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們
一 柯裏亞·克拉索特金
十一月初。我們這裏的溫度已經降到零下十一攝氏度:霜凍來臨了。在封凍的田野上,夜間落了一些幹雪,“幹澀而尖厲”的風把它揚起來,在我們小城裏沉寂的街道上刮來刮去,而以市場上刮得最為厲害。早晨天色混混沌沌,但是雪已停住。離市場不遠,波洛特尼科夫小鋪附近,有一所小小的、裏外都很整潔的房子,是官員的寡妻克拉索特金娜的產業。省府秘書克拉索特金早已去世,差不多已有十四年了,但是他的寡妻,這位三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太太,卻一直住在那所清潔的房子裏,靠“自己手頭的錢”過著日子,她的生活規矩謹慎,性格溫柔而十分樂觀。丈夫死的時候,她隻有十八歲,同他隻同居了一年左右,剛給他生下一個兒子。自從他死以後,她專心致力於教育他的愛子柯裏亞。十四年來,她固然愛他愛得忘掉一切,但是為他所受的痛苦恐怕比她所享到的快樂還要多得多,幾乎每天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唯恐他生病,著涼,淘氣,爬到椅子上跌下來,等等。在柯裏亞入小學接著又升初中的時候,母親連忙同他一起學各門學科,以便幫他的忙,和他一塊準備功課。她又跑去結交教師們和他們的太太,甚至去和柯裏亞的同學們親熱,誇獎他們,為的是好讓他們不去碰柯裏亞,不去嘲弄他,打他。她這樣一來,那些男孩子反倒說他是媽媽的寶貝兒子,真的取笑他、捉弄他起來。但是這男孩是會自己保衛自己的。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力氣大得嚇人”,這樣一種名聲在班裏傳開,很快就確立起來。他舉動靈活,性格固執,膽大而富於進取精神。他的功課很好,甚至傳說:他的數學和世界史能夠壓倒教師達爾達涅洛夫。這男孩雖然翹著小鼻子傲視一切人,卻和同學們感情很好,並不顯得驕橫。他雖把同學們對他尊敬看作是理所當然,但對他們仍抱著很友善的態度。特別是他知道分寸,在適當的時候會自行克製,對待師長從不越過某種不可觸犯的最後界限,某種行為超越了這種界限,就會變得不能容忍,就變成搗亂、反抗和不法行為了。但他同時又像最壞的孩子那樣決不放過一切方便的機會拚命淘氣,不僅淘氣,還要賣弄點小聰明,做出點古怪行為,給人“吃點苦頭”,顯一手,露一露臉。主要的是,他非常自尊。他甚至能把自己的媽媽也弄得對自己百依百順,對待她的態度幾乎近於專橫。她也肯服從,甚至早就服從了,隻有一個念頭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那就是這小孩“不大愛她”。她總是覺得柯裏亞對她“沒有感情”,時常神經質地流著眼淚,嘮嘮叨叨地責備他的冷淡。孩子不愛這個,人家越要求他熱情流露,他就越仿佛故意不肯這樣。其實這在他說來並不是故意的,而是身不由己的,他就是這樣的性格。母親領會錯了,他很愛他的母親,隻是不願像他用小學生的“行話”所說的那樣——表現“牛犢般的溫柔肉麻勁兒”罷了。父親死後留下一個書櫥,裏麵藏了一些書籍;柯裏亞愛看書,已經自己拿了幾本讀過了。母親並沒有感到不安,隻不過有時覺得驚訝,為什麼一個男孩子不去玩耍,卻一連幾個鍾頭待在書櫥旁邊讀一本什麼書。因此柯裏亞就讀了一些在他的年齡本來還不該讀的東西。但在最近,雖然他在淘氣方麵並不想越過一定的界限,卻開始做出了一些使母親嚇得非同小可的頑皮行為,這些行為固然還並非下流不道德,卻是膽大包天、不顧死活的。恰好那一年七月放暑假的時候,母子兩人動身到七十俄裏外的另一個縣裏一位遠親家中去盤桓了一個星期,這位遠親的丈夫在火車站上任職(就是離我們的城市最近,一個月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從那裏去莫斯科的那個車站)。柯裏亞到那兒後起初是在仔細觀看鐵路的情況,了解它的各種規矩,預料回家以後可以在本校的同學們中間炫耀一下他的新知識。但恰巧當時那裏還有幾個男孩,跟他不久就認識了;他們有些住在車站上,有些住在附近地方。這些年紀從十二歲到十五歲的少年,共有六七個人,其中有兩個也是從我們的城市去的。這些小孩在一起遊戲,淘氣。就在到車站做客的第四天,也許是第五天,這群愚蠢的少年中間打了一個很不像話的賭,賭兩個盧布的東道。事情是這樣的:柯裏亞在這夥人裏麵差不多是最小的一個,因此年長的孩子有點瞧不起他。他出於一種自尊心,或是出於不顧死活地想充好漢,自動提議他可以在夜裏十一點鍾的火車經過的時候,臉朝下地躺在軌道中間,一動也不動地一直躺到火車開足馬力在他頭上開過去。固然他事先曾研究過,看出的確可以在軌道中間伸直和平伏著身體躺在那裏,火車可以飛越過去,碰不到躺著的人。但盡管這樣,哪能真去躺在那裏!可柯裏亞堅持說他可以躺下去。起初大家笑他,說他是個撒謊鬼、牛皮家,這更激惱了他。主要是那些十五歲的孩子對他太翹尾巴,起初甚至不願把他引為同伴,把他當作“小家夥”看待,這使他感到難堪到極點。於是決定晚上動身到距離車站一俄裏路以外的地方去躺著,因為火車開出站以後到那裏已經可以開足馬力了。孩子們聚集在一起。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裏,不僅是暗,簡直是漆黑一片。到時間,柯裏亞就跑去躺在軌道中間。其餘五個打賭的人在路基下麵樹叢裏等候著,起初屏息凝神,後來就感到恐懼而後悔。從站上開出的火車終於遠遠地響了起來。黑暗中閃出兩盞紅燈,逐漸駛近的怪物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快跑,快離開軌道!”嚇得要死的男孩們從樹叢裏對柯裏亞喊叫起來,但是已經晚了:火車奔馳過來,又飛馳過去了。男孩們跑到柯裏亞跟前: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裏。他們開始搖他,扶他起來。他忽然自己站起來,默默地從路基上走了下來。到了下麵,他對人們說他躺在那裏好像失去了知覺是故意裝的,想嚇唬他們。其實他是真的失去了知覺,在過了很久以後他自己對他的母親這樣承認了。從此以後他就永遠得了個“不顧死活的人”的名聲。他走回站上回到家裏的時候,臉色白得像紙。第二天,他稍微發了點神經性的寒熱,但是精神十分愉快,既高興又得意。這件事情當時並沒有被人發覺,直到回城以後才在中學裏傳開來,並且傳進了學校當局的耳朵裏。但這回柯裏亞的母親連忙跑去找學校當局替她的孩子求情,最後連那位德高望重的達爾達涅洛夫老師也出來為他說話,替他求情,事情才算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敷衍過去。這位達爾達涅洛夫是個單身人,還不太老,多年來熱烈地愛著克拉索特金娜夫人,一年以前,曾有一次用畢恭畢敬的態度,賠著小心,戰戰兢兢地冒昧向她提出求婚,但是她一口回絕了,認為答應了就是對不起孩子,雖然也許從某些神秘的跡象上看來,達爾達涅洛夫甚至有理由可以幻想,這位溫柔美麗而過於堅貞的小寡婦並不十分討厭他。柯裏亞瘋狂的淘氣似乎打開了千年的冰河,達爾達涅洛夫的說情竟換來了有希望的暗示。固然希望還是遙遠的,但是達爾達涅洛夫本身就是純潔和體貼的典範,所以僅僅這一點暫時也就足以使他感到十分幸福了。他愛這個孩子,盡管他認為討孩子好是有失身份的,所以在課堂上對他毫不容情,要求嚴格。但柯裏亞對他也總是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功課預備得很好,成績是全班裏第二名,對達爾達涅洛夫態度冷淡,而且全班同學還堅信柯裏亞對世界史一門極為擅長,甚至可以“壓倒”達爾達涅洛夫本人。的確,有一次柯裏亞問他:“建立特洛伊的是什麼人?”達爾達涅洛夫隻能泛泛地回答他是什麼民族,他們的活動和遷移,又講到時代的久遠和神話傳說,等等,而對於建立特洛伊的究竟是什麼人,也就是說,究竟具體是誰,卻回答不出來,甚至認為這個問題有點無聊而不能成立。但是學生們卻深信是達爾達涅洛夫不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城。柯裏亞是從父親留下的書櫥中保存的斯馬拉格多夫的書裏讀到過關於建立特洛伊的人們的曆史的。結果是甚至使全體孩子都發生了興趣:究竟是誰建立特洛伊的?但是克拉索特金不肯宣布他的秘密,於是博學的名聲又不可動搖地落在他身上了。
在鐵路上的事件發生以後,柯裏亞對母親的關係有點變化。安娜·費多羅芙娜(克拉索特金的寡妻)得知她兒子那番事跡以後,驚得幾乎發瘋。她犯了嚴重的歇斯底裏病,連著幾天斷斷續續地發作,這一來把柯裏亞嚇壞了,他對她發出真心誠意的誓言,保證以後決不再犯這類的淘氣行為。他跪在神像麵前起誓,而且按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要求,還向死去的父親起了誓。而這位“大丈夫氣概”的柯裏亞也不免“多情善感”而哭得像六歲的小孩。這一天母子兩人整天互相擁抱著,哭得渾身打戰。第二天柯裏亞一覺醒來,照舊“沒有感情”,但卻變得沉默、謙遜一些,也顯得更為嚴肅而且深思。固然在一個半月以後,他又幹出了一件淘氣行為,甚至使本地的調解法官也知道了他的大名,但是這次淘氣行為已完全屬於另一類,甚至有點可笑而且愚蠢,而且後來查出來,這事也不是他自己做下的,他隻是被牽連進去罷了。不過這還是等以後再說吧。母親繼續渾身戰栗,滿心痛苦,達爾達涅洛夫則隨著她的驚慌程度的加深,更加抱有了希望。應該說明的是柯裏亞早已看出和猜透了達爾達涅洛夫的這種心思,而且不用說,自然深為他的這種“多情善感”而瞧不起他;以前他甚至還曾在母親麵前不客氣地表示過這種輕視的態度,隱約地對她暗示他明白達爾達涅洛夫要達到什麼目的。但是在發生了鐵路上的事件以後,他對這件事也改變了態度:絕不再做任何暗示,哪怕是極隱約的暗示,在母親麵前談起達爾達涅洛夫來口氣也比較恭敬了,敏感的安娜·費多羅芙娜立刻感到了這一點,而且心中無限地感激,但是隻要有一個什麼不相幹的客人當著柯裏亞偶然說一句關於達爾達涅洛夫的話,她就會忽然臊得臉兒通紅,活像一朵玫瑰。遇到這種時候,柯裏亞會或者皺緊眉頭,望著窗外,或者細看自己的皮靴是不是開了口,或者厲聲大叫“彼列茲汪”!這是一隻長毛蓬鬆、滿身汙穢的大狗,他在一個月以前忽然不知從哪裏把它撿來弄到家裏,也不知為什麼嚴守秘密,藏在屋內,不讓任何同學看。他拚命擺布它,教它學各種本領和把戲,把那隻可憐的狗弄得每當他上學去不在家的時候就悲聲哀嗥,等他一回家,就又歡欣得尖叫,發瘋似的亂蹦亂跳,聽他指示,躺在地上裝死,等等。一句話,做出一切教會它的花樣,而且還不是拙於人的命令,而完全是出於它一時勃發的歡欣和感激之情。
順便說一句:我竟忘了提起,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就是被讀者已經熟悉的那個男孩伊留莎用鉛筆刀戳中大腿的那個小孩。伊留莎那次戳他是因為小學生們罵他的父親——退職上尉斯涅吉遼夫為“樹皮擦子”而替他父親複仇。
二 小孩子
且說,在十一月裏一個冰天雪地寒風凜冽的早晨,男孩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待在家裏。那天是星期日,沒有功課。已經打了十一點鍾,他有“一樁極緊要的事情”必須出門,但是全屋子裏隻剩他一個人,所有那些年長的住客都為了一樁緊急而古怪的事情出門去了,所以隻能由他來看守這所房子。寡婦克拉索特金娜的房子裏,除去她自己占用的住所以外,隔著過道還有唯一的一套兩個小房間的住所,出租給一位醫生太太和她的兩個年幼的子女居住。這位醫生太太和安娜·費多羅芙娜同歲,是她的要好女友。醫生已在一年前離家,起初到奧連堡,以後又到了塔什幹的什麼地方,已經有半年音信全無,假如不是同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友誼稍微衝淡一些這被遺棄的醫生太太的憂愁的話,她簡直會被這種憂愁弄得整天泡在淚水裏。但就好像她還不夠倒黴似的,竟又出了一件這樣的事,那就是昨天星期六的夜裏,醫生太太的唯一的女仆卡捷琳娜忽然完全出乎她意料,對她說自己明早就要養小孩子了。怎麼事先竟誰也沒發覺呢?這對大家來說簡直是一樁怪事。驚愕不止的醫生太太想最好趁時間還來得及,把卡捷琳娜送到本城一個專接這類生意的助產婆那裏去。因為她十分看重她的這個女仆,因此立刻實行這個計劃,親自送了她去,並且還留在她身邊。接著到了早晨克拉索特金太太不知怎的也感到必須給予友誼的關心和幫助,以便在這件事上代為求人辦事,幫忙做主。這樣,兩位太太都已出門,克拉索特金太太自家的女仆阿加菲亞又上市場去了,所以柯裏亞臨時成了沒人照管的“小寶寶”的保護人和看守人,這“小寶寶”就是醫生太太的男孩和女兒。柯裏亞並不怕看家,何況還有彼列茲汪在身邊,他吩咐它在前屋的長凳底下趴著,“不許動一動”。柯裏亞在屋裏踱著步,每次走進前屋的時候,它總要把腦袋抖一抖,討好地把尾巴朝地板上使勁地甩兩下,但可惜總沒聽到召喚的哨聲。柯裏亞威嚇地朝這可憐的狗看了一眼,它立刻又一動不動地做出聽話的僵臥姿勢。唯一使柯裏亞不安的就是那兩個“小寶寶”。他對於卡捷琳娜的意外事自然極為輕視,但是他對這兩個失去父親的小寶寶非常喜愛,已經把一本兒童讀物送給他們去看。大一點的女孩娜斯佳已經八歲,會讀書;較小的那個小寶寶,七歲的男孩柯斯佳,很愛聽娜斯佳給他讀書。自然,克拉索特金還可以和他們玩得更有趣些,比如讓他們並排站好,同他們做士兵的遊戲,或者跟他們滿屋子地捉迷藏。這事他以前做過好幾次,而且並不感到厭煩,以致有一次連他們班上也紛紛傳揚,說是克拉索特金在自己家裏和小房客做跑馬的遊戲,自己扮作一匹幫套的馬,歪著腦袋跳躍,但是克拉索特金驕傲地反駁這種責備,表示“在這年代”和年齡相仿的人們,和十三歲的小孩們做跑馬的遊戲的確丟臉,可是他是為“小寶寶”們做的,因為他愛他們,而對於他的感情誰也不應該加以過問。正因為這樣,所以這兩個“小寶寶”也很愛他。然而這一次卻沒有工夫遊戲。他有自己的一樁很重要的,甚至顯得有點神秘的事情等著去辦,但是時間不停地過去,可以把孩子交托給她的那個阿加菲亞竟還不肯從市場回來,他已經好幾次穿過過道,推開醫生太太家裏的門,關心地張望“小寶寶”們。他們正遵照他的吩咐,坐在那裏看書,每逢他一開門,就默默地對他張開嘴微笑,希望他走進來,做一點快樂、有趣的事。但是柯裏亞心裏正亂,沒有走進來。最後終於打了十一點鍾,他堅決徹底地下了決心,如果再過十分鍾,“該死的”阿加菲亞還不回來,他就不再等候,徑自出門了,自然先要對“小寶寶”們說好,叫他們在他不在家的時候不要害怕,不要淘氣,不要嚇得啼哭。他一邊想,一邊穿上有貓皮領子的冬天的棉大衣,然後把書包挎在肩上。不管他母親以前怎樣屢次懇求,讓他在“這麼大冷天”出門的時候一定要穿上套鞋,他走過外屋時,還是隻輕蔑地看了它一眼,就隻穿著皮靴走出去了。彼列茲汪看見他穿好衣裳,就使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神經質地扭動著整個身軀,甚至發出可憐的嗥叫。但是柯裏亞看見狗這樣迫不及待,認為哪怕隻差一分鍾,也是違反紀律的,所以硬要它仍舊待在長椅底下,直到開了通過道的門,這才突然吹了一下口哨。狗像發瘋似的跳了起來,興高采烈地衝出去跑在他前麵。柯裏亞穿過過道時,開門看了看“小寶寶”們。兩人仍舊坐在小桌旁邊,但不再看書,卻在那裏熱烈地辯論。這兩個小孩時常互相辯論日常生活中各種使人興奮的問題,每次都是娜斯佳這位比較年長的占了上風;柯斯佳如果不同意她的看法,幾乎總是跑到柯裏亞·克拉索特金麵前去上告,經他一判決,便成為兩造絕對的裁決。這一次“小寶寶”們的辯論有點使克拉索特金發生了興趣,他就站在門前聽著。小孩們看見他聽著,便更加熱烈地繼續爭辯起來。
“我永遠不相信,永遠不相信,”娜斯佳熱烈地叨嘮說,“小孩子是助產婦在菜園子的白菜地裏找來的。現在已經是冬天,不會再種白菜。所以助產婦也沒法給卡捷琳娜帶一個女兒來。”
“嘿!”柯裏亞不由得心裏暗笑了一聲。
“也許是這樣:他們是從別的什麼地方找來的,不過隻帶給那些出嫁的女人。”
柯斯佳聚精會神地望著娜斯佳,用心地一邊聽一邊想著。
“娜斯佳,你真是傻瓜,”他終於堅定而不慌不忙地說,“卡捷琳娜既然沒有出嫁,怎麼會有小孩呢?”
娜斯佳十分激動起來。
“你一點也不明白,”她生氣地搶著說,“也許她有丈夫,不過被關在監獄裏,所以她生孩子了。”
“她的丈夫難道真被關在監獄裏嗎?”凡事認真的柯斯佳一本正經地問。
“或許是這樣。”娜斯佳急忙打斷了他的話,完全拋開並且忘掉了她的第一個假定,“她沒有丈夫,這話你說得對,但是她想出嫁,所以開始想起她怎樣出嫁的事情來,一直想啊想啊,想來想去,結果沒有想出丈夫來,卻想出了一個孩子。”
“嗯,也許是這樣的,”完全被說服了的柯斯佳同意了,“可是你以前沒有說這個,叫我怎麼能知道呢。”
“喂,孩子們,”柯裏亞一邊跨進屋子,一邊說,“我看你們真是些危險的人哩!”
“彼列茲汪跟您一塊兒來了嗎?”柯斯佳咧開嘴笑著,開始彈手指,召喚彼列茲汪。
“小寶寶們,我現在很為難,”克拉索特金鄭重地開始說,“你們應該幫我的忙,阿加菲亞準是摔斷了腿,因為直到現在還沒有來,這是沒錯的了。可我又必須出門去。你們可以放我走嗎?”
孩子們擔心地互相看了一眼,咧開嘴笑著的臉上顯出了不安。然而他們還不十分明白要求他們的是什麼。
“我不在家,你們不淘氣嗎?會不會爬到櫥櫃上麵,摔折了腿?會不會嚇哭了?”
孩子們的臉上顯得十分煩惱。
“我可以給你們看一件小玩意兒,一個小銅炮,可以裝上真正的火藥開炮。”
孩子們的臉立刻開朗了。
“快把小炮拿來看。”滿臉喜色的柯斯佳說。
克拉索特金把手伸進書包,掏出一尊小銅炮,放在桌子上。
“‘拿來看’,‘拿來看’!你瞧,還安著輪子哩,”他把玩具在桌子上滾著,“還可以開炮。裝上鉛子,就放出去。”
“打得死人嗎?”
“什麼人都打得死,隻要瞄準了。”於是克拉索特金給他們說明哪兒裝火藥,哪兒裝鉛子,又給他們看像炮門似的小洞,並且說發射的時候炮身還會後坐。小孩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聽著。特別使他們感到難以想象的是炮身竟會後坐。
“您有火藥嗎?”娜斯佳問。
“有的。”
“那把火藥也拿給我們瞧瞧呀。”她帶著懇求的微笑說。
克拉索特金又朝書包裏摸,掏出一個小瓶,裏麵果然裝著一些真正的火藥,在一個紙包裏還有一些鉛子。他甚至打開小瓶,倒了一點火藥在手掌上。
“隻是一定要留神火,要不會一下爆炸起來,把我們都炸死的。”克拉索特金為了加強渲染,還特地警告說。
孩子們懷著一種更增強了他們樂趣的敬畏心情細看著火藥。不過柯斯佳更喜歡的還是鉛子。
“鉛子不會燒起來嗎?”他問。
“鉛子燒不起來。”
“送給我一點鉛子吧。”他用哀求的聲音說。
“鉛子可以送給你一點。拿去吧。不過在我沒有回來以前,不許給你媽媽看,要不然她會以為這是火藥,嚇得要死,把你們抽一頓的。”
“媽媽從來不用鞭子抽我們。”娜斯佳立刻說。
“我知道,我這麼說隻是為了順口。你們本來決不應該騙媽媽,但是隻有這一次——瞞到我回家以前吧。現在,小寶寶們,我可以出去嗎?沒有我,不會嚇得哭嗎?”
“我們——要哭——的。”柯斯佳拉長了聲音說,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我們要哭的,一定要哭的!”娜斯佳又膽怯地急忙附和著說。
“唉,孩子們,孩子們,你們這個年齡真叫人難辦啊!沒有法子,小家雀,隻好陪著你們不知還要再待多少時候。可時間呀,時間呀!”
“那您吩咐彼列茲汪裝死。”柯斯佳請求說。
“真沒有法子,隻好找彼列茲汪幫忙。來,彼列茲汪!”於是柯裏亞開始對狗下命令,它就表演它所會的一切。這是一隻長毛狗,和尋常看家狗大小相同。毛色灰中帶紫。右眼是斜的,左耳上不知怎麼有個刀痕。它尖叫著,蹦跳著,聽從指使,用後腿走路,仰翻在地,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就像死了過去似的躺著。正在表演最後一手的時候,門開了,阿加菲亞出現在門口,這個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女仆胖胖的,四十多歲,一臉麻子,手裏拿著滿滿一籃買來的食品從市場上回來了。她站在那裏,左手捧著籃子,瞧起狗來。柯裏亞盡管等阿加菲亞等得那麼急,卻並沒有停止表演,仍讓彼列茲汪裝了一會兒死相,才向它吹了一聲口哨:狗跳起身來,因為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歡喜蹦跳不止。
“瞧這隻狗!”阿加菲亞用教訓的口吻說。
“你這女人,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克拉索特金嚴厲地責問。
“女人嗎?咦,你這個小東西!”
“小東西嗎?”
“就是小東西。我晚了,關你什麼事?就算晚了,也是有原因。”阿加菲亞嘟囔著,在火爐旁邊張羅起來,但說話的口氣完全沒有什麼不滿意或者生氣的意味,相反地倒顯得很滿意,似乎有機會和快樂的小少爺鬥鬥嘴感到很高興。
“你聽著,你這輕浮的老太婆,”克拉索特金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邊說,“你能不能對我賭咒,用世界上一切神聖的東西再加別的不管什麼東西的名義對我賭咒,你在我離開的時候一定好生照看這兩個小寶寶?我要出門去。”
“我為什麼要對你賭咒?”阿加菲亞笑了起來,“本來我也會照看的。”
“不行,必須用你的靈魂永遠得救的名義賭咒。要不然我就不出去。”
“那你就不出去好了。這跟我有什麼相幹。外邊冷極啦,你在家裏待著吧。”
“小寶寶們,”柯裏亞對小孩子們說,“在我回家以前,這女人陪你們在一起,或者隻等你們媽媽回來就行,因為按說她早已經該回來了。還有,她會給你們吃早飯的。你能給他們一點東西吃吧,阿加菲亞?”
“這倒行啊。”
“再見吧,小家雀們,我現在可以安心地出門了。至於你呢,大娘,”他走過阿加菲亞身邊時,鄭重其事地輕聲說,“我希望你不要像平常那麼老婆子嚼舌似的,對他們瞎說一些關於卡捷琳娜的傻話,你應該顧到小孩子的年齡。來,彼列茲汪!”
“去你的吧,”阿加菲亞真的生氣了,立刻反唇相譏說,“你這可笑的孩子!告訴你吧,你說這種話,自己就該先挨一頓揍。”
三 小學生
但是柯裏亞沒有聽見。他終於可以出門了,他走出大門,四麵望望,聳了聳肩,說了聲:“好冷!”就一直順大街走去,然後向右拐,走進通市場的胡同。走到離市場最近的倒數第二所房子,他在大門前站住,從口袋裏掏出哨子,用力吹了一聲,似乎是發出約定的信號。他等候了不到一分鍾,大門裏忽然跳出一個臉蛋紅潤的十一歲光景的男孩來,他穿著暖和、清潔,甚至有點漂亮的小大衣。男孩名叫斯穆羅夫,在預備班裏讀書(柯裏亞·克拉索特金當時已經比他高兩班了),是個有錢的官員的兒子。他的父母大概因為克拉索特金是出名的膽大包天的淘氣鬼,不許斯穆羅夫跟他一起玩,所以他現在顯然是偷偷兒跑出來的。假如讀者還沒有忘記的話,兩個月以前隔著河溝向伊留莎扔石子的那群小孩裏就有這個斯穆羅夫,而且當時就是他把伊留莎的事情講給阿遼沙·卡拉馬佐夫聽的。
“我已經等您整整一個鍾頭了,克拉索特金。”斯穆羅夫用堅決的神氣說著。兩個小孩向廣場上走去。
“耽誤了一會兒,”克拉索特金回答說,“有點事情。你同我在一塊兒,不會挨揍嗎?”
“得了吧,我怎麼會挨揍?彼列茲汪也帶來了嗎?”
“帶著彼列茲汪!”
“你也把它帶到那邊去嗎?”
“也把它帶去。”
“哎,要是茹奇卡就好了。”
“茹奇卡是不可能的。茹奇卡已經不存在了。茹奇卡已經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哦,能不能這樣子,”斯穆羅夫突然站住了,“伊留莎不是說,茹奇卡也是長毛的,也是煙灰色的,和彼列茲汪一樣。能不能說它就是茹奇卡。也許他會相信的?”
“小同學,應該討厭說謊,這是第一層;即使做的是好事,也是這樣,這是第二層。主要的是,我希望你沒把我要去的事情說出去。”
“當然決不能說,這我還不明白?但是彼列茲汪安慰不了他。”斯穆羅夫歎了一口氣,“你知道,他的父親,那個‘樹皮擦子’上尉,對我們說今天他要送一隻小狗給他,真正的獒犬,黑鼻子;他以為這可以使伊留莎心裏痛快些,其實不見得吧?”
“他本人怎樣?伊留莎本人怎樣?”
“很糟糕,很糟糕!我想,他得的是癆病。他的神誌很清楚,隻是老喘氣,喘得很不好。有一次他要人家給他穿上靴子,帶他走一走,剛走了一步,就栽倒了。他說:‘唉,爸爸,我對你說過的,我這雙靴子原來就太壞。以前我穿著就不合適。’他以為他是因為那雙靴子才栽倒的,其實隻是因為身子軟弱。他一星期也活不下去了。赫爾岑斯圖勃常去看病。現在他們又富了,他們有許多錢。”
“全是些騙子。”
“誰是騙子?”
“就是那些醫生,所有那些瞧病的江湖騙子,我說的是一切醫生,特別是這個醫生。我反對醫學。那全是一套毫無用處的東西。讓我自己去看看再說。可是你們為什麼幹出這種多愁善感的舉動來?你們大概是全班的人都去了吧?”
“不是全班,每次隻有十個人去,每天總是這樣。這沒有什麼。”
“在這件事上使我最奇怪的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的舉動:他的哥哥明後天就要為了犯那麼大的罪受審判了,他反倒有時間同小孩們一起幹起這種多愁善感的事情來!”
“這根本說不上什麼多愁善感。你自己現在不也要去和伊留莎講和嗎?”
“講和?可笑的說法。而且我也不許任何人來分析我的行為。”
“可是伊留莎看見你會多麼高興啊!他連想都想不到你會去的。你為什麼,為什麼那麼長時間一直不願意去呢?”斯穆羅夫突然熱烈地大聲說。
“親愛的孩子,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我是自動去的,因為我自己要去,而你們大家都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拉去的,這就大不相同了。而且你怎麼料得定,也許我根本不是去講和的呢?真是糊塗的說法。”
“並不見得是卡拉馬佐夫,並不是他。完全是我們自己要去,自然最初是同卡拉馬佐夫一塊兒去的,而且一點也沒有什麼,一點也沒有弄出什麼蠢事來。起初一個人去,後來另一個也去了。他父親十分歡迎我們。你知道,如果伊留莎一死,他簡直要發瘋。他看出伊留莎會死的。他看見我們同伊留莎講和,高興極了。伊留莎時常問起你,卻沒多說什麼話。問一下,就不再說了。他父親會發瘋或者上吊的。他以前就曾瘋瘋癲癲過。你知道,他是一個正派人,當時是鬧了點誤會。這全是那個打他的殺父凶手的錯處。”
“不過卡拉馬佐夫我始終覺得是一個謎。我早就可以和他認識了,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我喜歡保持點傲氣。而且我對他有一種看法,還需要了解了解,弄弄清楚。”
柯裏亞神氣活現地沉默不響了,斯穆羅夫也不作聲。斯穆羅夫顯然很崇拜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和他處於平等的地位是連想也不敢想的。現在他感到極大的興趣,因為柯裏亞說他是“自動去的”,既然這樣,那麼柯裏亞現在,而且偏偏是今天忽然要去,那一定有什麼啞謎在裏麵。他們在市場上走著。這時候那裏停著許多外來的大車,還有許多趕來賣的家禽。一些城裏的女人在棚裏賣麵包圈、棉線等物。在我們的小城裏,這種星期天的市場大家淳樸地管它叫集市。這種集市每年有很多次。彼列茲汪心情十分愉快地跑著,不斷地東嗅嗅西聞聞。它和別的狗相遇時,總是特別高興按照狗的規矩,渾身上下互相聞個夠。
“我喜歡觀察現實世界,斯穆羅夫,”柯裏亞忽然說,“你注意到沒有,狗相遇以後,總要互相聞來聞去!在這件事上它們之間一定有一種共同的自然法則。”
“是的,一種很可笑的法則。”
“並不可笑,你這話說得不對。不管人抱著他們的偏見怎麼看法,自然界裏是沒有一點可笑的地方的。假如狗會議論和批評,那它們一定會覺得在它們的主子——人類相互的社會關係裏有同樣多的它們認為可笑的東西,也許更多得多都很難說;我要引用這話,是因為我深信我們的蠢事要多得多。這是拉基金的見解,一個很有意思的見解。我是社會主義者,斯穆羅夫。”
“可社會主義者是什麼?”斯穆羅夫問道。
“那就是要大家平等,財產公有,沒有婚姻,宗教和一切法律都隨大家的便,此外還有別的許多主張。你還沒有長大到能夠明白這些,你還早。可是好冷呀。”
“是的,零下十二攝氏度。剛才我父親看過寒暑表。”
“你注意到沒有,斯穆羅夫,在深冬季節,雖然到零下十五攝氏度,甚至十八攝氏度,好像也並不很冷,並不比現在初冬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突然來了霜凍,隻有零下十二攝氏度,雪還很少的時候那麼冷。這就是說人們還沒有習慣。人們在一切事情上都憑習慣,甚至在國家大事和政治方麵也都這樣。習慣是主要的動力。可是這農民的樣子真可笑。”
柯裏亞指著一個身材高大、麵貌善良、穿著皮襖的農民,正在大車旁邊冷得不住拍打戴著無指手套的手。他淺褐色的長須凍得掛上了一層白霜。
“莊稼佬的胡子結冰了!”柯裏亞經過他身旁的時候,故意尋事似的大聲嚷著。
“胡子結冰的人多著哩。”農民不慌不忙教訓他似的回答。
“你別惹他。”斯穆羅夫說。
“不要緊,他不會生氣,他是好人。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
“你難道真是馬特維嗎?”
“馬特維。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是隨便猜的。”
“你瞧你。你是學生吧?”
“學生。”
“老師打你嗎?”
“並不怎樣,有時也免不了。”
“痛不痛?”
“那還用說。”
“唉,這生活呀!”農民真誠地歎了一口氣說。
“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吧。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夥子,跟你說吧。”
兩個少年向前走去。
“這是個很好的農民,”柯裏亞對斯穆羅夫說,“我愛同鄉下人說話,總喜歡對他們抱著公平的態度。”
“為什麼你對他撒謊,說我們這裏有挨打的事?”斯穆羅夫問。
“該使他安心呀!”
“這怎麼會使他安心呢?”
“跟你說,斯穆羅夫,我最不喜歡人家不能一下就明白,老是刨根究底地問。有的人是簡直沒法給他們講清楚的。在鄉下人的頭腦裏,學生總是挨打而且應該挨打的。不挨打,那還算什麼學生?我要是突然對他說我們並不挨打,他聽了就會不痛快的。不過你不會懂得這些事。同鄉下人應該會說話。”
“不過請你不要惹火他們,要不然又要出亂子,像上次那隻鵝的事情。”
“你怕什麼?”
“你不要笑,柯裏亞,我真害怕。我父親很生氣。他嚴禁我和你一塊兒出門。”
“你不要擔心,這一次不會出什麼事情的。你好呀,娜塔莎。”他對棚子裏的一個女商販招呼說。
“我怎麼成了娜塔莎,我叫瑪麗亞。”女商販嚷著回答。這是個年紀還不算老的女人。
“你是瑪麗亞,那也好,再見吧。”
“哎喲,你這小調皮!腦袋離地還不高哩,就要來這手!”
“我沒工夫,我沒工夫跟你一塊聊,下個星期再聽你說吧。”柯裏亞揮著手,好像不是他去糾纏她,倒是她跟他糾纏似的。
“下個星期我有什麼跟你說的?是你自己找上來,又不是我,你這淘氣鬼,”瑪麗亞大叫大嚷著,“應該揍你一頓才是哩!是的,你是個有名的搗亂鬼!”
在瑪麗亞旁邊攤子上做生意的許多女販中間傳出了一陣笑聲,忽然從鋪子門前的拱廊下冷不防地跳出一個怒氣衝衝的人來,有點像鋪子裏的夥計,但不是城裏的商人,而是外來的。他穿著長襟的藍外褂,戴著鴨舌帽,年紀還輕,一頭深褐色的卷發,一張蒼白而有麻點的長臉。他帶著一種傻裏傻氣的激動神氣,立刻舉拳威嚇起柯裏亞來。
“我知道你的,”他怒衝衝地喊道,“我知道你的!”
柯裏亞定睛望了他一會兒。他怎麼也記不起來什麼時候同這人發生過衝突了。不過他在街上跟人衝突的事還少嗎,當然不能全都記得。
“你知道嗎?”他譏笑地問小市民。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的!”小市民像傻子似的反複說。
“那就更好。我沒有工夫,再見吧!”
“你搗什麼亂?”小市民嚷道,“你是不是又來搗亂了?我知道你的!是不是又來搗亂了!”
“我搗亂,老兄,也不關你的事。”柯裏亞站住了說,繼續打量他。
“怎麼不是我的事?”
“自然不是你的事。”
“那麼是誰的事?誰的事?究竟是誰的事?”
“眼前,老兄,這是特裏豐·尼基季奇的事,不是你的事。”
“哪一個特裏豐·尼基季奇呀?”那漢子盯著柯裏亞,雖然還是那樣暴躁,卻露出傻子似的驚訝的神情。柯裏亞傲慢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到升天教堂去過沒有?”他忽然用堅決嚴厲的口氣問他。
“到哪個升天教堂?為什麼?不,沒去過。”那漢子有點弄愣了。
“薩巴涅耶夫你認識嗎?”柯裏亞繼續用更加堅決嚴厲的口氣問。
“你說哪個薩巴涅耶夫?我,我不認識。”
“哦,既然這樣,那就去你的吧!”柯裏亞突然不客氣地說,猛然向右一轉身,快步地隻管自己往前走去,似乎再也不屑和那個連薩巴涅耶夫都不認識的蠢材說話。
“喂,你站住!什麼薩巴涅耶夫?”漢子清醒過來,又變得火氣十足。“他說的是什麼?”他突然轉向女商販們說,傻嗬嗬地望著她們。
女商販哈哈大笑起來了。
“真是個古怪孩子。”有一個女人說。
“他說的是什麼,什麼薩巴涅耶夫?”漢子還是氣衝衝揮著右手反複地問。
“這想來是說在庫茲米喬夫那裏幹活兒的那個薩巴涅耶夫,想來大概就是說他。”一個女人突然猜想道。
漢子迷惑不解地瞪著她。
“庫茲米喬夫那裏嗎?”另一個女人重複了一句,“他怎麼叫特裏豐?他叫庫茲馬,不叫特裏豐。那個小夥子說的是特裏豐·尼基季奇,看來,並不是說他。”
“他不叫特裏豐,他不是姓薩巴涅耶夫,他是姓齊若夫。”第三個女人忽然接口說,她原來一直一聲不響,一本正經地在聽他們說話,“他的名字叫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
“他是姓齊若夫。”第四個女人堅決地證明說。
弄得莫名其妙的漢子一會兒瞧瞧這個女人,一會兒瞧瞧那個女人。
“可他為什麼這樣問,他問這話幹嗎,請問諸位好心人!”他幾乎絕望地喊著,“‘薩巴涅耶夫你認識嗎?’鬼知道薩巴涅耶夫是個什麼人!”
“你這缺心眼的,對你說不是薩巴涅耶夫,是齊若夫,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一個女販向他大聲嗬斥道。
“什麼齊若夫?什麼人?你既然知道他,你快說。”
“高高個子,流鼻涕的,夏天常坐在市場上。”
“可你那齊若夫跟我有什麼關係,好人們?”
“我怎麼知道齊若夫跟你有什麼關係。”
“誰知道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另一個女人接口說,“既然你這麼瞎嚷嚷,你自己總該知道你想要拿他幹嗎。他是對你說的,不是對我們說,你這傻瓜。你真的不知道嗎?”
“誰啊?”
“齊若夫。
“讓鬼把齊若夫和你都抓去吧!我要揍接他一頓!他耍笑我!”
“你想揍齊若夫嗎?也許他會來揍你哩!你是一個傻子,告訴你吧!”
“不是齊若夫,不是齊若夫,你這沒安好心的壞女人,我要揍那個小孩!把他抓來,把他抓來,他耍笑我哩!”
女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柯裏亞臉上已經帶著勝利的神情走得很遠了。斯穆羅夫在他身旁走著,不住回頭瞧著遠處這群正在吵吵嚷嚷的人。他也覺得很快樂,雖然心裏還在擔心,不要跟著柯裏亞鬧出亂子來。
“你問他哪一個薩巴涅耶夫?”他問柯裏亞,其實他已經猜得出他會回答什麼。
“我哪裏知道是哪一個?現在他們會在一塊吵嚷到晚上了。我喜歡把社會上各個階層裏的傻子們撩得吵嚷起來。這裏還站著一個傻瓜,就是這個莊稼佬。你要知道,人家說‘再沒有比愚蠢的法國人更蠢的了’,但是俄國人的臉上也常常露出蠢相來。瞧這個莊稼佬臉上不也充分顯露出他是一個傻子嗎?”
“放過他吧,柯裏亞,我們走我們的得了。”
“我怎麼也不願意放過去,我現在就幹。喂,你好呀,鄉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