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給你的,給你的,我早就為你準備下了。”他反複地說,感到十分幸福。
“哎,送給我吧!不,最好還是把那尊炮送給我!”“孩子他媽”忽然像小孩似的請求起來。她滿臉流露出擔心不完的神色,生怕人家不肯送給她。柯裏亞感到很尷尬。上尉驚惶激動起來。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他趕忙跑到她麵前說,“那尊炮是你的,你的,但是讓它放在伊留莎那裏吧,因為那是贈送給他的,那也跟是你的一樣。伊留莎隨時會給你玩玩的,它算是你們公共的,你們公共的……”
“不,我不要公共的,我要完全是我的,不是伊留莎的。”“孩子他媽”繼續說,簡直要哭出來了。
“媽媽,你拿去吧,你拿去吧!”伊留莎忽然喊道,“克拉索特金,我可以不可以把這炮送給媽媽?”他忽然用哀求的樣子問克拉索特金,似乎怕克拉索特金怪他把禮物轉送給別人。
“完全可以!”克拉索特金立刻同意了,並且從伊留莎的手裏取了小炮,自己交給這位太太,還極客氣地鞠了一躬。她感動得甚至哭了起來。
“伊留莎,親愛的,這才真是愛他的媽媽哩!”她快樂地說,又立即在膝頭上滾起炮來。
“孩子他媽,讓我吻吻你的手。”丈夫一下子跳到她麵前,而且立即按他所說的做了。
“要說還有誰是最可愛的小夥子,那就是這個孩子!”感激不盡的太太手指著克拉索特金說。
“伊留莎,我以後可以不斷地給你送火藥來,要多少都行。我們現在自己會製造火藥。博羅維科夫知道它的成分:二十四份的硝,十份硫黃,六份樺木炭,一塊兒搗碎,加上水,攪成一團,放在鼓皮裏研磨過,就成了火藥。”
“斯穆羅夫對我講過你的火藥,但是爸爸說這不是真正的火藥。”伊留莎應聲說。
“怎麼不是真正的?”柯裏亞臉紅了,“我們的火藥能著。不過我也不大懂……”
“不,我沒有說什麼,”上尉忽然跳了過來,露出做錯了事的樣子,“我的確說過真正的火藥並不是這樣做的,但是這沒有什麼,也可以這樣。”
“我不大懂這個,您更懂一些。我們在裝發蠟的石頭瓶裏點著過,燒得很好,全都燒盡了,隻剩下極小一點灰。但這是說那塊軟團,如果在鼓皮裏研磨過,那就更加……不過您知道得清楚些,我不大懂。布爾金就為了弄我們的火藥,還挨了他父親一頓打,你聽說了沒有?”他忽然對伊留莎說。
“我聽說了。”伊留莎回答。他帶著無窮的興趣和愉快聽柯裏亞說話。
“我們做了一整瓶的火藥,他把火藥就藏在床底下。他父親看見了,說是會炸的,當時就打了他一頓,想到中學裏來告我。現在他被禁止同我來往,現在已經誰都被禁止和我來往了。斯穆羅夫家裏也不放他和我來往。我出了名。大家說我是‘不顧死活的人’。”柯裏亞輕蔑地笑了一笑,“這全是從鐵路的事件引起的。”
“哦,我們聽說過您的那一次冒險!”上尉嚷著說,“你是怎麼敢躺著的?你躺在火車底下的時候,難道完全不害怕嗎?你覺得可怕嗎?”
上尉在柯裏亞麵前做出一副阿諛逢迎的樣子。
“並不特別可怕!”柯裏亞漫不經心地回答,“倒是那隻可惡的鵝把我的名譽糟蹋得最厲害了。”他又對伊留莎說。他說話的時候盡管一直裝作隨隨便便的樣子,但總是有點把握不住自己,似乎說著說著就走了調似的。
“哦,關於鵝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了!”伊留莎笑了起來,滿臉發出光彩,“人家對我講過,可我總沒有弄明白,難道法庭真審判過你嗎?”
“最瑣碎無聊的傻事,在我們這裏都照例會被編成了一樁大事情。”柯裏亞用毫不在意的口氣說,“有一天我在市場上走過,恰巧有一群鵝趕了來。我停下來在那裏看鵝。忽然本地的一個小夥子,現下在普洛特尼柯夫的鋪子裏當送貨員的維什尼亞科夫看我一眼,說道:‘你瞧著鵝幹嗎?’我一看他有二十多歲,圓圓的腦袋,傻嗬嗬的,你知道,我是從來不嫌棄平民老百姓的。我愛同老百姓在一起。我們比老百姓落後了,這是定論,你好像在笑,卡拉馬佐夫?”
“不,哪能這樣,我正專心在聽您說話。”阿遼沙用極坦白的神氣應聲說。敏感的柯裏亞一聽,就馬上又提起精神來了。
“卡拉馬佐夫,我的學說是簡單明了的,”他立刻又很快樂地忙著說下去,“我相信老百姓,永遠願意公平對待他們,但也絕對不去嬌慣他們,這是先決條件[18]。不錯,我講的是關於鵝的事情。我當時對這傻子說:‘我正琢磨著,鵝在想些什麼。’他癡癡地瞧著我,說:‘那鵝到底在想什麼呢?’我說:‘你瞧,一輛載著大麥的車子停在那裏。大麥從麻袋裏撒出來,一隻鵝正伸長脖子到車輪底下去啄麥粒吃,——你瞧見了沒有?’他說:‘我看得很清楚。’我說:‘那麼,如果現在那輛車稍微往前挪動一下,車輪會不會壓折鵝脖子呢?’他說:‘那準會壓折的。’說著就已經咧嘴笑起來,非常開心。我說:‘小夥子,那麼我們來試一下。’他說:‘來吧。’我們用不著費多大腦筋:他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在馬籠頭旁邊,我站在側麵引那隻鵝。剛好這時候那個鄉下人全神貫注和旁人講話去了,所以我也完全用不著去引,那隻鵝已經自動把脖子伸到車輪底下去吃起麥粒來,我對那小夥子使了個眼色,他牽了一下籠頭,喀嚓一聲,把鵝脖子壓成兩截!恰巧這時候旁邊的鄉下人全看見了我們,大家一下子全喊了起來:‘你是故意的!’‘不,不是故意。’‘是故意的!’大家嚷著說:‘上調解法官那兒去!’把我也抓住了。‘你站在這裏,從中幫忙,整個市場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為什麼,的確是整個市場都知道我。”柯裏亞自負地加了一句,“我們大家全擁到調解法官那裏,那隻鵝也拿了去。我一看,我的那位小夥子嚇哭了,真的,哭得像女人一樣。販雞鴨的人叫道:‘用這種方法會把所有的鵝全壓死的!’自然還有證人在場,調解法官三言兩語就了結了這件案子:賠一個盧布給販雞鴨的人,那隻鵝就由小夥子帶回去。以後不準再鬧出這種玩笑來。那個小夥子繼續像女人似的哭著,還指著我說:‘這不是我,這是他教我幹的。’我十分冷靜地回答,我並沒有教他,我隻是說出了基本的想法,隻是出了個主意罷了。調解法官涅費多夫笑了,但又立刻為此生起自己的氣來,對我說:‘我要立刻通知你們學校當局,以後不許再不讀書,不做功課,卻來出這類主意。’他後來並沒有通知學校,那是說著玩的,但是事情倒真的傳揚了出去,傳到學校當局的耳朵裏:我們這裏人的耳朵是很長的!那個古文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特別嚷得凶,但達爾達涅洛夫又出來替我辯護。現在柯爾巴斯尼科夫對我們大家全氣呼呼的,就像一頭強驢似的。伊留莎,你大概聽見過,他結了婚,得到了米哈伊洛夫家三千盧布的陪嫁,但是新娘子是天下第一的醜婆娘。三年級學生立刻編了一首打油詩:
三年級學生聽到了驚人的新聞,
邋遢漢柯爾巴斯尼科夫結了婚。
“往下更加可笑。我以後把這首詩拿來給你看。我對於達爾達涅洛夫沒有話可說:他是個有知識的,的確有真才實學的人。我尊重那類人,這倒不是因為他出頭為我辯護。”
“但是關於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那個問題,你可把他難倒了!”斯穆羅夫忽然插嘴說,他很喜歡那個關於鵝的故事,這時候十分為克拉索特金而感到自豪。
“真的難倒了嗎?”上尉討好地附和說,“是關於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的事嗎?這事我們聽說過,真把他難倒了。伊留莎當時就講給我聽過。”
“爸爸,他什麼都知道,在我們這些人裏,他比誰都知道得多!”伊留莎也接口說,“他隻是假裝成這樣,其實他在學校裏各門功課全考第一。”
伊留莎帶著無限幸福的神色望著柯裏亞。
“關於特洛伊的問題隻是無聊的瞎說八道。我自己認為這個問題是不重要的。”柯裏亞用得意的謙遜姿態說。他已經完全恢複了自如的神氣,雖然心裏還是有點不安:他感到自己過於興奮,例如關於鵝的故事,他講得有點太熱心了,況且阿遼沙在他講的時候一言不發,態度十分嚴肅。這個自負的少年開始漸漸地心緒不寧起來:“他之所以沉默,是不是因為看不起我,以為我在這裏等他誇獎?假使他敢這樣想,那我……”
“我一直認為這問題是不重要的。”他又傲然地說。
“我知道什麼人建立的特洛伊。”一個以前幾乎沒有說過話的男孩完全出人意外地忽然開了口。他生性沉靜,顯然露出靦腆的樣子,麵貌很好看,有十一歲,姓卡爾塔紹夫。他坐在緊靠門的地方。柯裏亞帶著傲慢驚異的樣子瞧了他一眼。原來,“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的問題在各班都成了一種秘密,誰要想探明這秘密,就必須讀斯馬拉格多夫的書。但是斯馬拉格多夫的書除了柯裏亞以外誰也沒有。有一天,在柯裏亞轉過身去的時候,卡爾塔紹夫匆忙中偷偷翻開插在許多書中間的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講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他總感到有點心虛,不敢公然宣布他也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恐怕出什麼亂子,受柯裏亞的羞辱。他現在不知為什麼忽然忍不住,竟說了出來。但實際上他也早就想說了。
“哦,什麼人建立的?”柯裏亞用高傲的神氣轉身問他,一看臉色就猜到他的確知道,所以當然立刻就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這時,在大家的情緒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所謂的不協調。
“建立特洛伊的是丘克爾、達爾丹、伊留斯和特羅斯。”男孩一口氣說了出來,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紅得看著可憐。但是孩子們全盯著他,看了整整的一分鍾,隨後所有這些盯著他的眼睛一下子忽然又都轉到了柯裏亞身上。柯裏亞露出輕蔑而又冷淡的神情,繼續用眼睛打量著那個不遜的孩子:
“怎麼是他們建立的?”他終於開口說,“而且一般地說,建立一個城市或國家,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他們跑了來,每人砌上一塊磚頭,是不是?”
傳出了笑聲。做錯了事的小孩的臉色從玫瑰變成了血紅。他一聲不響,眼看就要哭出來。柯裏亞讓他這樣繼續被折磨了一分鍾。
“議論這樣的曆史事件,比如一個民族的建立等等,首先必須弄清這是什麼意思。”他一字一句用教訓口氣說,“不過我對於這一類娘兒們的神話一向不大重視,而且一般說,我壓根兒就不很尊重世界史。”他忽然不經意地朝著在座的全體又補充了這麼一句。
“不尊重世界史嗎?”上尉似乎突然吃了一驚似的問。
“是的,世界史。那隻是研究人類幹的許多蠢事,別的什麼也不是。我尊重的隻有數學和自然科學。”柯裏亞誇誇其談地說,一邊悄悄朝阿遼沙瞧了一眼:他在這裏隻害怕阿遼沙一個人的意見。但是阿遼沙還是沉默著,照舊露出嚴肅的態度。假使現在阿遼沙說上一句什麼,事情或許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是阿遼沙沉默著,而“沉默也許就是表示瞧不起”,於是柯裏亞實在忍不住火了。
“現在我們那些古典文學也是的:完全是發瘋,其他什麼也不是。您好像又不讚成我的話吧,卡拉馬佐夫?”
“我不讚成。”阿遼沙含蓄地微笑著說。
“要是您問我對於這些古典文學的根本看法的話,我要說,那簡直就是一種警察手段,隻是為了這個用意才設下這些課程的。”柯裏亞忽然又漸漸地呼吸急促起來,“設這些學科就是為了使人沉悶,為了消磨人的才能。本來已夠沉悶,還盡量想法怎樣弄得更加沉悶些?本來已經夠蠢笨,還想法怎樣弄得人更加蠢笨些?於是就想出了古典文學。這是我對它們的根本看法,我希望我永不會改變這種看法。”柯裏亞斷然地說出他最後的結論,兩頰上露出塊塊紅暈。
“這是對的。”專心傾聽著的斯穆羅夫忽然用響亮而且堅信的聲調表示讚成。
“可他自己還是在拉丁文上考第一!”那群男孩中的一個忽然嚷了一句。
“是的,爸爸,他這樣說,可他自己的拉丁文在我們全班裏考第一。”伊留莎也附和說。
“那有什麼?”柯裏亞認為不能不自衛了,雖然他對於這些誇獎的話也感到很高興,“我背熟拉丁文,因為必須去背熟,因為我答應母親讀完這門課,而我一向主張既然動手做一件事,就必須把它做好,但是我心裏卻深深厭惡古文課和所有這一類卑鄙的玩意兒。您不讚成嗎,卡拉馬佐夫?”
“何必說是‘卑鄙玩意兒’呢?”阿遼沙還是笑著說。
“要知道,所有的古典文學都已經譯成了各種文字,所以說,他們設拉丁文課並不是為了研究古典文學的需要,僅僅是一種警察手段,為了消磨學生的才能。既然這樣,怎麼不是卑鄙的呢?”
“哦?這一切是誰教您的?”阿遼沙大聲說,終於驚訝起來。
“第一,我自己也能了解,不用人家教;第二,您要知道,關於我剛剛對您講的古典文學已經翻譯出來這一層,那是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自己對三年級全班學生說過的。”
“醫生來了!”一直沉默著的尼娜突然喊道。
果真有一輛屬於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馬車駛近大門來。一早晨都在等候醫生的上尉拚命向大門口跑去迎接他。孩子他媽也振作起精神來,做出莊嚴的樣子。阿遼沙走到伊留莎跟前,給他整理枕頭。尼娜在安樂椅上不安地注意他怎樣整理床鋪。孩子們匆忙地告別,有幾個人答應晚上再來。柯裏亞朝彼列茲汪喊了一聲,它從床上跳了下來。
“我不走,我不走!”柯裏亞忙著對伊留莎說,“我在過道等著,等醫生走後,再進來,帶著彼列茲汪進來。”
但是醫生已經走了進來,他樣子很神氣,穿著熊皮大衣,留著深色長髯,下頦卻刮得挺光滑。他跨過門檻,突然站住,似乎簡直驚呆了;他一定覺得他是走錯了門:“這是怎麼回事?我到了哪兒?”他喃喃地說,既沒脫皮大衣,也沒摘下他那頂帶帽簷兒的海狗皮帽子。一大群人,房間陳設的簡陋,角落裏繩上晾著的衣服,把他弄糊塗了。上尉在他麵前深深地鞠了個躬。
“就是這裏,就是這裏,”他諂媚地嘟囔說,“您就是到這裏,到我家裏,到舍下來……”
“斯涅——吉——遼夫嗎?”醫生傲慢地大聲說,“斯涅吉遼夫先生就是您嗎?”
“就是我。”
“啊!”
醫生嫌髒似的又朝屋裏掃視了一下,把皮大衣脫下。脖子上掛著的威嚴的勳章亮晶晶地射進眾人的眼裏。上尉趕緊接過皮大衣,醫生又把帽子摘了下來。
“病人在哪兒?”他大聲而且堅決地問。
六 早熟
“您以為這醫生會對他說什麼?”柯裏亞急促地說,“可是那副嘴臉真討厭,對不對?我最討厭醫學!”
“伊留莎快死了。我覺得這已經沒有疑問了。”阿遼沙憂鬱地回答。
“騙子!醫學全是騙人的!不過我很高興認識了您,卡拉馬佐夫。我早就想認識您了。隻可惜我們是在這樣淒慘的景況裏見麵的。”
柯裏亞很想說得再熱烈些,再感情洋溢些,但是似乎有點難於出口。阿遼沙看出了這一點,微笑著握握他的手。
“我早就知道了應當尊重您,把您看作一位稀有的人物。”柯裏亞又喃喃地說,越說越亂,“我聽說您是神秘論者,進過修道院。我知道您是神秘論者,但是……這並沒有引起我反感。接觸了現實以後,您就會擺脫那些的。像您這樣的人常常是這樣。”
“您叫我神秘論者是什麼意思?我要擺脫什麼?”阿遼沙有點驚訝了。
“就是上帝等等的玩意兒。”
“怎麼,難道您不信上帝嗎?”
“正相反,我並不反對上帝。自然上帝隻是一種假設,但是……我承認他是需要的,為了秩序,為了世界的秩序,等等,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柯裏亞補充了這句話,有點臉紅起來。他忽然覺得,阿遼沙馬上會認為他是想要賣弄知識,裝“大人”。“可我根本不想在他麵前賣弄我的知識。”柯裏亞不高興地想。他突然感到十分惱恨。
“說實話,我最不高興參加所有這類的辯論,”他說,“不相信上帝同樣可以愛人,您以為怎樣?伏爾泰不信仰上帝,卻愛人類,不是嗎?”(他心裏想:“又來了,又來了!”)
“伏爾泰是信仰上帝的,但似乎信仰得不多,不過他對人類好像也愛得不多。”阿遼沙平靜、含蓄而又十分自然地說,似乎是在和自己同年齡的人,或者甚至同年長於自己的人談話。最使柯裏亞驚愕的是阿遼沙似乎並不太確信他自己對於伏爾泰的看法,仿佛要把這問題交給他小柯裏亞來解決似的。
“您難道讀過伏爾泰的書嗎?”阿遼沙最後又問他說。
“不,不能說讀過。不過我讀過俄文翻譯的《贛第德》……蹩腳可笑的舊譯本。”(“又來了,又來了!”)
“您懂嗎?”
“是的,全懂的,那就是說……可為什麼您以為我會不懂呢?自然,有許多淫穢的地方。但我自然能夠懂得,這是一部哲學小說,為了宣傳理想而寫的。”柯裏亞簡直不知所雲了,“我是社會主義者,卡拉馬佐夫,我是個死也不回頭的社會主義者。”他說了這麼一句,突然沒頭沒腦地住了口。
“社會主義者?”阿遼沙笑了,“您怎麼來得及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您似乎還隻有十三歲哩!”柯裏亞的身子有點蜷縮起來。
“第一,我不是十三歲,是十四歲,過兩個星期就是十四歲;”他漲紅了臉說,“第二,我完全不明白,這跟年歲有什麼關係?問題在於我有什麼信念,而不在於我有多大歲數,不對嗎?”
“等您年紀大些,您就自己會明白年齡對於信念有多大的影響。還覺得,您說的不是自己的話。”阿遼沙平靜而謙遜地回答,但是柯裏亞激烈地打斷了他。
“得了吧,您就喜歡齋戒修行和神秘主義。您總該承認,比如說,基督的教義隻是為有錢有勢的人服務,以便繼續奴役下等階級的,對不對?”
“唉,我知道您這是從哪兒讀來的,而且一定有人教您的!”阿遼沙叫了起來。
“您算了吧,為什麼一定是讀來的?也根本沒有人教我。我自己也能夠……而且您要知道,我並不反對基督。他是一位極講人道的人物,他如果活在現代,簡直會參加革命黨,也許還會起顯著的作用,這是一定的。”
“哎呀,您是從哪兒、從哪兒學來這一套的?您同哪一個傻子來往?”阿遼沙大聲說。
“得啦,真相是瞞不住人的。我自然為了一件事情,時常和拉基金先生談談,但是……聽說別林斯基[19]老人也說過這句話。”
“別林斯基嗎?我不記得。他無論在哪兒也沒有寫過這樣的話。”
“即使沒有寫過,聽說他還是說過的。有一個人告訴我……但是管他哩!”
“您讀過別林斯基的著作嗎?”
“您瞧……沒有……我沒怎麼讀過,但是……關於塔季雅娜的一段,為什麼她不跟奧涅金[20]走的一段,我是讀過的。”
“為什麼不跟奧涅金走?難道這您已經……懂得了嗎?”
“得啦,您好像把我當成是那個小孩斯穆羅夫了。”柯裏亞生氣地強笑著說,“但是請您不要以為我是激烈的革命派。我的意見時常和拉基金先生不合。即使我談到塔季雅娜,我也並不主張婦女解放。我承認女人是應該服從人的東西,應該聽人家的話。像拿破侖說的,女人應該搞編織[21]。”柯裏亞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至少在這句話上我完全讚成這個虛假的大人物的見解。另外我還認為,比方說,離開祖國到美國去是卑鄙,比卑鄙還壞,是愚蠢。既然在國內也可以做許多有利人類的事業,為什麼要到美國去?現在正有一大堆積極的工作等人去做呀。我就是這樣回答的。”
“怎麼回答?回答誰?難道已經有人請您到美國去嗎?”
“說實話,有人鼓動我,但是我拒絕了。這事自然隻能您我知道,卡拉馬佐夫,您不要對任何人透露一個字。這事我隻對您說。我並不願意落進第三廳[22]的手裏,在鏈橋旁邊學功課。
您應該記得,
鏈橋旁的大廈!
“您記得嗎?妙極了!您笑什麼?您以為我是在對您瞎編嗎?”(“要是他知道我父親的書櫃裏隻有一期《鍾聲》[23],此外的我全沒有讀過,那可怎麼辦呢?”柯裏亞頭腦裏盡管一閃即逝但卻心驚膽戰地想。)
“哦,不,我並沒笑,也並沒有想到您在對我瞎編。問題正在於我不會那麼想,因為可歎得很,這一切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請問,普希金的著作您讀過沒有?《奧涅金》讀過沒有?您剛才不是提過塔季雅娜嗎?”
“不,我還沒有讀,但是想讀一讀。我是沒有成見的,卡拉馬佐夫。我願意聽聽這一方麵,也聽聽那一方麵。您為什麼問這話?”
“沒有什麼。”
“請問,卡拉馬佐夫,您很看不起我嗎?”柯裏亞突然說,全身在阿遼沙麵前挺得很直,好像擺好了架勢一樣,“請您直說,不要拐彎抹角。”
“看不起您嗎?”阿遼沙驚異地瞧了他一眼,“這是為什麼?我發愁的隻是像您這樣優秀的天性,還沒有開始生活,就已經被所有這些淺薄的胡說八道引誘壞了。”
“關於我的天性您不必擔心,”柯裏亞用有幾分自負的口氣打斷他說,“我這人多疑倒是真的。我多疑到愚蠢淺薄的地步。您方才笑了一下,我就覺得您似乎……”
“哎呀,我笑的是完全另外的事情。你猜我笑什麼:我新近讀到一個在俄國住過的德國僑民批評我們現在的青年學生的文章。他寫道:‘你拿一張星圖給俄國學生看,即使他以前對這種圖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第二天他也會把它修改過以後才交還給你。’無知無識而又狂妄自負,這就是那個德國人批評俄國學生的這段話中所含的意思。”
“哎呀,這話可完全說得對啊!”柯裏亞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簡直對極了,一點也不錯!德國人真是行!可是這德國佬沒有看到好的一方麵。您以為怎樣?自負就自負吧。這是由於年輕,隻要需要糾正,是可以糾正的,但正因為這樣,也就幾乎從小就富於獨立的精神,在思想和信念上有大膽的精神,而不是像柯爾巴斯尼科夫式的崇拜權威的精神。不過盡管這樣這德國人還是說得很好!德國人真行,雖然德國人是該殺的,他們的科學雖然好,但是到底必須掐死他們。”
“為什麼要掐死他們?”阿遼沙微笑著問。
“也許我在信口開河,我承認。我有時真是要命的孩子氣。在有什麼高興事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起來。不過我說,我同您兩人在這裏閑聊,那個醫生不知怎麼在那兒待了那麼長時間。哦,也許他在那裏就便也給‘孩子他媽’和那個瘸腿的尼娜瞧瞧。您知道,我很喜歡這個尼娜。我走出來的時候,她忽然對我悄悄地說:‘您為什麼早沒有來?’說時還帶著責備的口氣!我覺得,她是非常善良而且又很可憐的。”
“是的,是的!以後您常來,就會看出她是怎樣的一個人。這類人物您多認識幾個很有益處,借此可以學到怎樣珍視別的許多事物,因為這些事物是隻有在和這類人物交往中才能發現的。”阿遼沙熱心地說,“這會把您改造得更好些。”
“唉,我沒有早來,真是覺得可惜,隻好自己罵自己!”柯裏亞難過地感歎說。
“是的,很可惜。您自己看到了,您給這個可憐的孩子帶來了多麼喜悅的心情!他在渴望您來的時候,心裏是多麼焦急!”
“您快別這樣說了!您這樣更叫我心裏難受。但這也是我應得的報複:我不來是由於自負,一種利己主義的自負和卑鄙的倔強任性,這是我一輩子也改不了的脾氣,雖然一輩子都在竭力想要改正。我現在看出了,我在許多方麵是卑鄙的,卡拉馬佐夫!”
“不,您的天性是優秀的,盡管有點被引壞了。因此我很能理解,為什麼您能在這個正直的、有著病態的敏感的男孩身上發生這樣大的影響!”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竟這樣誇獎我!”柯裏亞嚷著說,“可您一定想象不到,我心裏還以為——已經有好幾次,而且現在在這裏還以為——您看不起我!您要知道我是多麼重視您的意見啊!”
“以您這樣的年齡,難道真的這樣多疑嗎?您知道,正是當您在屋裏談話的時候,我看著您,心裏想到您大概是十分多疑的人。”
“已經這樣想過了嗎?您瞧,您瞧,您的眼力多厲害!我可以打賭,這準是在我講鵝的故事的時候。我恰巧也就是在這個當兒懷疑您心裏在十分看不起我,因為我急於要裝好漢,這時我甚至突然因此恨起您來,這才說出一篇傻話。以後,剛才在這裏當我說到‘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的時候,我就想我過於忙著賣弄自己的學問了,何況這句話是我在書本上讀來的。但是我敢對您賭咒,我的急於表現自己,並不是由於虛榮,而是不知不覺,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是由於快樂吧,的確,似乎是由於快樂,盡管一個人因為快樂就摟住不管誰的脖子,那是一種十分可恥的脾氣。這我知道。但是我現在深信,您並沒有看不起我,這一切是我自己憑空想象的。唉,卡拉馬佐夫,我太不幸了。我有時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總以為大家在那裏笑我,全世界在那裏笑我,在那種時候,我簡直準備摧毀世上的一切常規。”
“同時還折磨周圍的人。”阿遼沙微笑。
“還折磨周圍的人,尤其是母親。卡拉馬佐夫,您說,我現在是不是很可笑?”
“別去想這種事情,完全別去想它!”阿遼沙說,“再說什麼叫可笑?一個人有時顯得可笑,或者似乎顯得可笑,這有什麼稀奇呢?現在差不多所有有才幹的人都怕成為可笑的,因此才感到不幸。我隻是驚訝您這樣年輕就感到這個,雖然我早已注意到這點,而且也不止在您一個人身上注意到。現在甚至所有的孩子都開始犯這個毛病。這幾乎成為一種瘋狂的潮流。魔鬼化身為自負,鑽到了所有這一代人的身上。一定是魔鬼。”阿遼沙又補充了一句,一點也沒有笑,像目不轉睛盯著他的柯裏亞所料想的那樣。“您和大家一樣,”阿遼沙最後說,“也就是說,跟很多很多的人一樣,但要緊的正是不該跟大家一樣。”
“甚至不管大家全是這樣嗎?”
“是的,盡管大家全是這樣,您自己也可以成為不是這樣的。實際上,您就已經並不和大家一樣了:您現在並不害臊,肯自己說出壞的甚至可笑的地方來。現在誰能這樣承認呢?一個也沒有。甚至對自我譴責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麼必要了。但願您別跟大家一樣;即使隻有您一個人,也不要變得那樣。”
“妙極了!我沒有看錯您。您是會安慰人的。唉,我是多麼想奔到您的麵前來呀,卡拉馬佐夫,我早就在尋找和您見麵的機會了!難道您也想過我嗎?剛才您說,您也想過我的。”
“是的,我聽見過您的事情,也想過您的,您現在問這句話,即使有一部分出於自負心,那也是不要緊的。”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我們的互相交心真有點像表白愛情了。”柯裏亞用一種微弱而羞怯的語調說,“這不可笑嗎,不可笑嗎?”
“一點也不可笑,即使可笑,也不要緊,因為這樣很好。”阿遼沙爽朗地微笑著說。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您應該承認,現在您自己跟我在一起也顯得有點害羞。我從眼睛裏看得出來。”柯裏亞帶著有點狡獪,但卻幾乎是充滿幸福的神情笑了。
“有什麼可羞的呀?”
“那麼您為什麼臉紅呢?”
“這是您弄得叫我臉紅的!”阿遼沙笑著說,果真滿臉全紅了,“是的,有點害羞,天知道為什麼,真不知道為什麼。”他喃喃地說,幾乎感到很窘。
“哦,這會兒我真愛您,珍視您,正因為您也跟我在一起感到有點害羞!因為您也正跟我一樣!”柯裏亞滿心歡喜地嚷著說。他的兩頰緋紅,雙眼放光。
“順便說,柯裏亞,您同時也會終身是個很不幸的人。”阿遼沙不知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我知道,我知道。您怎麼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柯裏亞立即同意他的話。
“但是在大體上您還是會讚美生活的。”
“就是這樣!烏拉!您是先知!卡拉馬佐夫,我們會合得來的。您知道,最使我喜歡的是您對我完全以平等相待。但是我們不是平等的,不,我們不是平等的,您高得多!不過我們會合得來的。您知道,我在最近一個月以來老是對自己說:‘我不是和他一下子成為永遠的知己朋友,就是立即分手,成為仇敵,直到進棺材為止!’”
“您這樣說,自然已經愛我了!”阿遼沙快樂地笑著說。
“愛的,愛極了,愛您,也想您!您怎麼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噢,醫生出來了。天啊,他會說些什麼呀!您瞧他臉上那副神氣!”
七 伊留莎
醫生從小屋裏出來的時候,已經重新身上裹著皮大衣,頭上戴著皮帽。他的臉上表情幾乎是生氣的,厭惡的,似乎他總怕被什麼東西弄髒了。他向過道瞧了一眼,嚴厲地望了阿遼沙和柯裏亞一下。阿遼沙朝門外的馬車招了招手,載醫生來的馬車就趕到大門口來了。上尉慌忙地跟在醫生後麵跳出來,躬身哈腰,幾乎像是在他麵前哀哀求告似的,攔著請他再說最後的一句話。這不幸的人臉上滿是愁容,眼神帶著驚惶:
“閣下,閣下,難道是真的嗎?”他剛開口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隻是絕望地緊緊合著雙手,盡管臉上還帶著最後的哀求的神情望著醫生,好像隻要醫生現在說一句話,還可以改變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的判決。
“有什麼法子?我又不是上帝。”醫生漫不經心,但卻仍舊帶著已成習慣的威嚴語調回答說。
“大夫,閣下,已經快了嗎,快了嗎?”
“你就——做好——一切準備吧。”醫生毫不含糊,一字一頓地說,接著就垂下眼睛,準備跨出門口,向馬車走去了。
“閣下,看在基督的分上!”上尉又驚慌地攔住他說,“閣下!那麼難道一點也沒有,難道竟一點也沒有,現在一點也沒有法子救他了嗎?”
“現在我是無能為力了,”醫生不耐煩地說,“但是,嗯——”他突然停了一下,“如果您能,比如說……把您的病人……送到……立刻就送,一點也不耽誤(“立刻就送,一點也不耽誤”這句話,醫生說得不僅嚴厲,幾乎是怒氣衝衝的,竟使上尉打了個哆嗦),送到敘——拉——古——紮去,那麼……由於新的、適宜的氣候條件……也許可以發生……”
“到敘拉古紮去!”上尉叫道,似乎還一點也沒聽懂是怎麼回事。
“敘拉古紮在西西裏島。”柯裏亞忽然大聲說明。醫生看了他一眼。
“到西西裏去!老爺子,閣下,”上尉弄得不知所措了,“您不是看見了嗎?”他用手朝周圍一掃,指著自己的環境,“還有孩子媽呢?一家人呢?”
“不,家裏人不要到西西裏去,您的家屬應該在早春的時候上高加索去,把令愛送到高加索去,至於您的太太……因為她有風濕病,也要到高加索去進行礦泉水治療,然後再立即送到巴黎,精神病醫生列彼爾季耶的醫院裏去,我可以寫一封信給他,那樣……也許會發生……”
“大夫!大夫!您不是看見的嗎!”上尉忽然又揮著雙手,絕望地指指過道兩側光禿禿的圓木壘成的牆。
“哦,這就不是我的事情了,”醫生笑笑說,“您問還有什麼最後的辦法,我隻是說出了科學所能提供的答案,至於其他,十分遺憾……”
“您別擔心,郎中,我的狗不會咬您的。”柯裏亞看到醫生正有點擔心地望著站在門口的彼列茲汪,就不客氣地大聲說。他的語氣裏露出怒意。他不說“醫生”而叫“郎中”,是故意的,後來他自己對人講,是“為了侮辱他才這樣說的”。
“這是怎麼回事?”醫生抬起頭來,驚訝地盯著柯裏亞說,“他是誰?”他忽然問阿遼沙,似乎要他給說明一下。
“我是彼列茲汪的主人,郎中,至於我是什麼人您就不必操心了。”柯裏亞又毫不含糊地說。
“什麼茲汪?”醫生反問,不明白彼列茲汪是什麼。
“他簡直摸不著頭腦了。再見吧,郎中,我們到敘拉古紮見麵吧。”
“他是什麼人?什麼人?什麼人?”醫生突然大發脾氣。
“他是這裏的一個學生,大夫,他是個頑皮孩子,您別在意。”阿遼沙皺著眉頭,很快地說,“柯裏亞,不要再說啦!”他對克拉索特金喊了一聲,“不必在意,大夫。”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又重複了一句。
“揍他,應該揍他一頓,揍他一頓!”醫生不知為什麼氣得簡直要發狂似的頓起腳來了。
“您知道,郎中,我這隻彼列茲汪也說不定會咬人的哩!”柯裏亞臉色煞白,眼睛冒火,用顫抖的聲音說,“噓,彼列茲汪!”
“柯裏亞,您要是再說出一句話,我就和您從此絕交!”阿遼沙威嚴地喝道。
“郎中,全世界隻有一個人可以命令尼古拉·克拉索特金,那就是這個人,”柯裏亞指著阿遼沙說,“我服從他,再見吧!”
他馬上離開原地,打開房門,快步走進屋裏。彼列茲汪也緊隨著他跑了進去。醫生望著阿遼沙,呆若木雞地又站了五秒鍾光景,然後突然啐了一口,迅速走到馬車前麵去,反複地大聲喊著:“這個,這個,這個,我不知道這叫個什麼!”上尉跑過去扶他上馬車。阿遼沙跟著柯裏亞走進屋裏。柯裏亞已經站在伊留莎床旁。伊留莎正握住他的手,呼喚父親。過了一分鍾,上尉也回來了。
“爸爸,爸爸,您到這裏來,我們……”伊留莎異常興奮地喃喃說著,但是顯然無力繼續說下去,突然把兩隻幹瘦的小手朝前一伸,盡他的力量把柯裏亞和爸爸兩人一起緊緊抱住,把他們連在一起,自己也緊貼在他們身上。上尉忽然渾身顫抖,無聲地嗚咽著,柯裏亞的嘴唇和下頜哆嗦了起來。
“爸爸,爸爸!我真可憐你,爸爸!”伊留莎悲苦地呻吟著。
“伊留莎,親愛的,醫生說……你的病會好的,我們會幸福的,醫生……”上尉開始說。
“唉,爸爸!我知道新來的醫生關於我對你講了些什麼,我全看見啦!”伊留莎喊著,又用盡所有的力量,緊緊地抱住他們倆,把自己的臉偎在爸爸的肩頭上。
“爸爸,你不要哭,等我死了,你可以再另外弄一個很好的男孩子,你可以從所有的男孩子中間,親自挑選一個好的,管他叫伊留莎,像愛我一樣愛他。”
“住嘴吧,老頭子,你會好起來的!”克拉索特金仿佛生氣了似的,突然喊道。
“可是,爸爸,你永遠別忘了我,永遠別忘了我呀,”伊留莎繼續說,“你要常到我的墳上來,爸爸,咱們倆不是常到一塊大石頭那裏去玩嗎?你就把我埋葬在那塊大石頭旁邊吧,傍晚的時候,你要跟克拉索特金常到那裏去看我,還要帶著彼列茲汪。我要等著你們去。爸爸,爸爸!”
他的話音中斷了,三個人擁抱在一起,大家都默默無言。尼娜坐在安樂椅上悄悄地哭泣;母親看到大家都在哭,也突然流下淚來了。
“伊留莎!伊留莎!”她喊道。
克拉索特金突然從伊留莎的擁抱中脫出身來。
“再見吧,老頭子,我媽等我吃飯哩。”他很快地說,“真可惜,我沒有預先通知她!她一定會很惦念的。但是,吃過飯以後,我馬上到你這兒來,待一整天,待一整晚上,我有多少、多少事要講給你聽啊!我現在把彼列茲汪帶走,來的時候再把它帶來,因為我不在,它就會嗥叫起來,妨礙你休息。再見吧!”
說罷,他就往過道裏跑去了。他不願意哭出來,但一到過道裏,他還是哇的一聲哭起來了。阿遼沙正撞見了他這種情況。
“柯裏亞,你一定要說話算話,千萬要來。要不然,他心裏會非常難過的。”阿遼沙正色地說。
“我一定來!唉,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來。”柯裏亞哭著嘟囔說,他已經不為哭而覺得難為情了。正在這時候,上尉忽然好像逃也似的從屋子裏跑了出來,馬上掩上了門。他顯出滿臉發呆的神情,嘴唇顫抖著。他站在兩個少年的麵前,把兩隻手向上一舉。
“我不想要好的男孩!我不想要另外的男孩!”他咬著牙,發狂似的低聲嘟囔道,“如果我忘掉了你,耶路撒冷,讓我的舌頭……”
他沒有說完,好像連氣都接不上來了,接著就渾身軟癱似的跪倒在木頭板凳前麵。他兩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腦袋,號啕痛哭起來,夾著發狂似的尖叫,不過,他還是竭力克製著自己,不讓屋裏聽見他的聲音。柯裏亞衝出了大門。
“再見吧,卡拉馬佐夫!您也來嗎?”他對阿遼沙生氣似的厲聲喊道。
“我晚上一定來。”
“他講的耶路撒冷是什麼意思。這又是什麼花樣?”
“這是《聖經》上的話:‘如果我忘掉了你,耶路撒冷’,意思就是說如果我為了別的什麼而忘掉了我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懲罰我吧。”
“行啦,我明白了!您可要來呀!噓,彼列茲汪!”他用簡直有點暴躁的口氣對狗大聲吆喝著,邁開大步,很快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