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卡拉馬佐夫兄弟 2》(5)(2 / 3)

“伊凡哥哥怎麼樣?”阿遼沙連忙問,但是米卡沒有聽見。

“你瞧,我以前從來不曾產生過這一類懷疑,但它們其實一直隱藏在我的心裏。也許就因為有這些不自覺的念頭在我的心裏翻騰,所以我才酗酒,打架,發狂。我的打架就為的是平複它們,把它們消除,壓滅。伊凡弟弟不是拉基金,他把思想隱藏在心底裏。伊凡弟弟是獅身人麵的怪物,他默不作聲,永遠默不作聲。但是我卻被上帝問題折磨著。老是被它折磨著。假如沒有上帝,那可怎麼辦?假使拉基金說它是人類憑空想出來的。假使他的話是對的,那該怎麼樣呢?要是沒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間的主宰。妙極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他還能有善嗎?問題就在這裏!我一直想著這個。因為那時候叫他——人——去愛誰呢?叫他去感謝誰?對誰唱讚美詩呢?拉基金笑了。他說,沒有上帝也可以愛人類。隻有流鼻涕的傻子才能這樣說,我是簡直沒法理解。生活對拉基金來說是很輕鬆的。他今天對我說:‘你還是去鼓吹擴大人權,或是主張牛肉不得漲價好,這些哲學造福於人類更簡單些,更直接些。’我信口回敬他說:‘而你呢,如果沒有了上帝,你自己就會胡亂抬高牛肉的價錢,隻要對你有利,你會拿一個戈比去賺一千盧布。’他生氣了。歸根結底道德是什麼?你說說,阿曆克賽。我有我的道德,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道德。可見這都是相對的。對不對?不是相對的嗎?這真是叫人撓頭的問題!我要是對你說,我為這個問題兩夜沒睡著,你不要笑!現在我奇怪的隻是人們在那裏生活著,卻一點也不去想它。真是無謂空忙!伊凡沒有上帝。他有思想。我比不上。但是他不作聲。我以為他是共濟會員。我問過他——他也默不作聲。我想在他的泉水裏喝一口水——可他默不作聲。隻有一次說了一句話。”

“說什麼?”阿遼沙連忙追問。

“我對他說:既然這樣,是不是什麼都可以幹了呢?他皺著眉頭,說道:‘我們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隻豬玀,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確的。’這是他信口說的話。隻說了這一句話。這簡直比拉基金更徹底了。”

“是的。”阿遼沙難過地承認,“他什麼時候來看你的?”

“這話以後再說,現在先說別的事。我直到現在差不多還一點也沒有對你談起過伊凡。我要等到最後再說。等到我這裏事情了結,做了判決以後,我有些話要對你說,全對你說出來。這裏有一件極可怕的事情,在這件事情上你將是我的裁判官。現在你先別提起,一聲也別響。你方才說起明天的事情,開審的事情,你信不信,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同那個律師談過嗎?”

“律師有什麼用!我對他全說了。他是一個外貌溫和的光棍,京城裏的滑頭,伯納德。他一點也不相信我。他深信是我殺死的,你想想看!這我是看得出來的。我問:‘既然這樣,您為什麼跑來替我辯護呢?’這種人真是該死。又去請醫生來,想證明我是瘋子。我不答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打算把‘自己的責任’盡到底。真是費了大勁!”米卡苦笑了笑,“貓!殘忍的心!她知道了我在莫克洛葉曾說過她是一個‘火氣極大’的女人!有人轉告了她。是的,證詞簡直像海灘上的沙子那麼越積越多了!格裏戈裏一口咬定他的說法,格裏戈裏是誠實人,但卻是一個傻瓜。有許多人之所以誠實,就因為他們是傻瓜。這是拉基金的想法。格裏戈裏是我的對頭。有些人做你的對頭比做朋友對你來說還更好些。我這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唉,我真怕,我真怕她在法庭上說出借了四千五百盧布以後跪下來叩頭的事情。她是要還清人情,一文不欠。我不願意她這樣自我犧牲!這樣會使我在法庭上無地自容!我又不能不想法忍受。阿遼沙,你到她那裏去一趟,求她在法庭上不要說出這件事來。能不能?不過見鬼,隨他去吧。我總可以忍受下來的!我並不可惜她。她自己甘願這樣。自作自受。阿曆克賽,我也會有我的話要說。”他又苦笑了笑,“不過……格魯申卡,格魯申卡,天呀!她現在為什麼要忍受這種苦刑呢?”他忽然含著眼淚叫了起來,“格魯申卡真要我的命。一想起她來,就真要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她剛到這裏來過……”

“她對我說了。她今天對你很生氣。”

“我知道。我的脾氣真是要命。我竟大發起醋勁來!她走的時候,我後悔了,吻了她。卻沒有請求饒恕。”

“為什麼不請求?”阿遼沙驚詫地說。

米卡忽然幾乎是快樂地笑了起來。

“上帝保佑你吧,可愛的小孩子,你可任何時候都千萬別向心愛的女人請求饒恕自己的錯處!特別是向心愛的女人,無論你怎樣對她有錯!因為女人,弟弟,鬼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對她們至少是懂得一點的!隻要一開始在她麵前認錯,說:‘對不起,我錯了,請你原諒。’那麼責備的話立刻就會像大雨似的傾盆而下!她決不肯直截了當、幹幹脆脆地輕易饒恕你,一定要把您糟蹋得一文不值,連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都會數落出來,什麼都會想起來,什麼都不會忘記,還要添枝加葉,一定要這樣,最後才會饒恕你。這還是她們中間最好、最好的哩!她會搜出種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來,統統都往你的頭上扣。我對你說,她們生著一副活剝人皮的性子,她們全都是這樣的,這些天使,可是沒有她們,我們卻活不下去!好弟弟,我對你直截了當地老實說吧:每個體麵的男人都應該怕一個女人。這是我的信念,哦,不是信念,是感覺。男人應該寬宏大量,這是不會使男人丟臉的。甚至也不會使一位英雄丟臉,使愷撒丟臉的!但盡管這樣,還是不要請求饒恕,永遠不要,無論如何也不要。你要記住這個規矩,這是你的哥哥米卡,為女人而毀了一生的米卡教給你的。不行,我不去請求饒恕,我要對格魯申卡做點對得起她的事情。我崇拜她,阿曆克賽,我崇拜她!但她卻看不見這一點,她永遠嫌愛她愛得不夠。她折磨我,用愛情來折磨我。以前算得了什麼!以前折磨我的隻是那魔鬼般的肉體曲線,現在我是整個兒拿她的心當作了我自己的心,並且靠了她,我自己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了!他們會許我們結婚嗎?如果不結婚,我會嫉妒得要死的。我每天做夢都在疑神疑鬼。她對你說我什麼了?”

阿遼沙重述了格魯申卡剛才所說的那番話。米卡仔細聽著,反複地問了幾次,很滿意。

“這麼說,我吃醋,她倒並不生氣。”他感歎說,“真是個女人!‘我自己的心也是殘酷的。’唉,我倒是愛這類殘酷的人,不過如果他們對我懷疑吃醋,我是不能忍受的,不能忍受的!我們會時常打架。但是我仍舊會無限地愛她。他們會許我們結婚嗎?流放犯可以結婚嗎?這是個問題。可沒有她,我簡直活不下去。”

米卡皺緊眉頭,在屋裏來回地走。屋裏幾乎全黑了。他突然露出十分焦慮的樣子。

“她說其中有秘密,是不是?我們三人合謀反對她,連卡嘉也攪在裏麵嗎?不對,好格魯申卡,不是這麼回事。你這是瞎想了,是用你那種傻女人的心思瞎想了!唉,我的好阿遼沙,管他哩!我就把我們的秘密對你講出來吧!”

他四下裏張望了一番,迅速地湊近站在他麵前的阿遼沙,用神秘的神氣對他悄聲說起來,雖然實際上沒有人能夠聽見他們說話:那個看守的老頭兒正在角落裏長凳上打盹,站崗的兵士是完全聽不見的。

“我對你講出我們的全部秘密來!”米卡匆忙地低聲說,“我本來以後也要講的,因為沒有你,我能做出什麼決定來呢?你是我的一切。我雖然說伊凡高出我們之上,但你是我的智慧天使。唯有你的決定才能算數。也許最高的人是你,而不是伊凡。你瞧,這事牽涉到良心,最高的良心,這個秘密那麼事關重大,我自己無法決定,一直擱著想等你來解決。但現在做出決定的時間還早,因為應該等候判決:等到判決一下,你就來決定我的命運吧。現在你不必做什麼決定。我對你說。你聽著,但不必做什麼決定。你站在那裏,靜靜聽著。我不全對你講。我隻對你講講總的想法,不講細節,你別作聲。別提出問題,別做出什麼舉動,你同意嗎?不過天啊,叫我拿你的眼睛怎麼辦呢?我就怕你的眼睛會說出你的決定來,盡管你並不作聲。哎,我真怕呀!阿遼沙,你聽著:伊凡弟弟建議我越獄逃走。詳細情節我不必說,一切都想到了,一切都可以事先安排好。你別作聲,暫時先別決定。同格魯申卡一起到美國去。要知道我沒有格魯申卡是活不下去的!要是他們不讓她跟我一起去流放可怎麼辦呢?流放犯能結婚嗎?伊凡弟弟說是不能的。沒有格魯申卡叫我還怎麼拿著鐵錘到地底下去?我隻好用那鐵錘敲碎自己的腦袋!可是另一方麵,良心上又怎麼辦呢?那樣就等於逃避苦難!本來已經有了良心的指示,卻把指示拒絕了。有一條贖罪的大道,卻拐彎走上了別的路。伊凡說,在美國,隻要有‘善意’,比在地底下能做更多有益的事。但是我們那地底下的讚美詩又上哪兒去唱呢?美國有什麼!在美國也仍舊不過是無謂空忙!我想蒙哄欺詐的事情美國也不少。我不過是逃避了上十字架!阿曆克賽,我對你說,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能理解這個。我對你所講關於讚美詩的話,在別人看來全是蠢話,胡鬧。別人會說,你不是發瘋,就是傻子。可我既沒發瘋,也不是傻子。伊凡也理解關於讚美詩的話,唉,他理解,可隻是不回答,一聲不響。他不相信讚美詩。你別說,別說。我看出你的眼裏的神氣:你已經決定了!別決定,可憐可憐我吧,我沒有格魯申卡是活不下去的。你等到審判以後吧!”

米卡像瘋子似的說完了這段話。他兩手抓住阿遼沙的肩膀,用熾烈的、如饑似渴的目光緊緊盯著阿遼沙的眼睛。

“流放犯能結婚嗎?”他用哀懇的聲音,第三次重複問道。

阿遼沙異常吃驚地聽著,受了很大震動。

“我隻問你一句話,”他說,“伊凡是不是堅決這樣主張?這究竟是誰先想出來的?”

“是他,是他想出來的,他堅決主張這樣做!他一直不來見我,一星期以前忽然到這裏來,開口就談起這件事情。他非常堅決地主張這樣。他不是請求我,而是命令我。雖然我把所有的心裏話都對他倒了出來,像對你似的,並且也講起了讚美詩,他卻仍舊毫不疑惑我會聽他的話。他對我講了應該怎樣安排,還探問清楚了一切情況,但這話以後再說。他渴望這樣做,甚至到了歇斯底裏的程度。主要問題是錢。他說,需要有一萬盧布做越獄的費用,兩萬盧布到美國去的路費。他說,有一萬盧布我們可以安排一次極出色的越獄行動。”

“他絕對不許你轉告我嗎?”阿遼沙又問。

“絕對不許我轉告任何人。尤其是你:無論怎樣也不能告訴你!他一定是怕你成為仿佛是我的良心,使我不肯那樣做。你不要對他說我轉告了你。唉,千萬不能說!”

“你說得對,”阿遼沙斷定說,“在法庭判決以前是不可能做出決定的。審判以後你自己就會做出決定,那時候你一定會在自己身上發現一個新人,他會做出決定的。”

“新人也好,伯納德也好,他反正會做出伯納德式的決定來的!因為看起來似乎我自己就是卑鄙的伯納德!”米卡露牙苦笑著說。

“可是哥哥,哥哥,難道你竟對宣告無罪完全不抱希望了嗎?”

米卡痙攣似的聳了聳肩,表示否定地搖搖頭。

“阿遼沙,好人兒,你該走了!”他突然著忙起來,“看守所長在院子裏叫呢,立刻就要走進來了。太晚了,違反了規章。你快點擁抱我,吻吻我,給我畫個十字,好人兒,為明天的考驗畫十字。”

他們擁抱著接吻。

“伊凡還提議逃走,”米卡忽然說,“盡管他深信是我殺的哩!”

他的唇上露出了一絲傷心的苦笑。

“你問過他相信不相信嗎?”阿遼沙問。

“不,沒有問。我想問,可是不敢問,沒有勇氣。但問不問都一樣,我從眼睛上就能看出來的。哦,再見吧!”

又匆匆地吻了一下,阿遼沙已經要走出去了,米卡突然又喊住了他:

“你站在我的麵前,就這樣。”

他又緊緊地用兩手抓住阿遼沙的肩膀。他的臉突然變得煞白,連在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他的嘴唇扭歪了,兩眼緊緊盯著阿遼沙。

“阿遼沙,你對我完全說實話,就像在上帝麵前那樣:你相信不相信是我殺死的?你,就說你自己,究竟相信不相信?完全講實話,不要撒謊!”他發狂似的對他喊著。

阿遼沙覺得似乎眼前的東西一陣搖晃。他感到仿佛有一把尖刀猛地在他的心上紮了一下。

“算了吧,你這又是何苦。”他喃喃地說,不知怎麼辦才好似的。

“全部實話,全說出來,不要撒謊!”米卡重複著說。

“我從來連一分鍾也沒有相信過你是凶手。”阿遼沙用顫抖的聲音發自肺腑地突然迸出了這樣一句話,同時舉起了右手,似乎是請上帝來做這句話的證人。米卡立刻滿臉現出了幸福的光輝。

“多謝你!”他拉長著聲音說,好像在昏暈蘇醒過來以後發出的一聲長歎,“現在你使我再生了。你相信嗎?我直到今天一直不敢問你,因為問的是你,問的是你啊!好了,你去吧,你去吧!你使得我明天有了力量,願上帝賜福給你!好,你去吧,你要愛伊凡呀!”米卡最後又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阿遼沙走出來時淚流滿麵。米卡會疑惑到這種程度,甚至對他,對阿遼沙也會不敢相信到這種程度,這一切忽然使阿遼沙看清了他不幸的哥哥心靈裏那種毫無出路的深沉憂傷和無比絕望,這是他以前所從來沒有想到的。他心中霎時充滿了無限的深深哀憐之情,使得他萬分痛苦。他的被刺穿的心痛得厲害。“你要愛伊凡!”他忽然想起米卡剛才所說的話來。他現在正是要去找伊凡。他在早晨就很想見一見伊凡。伊凡的事折磨他本來不亞於米卡,現在,和米卡見麵以後,更加厲害了。

五 不是你!不是你!

他到伊凡那兒去,路上經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所住的房子。窗裏有亮光。他突然站住,決定走進去。他本來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看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了。但是他現在想到的是,伊凡也許會在她家裏,特別是在這樣一個要緊日子的前夕。他按鈴以後,走上有一盞中國式掛燈暗淡地照亮著的樓梯,看見一個人從樓上下來,走近以後,才知道正是他哥哥。這麼說,他已經訪問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要走了。

“哦,原來是你呀,”伊凡·費多羅維奇冷淡地說,“好,再見吧。你找她嗎?”

“是的。”

“我不勸你進去,她心裏正亂,你會使她更加煩惱的。”

“不,不!”樓上突然從一下子打開的房門裏傳來了喊聲,“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從他那裏來嗎?”

“是的,我剛到他那裏去過。”

“有話帶給我嗎?您進來吧,阿遼沙。您也進來,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您聽見了嗎?”

卡嘉的聲音裏露出那麼強烈的命令口氣,以致伊凡·費多羅維奇盡管遲疑了一會兒,最後仍舊決定同阿遼沙一起重新上樓。

“還偷聽哩!”他生氣地低聲自言自語著,但是阿遼沙聽到了。

“請允許我穿著大衣待一會兒。”伊凡·費多羅維奇走進客廳的時候說,“我也不坐下了。我留在這裏不超過一分鍾。”

“請坐,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自己卻還站在那裏。這些日子以來她的麵容並沒有多大改變,但是她的烏黑的眼睛裏卻閃著不祥的光芒。阿遼沙以後記得,他覺得她這時候顯得特別美麗。

“他讓您轉達什麼話?”

“隻有一句話,”阿遼沙直率地望著她說,“請您憐惜一下自己,不要在法庭上供出任何……”他有點躊躇地說,“你們中間的事情,在你們初次相識的時候,在那個城裏。”

“哦,是指為了那筆錢叩頭的事!”她接過話頭說,發出一陣苦笑,“怎麼樣,他是替自己害怕?還是替我害怕?他說讓我憐惜一下,憐惜誰?他呢?還是我自己?你說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阿遼沙盯著她,竭力想弄清她的意思。

“既包括您自己,也包括他。”他輕聲說。

“可不是。”她恨恨地說,忽然臉漲得通紅,“您還不了解我,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惡狠狠地說,“連我也不大了解我自己。也許您在明天審判以後,會氣得想用腳來踹我的。”

“您會誠實地做證的,”阿遼沙說,“需要的也就是這一點。”

“女人時常是不誠實的,”她咬著牙說,“我在一小時以前還覺得自己簡直很怕去碰這個惡人,像怕碰毒蛇一樣,可其實不是,他在我心目中還仍舊是一個人。再說究竟是他殺的嗎?殺人的真是他嗎?”她突然迅速地轉向伊凡·費多羅維奇,歇斯底裏地叫喊起來。

阿遼沙立刻明白這個問題她已經對伊凡·費多羅維奇提出過,也許就在他剛到以前的一分鍾,而且不是第一次,已經成百次了。結果是兩人發生了口角。

“我自己也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的。可是你,你卻竭力讓我相信他是殺父凶手。我隻相信了你!”她仍舊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著。伊凡·費多羅維奇似乎勉強地笑了笑。阿遼沙聽到她說“你”字,打了一個寒戰。他從來沒有想到他們間會有這樣親密的關係。

“但是夠了,”伊凡斷然說,“我走了。明天再來。”他立刻轉身走出屋子,一直走向樓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用一種命令的姿勢抓住阿遼沙的兩手。

“您快跟他去!追上他!一分鍾也不要讓他一個人待在那裏,”她急促地低聲說,“他瘋了。您不知道他發瘋了嗎?他發燒,神經性的發燒!醫生對我說的。你快去,快跑,追上他……”

阿遼沙連忙跳起來,跑去追趕伊凡·費多羅維奇,當時他還沒有走出五十步遠。

“你幹嗎?”他看見阿遼沙追他,突然回身問道,“她吩咐你來追我,因為我發了瘋。這一套我全都背得出來了。”他又氣惱地補充說。

“她自然有點誤會,但是她說你有病是對的。”阿遼沙說,“我剛才在她那裏看見你的臉。你的臉色很不好,很不好,伊凡!”

伊凡不停步地走著。阿遼沙跟著他。

“你知道,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人是怎麼發瘋的嗎?”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平靜地問,口氣中已完全沒有氣惱的意味,卻突然顯出極坦白的好奇心。

“不,我不知道;我想,發瘋大概有許多種。”

“能自己覺察到自己要發瘋嗎?”

“我想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是不能明白看清自己的。”阿遼沙驚異地回答。伊凡沉默了半分鍾。

“假如你想同我說什麼,你盡管轉換話題好了。”他忽然說。

“有一封信先給你吧,免得忘記。”阿遼沙有點膽怯地說,從口袋裏掏出麗薩的信來,遞給他。他們恰巧走到街燈下邊。伊凡立刻認出了筆跡。

“這是那個小鬼的信!”他惱恨地笑了起來,連信封也沒有拆開,就突然把它撕成幾片,迎風拋去,碎片飛散了。

“好像十六歲還沒有到,卻已經要獻身給人家了!”他輕蔑地說,繼續沿著大街走去。

“獻身給人家是什麼意思?”阿遼沙驚詫地說。

“自然就像那些淫蕩的女人獻出肉體一樣。”

“你怎麼啦,伊凡,你怎麼啦?”阿遼沙苦惱而又激烈地辯護起來,“她還是孩子,你是在侮辱一個孩子!她有病,她病得很重,她也許也要發瘋了。我不能不把她的信轉交給你,甚至還想聽聽您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好救救她。”

“我沒什麼話要告訴你。就算她是一個孩子,我也不能做她的保姆。你不要作聲,阿曆克賽。別再談這件事了。我甚至想都不願去想它。”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

“她現在要整夜祈禱聖母,求她指示明天在法庭上該怎麼辦才好了。”他忽然又尖酸而惱恨地開口說。

“你……你說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嗎?”

“是的。不知她究竟是米卡的救星呢,還是災星?她現在要為這個去祈禱,求上天給她啟示了。您瞧,她自己還不知道,還沒有拿定主意。也把我當作保姆,希望我哄哄她!”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是愛你的,哥哥。”阿遼沙很難過地說。

“也許。不過我對她並不感興趣。”

“她很痛苦。為什麼你對她說出……有時你說出……那類使她抱希望的話呢?”阿遼沙用有點畏怯的責備口氣繼續說,“我知道是你給她這種希望的。請你原諒我這樣說。”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不能隨自己的意思做,我不能立刻決裂,對她直說出來啊!”伊凡氣惱地說,“必須等一等,等到對這凶手的判決下來以後。假如我現在和她決裂,她為了對我報複,明天就會在法庭上毀了這個壞蛋的,因為她恨他,並且明白自己恨他。這些事全是虛偽,虛偽又虛偽!現在呢,隻要我還沒有和她決裂,她還抱著指望,就不會害這個壞蛋,因為她知道我多麼想把他從災難裏救出來。就不知這可惡的判決什麼時候才能下來呀!”

“凶手”和“壞蛋”這類話使得阿遼沙的心裏十分刺痛。

“可她有什麼手段能毀了米卡哥哥呢?”他問,一麵沉思著伊凡所說的話,“她能供出什麼話來,可以直接毀了米卡呢?”

“你還不知道這個。她的手裏有一個憑據,是米卡親筆寫的,像數學公式那麼清楚地證明是他殺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這是不可能的!”阿遼沙叫道。

“怎麼不可能?我自己讀到的。”

“這樣的憑據是不可能有的!”阿遼沙激烈地重複說,“不可能有的,因為凶手不是他。不是他殺死父親,不是他。”

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站住。

“那麼照您看來,誰是凶手呢?”他用顯然是冷冰冰的口氣問,在這問話裏甚至含有一種傲慢的聲調。

“你自己知道是誰。”阿遼沙低聲而深沉地說。

“誰?你講的是關於那個羊癲風的白癡的神話,是不是?講的是斯麥爾佳科夫是不是?”

阿遼沙突然感到渾身發抖。

“你自己知道是誰。”他喘著氣,無力地迸出這句話來。

“誰?誰?”伊凡突然失掉了一切自製,幾乎是凶蠻地喊了起來。

“我隻知道一點,”阿遼沙還是近乎耳語似的說,“殺死父親的不是你。”

“‘不是你’?‘不是你’是什麼意思?”伊凡愣住了。

“不是你殺死父親,不是你。”阿遼沙堅定地重複著。

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鍾光景。

“我自己也知道不是我,你說的是什麼胡話?”伊凡黯然地強笑了一下。他似乎兩眼緊盯著阿遼沙。兩人又在一盞街燈下站住了。

“不,伊凡,你有好幾次自己對自己說,凶手是你。”

“我什麼時候說的?我在莫斯科。我什麼時候說的?”伊凡完全不知所措地喃喃說。

“你已經對自己說了許多次,在這可怕的兩個月裏你隻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阿遼沙仍然輕聲而明確地說,但他說時好像是不由自主的,仿佛並不是出於自己的意誌,而是服從著某一種不可抗拒的命令,“你責備自己,並且自行承認凶手就是你自己。其實殺人的不是你,你弄錯了,凶手不是你。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不是你!上帝讓我來對你說這句話的。”

兩人全沉默了。這沉默整整繼續了長長的一分鍾。兩人站在那裏,彼此直望著對方的眼睛。兩人的臉色全是慘白的。伊凡忽然渾身顫抖,緊緊抓住了阿遼沙的肩膀。

“你到我那兒去過!”他咬著牙低聲說,“夜裏他來的時候,你也在我那裏。你照直說出來吧,你看見他了嗎,看見了嗎?”

“你說的是誰?說的是米卡嗎?”阿遼沙困惑不解地問。

“不是他,跟這壞蛋有屁關係!”伊凡瘋狂地喊著,“難道你知道他到我那裏來嗎?你怎麼知道的,你說吧。”

“他是誰?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阿遼沙吃驚地嘟囔。

“不,你知道的,要不然你怎麼能……你不會不知道的……”

但是忽然他似乎控製住了自己。他站在那裏,好像有所思索。一個奇怪的苦笑把他的嘴唇都扭歪了。

“哥哥,”阿遼沙又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對你說這話,是因為你會相信我的話的,我知道這個。我可以一勞永逸地告訴你這句話:不是你!你聽見了嗎,我可以一勞永逸地告訴你這句話。是上帝指示我對你說這句話的,哪怕你從此永遠恨我也不要緊。

然而伊凡顯然已經完全掌握住自己了。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微微冷笑說,“我不能忍受那些預言家和瘋癲病人,尤其不能忍受什麼上帝的使者,您是很知道的。從現在起我和您斷絕關係,而且大概是永遠的。請您就在這十字路口立刻離開我。況且您回自己的住處去也應該走這條路。尤其請您小心今天別上我那裏去!您聽見了嗎?”

他轉身邁開堅定的腳步,頭也不回地徑自走去。

“哥哥,”阿遼沙在他後麵喊著,“要是今天你發生什麼事情,首先請你要想到我呀!”

但是伊凡沒有回答。阿遼沙站在十字路口的街燈下,直到伊凡在黑暗裏完全消失為止。他轉過身子,慢吞吞地順小胡同回家。他和伊凡·費多羅維奇都單獨住在外麵,各有各的寓所,兩人誰也不想住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空下來的房子裏。阿遼沙在一個小市民家裏租了一個帶家具的房間。伊凡·費多羅維奇住得離他很遠,在一位官員富孀的漂亮住宅裏,租下了寬敞而頗為舒適的廂房作為住所。但在整個廂房裏伺候他的隻有一個又聾又啞的小老太婆。她全身筋骨痛,晚上六點鍾睡下,早晨六點鍾起身。伊凡·費多羅維奇這兩個月以來生活上變得出奇的隨和,很喜歡一人獨處。連他所住的那一間屋子也由他自己收拾,至於其餘的房間甚至連腳都很少踏進去。他走到自己的家門口,已經想拉鈴,忽然又止住了。他感到全身還在氣得發抖。他突然不去拉鈴,啐了一口,掉過頭來又快步向城裏完全相反的另一頭,離自己的寓所約有兩俄裏遠的一座傾斜欲倒的小木頭房子走去。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住在這裏。她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以前的鄰居,常到他的廚房裏要湯吃,斯麥爾佳科夫當時還曾彈著吉他對她唱過歌。她把以前的那所小屋子賣掉了,現在和母親住在幾乎像農舍似的屋子裏。病得快死的斯麥爾佳科夫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死就搬到她們那兒去住了。現在伊凡·費多羅維奇被一個突如其來的不可克製的念頭所驅使,就是動身去找他的。

六 跟斯麥爾佳科夫的第一次晤麵

伊凡·費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跑去和斯麥爾佳科夫談話,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在慘劇發生以後,他回來的當天就第一次和他見了麵並且談了話,過了兩星期,又去看了他一次。但是第二次以後,他就不再同斯麥爾佳科夫會麵,所以現在已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幾乎一點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伊凡·費多羅維奇直到父親死後第五天才從莫斯科回來,恰巧在他回來的前一天已舉行了殯葬,因此連靈柩也沒有看到。他遲到的原因是阿遼沙對他在莫斯科的地址不大清楚,為了打電報給他,就跑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但她也不知道確實的住址,就發電報給她的姐姐和姨母,以為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到莫斯科,總會馬上到她們家去的。但是他在到後第四天上才去。一讀到電報,他自然心急火燎立即趕回來了。到了這裏以後,他首先遇見阿遼沙。但談了一會兒以後,他很驚訝,因為阿遼沙對於米卡甚至連疑惑也不疑惑,卻直截了當指責斯麥爾佳科夫是凶手,這和我們城裏其他人的意見完全不同。以後在見到警察局長和檢察官,了解到被控和被捕的一切詳細情節之後,他對於阿遼沙更加覺得奇怪起來,認為他所以抱這樣的看法完全是出於他對米卡無比強烈的手足之情和同情心,伊凡知道阿遼沙是很愛米卡的。這裏,我們順便隻用兩句話來說明一下伊凡對於兄長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感情吧:他根本不愛米卡,有時曾對米卡十分同情,但也摻雜著幾乎近於憎惡的極大的輕蔑。他對於米卡整個人,甚至對於他的外表都感到極不愉快。對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愛米卡,他更特別感到憤懣。不過他在回來後的當天,倒也立刻就去和犯罪受審的米卡見了麵。這次見麵不但沒有減弱他對於米卡有罪的看法,倒反而更加加強了。他看到他的兄長正處在痛苦不安和病態的激動心情中。米卡當時說話很多,但卻顯得心不在焉,東拉西扯。他說出很尖刻的話,指控斯麥爾佳科夫,但是說得非常混亂,盡說那三千盧布,說這是死者從他手裏“偷走”的。“錢是我的,那是我的,”米卡反複地說,“即使我偷了,也是有理的。”對於一切反對他的證據,幾乎不想加以分辯,即使從對自己有利的角度來說明事實的時候,也說得亂七八糟,荒誕離奇,總之,似乎根本不願在伊凡或任何人麵前為自己辯白,相反,隻是生氣,對於被控告的罪名傲然不屑一顧,一味發火、謾罵,對於格裏戈裏所供門是敞開著的話,隻是發出輕蔑的一笑,說這是“鬼開的門”,而對於這樁事實卻不能提出任何有頭有尾的解釋。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甚至還侮辱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毫不客氣地說,那些主張“什麼都可以做”的人根本就不該來懷疑他和盤問他。一句話,他這一次對伊凡·費多羅維奇采取了極不友好的態度。就在這次晤見米卡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去找了斯麥爾佳科夫。

還在從莫斯科回來的火車上,他就已經一直在想斯麥爾佳科夫在他臨走前夕對他的最後一次談話了。有許多事情使他不安,有許多跡象他覺得可疑。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向預審推事做證時,暫時沒有講到那次談話。他要等到和斯麥爾佳科夫晤麵以後再說。斯麥爾佳科夫當時在市立醫院裏。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和伊凡·費多羅維奇在醫院裏見到的醫生瓦爾文斯基,經伊凡·費多羅維奇堅決地詢問,都斷然回答,斯麥爾佳科夫的羊癲風是無可懷疑的,對於他提出的“他會不會在出事的那天是假裝發病”這個問題甚至十分驚訝。他們對他說,這次的發作甚至和尋常不同,反複地連發了幾天,因此病人曾有生命危險,現在用盡了種種方法,才能肯定地說,病人還可以活下去,但是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補充說,也許他的理智將有部分失常,“即使不是一輩子,也會持續一個很長的時間。”伊凡·費多羅維奇不耐煩地問:“那麼,他現在是不是瘋了?”醫生回答說:“還不完全是,但是可以看出某些失常的地方。”伊凡·費多羅維奇決定自己去看看他究竟失常在哪裏。醫院裏立刻讓他進去會晤。斯麥爾佳科夫躺在隔離病房的床上。在他旁邊還有一張病床,躺著一個衰弱的本城的小市民。他得了水腫病,渾身發腫,顯然明後天就要死去。他是不會妨礙他們談話的。斯麥爾佳科夫看見了伊凡·費多羅維奇,不信任地咧嘴笑笑,在最初的一刹那,似乎甚至露出了膽怯的神氣。至少伊凡·費多羅維奇心裏是這樣感覺的。但是這隻是一刹那的工夫,相反,在其餘的時間裏,斯麥爾佳科夫那種鎮靜的態度幾乎使他十分吃驚。第一眼看見他,伊凡·費多羅維奇就無疑相信他的確是病得很重的:他十分衰弱,說話遲緩,似乎轉動舌頭都很困難;他的臉色也焦黃精瘦,在二十分鍾的會晤時間內,他一直在抱怨頭痛,四肢酸疼。他的太監似的幹癟的臉似乎變得那麼小了,鬢發蓬亂,原來額頭的卷發隻剩了細細的一綹在那裏翹著。但是那隻眯縫的、似乎有所暗示的左眼,顯出他依然還是以前的那個斯麥爾佳科夫。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想起了“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那句話。他坐在斯麥爾佳科夫的腳旁的凳子上。斯麥爾佳科夫在床上非常吃力地挪了挪身子,卻沉默著,並不首先開口,而且顯得仿佛不大關心的樣子。

“可以同我談一談嗎?”伊凡·費多羅維奇問,“我不會讓你感到疲乏的。”

“當然可以。”斯麥爾佳科夫用微弱的聲音說,“您早就來了嗎?”他又寬容地補充了一句,就像是在鼓勵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的來客似的。

“今天才到,來對付你們這裏這堆亂七八糟的事。”

斯麥爾佳科夫歎了口氣。

“你歎什麼氣?你不是料到了嗎?”伊凡·費多羅維奇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斯麥爾佳科夫莊嚴地沉默了一會兒。

“怎麼沒料到呢?早就明擺著的了。但是誰能想到竟會鬧成這樣呢?”

“鬧成這樣?你別吞吞吐吐的!你不是預言過,你一爬進地窖,立刻就會發作羊癲風嗎?你恰恰提到了那個地窖。”

“您在偵訊中已經供出這句話來了嗎?”斯麥爾佳科夫淡然地露出好奇的神氣問道。

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生氣了。

“不,還沒有供出,但是一定要供的。你呀,老弟,現在應該立刻對我說明許多問題,而且告訴你,我是不允許別人同我開玩笑的!”

“我為什麼要跟您開玩笑,我是把一切指望都寄托在您身上,就像指望上帝似的!”斯麥爾佳科夫說,還是那樣毫不著急的樣子,隻是稍微閉了一會兒眼睛。

“首先,”伊凡·費多羅維奇開始說,“我知道羊癲風是不能預先知道的。我問過別人,你別想支吾過去。日期和時刻決不可能預測的。怎麼您當時竟會預先說出日期和時刻,還知道是在地窖裏呢?假使你不是故意假裝發病,你怎麼會預先知道你一定會發起病來,掉進地窖裏去?”

“地窖是時常要去的,甚至一天去好幾次。”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說,“一年以前我也這樣從閣樓上跌下來過。自然羊癲風不能預先知道日期和時刻,但是預感總是會有的。”

“但是你預先指出了日期和時刻!”

“關於我的羊癲風病,先生,您最好去問問這裏的醫生:我的病究竟是真的呢,還是假的?別的我也沒什麼跟您說的了。”

“地窖呢?地窖你怎麼會預先知道的?”

“您竟死咬住那個地窖!我當時一鑽進地窖裏去,心裏就又害怕,又嘀咕;最怕的是您走了以後,我在整個世界上就再得不到任何人的保護了。我當時爬進地窖,心想:‘它馬上就要來了,會不會突然發病,摔了下去呢?’就因為這一嘀咕,那種老是逃避不開的抽筋就突然發作,就像一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就失足掉了下去。所有這一切事情,還有前次和您的談話,就是頭一天晚上,在大門旁,我對您說出我的恐怖,又講起那個地窖,這一切我都已經詳細報告過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和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們全部記錄在案了。這裏的醫生瓦爾文斯基先生在他們大家麵前堅決認為,這都是因為思慮而起的,都因為心裏嘀咕著‘會不會掉下去’。這樣一想這病果然就發作了。因此他們就記載下來說,這一定就是那麼回事,純粹是因為我的害怕才發生的。”

斯麥爾佳科夫說完後,似乎累著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這些你在證詞裏都已經說了嗎?”有點愣住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問。他本來想用宣布他們中間的談話來嚇他一下,結果是他已經自己全都講了出來。

“我怕什麼?讓他們把全部事實真相記下來好了。”斯麥爾佳科夫堅定地說。

“關於我和你在大門旁的談話,你也一字不漏地講了嗎?”

“不,並沒有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你當時對我誇口,說你會假裝發羊癲風,也說了嗎?”

“不,這個也沒有說。”

“現在你對我說,你當時為什麼勸我到契爾馬什涅去?”

“我怕您到莫斯科去,契爾馬什涅到底近一些。”

“你胡說,是你自己勸我動身的。你說,您走開吧,離開罪孽遠些。”

“我當時說這話,完全是出於我對您的好意,出於我的一片忠心,預感到家裏就要發生災禍,有點憐惜您。但是我憐惜自己總比憐惜您更關心些。所以我就說:您應該離開罪孽遠些,為的是使您明白家裏就要出事,因此就會留下來保護您的父親。”

“那你應該說得直率一些呀,傻瓜!”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漲紅了臉。

“我當時怎麼能說得更直率呢?我不過是心裏有些擔心,而且直說您也會生氣的。當然,我或許有點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會鬧出亂子來,把那筆錢拿走,因為他一直把這筆錢認為是自己的;可是誰想到結果會弄到殺人呢。我原以為他隻會偷去放在被褥底下用信封裝好的三千盧布,料不到他竟殺死了人。就是您也怎麼能猜到呢?”

“既然你自己也說猜不到,那麼叫我怎麼能猜到,還留下來呢?你幹嗎盡說些前後矛盾的話?”伊凡·費多羅維奇沉思地說。

“您從我勸您到契爾馬什涅去,而不讓您到莫斯科去,就可以猜到的。”

“那怎麼猜得到呢?”

斯麥爾佳科夫好像很疲乏,又沉默了一會兒。

“您本來可以猜到,我既然勸您別到莫斯科去,而到契爾馬什涅去,那就是說莫斯科太遠了,我希望您留在盡可能近些的地方,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知道您離得不遠,就不至於那樣膽壯了。再說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您也能趕快回來保護我,因為我當時也告訴了您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有病,還說明我怕會發羊癲風。我又對您說過那些敲門的暗號。憑著這些暗號可以走進死者的屋裏去,可是我已經把這些暗號透露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了。我以為您自己當時就可以猜到他一定會幹出點什麼勾當來的,因此您不但不會到契爾馬什涅去,反而會根本留下不走。”

“他說話很有條理,”伊凡·費多羅維奇想,“盡管有些含糊其詞。哪有一點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所說的智能失常的跡象啊?”

“你和我耍滑頭,你這鬼東西!”他生氣地嚷道。

“說實話,我當時以為您已經完全猜到了。”斯麥爾佳科夫顯得十分坦率的樣子辯護說。

“假使猜到,我會留下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又發起火來。

“我可以為您是猜到了一切,所以才趕緊動身,躲開罪孽,連忙跑到什麼地方去,在驚惶中隻求拯救您自己的。”

“你以為別人也和你一樣,都是膽小鬼嗎?”

“對不起,我以為您也是和我一樣的。”

“當然,本來應該能猜到,”伊凡心煩意亂地說,“而且我也的確曾經猜想你會做出什麼卑劣的舉動來的。不過你那句話又是撒謊,又是撒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喊了出來,“你記得,你當時走到馬車前麵,對我說‘同聰明人談談總是有好處的’。你既然誇獎我,那麼,一定是高興我離開了,對不對?”

斯麥爾佳科夫又連著歎了兩口氣。他的臉上似乎露出紅潤。

“就算我高興,”他有點喘息地說,“那也是因為您不到莫斯科去,而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這到底近些;不過我那句話並不是誇獎您,卻是有責備的意思。您沒有弄清楚這一點。”

“責備什麼呢?”

“那就是您預先感到就要發生災禍,竟會拋下自己的父親,也不願意保護我們,要知道人家為這三千盧布會把我拉進去,說是我偷的。”

“你這鬼東西!”伊凡又罵了起來,“你等一等,你已經把這些暗號,敲門的暗號,全都告訴預審推事和檢察官了嗎?”

“全都告訴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心裏又感到暗暗吃驚。

“如果當時我想到了什麼,”他又開始說,“那也隻是想到你會做出什麼卑鄙舉動來。德米特裏會殺人,但說他會偷錢——我當時是不相信的。相反地我以為你是什麼卑鄙舉動都會做得出來的。你自己就對我說過,你會假裝發羊癲風,你為什麼要說這話呢?”

“那純粹是因為我天真無知。其實我一輩子從來沒有故意假裝發羊癲風過,也就為了在您麵前誇一誇口,才這樣說的。這隻是傻氣。我當時心裏很敬愛您,所以才隨便和您說說。”

“哥哥卻直截了當說是你殺了人,你偷了東西。”

“他不這麼說還能說什麼呢?”斯麥爾佳科夫咧嘴冷笑說,“有了這許多證據,能相信他嗎?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看見門敞開著的,那還有什麼話說。隨他說去吧!他正急著要救自己哩。”

他靜靜地沉默了下來,忽然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補充說:

“還有一層:他想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說這像是我幹的勾當,這話我已經聽說了。就拿我會假裝發羊癲風來說吧。假使當時我果真有意謀殺您的父親,我會預先對您說我會假裝嗎?假使我果真有意謀殺,哪裏有這樣的傻子,會預先把不利於自己的憑據說出來,還是對被害者親兒子說的呢?能有這樣的事嗎?正相反,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的!就像現在我倆的這番談話吧,除去上帝以外,沒有人會聽見的,但要是你去對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了,那也正好等於徹底替我做了辯護:因為一個人既然預先這樣坦白,那怎麼可能是凶手呢?他們是一定會這樣判斷的。”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從座位上站起來。他被斯麥爾佳科夫提出來的最後的理由堵得沒話說,不想再談下去了。“我並不懷疑你,甚至認為對你提出指控是可笑的,相反,我很感謝你,因為你使我安了心,現在我走了,但下次還要來。再見吧,希望你早日恢複健康。你不需要什麼東西嗎?”

“真是感謝得很。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沒有忘記我。我需要什麼,她仍舊那麼好心,總是竭力辦到。一些好心的人每天都來看望我。”

“再見吧。關於你會裝假的話,我可以不說出來,我勸你也不必供認。”伊凡忽然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

“我很明白。您既然不供出來,那麼當時我們在大門旁的談話,我也不說。”

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走了出來,順著走廊已經走了十來步,才忽然覺得斯麥爾佳科夫的最後那句話裏包含著一種侮辱的意思。他幾乎想再轉回去,但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他說了聲:“無聊!”就趕緊從醫院裏走了出去。主要的是他覺得確實感到了心安,而原因恰恰是由於有罪的不是斯麥爾佳科夫,而是他的兄長米卡,雖然照理似乎應該反過來才對。為什麼這樣,他當時不願意加以分析,甚至十分厭惡去深入追究自己的感情。他似乎想趕緊忘卻一點什麼。在以後的幾天裏,當他把所有不利於米卡的證據進一步仔細而切實地研究過一番以後,他更是完全相信米卡有罪了。有些供詞是最無關緊要的人做的,但卻簡直令人觸目驚心,例如費尼婭和她的母親的供詞;至於彼爾霍金、小酒館和普洛特尼科夫小鋪裏的人,以至於莫克洛葉的證人們,那就更不必說了。最致命的是某些細節。秘密“敲門”暗號的透露,幾乎也跟格裏戈裏所供門是開著的話同樣使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吃驚。格裏戈裏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直截了當地回答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盤問說,斯麥爾佳科夫整夜就躺在他們屋裏的隔板後麵,“離我們的床不到三步遠”,她自己雖然睡得很熟,但是醒了許多次,都聽見他在那裏呻吟:“一直在呻吟,不斷地呻吟。”他又和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談了話,對他說自己疑惑斯麥爾佳科夫並不像發了瘋,隻是身體軟弱罷了。他這話隻是引起了老人的微笑。“你知道他目前在專心幹什麼嗎?”他問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在那裏背法文單字,枕頭底下放著一個本子,不知誰替他用俄文字母把法文單字拚了出來,嘻,嘻,嘻!”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放棄了所有的疑惑。他一想到兄長德米特裏就不由得不憎惡。不過終究有一件事十分奇怪,那就是阿遼沙繼續堅持認為殺人的不是德米特裏,而“十分可能”是斯麥爾佳科夫。伊凡一向覺得阿遼沙的意見對自己來說是很寶貴的,因此現在心裏十分困惑不解。同樣感到奇怪的是阿遼沙並不找機會來同他談米卡,自己永遠不先開口,隻是回答伊凡的問題。這也引起伊凡·費多羅維奇深切的注意。然而那時候他正被一樁完全與此無關的事弄得著了迷:他從莫斯科回來後,頭幾天裏就全副身心、死心塌地地瘋狂熱戀上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伊凡·費多羅維奇的這次新的熱戀,以後將影響到他的整個餘生,這裏沒有時間去細說它,它完全可以作為另一個故事,另一部長篇小說的基礎,然而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一天著手去寫它。但盡管如此,我在這裏也不能不提一下,如前麵所說,當伊凡·費多羅維奇夜裏同阿遼沙離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在街上走著,對他弟弟說“我對她並不感到興趣”的時候,他完全是撒謊:他瘋狂地愛著她,雖然有的時候的確也恨她到甚至可以殺死她的地步。這種情況是由許多原因湊合而成的:她因米卡的事件受到極大的震動以後,把重新回到她身邊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仿佛看作了自己的一個救星。她在情感上曾受到了一次委屈、傷害和淩辱。現在重又出現了她心中明知過去就已經深深在愛著她的那個人,這個人的智慧和心地,她從來就認為是遠遠超越於自己之上的。但這位嚴肅認真的女郎並沒有毫無保留地獻身給他,不管她這位愛人的願望是多麼富於卡拉馬佐夫式的不顧一切的狂熱,具有怎樣使她迷戀的魔力。同時她因為對米卡變心,不斷地受著悔恨的折磨,每逢和伊凡發生可怕的口角的時候(這種口角又是很多的),甚至把這話對他直說出來。他和阿遼沙談話的時候說到的“虛偽又虛偽”,所指的就是這個。自然這裏的確有許多虛偽,這是最使伊凡·費多羅維奇氣惱的地方。但是這一切以後再說。總而言之,他有一段時間幾乎忘卻了斯麥爾佳科夫。但是在他第一次會晤以後,過了兩星期,過去那些同樣的古怪思想又開始折磨他。簡單地說就是,他不斷地自己問自己:為什麼他當時在臨出門的前夕,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屋子裏,像小偷一般,輕輕地走下樓梯,傾聽父親在那裏做什麼事情?以後為什麼又厭惡地念念不忘這個情景,為什麼第二天早晨在路上忽然那樣煩惱,而當到達莫斯科的時候,又對自己說:“我是個卑鄙的人!”最近他有一次曾想到,由於所有這些痛苦的念頭,他說不定甚至準備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完全忘掉,因為這些念頭實在是過於強烈地突然又牢牢占據了他的心頭!有一次他正想到這裏的時候,恰巧在街上遇見了阿遼沙。他立刻攔住阿遼沙,突然對阿遼沙提出下麵的問題:

“你記得,那次飯後,德米特裏闖進屋來,揍了父親一頓,我隨後在院子裏曾對你說,我給自己保留‘希望的權利’。你說說,你當時想沒想過,我是希望父親死去!”

“我想過的。”阿遼沙輕聲回答。

“當時確是這樣的,連猜都用不著費心去猜。可是你當時是不是也想過,我恰恰是在希望‘一條毒蛇吞噬另一條毒蛇’,那就是希望德米特裏殺死父親,越快越好,甚至我自己也不惜加以促成呢?”

阿遼沙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默默地望著哥哥的眼睛。

“你說呀!”伊凡說,“我迫切想知道你當時想的是什麼?我一定要知道;你講真話,講真話!”他沉重地出了一口氣,已經預先帶著惡意地望著阿遼沙。

“請您原諒我,我當時也想到這個了。”阿遼沙輕聲說罷,就默不作聲了,連一句“緩和語氣的話”都沒有加。

“謝謝!”伊凡說完就扔下阿遼沙,迅速地徑自走開了。從那時候起,阿遼沙就覺察到,伊凡哥哥似乎開始決然地疏遠他,甚至厭惡他起來,所以後來他自己也不再到伊凡那裏去了。但這一次,當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相遇以後,他並沒有回家,忽然,又動身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了。

七 再訪斯麥爾佳科夫

斯麥爾佳科夫那時候已經出了醫院。伊凡·費多羅維奇認識他的新住處:就在那所歪斜的小木頭房裏,房子裏麵一明兩暗共三間。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和母親住一間,斯麥爾佳科夫單獨住在另一間。誰也不知道他憑什麼住在她們家裏,是白住呢還是出租金。以後人家猜想:他是以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未婚夫的身份住在他們家裏,而且是白住的。母女倆都很敬重他,把他看作是比她們自己高一頭的人。伊凡·費多羅維奇敲開門後走進外屋,依照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指示,一直走進左麵斯麥爾佳科夫所住的“上房”裏去。屋子裏有一個瓷磚砌成的火爐,燒得很旺。牆上糊著淡藍色的花紙,都已破碎,有許多壁蟲在花紙底下的裂縫裏爬,不住發出沙沙的聲音。家具是很簡陋的:兩麵靠牆各有一隻長凳,桌旁放著兩把椅子。桌子雖然是白木頭的,但是鋪著一塊玫瑰色的花桌布。兩個小窗台上各放著一盆天竺葵。角落裏有一個神像龕。桌上擺著一個撞得坑坑窪窪的小銅茶炊,還有一個盤子,裏麵有兩個茶杯。但是斯麥爾佳科夫已經喝完了茶,茶炊已熄滅了。他正靠著桌子坐在長凳上,一麵看著一個本子,一麵用鋼筆畫著什麼。旁邊放著墨水瓶和一隻低矮的生鐵蠟燭台,但上麵卻插著一根洋蠟。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斯麥爾佳科夫的臉上立刻看出,他的病已經完全複原。他臉色好得多了,也胖了些,額頭卷發高聳,鬢角也梳得光光的。他穿著花花綠綠的晨衣,但已經穿得很舊,而且破得不像樣了。鼻子上架著眼鏡,是伊凡·費多羅維奇以前沒有看見過的。這件無所謂的小事卻似乎憑空使伊凡·費多羅維奇怒氣倍增:“這樣一個畜生,居然還戴眼鏡!”斯麥爾佳科夫慢吞吞地抬起頭來,隔著眼鏡打量走進來的人;然後輕輕摘下眼鏡,從長凳上站起來,但是似乎並不十分恭敬,甚至是懶洋洋的,單隻是為了遵守最起碼的、幾乎是必不可少的一點禮貌。這一切在刹那間都落在伊凡的眼裏,他毫無遺漏地全注意到了,尤其是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神,完全是惡狠狠,不愉快,甚至是傲慢的,好像在說:“你為什麼又來了,那次已經全都談好,又來幹什麼呢?”伊凡·費多羅維奇勉強控製住自己:

“你這裏真熱。”他說著,還站在那裏,把大衣的紐扣解開。

“脫了吧。”斯麥爾佳科夫表示允許地說。

伊凡·費多羅維奇脫下大衣,扔在長凳上,用發抖的手抓過一把椅子,迅速地把它推近桌邊,坐了下來。斯麥爾佳科夫還比他先坐到凳子上。

“先說說,我們是不是單獨在這裏?”伊凡·費多羅維奇嚴肅而急促地問,“沒有人聽得見我們說話嗎?”

“沒有人聽得見。您自己看見了:隔著一間外屋。”

“你聽著,老弟:上次我在醫院裏離開你的時候,你曾胡說什麼假如我不說你會假裝發羊癲風,那麼你也不對檢察官供出我們兩人在大門旁的全部談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全部?這究竟指的是什麼?你是威嚇我嗎?意思是我和你結成了某種同盟嗎,我是在怕你嗎?”

伊凡·費多羅維奇怒火衝天地說了這一堆話,顯然故意讓對方知道他根本不屑於拐彎抹角耍什麼手腕,而要把一切全都亮到桌麵上。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睛惡狠狠地閃著光,他眯了一下左眼,盡管照例還是帶著從容鎮定的樣子,但仿佛是立刻針鋒相對地做了回答,意思是說:“你要打開窗子說亮話,就給你打開窗子說亮話吧。”

“我當時所以說這話,以及話中所含的意思,就是指您預先知道你的親生的父親將被謀殺,竟聽憑他犧牲;而我為了不讓別人知道這些情況後,斷定您有什麼不好的心思,甚至想到別的更壞的事情上去,所以當時答應不向司法當局報告。”

斯麥爾佳科夫說這話時,雖然不慌不忙,而且顯然很能自製,但是在他的嗓音裏還是能聽出一種堅定果斷,惡毒而又傲慢挑戰的意味。他桀驁不馴地兩眼緊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後者一時簡直氣得兩眼發花:

“怎麼?這是什麼意思?你的腦子正常嗎?”

“完全正常。”

“難道我當時知道會發生謀殺案嗎?”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喊了起來,用拳頭猛敲著桌子,“‘別的更壞的事情’是什麼意思?你說,你這下流坯!”

斯麥爾佳科夫沉默著,繼續以傲慢的眼光打量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你說,你這臭娘養的,別的事情是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咆哮著。

“我剛才說的別的事情,就是指著您在當時,大概也非常希望令尊大人死去。”

伊凡·費多羅維奇跳起來,用全力朝他的肩膀揍了一拳,竟使他猛地仰倒在牆上。斯麥爾佳科夫頓時淚流滿麵,說了一句:“打一個軟弱的人是可恥的,先生。”就忽然用一塊很髒的藍格布手絹捂著眼睛,輕輕地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

“夠了!別哭了!”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厲聲命令,又坐到椅子上,“不要讓我失去最後的耐性!”

斯麥爾佳科夫把那塊抹布從眼睛上挪開。他的皺皺巴巴的臉上每一小道線條都表現出剛剛受到的侮辱。

“那麼你這下流胚當時竟以為我想串通德米特裏殺死父親嗎?”

“我不知道您當時心裏有什麼念頭,”斯麥爾佳科夫氣憤憤地說,“我當時在您走進大門的時候,所以攔住你,就是要用這問題試探您。”

“試探什麼?什麼?”

“就是這樣一件事:您到底願意不願意您的父親早日被殺?”

最使伊凡·費多羅維奇生氣的是斯麥爾佳科夫老是不肯放棄的那種傲慢不遜的語氣。

“就是你殺死他的?”他突然叫道。

斯麥爾佳科夫輕蔑地冷笑了笑。

“您自己明明知道不是我殺死的。我以為對聰明人來說,這話簡直是用不著多說的了。”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當時對我有了這樣的疑心呢?”

“您也知道,這完全是因為擔心害怕。因為我當時的心情是害怕得心驚膽戰,所以對大家都起疑心。我決定也來試探您一下,因為我心想,假使你也和你的哥哥懷著一樣的念頭,那麼事情就算完了,我自己也會像蒼蠅一般完蛋的。”

“你聽著,你兩星期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我在醫院裏和你說的話,也含有這樣的意思,不過我以為,不用對您多說,您也會明白的。您既然是極聰明的人,自己也不願意談得太露骨的。”

“真想得出來!但是你給我回答,你給我回答,我一定要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究竟有什麼會在你這下賤的心裏引起對我這樣卑鄙的疑心!”

“要說殺人,您自己是無論如何不會,也不想去幹的,至於說願意讓別的人動手去殺,那您確實是願意的。”

“瞧他說得多滿不在乎,多滿不在乎!可是為什麼我願意?有什麼根據說我願意?”

“怎麼叫作有什麼根據?遺產呢?”斯麥爾佳科夫惡毒地,甚至仿佛報複似的馬上接口說,“您的父親死後你們三弟兄每人將近可以得到四萬盧布,也許還要多,但要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娶了那位太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那麼結婚以後她立刻會把全部資產轉到自己的名下,因為她不是一個傻子,那樣一來你們三弟兄在父親死後恐怕連兩個盧布也得不到了。那時候離結婚還有多遠呢?隻差一根頭發絲罷了。隻要那位小姐用小指頭在他麵前招一招,他立刻就會耷拉著舌頭,跑著跟在她後麵上教堂去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痛苦地勉強控製住自己。

“好極了,”他終於說,“您瞧,我不跳起來,不揍你,不殺死你。你再說:據你看來,我正是等著德米特裏哥哥去做這事,指望他動手?”

“您怎麼能不希望呢?他如果殺了人,就會把他的各種貴族權利、身份和財產都剝奪,流放到遠方去。那時候他應得的一份父親遺產可以由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和您兩人平分,那時候每人可以得到的已經不止四萬,是六萬了。您當時一定是在這樣指望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

“我真拚命忍著才能不揍你!你聽著,你這渾蛋:假使我當時真指望什麼人去動手,自然是指望你,而不會去指望德米特裏。我可以賭咒,我甚至預感你會幹出點什麼卑鄙勾當來的,那時候……我還記得我的印象!”

“我當時也想到過這個,想過很短的一會兒,想到您的確也在希望我去做,”斯麥爾佳科夫咧嘴嘲笑地說,“這更使我當時看清了您的心思,因為既然你事先已懷疑到我,同時自己卻又動身離開了,那就等於您已借此告訴了我:你可以殺死父親,我並不阻攔。”

“下流坯!你竟這樣理解嗎?”

“這全是因為契爾馬什涅而起的。對不起!您準備到莫斯科去,您的父親一再請您到契爾馬什涅去一趟,您都堅決拒絕!但隻憑我說了一句傻話,您卻忽然竟答應了!可您為什麼當時要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您既然不到莫斯科去,卻隻由於我說了一句話,就無緣無故地到契爾馬什涅去,那麼可見您自然是希望我幹出點什麼事情來的。”

“不,我賭咒,不是的!”伊凡氣得咬牙切齒地叫了起來。

“怎麼不呢?如果不是這樣,您既是您父親的兒子,聽了我當時所說的那些話,應該首先把我送警察局,揍一頓,至少當場打我一個耳光,但對不起,您正相反,非但一點也不生氣,還立刻好心地完全照我十分愚蠢的傻話做,當時就動身走了。這是十分荒誕的事,因為您本應該留在這裏,保護您父親的生命的。根據這些,我怎麼能不下這樣的斷語呢?”

伊凡皺眉蹙額地坐在那裏,兩手痙攣地握著拳緊抵著膝頭。

“可惜當時沒有打你的耳光。”他苦笑著說,“當時我不能把你送警察局:因為沒有人能相信我,再說叫我告你什麼罪名呢?但是耳光是可以打的,可惜我沒有想到,雖然打耳光已被禁止,但是我一定要把你的狗臉打得稀爛。”

斯麥爾佳科夫幾乎愉快地看著他。

“在生活中一般的情況下,”他用一種自以為是的學究口氣說,有一次他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飯桌旁伺候,同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辯論起信仰的問題來,逗得他生氣的時候,也是用的這種口氣,“在生活中一般的情況下,打耳光現在的確被法律禁止了,大家不再打人。但是在特殊的情況下,不但是我們這裏,就是在全世界,連最地道的法蘭西共和國,也還是照樣在打人,和亞當夏娃的時代一樣,而且將來也永遠不會停止。可是,您竟連在當時那樣特殊的情況下也不敢。”

“你為什麼在學法文單字?”伊凡朝放在桌上的練習本揚一下頭。

“為什麼我不能學學這個,來增進我的學問呢,將來有一天也許我也可以到歐洲那些令人快樂的地方去去的。”

“你聽著,你這壞蛋,”伊凡兩眼冒火,全身發抖,“我不怕你告發,隨便你怎樣招供去好了。我現在不把你揍死,隻是因為我疑心這次罪案是你犯的,一定要把你送上法庭。我早晚會把你揭露出來的!”

“我覺得您還是閉嘴不說好。因為我完全清白無罪,您能告我什麼?誰能相信您?您隻要一開口,我就全說出來,我幹嗎不為自己辯護呢?”

“你以為我現在怕你嗎?”

“即使我剛才對您說的話法院不相信,可是大家會相信,會使您沒臉見人。”

“這又是‘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嗎?”伊凡咬牙切齒地說。

“您說得正對。您還是做個聰明人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站起身來,氣得渾身打著戰,穿上大衣,再也不搭理斯麥爾佳科夫,甚至看也不看他,很快就走出了木屋。晚上的新鮮空氣使他感到精神一爽。這是個月明之夜。恐怖的噩夢般的念頭和感觸在他心裏沸騰。“現在就去告發斯麥爾佳科夫嗎?但是有什麼可告發的呢,他弄到結果還會是無罪的。相反,他可以反控我。真的,我當時為什麼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為什麼?為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問,“是的,我自然在等待發生什麼事情,他的話是對的。”他又再一次想起了他在父親家中最後一夜在樓梯上偷聽的情景,這樣想起來已經有無數次了,但這一次卻感到心情特別痛苦,甚至使他像被刀紮了一下似的猛一下站住了:“是的,我當時確在期待這樣的事,這是真的!我希望,我確實是在希望發生謀殺!我真的是希望發生謀殺嗎?應該把斯麥爾佳科夫幹掉!假如我現在不敢幹掉斯麥爾佳科夫,就簡直不配再活下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家,卻徑直奔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家裏。他的出現使她嚇了一跳,因為他的神氣簡直像發了瘋。他把他和斯麥爾佳科夫談話的情形告訴了她,完全說了出來,連小過節兒也不漏。無論她怎樣勸他,他也不能平靜下來,不住地在屋裏走,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古怪的話。最後他終於坐了下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撐著頭,說出這樣幾句奇怪的警句來:

如果殺人的不是德米特裏,而是斯麥爾佳科夫,那麼我當時自然是和他同謀的,因為是我唆使他去做這件事的。是不是我唆使的,我還不知道。但是假使是他殺死的,而不是德米特裏,那麼我自然也是凶手。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了這句話,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書桌旁邊,打開放在桌上的小盒,掏出一張紙來,放在伊凡麵前。這張紙就是後來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阿遼沙宣布確認德米特裏殺死父親的“像數學公式那麼清楚的證據”。那是米卡醉後寫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封信,是阿遼沙在卡捷琳娜家看到格魯申卡侮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景以後,回修道院去,在田野裏和米卡相遇的那個晚上寫的。當時米卡和阿遼沙分了手,就急忙跑到格魯申卡那裏去;誰也不知道他見到她沒有,但是夜裏他竟出現在“京都”酒店裏,喝了不少的酒。醉後他要了紙筆,塗寫了一張對於自己很重要的文件。這是一封瘋狂的,話很多卻又前言不搭後語的信,完全是一封“醉書”。好像是一個醉鬼回家後,特別激烈地對妻子和家裏的什麼人講述他剛才怎樣被人侮辱,侮辱他的是個多麼卑鄙的人,他自己相反的是多麼好,他一定要給那個卑鄙的人一點厲害瞧瞧,這一套話總是又長又不連貫的,說得滿腔激動,不住用拳頭敲桌子,流著醉淚。酒店裏拿給他的紙是張破爛肮髒的普通的信箋,質地惡劣,反麵還寫了一篇賬目。顯然這張紙容納不下醉人的一大堆嘮叨。米卡不但把上下所有空白的地方寫滿,最後的幾行甚至還交叉重疊著寫在已經寫過的字句上。那封信的內容如下:“我的要命的卡嘉!明天我就設法弄到錢,把你的三千盧布還你,從此就再見吧,火氣極大的女人!再見吧!我的愛情!我們從此一刀兩斷!明天我將從所有的人手裏弄錢,假如在別人手裏弄不到,我敢對你起誓,我要到父親那裏去,砸破他的腦袋,從他的枕頭底下拿到手,不過但願伊凡離開了。我寧願去服苦役,也一定要把三千盧布還給你。請原諒吧。我要對你長跪叩頭,因為我在你麵前是個卑鄙的人。你饒恕我吧。不,還是不必饒恕好,這樣你我都輕鬆些!我寧願被判苦役,不願接受你的愛情,因為我愛著別人,你今天已經深深地認識她了,那麼你怎麼還能饒恕我呢?我要殺死偷我東西的賊!我要離開你們大家,到東方去,好讓別人都不認識我。我也要把她遺忘,因為不但是你一個人,連她也是折磨我的人。再見吧!

再啟:我雖寫的是詛咒的話,但是十分崇拜你!我聽得出我胸中的聲音。還留著一根弦兒,在錚錚地發響。最好把心切成兩半!我將自殺,但首先一定要殺死那條狗。從他那裏搶下三千,扔給你。雖然我在你麵前是一個卑鄙的人,但決不是賊!你等候著那三千盧布吧。在那條狗的被褥底下,玫瑰色的絲帶。我不是賊,而是要殺死偷我的賊。卡嘉,你不要輕蔑地看我:德米特裏不是賊,卻是殺人的凶手!為了站住腳跟,不看你的傲慢的顏色,我殺死父親,毀了我自己。為了不愛你。

三啟:我吻你的腳,再見吧!

四啟:卡嘉,你禱告上帝,使人們能拿出錢來。我可以不至於流血。如弄不出錢,就要流血了!你殺死我吧!

你的奴隸和仇人

德·卡拉馬佐夫

伊凡讀了這個“文件”,立刻完全相信了。這麼說,殺人的是哥哥,不是斯麥爾佳科夫。既不是斯麥爾佳科夫,也就不是他伊凡。這封信在他的眼裏突然具有數學公式般的意義。他對於米卡的有罪,再也不會有任何懷疑了。此外,伊凡從來沒有懷疑米卡會串通斯麥爾佳科夫一起幹,那樣和事實也不符。伊凡完全安心了。第二天早晨,他想起斯麥爾佳科夫和他的嘲笑時,心裏隻是感到輕蔑。過了幾天,竟奇怪自己怎麼會因為他的疑心而感到那樣苦惱屈辱。他決定不去理會他,把他忘掉。這樣過了一個月。他不再向任何人打聽斯麥爾佳科夫的事,但是有兩次偶然聽到他病得很厲害,而且神誌不大正常。“早晚會發瘋的。”年輕的醫生瓦爾文斯基有一次這樣談到他。伊凡當時很注意這句話。在這個月的最後一周裏,伊凡自己也開始感到不很舒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請來的醫生在開審不久前從莫斯科來到,他曾去請那位醫生診視過。就在這時候,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關係緊張到了極點。這是兩個互相愛戀著的仇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對於米卡的那種盡管短暫但卻強烈的戀舊心情,把伊凡激得完全狂怒了。我們前麵曾描寫過阿遼沙從米卡那兒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裏去的時候所遇到的最後那一場戲,奇怪的是,在這場戲發生之前,整整的一個月裏,伊凡一次也沒有聽到她對米卡的犯罪有過什麼懷疑,盡管她不時對米卡產生那種使他最為憤恨的戀舊之情。同時還值得注意的是,他雖感到自己對米卡的憎恨日益加深,但心裏卻明白他的恨米卡,並不是為了卡嘉對米卡戀舊,卻是因為米卡殺死了父親!他完全自己覺察到,而且意識到這一層。雖然如此,他在開審的前十天,還是到米卡那裏去,對他提出了一個逃走的計劃,這計劃顯然是他早就想好了的。在這件事上,除了促使他采取這一步驟的主要原因以外,還有一個他心中沒有平複的創痕也起了作用,這就是斯麥爾佳科夫所說的那句閑話,仿佛米卡被控是對伊凡有利的,因為那樣一來他和阿遼沙兩人應得的亡父遺產,數目將從四萬增加到六萬。他決定自己一人就拿出三萬來,作為設法使米卡逃走的費用。當時他從米卡那裏回來,心裏感到十分煩悶而且慚愧:他忽然開始覺得,他希望米卡逃走,不但為了犧牲三萬盧布以平複他心上的創痕,還由於別種原因。他自己問自己:“是不是因為我在心靈上同樣是凶手?”有一種隱約但卻炙人的東西在刺痛他的心。尤其是在整整的這一個月內,他的驕傲受到重大挫傷,但是這話以後再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在和阿遼沙談話以後,已經準備拉自己住所的門鈴,突然又決定要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這時候他是受到一種在他胸中突然沸騰起來的特別憤恨的情感的支配。他忽然想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才當著阿遼沙喊道:“可是你,你竭力讓我相信他(也就是米卡)是凶手!”伊凡想起這句話,甚至愣住了:他從來也沒有讓她相信米卡是凶手過,正相反,當他從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回來的時候,他還曾在她麵前懷疑過自己哩。相反,正是她,是她取出那張“文件”給他看,來證明他哥哥有罪的!可現在她忽然說起:“我自己也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的!”什麼時候去的?伊凡一點也不知道。這麼說來,她並不十分相信米卡有罪!斯麥爾佳科夫會對她說些什麼?他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可怕的怒火在他的心裏燃燒。他真不明白他怎麼會在半小時以前把這句話放了過去,不當時就嚷起來。他不再去拉門鈴,拔腳就向斯麥爾佳科夫那裏跑去。“這一次我也許要殺死他。”他在路上想。

八 跟斯麥爾佳科夫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晤麵

走到半路上,刮起了和那天清早一樣的尖厲而幹澀的風,撒下厚厚一層細碎而幹燥的雪。雪落在地上並不粘住,風一卷,馬上成了十足的暴風雪。我們城裏斯麥爾佳科夫所住的那一帶幾乎連路燈也沒有。伊凡·費多羅維奇摸黑走著,不去理會大風雪,本能地辨認著道路。他感到頭疼,太陽穴拚命跳著,自己感覺得到手腕直抽筋。離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小屋不遠的地方,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遇到一個孤獨的醉鬼,這是個小個子農民,穿著打補丁的外套,一溜歪斜地走著,口中喃喃地罵人。他忽然停止了辱罵,用嘶啞的醉漢的聲音唱起小曲來了:

唉,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但他每唱到第二句上就突然打住了,重又罵起人來,接著又忽然唱起這個老調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在腦子根本還沒有轉到他身上去的時候,心裏就已經產生了一股無名的怒火,這時突然又注意到了他,立刻忍不住要想一拳把這家夥打倒。恰巧在這一刹那他們走到了一起,農民的身體搖晃得厲害,忽然沉重地一頭正撞在伊凡的身上。伊凡狂怒地猛推了他一下。農民立即兩腳離地,像塊木頭似的撲通一下摔在凍土地上,隻是痛苦地叫了一聲:“啊——啊!”就不出聲了。伊凡走到他跟前。他仰麵躺著,一動不動,失去了知覺。“會凍死的!”伊凡這樣想了一下,就大步向斯麥爾佳科夫家走去了。

拿著蠟燭跑出來開門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還在外屋裏就對他悄聲說,巴維爾·費多羅維奇(那就是指斯麥爾佳科夫)病得很厲害,不但臥床不起,幾乎好像神誌也失了常,甚至吩咐把茶也拿走,不想喝。

“怎麼,他還動蠻嗎?”伊凡·費多羅維奇粗暴地問。

“哪裏,正相反,完全安安靜靜的,不過您不要和他談得太久呀。”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請求說。

伊凡·費多羅維奇推開門,走進小屋裏。

像上次一樣,爐火燒得正旺,但是看得出屋裏顯出有了一點變化:旁邊的一條長凳搬了出去,在原地擺了很大的一張假紅木的舊皮沙發。沙發上鋪好被褥,上麵放著十分幹淨的枕頭。斯麥爾佳科夫坐在沙發上,還穿著那件晨衣。桌子挪到了沙發前麵,所以屋子裏顯得很擠。桌上放著一本黃皮麵的厚書,但是斯麥爾佳科夫並沒有讀它,看來坐在那裏,什麼也沒幹。他用長時間沉默的注視迎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他的到來顯然並不驚訝。他的臉色變得很厲害,又黃又瘦,眼睛塌陷進去,下眼皮發青。

“你真的病了嗎?”伊凡·費多羅維奇站住了,“我在你這裏不多坐,甚至大衣也不用脫。什麼地方可以坐一坐?”

他從桌子的另一頭走過去,搬一把椅子到桌子跟前,坐了下來。

“你為什麼瞧著我一聲不吭?我隻有一個問題。我對你起誓,我得不到你的回答決不走開。那位小姐,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到你這裏來過沒有?”

斯麥爾佳科夫長時間沉默著,依舊靜靜地看著伊凡,但是忽然揮了一下手,把臉扭開不看他了。

“你怎麼啦?”伊凡問。

“沒有什麼。”

“什麼叫沒有什麼?”

“她來過了。這與您有什麼相幹?您讓我安靜會兒吧。”

“不,不能讓你安靜!你說,她什麼時候來的?”

“我早忘記她了。”斯麥爾佳科夫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忽然又轉臉向著伊凡,重新用一種恨得發狂的眼神盯著他,和一月以前那次會晤時盯著他的眼神一模一樣。

“您自己好像也有病,兩腮陷了進去,簡直臉無人色。”他對伊凡說。

“你不要管我的健康,回答問你的話。”

“為什麼您的眼睛發黃,眼白全黃了。您心裏感到很苦惱嗎?”

他輕蔑地笑笑,忽然完全縱聲笑了出來。

“你聽著,我已經說了,我得不到你的回答決不走開!”伊凡怒氣衝天地嚷著。

“您為什麼總糾纏我?您為什麼折磨我?”斯麥爾佳科夫苦惱地說。

“哼,魔鬼!我不管你怎麼樣。你回答了問題,我立刻就走。”

“我沒有什麼可以回答您的!”斯麥爾佳科夫垂下了眼皮。

“告訴你吧,我能叫你回答!”

“您為什麼這樣著急!”斯麥爾佳科夫突然瞧著他說,但是眼神中的輕蔑已經幾乎變成了厭惡,“是因為明天法院要開審嗎?不會有您什麼事情的,放心好了!您回家去,安安靜靜地躺下睡覺,一點也不用擔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怕什麼?”伊凡奇怪地說,忽然果真有一種恐懼像冷風似的吹進他的心裏去。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睛溜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嗎?”他拉長聲音,帶著責備的口氣說,“聰明的人何必裝出這種演喜劇的樣子來呢?”

伊凡默默地瞧著他。單單他以前的這個仆人現在對他說話時所用的這種意料不到的口氣,傲慢得簡直難以想象的口氣,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了,甚至上次也沒有過這樣的口氣。

“我對您說,您不必害怕。我決不告發您。沒有佐證。你瞧,手都發抖了。您的手指幹嗎直動彈?您回家去吧。不是您殺死的。”

伊凡打了個哆嗦。他想起阿遼沙來。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說。

“您——知——道嗎?”斯麥爾佳科夫又接口說。

伊凡跳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全說出來,你這毒蛇!全說出來!”

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懼怕。他隻是用瘋狂的仇恨目光緊緊盯著伊凡:

“要說,就是您殺死的。”他憤恨地低聲說。

伊凡仿佛想到了什麼事情,頹然坐到椅子上。他恨恨地苦笑了一下。

“你還是指那天所說的事?上次所說的事嗎?”

“上一次您在我麵前就全都明白了,現在您也是明白的。”

“我隻明白你是瘋子。”

“一個人怎麼會這麼不怕囉唆?我們幹嗎要麵對麵地坐著,互相捉迷藏,演滑稽戲呢?您是不是還想把一切全推到我一個人身上,當麵推給我?是您殺死的,您就是主犯,我隻不過是您的走卒。我做了您的忠實的李查德,是依照您的話做了這件事的。”

“‘做了’?那麼難道真是你殺的?”伊凡覺得渾身一陣冰冷。

他的腦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崩潰了,他渾身哆哆嗦嗦地打著寒戰。這下斯麥爾佳科夫倒望著他奇怪起來:大概是伊凡那毫不做作的張皇失措,終於使他吃驚了。

“難道您果真一點不知道嗎?”他不信任地嘟囔說,強笑著直望著他的眼睛。

伊凡一直瞪著他,他的舌頭好像被拔掉了。

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那支歌忽然在他腦子裏回響。

“你知道嗎?我怕你是一個夢,你是坐在我的麵前的一個幻影。”他喃喃地說。

“這兒什麼幻影也沒有,隻有你我兩個,此外還有一位第三個。這第三個人,他現在顯然就在我們兩人中間。”

“他是誰?誰在這裏?第三個人是誰?”伊凡·費多羅維奇驚惶地問道,環視著四周,眼睛匆促地向四個角落裏搜尋什麼人。

“第三個人就是上帝,天神,它現在就在我們身邊,不過不必找他,您找不到的。”

“你說是你殺的,那是撒謊!”伊凡瘋狂地喊了起來,“你不是瘋了,就是拿我開心,像上次一樣!”

斯麥爾佳科夫仍像剛才那樣,一點也不慌張,隻是緊緊地盯著他看。他怎麼也無法消除伊凡的不信任,他總以為伊凡“全都知道”,隻是裝腔作勢,要“當著他的麵,把一切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忽然從桌子下麵抽出左腿,把褲腿往上捋起。他的腳上穿著高腰白襪和拖鞋。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摘下吊襪帶,手指深深地伸進襪筒裏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望著他,忽然全身顫抖,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怖。

“瘋子!”他大喊一聲,迅速地從座位上跳起,往後倒退,背撞在牆上,全身緊張地挺得筆直,就像粘牢在牆上似的。他懷著瘋狂的恐怖,瞪著斯麥爾佳科夫。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在乎他的驚慌,繼續在襪子裏麵搜尋,似乎竭力想用手指在裏麵抓住什麼東西,把它拉出來,最後終於抓住,開始往外拉。伊凡·費多羅維奇看見那是一些紙,或是一疊紙。斯麥爾佳科夫把它們拉了出來,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