒?’他不住哆嗦著,瞧著我。我心想:既然這樣怕我,事情可不妙!這時我甚至兩腿都有點發軟,生怕他不放我進屋,或者嚷了起來,或者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跑了來,或者說不定還會生出什麼別的事情來。我現在已經不大記得,大概當時我站在那裏,臉色煞白。我對他低聲說:‘她就在那裏,就在窗外,您怎麼沒有看見?’他說:‘你領她進來,你領她進來!’我說:‘她怕,剛才的喊聲嚇壞了她,她躲到樹叢裏去了。您從書房裏叫她一聲就好了。’他跑到窗前,把一支蠟燭放在窗台上,叫道:‘格魯申卡!格魯申卡!你來了嗎?’他叫時還不敢探身窗外,眼睛不敢離開我,他已嚇得心驚膽戰,因此對我也很害怕,不敢不留神提防著我。我走近窗前,自己把身子探了出去,說道:‘那不是她嗎,她在樹叢裏對您發笑哩,您看見沒有?’他忽然相信了,竟渾身哆嗦起來,他實在愛得她太厲害了。他當時也就把整個身子探出窗外。我立刻拿起那個鐵鎮紙,您記得不記得,這鎮紙就放在他的桌子上,總有三磅重,我從身後用棱角對準他的腦袋就給了他一下。他甚至喊也沒有喊一聲,隻是突然坐了下去,我又來一下,又來了第三下。在第三下上感到把他的腦殼砸破了。他忽然直挺挺地仰麵倒了下去,臉上全是血。我檢查了一下:我身上沒有血,沒有濺上。我就把鎮紙擦幹淨,仍舊放在桌子上,走到神像那裏,從信封裏把錢掏出來,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玫瑰色的綢帶也扔在旁邊。我走進園裏去,全身哆嗦著。一直走到有窟窿的蘋果樹那裏,那個樹窟窿您是知道的,我早就察看好了,在裏麵早就預備下了舊布和紙張;把那筆款子用紙包好,然後再用布包上,深深地塞了進去。那筆錢就在那裏麵整整放了兩個多星期,我從醫院裏出來以後才去掏出來。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下去,擔心地尋思:‘要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真的死了,那事情一定會變得很糟,要是沒有死,蘇醒過來就好了,因為他可以做證人,證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那麼準是他殺了人,還搶了錢。’我當時感到疑惑不定,急不可待,就呻吟起來,以便快點兒吵醒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後來她終於起了床,先跑到我這裏來,忽然發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不在那兒,就跑了出去,接著聽見她在花園裏喊了一聲。往下就鬧了一夜,我是完全安心了。”
他講到這裏停住了。伊凡一直在屏息靜氣地聽他說話,身子動也不動,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斯麥爾佳科夫講述的時候,隻是偶然瞧他一眼,大多數時間是斜著眼朝旁邊看。他講完以後顯然自己感到心神激動,深深地喘著氣。他的臉上沁出了汗珠。但卻猜不出他所感到的究竟是不是懺悔。
“你等一等,”伊凡沉思地接口說,“門呢?假使他隻給你開了門,那麼格裏戈裏怎麼會在你以前看見門敞開著呢?格裏戈裏不是在你以前看見的嗎?”
值得注意的是伊凡問的時候聲調非常平和,甚至好像完全換了一種口氣,完全不是惡狠狠的口氣,假使現在有人開了門,從門口看看他們,一定會斷定他們是坐在那裏和和氣氣地談論一個有趣而平常的問題。
“關於那扇門,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好像看見它敞開著,那全是他的幻覺。”斯麥爾佳科夫撇著嘴笑道,“我對您說,他這人不是人,簡直就是頭強驢子:他沒有看見,但是他覺得他看見,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動搖他了。他想出了這一套來,那是你我的運氣,因為這樣一來最後就一定會歸到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頭上去。”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好像心裏又惶亂起來,努力在那裏盤算著,“你聽著,我還想問你許多話,但是想不起來了。我老是記性不好,顛三倒四的。對了!比如說,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把信封拆開,扔在地板上?為什麼不幹脆就連著信封拿走。你剛才講述的時候,我覺得你談到這個信封,好像就應該這麼辦似的,可為什麼這樣,我不懂。”
“我這樣做自有道理。因為假使是一個深知內幕、熟悉一切的人,就像我這樣的,事先看見過這筆錢,也許就是自己把錢裝進信封,親眼看見把信封封好,題上字的,那麼這個人假使殺了人,在殺完以後,就是不看也明知錢一定在信封裏麵,他在那樣匆忙的時候,又何必要拆開信封呢?相反地,假使我就是偷錢的人,一定會把那信封一點也不拆開,順手塞進口袋裏麵,趕快逃走的。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就不同了:那個信封的事他隻是聽人家這樣說,並沒有看見過原物,所以比如說,假如他從被褥下麵找到了它,就一定會連忙當時拆開,查看一下:裏麵是不是真的有那筆錢,而信封就一定會隨手扔在那裏,沒工夫去想到它會留下來成為他的一個罪證,因為他是個不熟練的小偷,以前顯然從來沒有偷過東西,他是世襲的貴族,即使現在決定偷竊,那也仿佛不是偷竊,隻是來取回他自己的財產,因為這事他事前早就通報了全城,甚至還預先在大家麵前公開誇過口,說他要跑去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索回自己的財產。這意思我在審訊的時候並沒有向檢察官明白地說出,隻是用暗示引到那上麵去,裝出自己並不明白,是他自己想到這裏,而不是我對他提示的樣子,檢察官聽了我這個暗示甚至涎水都流出來了。”
“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你當時在現場想出來的嗎?”伊凡·費多羅維奇叫了起來,詫異得不知說什麼好。他又驚懼地看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哪裏,怎麼能在那樣匆忙之中想得這麼周全呢?這都是預先想好的。”
“那麼,那麼這全是鬼幫你的忙!”伊凡·費多羅維奇又驚歎了一聲,“不,你並不傻,你比我所料想的聰明得多。”
他站起身來,顯然想在屋內走動走動。他這時心中十分煩惱。但是因為桌子擋住路,在牆壁和桌子中間很難走得過去,他隻好轉了一圈,又坐下了。他也許由於無法走動,忽然生了氣,所以幾乎又像剛才那樣狂怒起來,突然叫道:
“你聽著,你這倒黴的下賤東西!難道你不明白,我到現在還沒有殺死你,隻是想留你到明天的法庭上去招供嗎?上帝明鑒,”伊凡舉起手說,“也許我是有罪的,也許我果真懷著難以見人的願望,希望……父親死去,但是我可以對你起誓,我並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樣有罪,也許我也並沒有唆使你!不,不,我確實並沒有唆使你!但是不管怎樣,我要把自己供出來,明天,在法庭上供出來,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完全說出來,完全說出來。但我要同你一起自首!你在法庭上無論說我什麼話,無論你怎樣做證,我都準備接受,不怕你,我自己全承認!但是你也必須在法庭前自首!必須,必須這樣,我們一塊兒去!就是這樣辦!”
伊凡用鄭重而堅決的態度說出這些話來,單從他那冒著怒火的目光裏就可以看出,事情確實是要這樣辦了。
“我看您有病,病得很厲害。您的眼睛全黃了。”斯麥爾佳科夫說,但是完全沒有嘲笑的意思,甚至似乎有點憐惜。
“我們一塊兒去!”伊凡又重說一遍,“你不去,我也會獨自供出來的。”
斯麥爾佳科夫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那裏沉思。
“這樣的事一點也不會發生,您也不會去的。”他終於斷然地說。
“你不了解我!”伊凡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您如果一切照直供認出來,您會感到太丟臉的。而且這也沒有好處,完全沒有好處,因為我會直截了當地說,我從來沒有對您說過這類的話,您不是有了病,這也實在有點像,就是為了憐惜您的哥哥而犧牲自己,至於您搬出我來,那是因為您一輩子始終把我隻當一隻蒼蠅,而不當作人看。誰能相信您?您哪兒拿得出一個證據?”
“您聽著,你現在把這些錢拿出來給我看,自然是為了使我相信。”
斯麥爾佳科夫把伊薩克·西林的書從那疊鈔票上挪開,放在一旁。
“這些錢你帶了走,拿了去吧。”斯麥爾佳科夫歎了一口氣。
“自然我要帶走的!但是你既然為了它殺人,幹嗎要給我呢?”伊凡懷著絕大的驚異看著他。
“我並不需要這個。”斯麥爾佳科夫用戰栗的聲音說,還搖了搖手,“我以前倒有一個念頭,就是帶著這些錢到莫斯科或者甚至到外國去謀生,確有過這樣的理想,特別是因為‘什麼都可以做’那句話。這的確是您教我的,因為您當時對我說了許多這類的話:既然沒有永恒的上帝,就無所謂道德,也就根本不需要道德。這話您說得很對。我就是這樣看的。”
“你是靠自己的智慧理解到的嗎?”伊凡做了一個強笑。
“靠您的指導。”
“現在你把錢交還,一定信仰上帝了吧?”
“不,不信。”斯麥爾佳科夫輕聲說。
“那麼你為什麼還呢?”
“算了,不必提了!”斯麥爾佳科夫又揮了揮手,“您當時一直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為什麼自己又這麼驚慌呢?甚至打算去自首,不過這是不會有的事情!您不會去自首!”斯麥爾佳科夫又堅決而且確信地說。
“你看著吧!”伊凡說。
“不會有這事的。您很聰明。您愛錢,這是我知道的,您也愛榮譽,因為您很驕傲,您過分地愛女人的美貌,尤其愛平靜舒適地過生活,對任何人都不必低頭,這一點最重要。您決不願在法庭上遭受這樣的恥辱,毀了您的一生。您最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他的幾個孩子裏麵您最像他,和他是一個心眼的。”
“你不傻。”伊凡說,似乎吃了一驚,血湧到臉上來,“我以前以為你傻。你現在是極嚴肅的!”他說,似乎忽然用新的眼光瞧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您因為自高自大才以為我是愚蠢的。您把錢收下來吧。”
伊凡拿起三疊鈔票全都塞進口袋,完全不用什麼東西包裹。
“明天交到法庭上去。”他說。
“誰也不會相信您,您現在有的是錢,從小匣裏拿了出來,就交上去了。”
伊凡站起身來。
“我對你再說一遍,我現在不殺死你,僅僅是因為明天我用得著你,你應該記住這層,不要忘記!”
“那有什麼,您殺就是了。現在就殺。”斯麥爾佳科夫忽然古怪地說,用古怪的神氣看著伊凡。“您連這也不敢,”他說著,譏刺地笑了一笑,“您什麼也不敢做的,你這以前的勇士!”
“明天見!”伊凡說,想動身走了。
“您等一等,再給我看一眼。”
伊凡掏出鈔票來,給他看。斯麥爾佳科夫端詳了它十秒鍾。
“嗯,你去吧。”他說著,揮了揮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忽然在伊凡身後喊道。
“你有什麼事?”伊凡一麵走,一麵回頭說。
“告別了吧。”
“明天見!”伊凡又說了一聲,從木屋裏走了出來。
暴風雪還在繼續猖獗。最初幾步他走得很猛,但是忽然似乎有點踉蹌起來。“這是身體疲乏的關係。”他心裏想,笑了笑。這時仿佛有一種快樂心情湧現在他的心頭。他自己感到無比堅定:近來把他折磨得異常痛苦的動搖心情已經結束!已經做出了決定,“再也不會變更的了。”他高興地想。就在這時他忽然絆在一個什麼東西上麵,幾乎摔倒。他站住了,辨認出自己腳下橫著的就是被他摔倒的那個農民,他還是躺在原來的地方,人事不知,動也不動。雪落了他一臉。伊凡忽然抓住他,拖著他走。他看見右麵小屋子裏有燈光,就走過去敲窗板。小屋的主人,一個小市民,應聲出來。他請他幫忙把農民抬到警察局去,答應給他三個盧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出來了。我不再詳細描寫伊凡·費多羅維奇怎樣達到目的,把農民安頓在警察局,還安排好馬上請醫生來給他瞧,而且又一點也不吝惜地花錢“打點”。我要說的是這件事情差不多花去了一小時的工夫。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感到很滿意。他頭腦裏漫不經心地想著,突然愉快地想道:“要是我沒有對明天的行動下了堅定的決心,我是決不會去耽擱整小時的工夫來照管這個農民的,一定會從他身邊走過,才不管他凍死不凍死哩。不過話說回來,我是多麼有力量觀察自己呀!”他同時以更愉快的心情想道:“可他們還認為我發了瘋哩!”他走到自己家附近的時候,忽然站住,產生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要不要現在就去見檢察官,告發一切?”接著又回身向門口走去,心裏決定:“明天一起解決吧!”他暗自低語說,奇怪的是所有的快樂、所有的自滿情緒一刹那間幾乎全都沒有了。他走進屋裏時,心裏忽然產生一種冰冷的感覺,似乎是回憶到,說得正確些,似乎是提醒他,在這屋裏有某種痛苦的、討厭的東西,現在正存在著,而且以前也存在過。他疲乏地倒在沙發上。老婦人送來茶炊,他沏了茶,但是沒有動一動;把老婦人打發走了,讓她明天再來。他坐在沙發上,感到頭昏腦漲。他覺得不舒服而且無力。他似乎要睡過去,但又馬上不安地站起身來,在屋裏踱步,以趕走睡魔。他有的時候感到自己正在陷入夢魘。但他最關心的卻不是生病;他又坐下來,不時向周圍環顧一下,似乎在察看什麼東西。這樣看了幾次。後來他的眼光聚精會神地落在一點上。伊凡笑了一笑,但是臉上卻布滿了怒氣。他久久地坐在那裏,兩手緊緊地捧著腦袋,眼睛仍舊溜著原先的那一點,朝著靠在對麵牆上的沙發斜看著。顯然好像那兒有什麼招他生氣,有什麼東西使他不安,折磨著他。
九 魔鬼。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夢魘
我不是醫生,但是我覺得已經到了必須對讀者交代一下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病的時候了。我在這裏隻想事先說明一點:他今天晚上恰巧處於發作腦炎的前夜。他的身上早已種了病根,不過一直還在頑強抵抗著,現在終於完全被疾病壓倒了。我對於醫學完全外行,隻能冒昧地推測,也許他借著非常的意誌力,的確曾暫時擋住了病魔,並想完全戰勝它。他知道他身體不舒服,但是在這時候,在一生中將要來臨的這個性命交關的時刻,正當必須親自出頭,勇敢而且堅定地說出自己的話,並且“在自己麵前證明自己無罪”的時候,他特別厭惡生病。但他還是到莫斯科新來的醫生那裏去了一次,這醫生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為了想實現她的一個幻想特地請來的,這在上麵已經提到過。醫生聽了他的敘述,並經過檢查,斷定他的腦子甚至好像有點失常,對於他懷著厭惡心情承認出來的一些話一點也不驚訝。“在您的情況下,產生幻覺是完全可能的,”醫生肯定說,“雖然必須加以驗證,總而言之,必須開始認真治療,一分鍾也不能耽誤,要不然一定會有嚴重的後果。”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他那裏走出來以後,沒有按他的明智的勸告做,不肯躺下來就醫:“我還可以走路,暫時還有力氣,如果倒下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時再讓人家愛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去吧。”他擺了擺手就這麼決定了。他現在坐著,幾乎自己覺得自己正在陷入夢魘,像上邊已經說過的那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牆沙發上麵的什麼東西。忽然發現那裏坐著一個人,誰知道是怎麼進來的,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回來進屋的時候,那人還沒有在屋裏。那是一位老爺,或者不如說是俄國的某一類紳士,年紀已經不輕,正如法國人所說的那樣,“年將半百”[28],深色的,還顯得又長又密的頭發裏,以及修剪過的小尖胡子裏都夾著不多的幾縷銀絲。他穿一件褐色上衣,顯然是上等裁縫做的,但是穿破了,大概是兩年前做的,已經完全不合時髦,這類衣裳在富裕的上流社會裏已有兩年沒人穿了。襯衣和像圍巾似的長領帶,全和一般漂亮的紳士一模一樣,可是如果近看一下,就可以看出襯衣是肮髒的,寬闊的圍巾是十分破舊的。客人的那條帶格的褲子很合身,但也是顏色太淺,又似乎太瘦,現在已經沒有人穿了,就像那頂柔軟的白絨帽一樣,這位客人現在還戴著這麼頂帽子未免太不合時令了。一句話,那是在囊中羞澀情況下維持的體麵外表。這紳士很像屬於在農奴製時代曾興旺得意的那種遊手好閑的地主。他顯然見過世麵和上等社會,曾經有過廣闊的交遊,也許至今還保持著,但是在度過了青年時代無憂無慮的生活以後,再加上農奴製新近被廢除,漸漸變得貧窮,似乎變成了一位高等食客,經常出入於一些好心的老朋友家裏,人家之所以樂意接待他,是因為他性格隨和,易於相處,也因為他總還算是個體麵人,甚至不管到誰那兒,總還可以占一席地,不過自然是隻能敬陪末座。這類性格隨和的上流食客善於講閑話,陪打牌,卻決不喜歡別人硬要托他們去辦任何事情。他們通常是孤身一人,或是光棍,或是鰥夫,也許有子女,但總是在遠地的某嬸嬸、姨母處撫養著,對於他們,這位紳士幾乎從來不在上流社會裏提起,仿佛是有點為這樣的親戚害臊。他們逐漸地和子女們完全隔閡了,隻是偶爾在過生日和聖誕節的時候得到他們的賀信,有時甚至也回答一兩封。這位不速之客的麵容不僅溫厚而且隨和,按照情況需要,隨時準備做出種種親切有禮的臉色來。他身上沒有表,但是戴著係在黑色綢帶上的玳瑁邊夾鼻眼鏡。右手的中指上赫然戴著一隻厚重的金戒指,上麵鑲著塊不太貴重的蛋白石。伊凡·費多羅維奇不高興地沉默著,不願意開口說話。客人等候著,坐在那裏,正像一個食客,剛從樓上專門騰給他住的房間裏走下來,和主人做伴,但因為主人正心裏有事,皺眉想著什麼,所以隻是安分守己地沉默著,但是隻要主人一開口,就隨時準備做各種親切的閑談。忽然,他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種關心的神氣。
“喂,”他開始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請別見怪,我隻是想提醒你一句:你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是為了打聽關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事情,但是你卻一點也沒有打聽出什麼就回來了,一定是忘了。”
“啊,是的!”伊凡忽然脫口說,臉色變得焦慮而陰沉,“是的,我忘記了。但是現在反正一樣了,一切到明天再說吧。”他自己嘟囔著說。“至於你,”他生氣地對客人說,“這是我自己馬上會想起來的,因為我正是為這事煩惱!你現在闖了進來,難道我就會相信你,說這是你提醒的,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嗎?”
“那你就別相信好了。”紳士和氣地笑笑說,“強製信仰算什麼?而且在信仰上是任何證據也不起作用的,特別是物質上的證據。多馬所以相信,並不是因為他看見了複活的基督,而是因為他原來就想這樣相信[29]。例如那些迷信招魂術的人,我很喜歡他們,你想一想,他們以為他們是起了維護信仰的作用,因為他們看見魔鬼從另一世界裏向他們露出了尖角。他們說:‘這可以說就是物質的證據,足以證明另一世界是存在的。’既是另一世界,又是物質證據,唉,這些人的腦子啊!再說即使證明了有鬼,也還不知道是否就證明著也有上帝?我真想加入唯心主義者學會,在他們裏麵和他們作對,跟他們說‘我是現實主義者,卻不是唯物主義者’,哈哈!”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從桌邊站起來,“我現在好像是在發夢囈,自然是在發夢囈,你盡管胡說好了,我都無所謂!你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引得我狂怒了。我隻是有點慚愧。我想在屋裏走一走。我有時不像上次那樣看得見你,甚至聽不到你的聲音,但是永遠猜得到你亂嚼的是什麼,因為這是我,我自己在那裏說話,而不是你!我隻是不知道,我上次是睡熟的時候還是醒著的時候見到你的?我現在一用冷水浸濕手巾,敷在頭上,你也許就要無影無蹤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走到角落裏,拿起手巾,照他說的做了,於是頭上纏上了濕手巾,在屋裏踱來踱去。
“我很高興,你我彼此直接用‘你’來稱呼了。”客人開口說。
“傻瓜,”伊凡笑著說,“我還會和你用‘您’來稱呼嗎?我現在很高興,隻不過太陽穴很痛,後腦勺也痛,但我請你別像上次那樣講哲學。你要是不能走開,就該聊些快樂的事情。你可以瞎編一點人家的閑話,你本來就是食客,可以談一談東家長西家短。唉,這夢魘真煩人!但是我不怕你。我會戰勝你,不至於被送進瘋人院去的!”
“食客,妙極了[30]。是的,我就是這類人。在這世上我不是食客又是誰呀?順便說說,我聽你講話,覺得有點奇怪:說實話,你仿佛漸漸地有點把我當作了什麼真實的東西,而不像上次那樣地堅持著隻把我當作你的幻想了。”
“我從來也沒把你當作真實的東西。”伊凡近乎狂怒地喊了起來,“你是謊言,你是我的一種疾病,你是幻影。我隻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你消除,明白我必須忍受你一個時期。你是我的幻覺。你是我的化身,但隻是我某一方麵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而且是最卑劣最愚蠢的一個方麵。從這一點來講,你甚至對我來說是很有意思的,隻要我有工夫和你混。”
“等一等,等一等,讓我來戳破你:剛才在路燈下邊,你朝著阿遼沙大喊‘你是從他那裏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他到我這裏來呢?’的時候,你是想起了我吧。這麼說,有短短一會兒你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實在有的。”紳士溫和地笑著說。
“是的,這是天性的弱點,但是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我上次睡著還是醒著。我也許當時僅僅在夢裏見到你,並不是在清醒的時候。”
“你剛才為什麼對他,對阿遼沙那樣嚴厲?他是可愛的:我在佐西馬長老的事情上,是對他有錯處的。”
“你不許提阿遼沙!你居然敢這樣說,你這奴才!”伊凡又笑了。
“你一邊罵,一邊笑,這是好兆頭。其實,你今天對我比上次客氣多了,我明白為什麼緣故:是因為那個重大的決定。”
“不許你提那個決定!”伊凡蠻橫地嚷著。
“我明白,我明白,這很高尚,很好[31],你明天又要去替哥哥辯護,犧牲自己,這是騎士風度[32]。”
“住嘴,不然我要給你一下子!”
“從某一點說來,我會很高興,因為那樣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既然給了我一下,那就是說你承認我是真實的,因為對於幻影根本就沒法給他一下子。好,說正經的吧,我是無所謂的,你要罵就罵,不過最好能稍微客氣一點,甚至同我也應該客氣一點。要不然,傻瓜呀,奴才呀,像什麼話!”
“罵你就是罵我自己!”伊凡又笑了,“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不過麵孔不同罷了。你所說的話都是我心裏想的,你根本不可能對我說出什麼新鮮話來!”
“假如我的思想和你一樣,這隻會使我感到榮幸。”紳士嚴肅而有禮貌地說。
“不過你淨拾取我的壞思想,主要的是愚蠢的念頭。你愚蠢而且庸俗。你愚蠢極了。不,我簡直受不了你!叫我怎麼辦呢?叫我怎麼辦呢?”伊凡咬著牙說。
“我的好朋友,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做一個紳士,而且希望人家也這樣看待我。”客人開始說,做出一副純粹食客式的、溫和而預先留有退路的自尊神氣,“我窮,但是……我不說我很誠實,但是……社會上普遍公認我是個墮落的天使,這已成為不言而喻的事了。說實話,我真想不到,我什麼時候曾經是個天使。即使曾經做過,也已經很久,不妨把它忘掉了。現在我隻珍重一個體麵人的名譽,湊湊合合地生活著,努力做個討人喜歡的人。我誠懇地愛別人,唉,人家有許多話是糟蹋我的!我有時寄住在你們這裏,我的生活就過得仿佛實際了些,這是最使我喜歡的。我自己和你一樣,也苦於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我愛你們地上的現實主義。你們這裏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是定理,全是幾何學,可是我們卻全是些不定方程式!我在這裏走來走去,一味幻想。我愛幻想。而且在地上我變得迷信了,請你不要笑我:我最喜歡迷信。我在這裏接受你們的一切習慣:我愛上商界澡堂,你想得到嗎,愛和商人和神父們一塊兒洗蒸汽浴。我的幻想就是化身為一個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並且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這幻想是能實現的,不過但願它能一勞永逸地徹底實現。我的理想就是走進教堂,誠心誠意地插上一支蠟燭,說實話真是這樣。那時候我受苦就到頭了。我也愛在你們那裏治病:春天天花流行時,我跑到育嬰堂去給自己種了牛痘,你要知道,那一天我是多麼心滿意足,因為我給斯拉夫兄弟會捐了十個盧布!……哦,你沒有在聽我說話。你知道,你今天樣子很不自在。”紳士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你昨天到那位醫生那裏去過了,你的健康怎樣,醫生說什麼?”
“傻瓜!”伊凡喝道。
“你真聰明。你又罵人了嗎?我說這話,並不是表示同情你,隻是隨便說說罷了。你盡可以不必回答。現在風濕病又流行了。”
“傻瓜。”伊凡又說了一句。
“你淨說這些話!我去年得了一場風濕病,至今還心有餘悸哩。”
“鬼也得風濕病嗎?”
“既然我有時化身為人,怎麼會沒有呢?我化了身,就得承受它的結果。撒旦說,我是人,關於人的一切我沒有不熟悉的[33]。”
“什麼?什麼?撒旦說,人的一切……一個鬼能引用這話,倒真不算蠢!”
“我很高興,我到底博得你的喜歡了。”
“你這話不是從我這裏學去的,”伊凡忽然停住,像驚呆了一般,“我的腦筋裏從來沒有想到這層,這真奇怪……”
“這很新鮮,不是嗎?[34]這一次我要誠懇待人,我可以對你解釋一下。你好好聽著。在睡夢中,特別在發夢魘的時候,由於腸胃的失調或其他什麼原因,有時人會做極曲折離奇的夢,夢見那麼豐富多彩的現實情景,那麼重大的事件,甚至一連串的事件,而且編排成那麼巧妙的情節,有種種意想不到的細節,從你最高尚的行為表現一直到襯領上的最後一個紐子,我敢賭咒,這是連列夫·托爾斯泰也編不出來的。而且做這夢的有時並不是文學家,卻是最普通的人,官員,小品文作者,神父們。這甚至完全成了一個謎:有一位大臣甚至親自對我承認,他的一切好見解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得到的。此刻也就是這樣。我雖然是你的幻覺。但是就像在發夢魘的時候一樣,我說的淨是些你腦子裏還沒有出現過的新奇的念頭,所以我並不是重複你的思想。我隻是你的夢魘,並不是別的。”
“你撒謊。你的目的就是讓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並不是我的夢魘,可你現在又自己斷言你是個夢了。”
“我的好朋友,我今天采取了一種特別的方法,我以後再對你解釋。慢著,我剛才說到什麼地方?是的,我當時著了涼,不過不是在你這裏,還在那邊……”
“那邊是什麼地方?你說,你是不是要在我這兒待很久,不準備走開嗎?”伊凡幾乎絕望地喊了出來。
他不再踱步,坐在沙發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緊按著腦袋。他把濕手巾從自己頭上摘下,懊惱地把它扔在一邊:它顯然沒有什麼用處。
“你的精神失常了。”紳士說,帶著隨隨便便、漫不經意,但卻十分親切的神色,“你甚至隻因為我也會著涼而生我的氣,但實際上這次著涼是發生得極自然的。我當時忙著赴一個彼得堡的高級貴夫人的外交晚會,她正在籠絡那些大臣。不用說,得穿晚禮服、白襯衫,戴手套等等,但我當時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為了到你們大地上來,還必須飛過一大段廣闊的空間,自然這隻是一會兒的事,但要知道光線從太陽射來也要走整整的八分鍾時間,你想想看,我要穿上晚禮服和敞口的背心。鬼靈是不會著涼的,但是在化了身以後,那就……一句話,我一時大意,就動了身,在遼闊的空間,在以太裏,在穹蒼上麵的水中,非常冷,……那種冷簡直不能光叫作冷了,你想想看:竟到零下一百五十攝氏度!大家知道,鄉下姑娘有一種惡作劇:在零下三十攝氏度的天氣下叫一個不知好歹的人舔斧子。舌頭一下子就凍住了,結果那上當的人被血淋淋地粘去了一層皮;但這還隻是零下三十攝氏度,如果到零下一百五十攝氏度,我想隻要把手指往斧子上麵一放,那隻手指就會沒有了,隻要……那兒有斧子的話。”
“那麼那兒會有斧子嗎?”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心不在焉而憎厭地插嘴說。他拚命抗拒著不去相信自己的夢囈,以免最後完全陷入瘋狂裏去。
“斧子嗎?”客人驚訝地反問。
“是的,斧子在那裏會變成什麼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用一種蠻橫而一味固執的態度喊了起來。
“斧子在遼闊的空間將成為什麼樣的?這是什麼念頭呀[35]!它假使落得遠些,我以為它會繞著地球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成了一個衛星。天文學家們將計算斧子在地平線出沒的時間,高德左格將把它記進曆書裏,就是這些。”
“你真是愚蠢,你真愚蠢透頂!”伊凡脾氣暴躁地說,“你瞎扯也該扯得巧妙些,不然我不願意再聽下去。你想用現實主義來製伏我,讓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是我不願意相信你存在著!我不能相信!”
“我根本不是瞎扯,全是實話;可惜實話幾乎永遠是不聰明的。我看你是一心指望在我身上看到什麼偉大的,也許是出色的東西。這很可惜,因為我隻能做我力所能及的……”
“不要玩弄哲學,驢子!”
“玩弄什麼哲學,當時我的整個右半邊身子都麻木了,我在那裏痛苦呻吟。我到各種醫生那裏都去過:他們很會辨明病情,像扳著手指頭那樣把你所有的病症都對你曆數出來,但是卻不知道怎麼治好你的病。還遇到這麼個熱心的醫學生。他說:‘即使您會死,但那樣一來您總會清楚地知道,您是得什麼病死的了!’他們還有一個習氣,就是把病人推到專家那裏去,他們會說,我們隻是診斷,您可以到某某專家那裏去,他一定會治愈你的。我對你說,以前那種能治百病的醫生完全絕跡了,現在隻有一些專家,而且大家全在報上大登廣告。你的鼻子有了病,會把你介紹到巴黎去:那裏有歐洲的專家專治鼻子。於是你到了巴黎,他診察了你的鼻子,說道:我隻能給你治右鼻孔,因為我不治左鼻孔,這不是我的專業,您以後可以到維也納去,那裏有一位特別的專家可以治好你的左鼻孔。有什麼法子?我隻好去找土法偏方來治療,有一位德國醫生勸我在澡堂的蒸架上麵用鹽摻在蜜裏遍擦全身。我就抱著反正隻是多上一趟澡堂罷了的心情去到了澡堂,把全身弄得一塌糊塗,但是一點好處也沒有。我無法可想,隻好給米蘭的馬迭伯爵寫信:他寄了一本書和藥水來,願上帝保佑他!但是你想得到嗎?結果卻是霍夫的麥芽精發生了效力!我偶然買到,喝了一瓶半,一下就藥到病除了,起來跳舞都可以。我動了感激之情,決定登報向他‘鳴謝’。但是你想得到嗎?這立刻又招來了另外的麻煩:無論哪一家報館都不肯刊載!他們勸我說:‘這太開倒車了,誰也不會相信的,現在已經沒有魔鬼了[36],你最好匿名登報吧。’既然匿名,那還‘鳴’什麼‘謝’。我和報館的辦事員笑著說:‘在現在這個時代信仰上帝是開倒車,我是魔鬼,相信我總可以吧。’他們說:‘我們很明白。誰不相信魔鬼呢?但到底不能這樣辦,這會有礙於報紙的方針的。作為笑話來登怎麼樣?’我心想,得了,作為笑話可並不怎麼可笑。於是就沒有登出來。你信不信,這事甚至老使我耿耿於懷。我的最好的情感,比方說,感激心,竟單單為了我的社會地位而橫遭禁阻。”
“又談起哲學來了!”伊凡憎恨地從牙縫裏說。
“哪能這樣?但有時候可實在叫人不能不抱怨?我這人已經被人家糟蹋夠了。你就不住地說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青年人。我的好朋友,事情不在於聰明不聰明。我的天性就是良善和快樂的,‘我也曾寫過各種小喜劇’。你好像完全把我當作白了頭的赫列斯達可夫[37]了。但是我的命運嚴肅得多。自從開天辟地以來,就給我加上了一種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使命,讓我專門去‘否定’,但實際上我秉性善良,完全不擅長否定。‘不,你一定要去否定。無否定即無批評。如無“批評欄”,還能成為雜誌嗎?沒有批評,就隻剩了“和散那”[38]了。但是對於生活來說,單單讚美是不夠的,讚美必須經過懷疑的熔爐的考驗。’如此等等。然而我本來並沒插手這些事,不是我創造的,不應該歸我負責。可他們卻選了我做替罪羊,硬要我去寫那種批評欄的文章,這樣就湊成了生活。我們是懂得這出喜劇的:例如說,我直截了當地要求消滅自己。他們說,不行,你應該活下去,因為沒有你將一無所有。假使地上一切都合情合理,那就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了。沒有你就不會有任何事件,但地上是必須有事件的。這樣,我就隻好違心地服務,使世上產生事件,奉命幹出些荒唐的事情來。人們盡管有無可否認的智慧,他們卻把這出喜劇當成了什麼嚴肅的東西。他們的悲劇就在這上麵。自然也受痛苦,但是……到底大家全生活著,現實地,而不是幻想地生活著;因為痛苦也就是生活。沒有痛苦,生活裏還有什麼愉快;那就會完全變成沒完沒了的祈禱儀式,這固然神聖,但未免有點無聊。至於我呢?我受痛苦,卻始終沒有活過。我是不定方程式的X。我是某種生命的幻影,已經沒有任何開端和結尾,甚至自己也忘了應該叫自己什麼。你笑……不,你並不笑,你又生氣了。你永遠生氣,你隻需要智慧,但是我還要對你重複一句,我可以放棄整個天上的生活,一切職位和榮譽,隻求能化身為那個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靈魂,在上帝的神座前插上蠟燭。”
“連你也不信上帝嗎?”伊凡憎恨地笑了笑。
“叫我怎麼對你說呢,假如你這是認真的……”
“到底有沒有上帝?”伊凡又帶著蠻橫的固執態度嚷著。
“那麼你是認真的嗎?我的好人,老實說我真是不知道,瞧,我這是說了句非同小可的話。”
“你不知道,可你不是看見過上帝嗎?不,你不是獨立的,你是我,你就是我,別的什麼也不是!你是無聊的東西,你是我的幻想!”
“換句話也可以說,我和你信奉的是同一種哲學,這倒是真話。我思故我在[39],這我很知道,其餘在我周圍的一切,這整個世界、上帝,甚至撒旦本身,這一切在我看來都還未經證實,它們究竟是不是獨立地存在著,或者隻是我的分出物,是從來就單獨存在著的‘自我’的邏輯的發展。一句話,我得趕快停止,你好像馬上要跳起來跟我打架似的。”
“你最好還是說點故事!”伊凡痛苦地說。
“故事倒有一個,而且恰巧跟我們的話題有關。其實並不是故事,而是一段神話。你責備我沒有信仰:‘你看見了卻不信。’但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們現在大家都弄糊塗了,這全是由於你們的科學造成的。當還隻有原子,五種感覺,四大元素的時候,萬物總還算能夠勉強湊合在一起。因為原子是在古代就有的。但是我們一聽說你們那裏已經發現了‘化學分子’和‘原生質’以及其他鬼知道還有什麼東西的時候,當時就耷拉下了尾巴。簡直什麼都被弄得混亂動搖了。尤其是迷信和謠言;我們這裏的謠言和你們那裏一樣多,甚至還要稍微多一些。此外還有告密,我們那裏也有一個機關,收集某種‘情報’。現在我要說的這個荒唐的神話還是屬於我們的中世紀的,是我們的中世紀,不是你們的。現在甚至我們那裏也沒有人相信這神話了,隻除了七普特重的商人老婆以外,這也不是指你們的,而是指我們的商人老婆。你們所有的一切我們也有,我這是由於友誼才對你透露我們的秘密,雖然這是被禁止的。這是個關於天堂的神話。說的是在你們地上有那麼一個思想家和哲學家,他‘否定了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尤其是否定了來世的生活。他死了,以為自己準會直接進入黑暗和死亡裏去,但不料來世的生活竟出現在他的麵前。他驚訝而且憤慨了。他說:‘這不合我的信念。’他就因此受到處罰,你瞧,你應該原諒我,我隻是轉述我聽到的一切,這隻是一個神話,您瞧,他被判處在黑暗裏走億萬兆公裏的路,我們那裏現在也改用公裏了,在走完億萬兆公裏以後,就會為他打開樂園的大門,寬恕他的一切。”
“在你們的世界裏,除了億萬兆公裏以外還有什麼苦刑?”伊凡顯出一種奇怪的興奮心情插嘴說。
“什麼苦刑嗎?唉,你簡直不必再問:以前是種類齊全,現在卻越來越講起道德的刑罰來了,所謂‘良心的譴責’呀,以及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這也是從你們這裏學去的,因為‘你們的風俗規矩變得軟些了’。但是誰占了便宜?得便宜的隻是一些沒良心的人,因為他們既然沒有良心,還談得到什麼良心的譴責呢?倒黴的是一些還剩有良心和名譽感的正派人。那些在不成熟的基礎上實行的,而且還是從別人的體製中抄襲來的政策,隻能產生害處,還不如古代的火好些。當時那個被判決走億萬兆公裏路的人站了一會兒,看了看,就在道路當中躺下了,說道:‘我不願意走,根據原則我不能走!’你把一個俄國有教養的無神派的靈魂,和在鯨魚的肚子裏生了三天三夜悶氣的預言者約拿的靈魂摻和在一起,就成了這個躺在道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他究竟安心躺在什麼上麵呢?”
“總能安心躺在什麼上麵的吧。你不是在發笑嗎?”
“真是好漢!”伊凡嚷著說,仍舊顯出那種奇怪的興奮心情。現在他是懷著一種意想不到的好奇心在聽下去了。“怎麼樣?現在還躺著嗎?”
“問題就在他不躺了。他躺了幾乎一千年,以後就站起來走了。”
“真是笨驢!”伊凡嚷道,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似乎一直在那裏用心思考著什麼,“永世躺著,或是走億萬兆公裏的路,還不都是一樣?這總得要走十億年吧?”
“甚至還要多得多,可惜沒有紙筆,要不然可以計算一下。但是他早就走到了,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怎麼,走到了?他哪裏來的這十億年?”
“你隻要想想我們現在的大地。現在大地的本身也許就重複過十億次了,衰亡,冷卻,破裂,粉碎,分化為構成它的各個元素,然後又是‘穹蒼上麵的水’,又是彗星,又是太陽,以後又從太陽化出大地,這種發展也許已經重複了無數次,而且老是一個樣子,分毫不爽。真是難堪到極點的乏味事。”
“得了,得了,他走到以後,又出了什麼事呢?”
“天堂的門為他打開,他剛進去以後,還沒有過兩秒鍾,這是照鍾表的時間,照鍾表的時間(雖然據我看來,他口袋裏的表早就應該在路上化為元素了),還沒有過兩秒鍾,他就感歎道,為了這兩秒鍾,不但值得走億萬兆公裏,甚至可以走億萬兆的億萬兆公裏,再乘上億萬兆次方!總而言之,他不但唱了‘讚美’詩,甚至還添油加醋,所以有些思想方式比較正直的人,起初甚至連手也不願意和他握,覺得他搖身一變成了保守派,也變得太快了。這全是俄國人的脾氣。我重說一句:這是一個神話。怎樣販來的就怎樣賣出去。你瞧我們那裏如今對於這類問題還抱著什麼樣的見解。”
“這回我把你抓住了!”伊凡叫道,甚至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歡樂,似乎他終於完全想起來了,“這個億萬兆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我那時是十七歲,在中學讀書,這個故事我當時編好,講給一個姓柯羅夫金的同學聽,這還是在莫斯科的時候。這段故事十分特別,我決不會是從任何地方引用來的。我幾乎已經忘記它,但是現在無意中想起來了,一是我自己想起來的,不是你講的!有成千上萬樁事情有時是無意中想起來的,甚至是在被綁赴刑場的時候,在夢裏想起來的。你就是這樣一個夢。你是夢,實際是不存在的!”
“從你否認我時這副激動的神氣看來,”紳士笑著說,“我確信你總還是相信我的。”
“一點也不!連百分之一都不信!”
“但總還有千分之一的相信,‘順勢療法’醫派的極微劑量也許是最強烈的。你應該老實承認你是相信的,即使是一萬分之一的相信。”
“決不!”伊凡憤恨地叫道。“不過,我倒是很願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又奇怪地補充了一句。
“哎!這才是老實的承認!不過我是心善的,在這問題上也願意幫你的忙。你聽著:是我把你抓住了,不是你把我抓住!我是故意把你自己已經忘了的故事講給你聽,好讓你徹底不相信我。”
“你這是胡說!你出現的目的就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就是呀。但是遊移、不安,信仰和不信仰間的鬥爭,有時成為像你這樣有良心的人的一種磨難,簡直到了寧可上吊的地步。我正因為知道你有一點相信我,所以講出這個故事,讓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輪流地一會兒把你引向信仰,一會兒引向不信仰,我這樣自有我的目的。這是一種新的方法。如果你真完全不信我了,你就一定會立刻當麵向我保證說我不是夢,是實有其人。我知道你的。這樣我就能達到目的了,我的目的是正直的。我隻要把一小粒的信仰撒到你身上,就會長出一棵橡樹,而且是那麼大一棵橡樹,你坐在它上麵,就會想充當起‘沙漠的苦修者和神聖的貞女’來,因為你內心深處非常非常想當這個。你將靠吃蝗蟲為生,千辛萬苦到沙漠裏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靈魂!”
“那麼你這渾蛋,是在竭力拯救我的靈魂嗎?”
“有時候總得做些好事呀。你又生氣了,我看出你又生氣了!”
“小醜!你曾經引誘過那些靠食蝗蟲為生,在不毛的沙漠裏祈禱十七年,身上長滿了苔蘚的人嗎?”
“我的好人,我正是一直在做這種事情。你會忘記整個世界和一切世界,而戀戀不舍這樣一個人,因為他是一顆無價的寶石,這樣的一個靈魂有時抵得上整個星座,我們自有我們的數學。勝利是寶貴的!他們中間有些人學識實在不比你差,盡管你不會相信。他們能夠同時一眼看穿信仰和不信仰的奧秘,弄得人有時似乎簡直隻差一點點就會‘摔個倒栽蔥’,像演員戈爾布諾夫所說的那樣。”
“怎麼樣?碰了一鼻子灰走的嗎?”
“我的好朋友,”客人含義深長地說,“碰一鼻子灰,有時總比完全沒有鼻子好,新近有一個害病的侯爵(大概是專門醫生治療的),對他那位耶穌會士的懺悔神父懺悔時就這樣說過。我當時也在場,那真是妙透了。他說:‘請您還我的鼻子吧!’他捶胸頓足地說。‘我的兒子,’神父搪塞說,‘一切事情都會按照不可測的天命發展,看得見的不幸有時會帶來盡管是看不見的,但卻是不尋常的好處。如果說嚴峻的命運使你喪失了鼻子,那麼您的好處就是您這一生再沒有人敢對您說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這並不能給我安慰!’那個絕望的人叫道,‘相反,我高興一輩子每天碰一鼻子灰,隻要它能待在我臉上原來的地方!’神父歎了一口氣說:‘我的兒子,美滿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這已經是對於天道的一種抱怨了,可是就這樣它也沒有忘掉你,因為既然你像現在這樣大聲哭喊,說你情願一輩子碰一鼻子灰,那麼你的願望等於已經間接地達到了:因為你喪失了鼻子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呸,真是蠢話!”伊凡嚷道。
“我的好朋友,我隻想逗你笑一笑罷了。但是我敢賭咒,這是真正的耶穌會士式的詭辯;我敢賭咒,這件事一字不差就像我對你所敘述的那樣。它發生得不久,給我找了不少麻煩。這不幸的青年人回家後當夜就用手槍自殺了;這以前我一直寸步不離地待在他跟前,直到最後的一刻。至於那些耶穌會士的懺悔室,那真是我在發愁時最有趣的解悶的地方。還有一件事情,完全是最近發生的。有一個諾爾曼女人,一個二十歲的金發女郎,跑到老神父那裏。她的美貌、身段、性格,都簡直會使你流涎水。她彎下身子,朝著小洞對神父悄聲說出了自己的罪孽。‘怎麼?我的女兒,你怎麼又墮落了?’神父說,‘哦,聖母馬利亞[40],我聽到的是什麼話呀?這一次又不是那個男人了。這還要繼續多久呢?你怎麼不害臊呢!’‘唉,我的神父[41],’女罪人滿臉流著懺悔的淚水回答說,‘這能給他許多快樂,卻隻費我很少的力氣[42]’你想想看,竟會有這樣的回答!當時連我都倒退了一步:這是自然本身的呼喊,這可以說比最純潔的清白還好!我當時就赦免了她的罪,正要轉身走開,但是立刻又不能不回過身來,因為我聽到神父在小洞裏和她約好了在晚上相會。這個老頭子像燧石一般堅硬,卻竟一下子就墮落了!自然,自然的本性終於得了勢!怎麼?你又轉過臉去?又生氣了嗎?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博得你的歡心。”
“你離開我吧。你在我的腦子裏糾纏得就像無法擺脫的夢魘似的,”伊凡痛苦地呻吟著,在自己的幻影麵前束手無策,“我同你一起感到乏味,厭煩,痛苦極了!隻要能把你趕出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重複一句:隻要你別要求太多,別向我要求‘一切偉大、出色的東西’,你就可以看到你我會親密地相處下去的。”紳士強調說,“你對我生氣,其實是因為我不在紅光中出現,不帶‘雷鳴和閃電’,也沒有燒焦了的翅膀,卻是一副寒磣相。你首先是在審美感上覺得受了屈辱,其次是在自豪感上,意思是說,這樣庸俗的鬼怎麼能去見那樣偉大的人物?你的心裏總不免有早被別林斯基狠狠譏笑過的浪漫主義的氣息。有什麼法子,青年人。我動身來見你的時候,想開開玩笑,扮成一個曾在高加索服務過的退職的四級參議官,晚禮服上掛著‘獅子與太陽’的寶星勳章,但是我很擔心你會揍我一頓,就因為我膽敢在禮服上僅僅掛‘獅子與太陽’,而不是至少掛一顆‘北鬥星’,或‘天狼星’勳章。你淨說我愚蠢。但是我的天呀,我並不想和你比較智力。靡非斯脫斐利到浮士德那裏去,證明自己希望作惡,而行的卻總是善事。[43]但是這隨他去好了,我是完全相信的。我也許是整個宇宙間唯一愛真理而且誠懇地希望行善的人。當在十字架上死去的‘人子’懷中帶著被釘死的悔悟的強盜的靈魂升到天上的時候,我正在那裏。我聽見小天使們歡欣呼喊,唱著和喊著‘和散那’。還有上級天使們雷動的歡呼聲,使天地和整個宇宙都為之震動。我可以用一切神聖的事物的名義賭咒,我想加入這合唱隊,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話音眼看就要出口,眼看就要發自肺腑,你知道,我是易動情感,並且富於藝術感受力的。但是常識——我的天性中最不幸的本質——卻在這種情況下也仍舊使我保持著分寸,於是我就錯過了時機!我當時心裏想:在我喊出了‘和散那’以後,將得到什麼結果呢?世界上的一切會立即消失,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事件。因此單單由於職責,並且根據我的社會地位,我也不能不壓下自己心裏善良的因素,仍舊為非作歹。別人把善良的榮譽全都搶走,留給我幹的全是壞事。但是我並不羨慕靠欺詐為生的榮譽,我不是好名的。為什麼世界上一切生物中間隻有我一個人注定要受所有正派人的咒罵,甚至挨他們的皮靴踢呢?因為每當我化為人形時,就時常不能不承受這樣的後果。我知道其中大有秘密,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把這秘密對我公開,因為一旦我猜到怎麼回事,也許就會大聲喊出‘和散那’來,那個必要的負數就將馬上消滅,明智就將在全世界出現。不用說,隨之而來的也就是一切的完結,甚至連報章雜誌也在內,因為那時候誰還會去訂閱它們呢?我也知道,我最後總會安靜下去的,我也會走完我的億萬兆公裏的路,知道這個秘密的。但是在這一切以前,我會做出乖戾的舉動,違反本意,執行我的任務;毀掉千千萬萬人,使一人得救。比方說,必須毀滅多少靈魂,糟蹋多少誠實的名譽,才能樹起一個正義的約伯來,為了他,在古時候他們曾怎樣嘲弄過我啊!不,在沒有揭開秘密以前,對於我存在著兩種真理:一種是他們的,我暫時毫不理解的,另一種就是我的。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哪一種幹淨些哩。你睡著了嗎?”
“那還用說嗎!”伊凡恨恨地呻吟著,“我的天性裏一切愚蠢的東西,早就在我的頭腦裏反複體味、琢磨過,而且像死屍一樣扔棄了的,你又給我端上來,當作新鮮東西!”
“又不配你的胃口!我還一心想用我的文學敘述拍你的馬屁哩。真的,我那段關於天上的‘和散那’的故事不算壞吧?現在幹嗎又用起那種海涅式的嘲諷語調來,對嗎?”
“不,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奴才!為什麼我的心靈會生出像你這樣的奴才來呢?”
“我的好朋友,我認識一個非常可愛而迷人的俄國年輕紳士,青年思想家,文學和藝術的極大愛好者,一篇極有希望的史詩的作者,史詩的題目是《大宗教法官》……我指的正是他呀!”
“我不許你提起《大宗教法官》。”伊凡叫道,羞愧得滿臉通紅。
“還有《地質學上的激變》呢?你記得嗎?這該算是一首小史詩了!”
“住嘴,不然我要殺死你!”
“你說要殺死我嗎?不,對不起,讓我說出來吧。我來到這裏,就為了使我自己享受這種快樂。我真是愛我的那些年輕、熱烈、渴求生活的朋友的幻想!‘那裏有新的人物,’你在去年春天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曾這樣斷定說,‘他們打算毀滅一切,從吃人肉做起。傻瓜,他們竟不問我一下!據我看來,什麼也不必毀滅,隻要毀滅人類關於上帝的觀念就行了,人們正應該從這一點著手去幹!隻應該從這一點、從這一點著手,你們這些一點也不懂事的盲人呀!隻要人類全都否認上帝(我相信這個和地質時代類似的時代是會來到的),那麼不必吃人肉,所有舊的世界觀都將自然而然地覆滅,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全部覆滅,而各種嶄新的事物就將到來。人們將聯合起來,從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須是純粹為了謀取他們在現實世界上的幸福和快樂。人由於神和泰坦[44]式的驕傲精神而顯得偉大,成為人神。人借自己的意誌和科學的力量,無限製地不斷戰勝自然,因而不斷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這種愉快終於完全取代了過去一切關於天國的愉快的向往。每個人都知道他總難免一死,不再複活,於是對於死抱著驕傲和平靜的態度,像神一樣。他由於驕傲,就會認識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暫,而會去愛他的弟兄,而不指望任何的報酬。愛隻能滿足短暫的生命,但正因為意識到它的短暫,就更能使它的火焰顯得旺盛,而以前它卻總是無聲無臭地消耗在對於身後的永恒的愛的向往之中。’還有許多許多諸如此類的話。真是妙極了!”
伊凡用手捂著耳朵坐在那裏,眼睛望著地下,但卻渾身打起哆嗦來。那話音仍接著說下去:
“我的年輕的思想家又想道:現在的問題在於這種時代究竟會不會來到?假使會來到,那就一切都解決了,人類就會徹底走上了軌道。但由於人類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許再有一千年還上不了軌道,所以對於每個目前已經認識真理的人,可以允許他完全隨他的意思用新的原則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這意義上,他是‘什麼都可以做的’。不但這樣:即使這個時代永不來到,但既然上帝和靈魂不死總是沒有的事,所以新人是可以被容許成為人神的,甚至整個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也可以,而且不用說,他憑著他這種新的身份,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毫不在乎地越過以前作為奴隸的人所必須遵守的一切舊道德的界限。法律對於神是不存在的!神站在哪兒,哪兒就是神聖的地方!我站立的所在,立刻就成為顯赫的所在,‘什麼都可以做’,這就完了!這一套說法很有趣。但是既然你想騙人,又何必要真理批準呢?我們現代的俄羅斯人就是這個樣子:不經批準是連騙人的勾當都不敢幹的。愛真理竟到了如此地步。”
客人說著話,顯然對自己的辯才感到得意,越來越提高嗓音,嘲笑地瞧著主人!但是他沒有說完,伊凡忽然從桌子上抄起一個杯子,舉手向雄辯家身上砸去。
“唉,這才是愚蠢哩![45]”客人嚷道,從沙發上跳起來,用手指拂去身上的茶漬,“想起路德的墨水瓶來了!他自己把我當作一個夢,卻用茶杯朝夢扔去!這是女人的行為!我早就疑心,你隻是裝出捂住耳朵的樣子,其實是在聽著。”
突然傳來有人從院子裏用力堅決地敲窗框的聲音。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聽見了嗎,你最好開門去吧,”客人嚷道,“這是你的兄弟阿遼沙,他一定有最出人意外的有趣消息,我對你說!”
“閉嘴,騙子,我比你先知道這是阿遼沙,我早就預感到是他,而且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來的,自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叫嚷。
“開門呀,給他開呀。外麵有暴風雪,他又是你的兄弟,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天氣多壞?好主人是不會放狗上街的[46]……”
敲窗聲繼續響著。伊凡想跑到窗前去,但突然似乎有什麼東西捆住了他的手腳。他就好像拚命想掙脫鐐銬似的,但是辦不到。敲窗的聲音越來越緊,越來越響。鐐銬終於忽然斷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他狂亂地向四周望望。兩支蠟燭幾乎燃盡了,剛才扔在他的客人身上的茶杯還擺在他麵前的桌子上,對麵沙發上什麼人也沒有。敲窗框的聲音雖然仍持續不停,但是並不像他在夢中感到的那樣響,相反倒是很輕的。
“這不是夢!不,我敢賭咒,這不是夢,這都剛剛真的發生過!”伊凡·費多羅維奇大聲說,奔到窗前,打開了小氣窗。
“阿遼沙,我說過不許你來了!”他對兄弟蠻橫地嚷道,“隻許三言兩語,你有什麼事?隻許三言兩語,聽見沒有?”
“一小時以前,斯麥爾佳科夫上吊死了。”阿遼沙在院子裏回答。
“你到門廊上去,我馬上給你開門。”伊凡說著,跑去給阿遼沙開門。
十 “這是他說的!”
阿遼沙走進來以後,告訴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個多小時以前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跑到他的寓所去,報知斯麥爾佳科夫已經自殺:“我走進他屋裏去收拾茶炊,見他吊死在牆上的鐵釘上麵。”阿遼沙問她:“向官廳呈報過沒有?”她回答說哪兒也沒有去呈報:“首先就跑來找您,一路上拚命地跑。”據阿遼沙說她簡直像個瘋子一樣,渾身哆嗦得像一片樹葉似的。阿遼沙和她一塊兒跑到她們的木屋裏去,看見斯麥爾佳科夫還吊在那裏。桌上放著一張字條:“我自覺自願地消滅自己的生命,與他人一概無涉。”阿遼沙仍舊把字條留在桌上,自己徑直到警察局長那裏去報告一切。“以後就從那裏直接上你這兒來了。”阿遼沙最後說,兩眼緊盯著伊凡的臉。他在講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身上,似乎對他臉上的神色十分吃驚。
“哥哥,”他忽然叫了起來,“你一定病得很厲害!你看著我,卻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你來了很好,”伊凡似乎沉思地說,好像完全沒有聽見阿遼沙的喊聲似的,“不過我已經知道他上吊了。”
“誰告訴你的?”
“不知道是誰。但是我知道。我真知道嗎?是嗎,他對我說了。是剛才對我說的。”
伊凡站在屋子中央,一直那樣出神地說著話,眼睛瞧著地上。
“他是誰?”阿遼沙問,不由得向四周看了一下。
“他溜走了。”
伊凡抬起頭來輕輕地笑了笑。
“他怕你,怕你這鴿子。你是‘純潔的小天使’。德米特裏管你叫小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們雷動的歡呼聲!六翼天使是什麼?也許是整個星座的名字。也許整個星座全是某種化學分子。有獅子與太陽星座,你知道不知道?”
“哥哥,坐下來!”阿遼沙驚慌地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坐到沙發上。你在那裏說胡話。你靠在枕頭上。就這樣。要不要用濕手巾敷敷頭?也許會好一些。”
“你把手巾拿來。就在椅子上麵。我剛才扔在那兒的。”
“這裏沒有手巾。你別管了,我知道手巾放在哪裏。那不是嗎!”阿遼沙說,在屋子另一頭伊凡的梳洗桌上找到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還沒有用過的幹淨手巾。伊凡奇怪地看了手巾一眼:好像一下子恢複了記憶。
“等一等,”他從沙發上欠身起來,“剛才,一小時以前,我從那裏拿過這塊手巾,用水浸濕。我把它按在頭上,以後又扔在這裏,怎麼會是幹的?我沒有第二塊手巾啊!”
“你曾把這塊手巾按在頭上嗎?”阿遼沙問。
“是的,我還在屋裏踱步,一小時以前。為什麼蠟燭都點完了?現在幾點鍾?”
“快十二點了。”
“不,不,不!”伊凡忽然叫起來,“這不是夢!他到這裏來過,他坐在這裏,就在那張沙發上。你敲窗以前,我朝他扔茶杯,就是這個茶杯。等一等,我剛才是睡熟了,但是這個夢不是夢。以前也發生過這類事。阿遼沙,我現在常做夢,但是那並不是夢,清清醒醒的:我走路,說話,還看得見,可是卻睡著在那裏。不過他確實坐在這裏過,他來過的,就坐在這張沙發上麵。他很愚蠢,阿遼沙,愚蠢極了。”伊凡忽然笑了,開始在屋裏踱步。
“誰愚蠢?你說的是誰?哥哥!”阿遼沙又煩惱地問。
“魔鬼!他竟上門來訪問我。來過兩次,甚至有三次。他逗我,說我對他生氣隻因為他是一個普通的鬼,而不是燒焦了翅膀,從雷聲和閃電中出現的撒旦。可是他不是撒旦,他這是撒謊。他是冒充的家夥。他隻是一個鬼,不值錢的小鬼。他常上澡堂。假使脫去他的衣裳,一定可以找到一條尾巴,長長的,光滑的,像丹麥的狗似的,有一俄尺長,黃棕色。阿遼沙,你凍僵了,你剛才在雪地裏走路。要不要喝茶?怎麼?冷的嗎?要不要吩咐他們生火?好主人是不會放狗上街的[47]。”
阿遼沙快速地跑到臉盆那裏,把手巾浸濕,勸伊凡重新坐下來,用濕手巾給他紮在頭上。他自己坐在伊凡身邊。
“你前不久對我講起麗薩,是什麼意思?”伊凡又開始說,他變得極愛說話了,“我喜歡麗薩。我當你麵說了她幾句壞話。我那是撒謊。我是喜歡她的。我為明天的卡嘉擔心,這是我最擔心的事。為未來擔心。明天她將拋棄我,用腳踐踏我。她以為我為了吃醋陷害米卡!是的,她這樣想!但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明天是十字架,卻不是絞刑架。不,我決不上吊。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永遠不肯自殺的,阿遼沙!這是因為我生性卑鄙嗎?我不是膽小鬼!我是為了渴望生活!我怎麼知道斯麥爾佳科夫上吊?是的,這是他對我說的……”
“你深信有人坐在這裏嗎?”阿遼沙問。
“就在角落裏的沙發上麵。要是你就會把他趕走的。其實你已經把他趕走了:你一出現,他就消失了。我愛你的臉,阿遼沙。你知道不知道,我愛你的臉!他就是我,阿遼沙,就是我自己。我身上全部下流的東西,全部卑鄙、下賤的東西!是的,我是‘浪漫主義者’,他看出來了,雖然這也是毀謗。他愚蠢極了,但這反使他得到好處,他狡猾,像野獸般狡猾,他知道怎樣激怒我。他老戲弄我,說我心裏相信他,並借此使我聽他說話。他像哄小孩似的騙我。但是他對我說的許多關於我的話卻是實在的。這些話我對自己是決不會說的。你知道,阿遼沙,你知道,”伊凡用極其認真,而且好像是推心置腹的態度補充說,“我很希望他確實就是他,而不是我!”
“他把你折磨苦了!”阿遼沙說,用憐惜的眼光望著兄長。
“他逗我!你知道,他逗得很巧妙,很巧妙:‘良心!什麼是良心!良心是我自己做的。我幹嗎要受它折磨?那全是由於習慣。由於七千年來全世界人類的習慣。所以隻要去掉這習慣,就能變神了。’這是他說的,這是他說的!”
“不是你嗎?不是你嗎?”阿遼沙坦率地看著兄長,忍不住喊了出來,“不過別去管他了。把他丟開,忘了他吧!讓他把你現在所詛咒的一切統統帶走,永遠不要再來!”
“是的,但是他很惡毒。他取笑我。他十分無禮,阿遼沙。”伊凡氣得發抖地說,“但是他毀謗我,說許多毀謗我的話。他當著我的麵造我的謠言。‘你就要去幹一樁了不起的善行,供認是你殺死了父親,仆人是受了你的唆使把父親殺死的。’”
“哥哥,”阿遼沙打斷他說,“你應該自加檢點,不是你殺死的。這是不確實的話!”
“這是他說的,他說的,他知道這個。‘你要去幹一樁了不起的善行,可是你卻並不相信善,正是這個緣故,才使你煩惱,使你生氣,使你這樣怒氣衝天。’這是他當我麵講我的話,但他講這話是胸有成竹的。”
“這是你說的話,不是他說的!”阿遼沙痛心地感歎說,“而且你是在病中說的,你是在那裏說胡話,折磨你自己!”
“不,他講這話是胸有成竹的。他說,你將要由於驕傲而挺身而出。你將站起來,說道:‘是我殺死他的,為什麼你們嚇得縮成一團。你們是在那裏胡說!我才不在乎你們的看法,不在乎你們的大驚小怪。’他這是指著我說。他忽然又說:‘你知道嗎,你希望人家誇獎你:一個罪犯,一個凶手,竟有這樣慷慨的感情,打算救他的哥哥,自己坦率招認了!’阿遼沙,這才是造謠呢!”伊凡忽然兩眼冒火地大聲說,“我不要那些壞蛋誇獎我!這是撒謊,阿遼沙,他這是撒謊,我可以對你賭咒!就為這,我用茶杯向他身上砸去了,在他的狗臉上砸得粉碎。”
“哥哥,你安靜些,別說了吧!”阿遼沙懇求他。
“不,他是會折磨人的,他是殘忍的,”伊凡不聽勸,繼續說下去,“我一開始就預感到,他是為了什麼來的。他說:‘即使你由於驕傲而前去自首,但是總還抱有希望,就是最終總會揭穿斯麥爾佳科夫有罪,把他判處流放,米卡被宣告無罪,而你隻得到道義上的譴責。’他說到這裏,竟笑了!‘還因此會受到別人誇獎。但是斯麥爾佳科夫死了,上吊死了,現在法庭上有誰會相信你一個人的話呢?但是你會去的,你會去的。你仍舊會去的。你已經決定前去。事情已經這樣,你還要前去,那是為了什麼呢?’這真可怕,阿遼沙,我不能忍受這樣的問題。誰敢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哥哥,”阿遼沙搶過話頭說,恐怖到心驚膽戰的地步,但仍竭力希望使伊凡清醒過來,“他在我沒有來之前,怎麼能對你說關於斯麥爾佳科夫自殺的事呢,那時候誰都還不知道這件事,誰都還來不及知道這事!”
“他說過的,”伊凡毫不容人懷疑地堅決說,“甚至可以說他一直就是在說這個。他說:‘如果你真相信道德,那是很好的,不管人家怎樣不信你去自首是為了維護你的原則。但是你是一隻小豬,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樣,你管什麼道德不道德?假使你的犧牲對什麼都沒有好處,你為什麼還要瞎衝上去呢?這正是因為你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唉,你真情願付出很大的代價,隻求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哩!你以為你決定了嗎?你還沒有決定!你將整夜坐在那裏,考慮你去還是不去。但是你到底會去,並且知道自己會去,你知道無論自己怎樣決定,這決定其實也是不由自主的。你會去,就因為你不敢不去。為什麼不敢,這由你自己去猜,這是給你打的一個啞謎!’他站起來走了。你來了,他就走了。他把我叫作膽小鬼,阿遼沙!謎底[48]就是我是膽小鬼!‘這類的鷹是不配在地上翱翔的!’他補充了這樣一句,這是他最後補充的話!斯麥爾佳科夫也說過這樣的話。應該殺死他!卡嘉看不起我,我已經看出這一點有一個月,連麗薩也開始有點看不起我!‘你要去,就為了使人家誇獎你’,這是卑鄙的造謠!你也看不起我,阿遼沙。現在我又恨起你來了!我也恨那個渾蛋,恨那個渾蛋!我不願意救這渾蛋,讓他葬身在流放地吧!他唱起讚美詩來了!明天我要去,站在他們麵前,當他們的麵啐他們!”
他瘋狂地跳起來,扔掉頭上的手巾,重又開始在屋裏踱起步來。阿遼沙想起他剛才的話來:“我好像睜著眼睛做夢似的,我走路,說話,看得見,可是睡著了。”現在似乎正是這個情景。阿遼沙一步也不離開他的身邊。他忽然想到,應該跑去請醫生來診治,但是又怕留他哥哥一個人在這裏:沒有別的人可托。伊凡終於漸漸地完全喪失了知覺。他一直繼續說話,不停地說話,卻說得完全沒有條理。甚至吐字也不清楚了,身子忽然使勁搖晃了一下,幸好阿遼沙及時扶住了他。伊凡聽任阿遼沙把他架到床旁,阿遼沙胡亂地給他脫了衣裳,服侍他躺下。阿遼沙又陪在他旁邊坐了兩個鍾頭。病人睡得很沉,動也不動一下,靜靜地、均勻地呼吸著。阿遼沙拿了個枕頭,和衣躺在沙發上。臨入睡的時候,為米卡和伊凡祈禱了一會兒。伊凡的病情他有點了解了:“做出高傲的決定的痛苦,深刻的良心譴責!”他所不信仰的上帝和他的真理,把還在倔強不馴的心製服了。“是的,”已經躺在枕頭上的阿遼沙心裏想著,“是的,斯麥爾佳科夫一死,就沒有人相信伊凡的供詞了;但是他會前去自首的!”阿遼沙靜靜地微笑了一下。“上帝總會戰勝的!”他心想,“他不是在真理的光明下站起來,就是……為自己曾獻身於自己所失掉信仰的東西而對人對己進行報複,最終在仇恨中毀滅了自己。”阿遼沙繼續難過地想著,又為伊凡祈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