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強力壯的農民正慢吞吞地走過來,生著一張樸實的圓臉,胡須斑白,大概已經喝了點酒。他抬起頭來,看了小夥子一眼。
“你好,你不是開玩笑吧!”他不慌不忙地回答。
“要是開玩笑又怎麼樣呢?”柯裏亞笑了起來。
“要是開玩笑那就開吧,上帝保佑你。不要緊,這是可以的。開開玩笑總是有的。”
“對不起,老兄,我確實是在開玩笑。”
“上帝會饒恕你的。”
“你自己饒恕嗎?”
“我完全饒恕。你走吧。”
“你瞧,你呀,你大概是個聰明的鄉下人。”
“比你聰明些。”農民出乎意料地、一本正經地回答。
“不見得吧。”柯裏亞有點愕然了。
“我說得很對。”
“也許是這樣。”
“是的,老弟。”
“再見吧,鄉下人。”
“再見吧。”
“鄉下人也有各種各樣的,”柯裏亞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對斯穆羅夫說,“我哪裏知道會碰上聰明人。我總是高興承認鄉下人的聰明的。”
遠處教堂的鍾打了十一點半。男孩們加緊了腳步。到斯涅吉遼夫上尉家剩下的很長一截路他們走得很快,差不多話也不說。來到離那所房子有二十步遠時,柯裏亞站住了,吩咐斯穆羅夫先進去,叫卡拉馬佐夫出來。
“應該先嗅一下。”他對斯穆羅夫說。
“為什麼叫他出來,”斯穆羅夫不以為然地說,“你就這樣進去,他們會非常非常歡迎你的。幹嗎要在冰天雪地裏認識新朋友呢?”
“我為什麼要叫他到這外麵雪地裏來我自然知道。”柯裏亞用專製的口氣斷然地說(他最喜歡這樣對付這些“小孩”),斯穆羅夫便連忙跑去執行命令。
四 茹奇卡
柯裏亞臉上一本正經,斜靠在圍牆上麵,等候阿遼沙出來。是的,他早就想同阿遼沙相見了。他聽那些男孩子說過不少關於阿遼沙的話,但直到現在為止,在人家向他講起阿遼沙的時候,他總是表麵顯出一副冷淡輕視的神色,甚至在聽完別人所講的那些事情後,還對阿遼沙“批評”一番。但是心底裏他卻非常非常想和阿遼沙結識,因為在他所聽到的關於阿遼沙的一切情況裏,都有某種令人產生好感的吸引人的東西。因此,現在的時刻是極為重要的:首先應該不丟麵子,顯示出有獨立性;“要不然他覺得我隻有十三歲,會把我和這些小孩一樣看待的。他跟這些孩子在一塊混有什麼意思?等我和他熟悉以後我要問他。可是氣人的是我的個子這麼矮。圖濟科夫比我歲數小,但是高半個腦袋。不過我的臉是聰明的;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的臉難看,但是聰明。另外,也應該不過分真情流露,假如一下子就和他擁抱起來,他要以為……假使被他看不起,那是多丟人!”
柯裏亞的心裏很慌亂,努力做出瀟灑獨立的姿態。特別使他煩惱的是他的矮小的身材,與其說是他那“難看”的臉,不如說是他的身材。他在家裏牆角落上,從去年起就用鉛筆畫好了一道表示他的身高的線,從此以後,每隔兩個月就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比量一下,看長了多少。但是實在令人悲歎!他長得太慢,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臉,其實並不太“難看”,相反,還相當招人喜歡,白淨,秀氣,有點雀斑。不大而極機靈的灰眼珠勇敢地看人,時常顯得很富於情感。顴骨寬寬的,小嘴的嘴唇不很厚,卻很紅,鼻子很小,明顯是翹起的:“我是翹鼻子,完全是個翹鼻子!”柯裏亞照鏡子時總是這樣嘟嘟囔囔,帶著懊惱的心情離開鏡子。“臉也不見得聰明吧?”他有時甚至對於這層也疑惑起來。但是不要以為對於麵貌和身材的關心會占據他整個心靈。相反,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無論怎樣心裏發狠難熬,但卻很快就會忘記,甚至很長時間都不再記得,他對自己的事業下斷語說:“要把自己完全獻給理想和實際生活。”
阿遼沙很快就出來了,急忙地向柯裏亞跟前走來。還在幾步以外,柯裏亞就看出阿遼沙似乎一臉高興的神色。“難道真是喜歡我嗎?”柯裏亞愉快地想著。說到這裏我們要順便提一提,阿遼沙自從前文我們把他擱下的時候起已經改變得很多:他脫下了修道服,現在常穿著一身裁製得很好的常禮服,一頂細軟的圓盆帽,頭發也剪得短短的。這一切把他修飾得十分漂亮,顯得完全是一個美男子。他的俊秀的臉總帶著快樂的神氣,但是這快樂是溫柔而恬靜的。使柯裏亞驚訝的是阿遼沙就穿著坐在屋裏時的衣服出來見他,沒有戴帽子,顯然是急忙跑來的。他一見麵就馬上向著柯裏亞伸出手來。
“您到底來了,我們大家多麼盼著您來呀。”
“有一點原因,您立刻就會知道的。不管怎麼說,我很喜歡同您認識。我早就在等候機會,還聽到許多關於您的話。”柯裏亞喃喃地說,呼吸有點急促。
“就不是這樣,我同您也早就該互相認識了,我也聽到過許多關於您的話,但是您一直遲遲不到這裏來。”
“請您說一說,這裏的情形怎麼樣?”
“伊留莎的病很不好,他一定快要死了。”
“您說什麼?卡拉馬佐夫,您必須同意,醫學是卑鄙的東西!”柯裏亞激烈地叫了起來。
“伊留莎時常提起您,時常提起的,您知道,他甚至在夢中說胡話的時候還提起您。可見過去您在他心目中是很寶貴的,很寶貴的,在那件事情……動刀子的事情以前。這裏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請問,這是您的狗嗎?”
“是我的。名叫彼列茲汪。”
“不是茹奇卡嗎?”阿遼沙同情地看著柯裏亞的眼睛,“那隻狗從此就失蹤了?”
“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想找到茹奇卡,我都聽說了。”柯裏亞神秘地笑了一笑,“您聽著,卡拉馬佐夫,我要把一切情況對您說說明白,我主要是為這事而來的,也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叫您出來,在走進去以前,預先對您說明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他興奮地開始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伊留莎在春天進了預備班。大家都知道,我們學校的預備班淨是些小孩子。他們立刻欺侮起伊留莎來。我比他高兩班,所以自然隻站在旁邊遠遠地看著他們。我看出,這孩子很小很弱,但卻決不肯服輸,甚至還敢同他們打架,氣昂昂地,小眼珠冒著火。我喜歡人們這樣。但是他們卻為了這個更加欺侮他。主要的是因為他穿的大衣很壞,褲子短得吊起著,皮靴上全裂了口。他們就因為這個侮辱他。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於是立刻出頭幫他忙,好好教訓了他們一頓。我雖然揍他們,但是他們崇拜我,您知道不知道,卡拉馬佐夫?”柯裏亞帶著炫耀的神氣誇口說,“我一向是愛小孩的。眼下我家裏就有兩隻小‘家雀’騎在我的脖子上,甚至今天還耽誤了我許多時候。就這樣,伊留莎後來就歸我保護,沒人再打他了。我知道,他是一個驕傲的小孩,這一點我可以對您說,他是驕傲的,但是結果竟像奴隸般對我忠心,執行我的一切命令,像服從上帝似的聽從我的話,還模仿起我來。在課間休息時立刻來找我,我同他一塊兒走來走去。星期日也是這樣。我們的中學裏每逢有年紀大的學生同小孩要好的時候,大家會加以嘲笑,但這是偏見。我高興這樣做,管他幹嗎,不對嗎?我教他讀書,啟發他的腦筋,請問: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麼我不能教導他呢?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同這些小家夥很要好嗎?那就是說您想感化少年,教導他們,做些對他們有幫助的事情,對不對?說實話,我聽到您有這樣一種性格,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不過還是講正事吧:我看出這孩子身上越來越滋長出一種溫情脈脈、多愁善感的脾氣,可是您知道,我卻跟那種牛犢般的溫柔勁勢不兩立,從我生下來就是這樣。此外還有矛盾:他很驕傲,卻奴隸般對我忠誠,但盡管奴隸般忠誠,卻會忽然瞪起眼睛,甚至不願讚成我的話,爭論不休,火冒三丈。我有時說出各種想法,他並不是不讚成,看得出,他是對我本身反抗,因為我用冷淡對待他的溫柔。為了鍛煉他,他越溫柔,我越冷淡,故意這樣做,這是我的信念。我的用意是要訓練他的性格,弄得堅強一些,把他培養成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您大概一聽就會明白我的意思的。突然間,我看出他一連三天心裏苦惱,怏怏不樂,但已經不是為了渴望溫柔,而是為了另外的什麼更高、更強烈的東西。我心想,出了什麼悲劇吧?我竭力盤問他,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不知怎麼和當時還活著的已故令尊大人的仆人斯麥爾佳科夫認識了,那家夥給這傻子出了一個壞主意,一個野蠻的主意,卑鄙的主意,就是拿一塊軟心的麵包,裏麵插上一個大頭針,扔給看家狗吃,而且要扔給那餓得連嚼也不嚼就吞下去的狗吃,以後看它會怎麼樣。他們當時預備好了這麼一塊東西,就扔給了現在大家都在議論的那隻長毛狗茹奇卡吃。它是一家院裏的看院狗,那一家根本沒人喂它,它隻好整天迎風嗥叫。(您喜歡聽這種愚蠢的狗叫嗎,卡拉馬佐夫?我簡直受不了。)它當時跑過來,一口吞了下去,就身子打轉,狂叫起來,接著就拚命地跑了,一邊跑,一邊叫,從此就失蹤了——這是伊留莎親自對我講的。他一麵對我坦白,一麵不停地哭著,擁抱我,全身哆嗦著反複地說著這樣一句話:‘一邊跑,一邊叫,一邊跑,一邊叫。’那種景象真把他嚇壞了。我看出,他的良心受了譴責。我把這事看得很嚴重。尤其是為了以前的種種事情我早就想教訓教訓他了,所以說實話,我當時耍了個狡猾的手腕,假裝比實際更加生氣似的。我說:‘你做了一樁下流事,你是個壞蛋,我自然不會給你說出去,但是我要暫時同你斷絕關係。等我好好考慮過後,再叫斯穆羅夫(就是今天同我一塊兒來的那個孩子,他永遠是對我十分忠實的)來通知你,是繼續同你做朋友呢,還是永遠拋棄你,把你當作渾蛋看待。’這使他十分震驚。說實話,我當時就感到也許對他太嚴厲了,但是有什麼辦法,當時我是這樣想的。過了一天,我派斯穆羅夫轉告他,我以後跟他‘不再說話’,我們這裏兩個同學絕交的時候,總是這樣說的。實際上我心裏隻是想用這個來考驗他幾天,等看到他懺悔了,再向他伸出手去。這是我打好了的主意。但是結果您猜怎麼著:他聽到斯穆羅夫的話,忽然瞪起眼睛,嚷道:‘請你轉告克拉索特金,我現在要把帶針的麵包扔給所有的狗吃,所有的,所有的!’我心想:‘居然犯起性子來了,應該想法清除它。’我就對他表示徹底的輕蔑,每逢碰見的時候不是扭身不理,就是嘲諷的冷笑。不久忽然又發生了他父親的那件事,就是那個‘樹皮擦子’,您記得嗎?您要知道,他就這樣已經眼看要大發脾氣了,因為孩子們看見我和他絕交,就攻擊他,‘樹皮擦子呀,樹皮擦子呀’地直逗他。這樣他們之間不久就開了仗,我對這事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有一次大概被揍得很厲害。有一回,大家剛下課出來,他在院子裏一個人向大家撲去,我恰巧站在十步以外看著他。我可以賭咒,我不記得我當時笑過他,正相反,我當時十分、十分地可憐他起來,眼看再過一會兒就要跑過去幫他的忙了,這時他突然遇到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他究竟產生了什麼錯覺,但是他竟摸出一把鉛筆刀朝我撲來,一刀戳在我的大腿上,就戳在這兒,右腿上。我動也不動,說實話,我有時是很勇敢的,卡拉馬佐夫,我隻是露出輕蔑的神色,眼光中似乎在對他說:‘為了報答我對你的友誼,你還要再戳一下嗎?我可以使你滿足。’但是他並沒紮第二下,他受不住,自己害怕了,把刀子扔掉,哭出聲來,跑了。我自然沒去告發他,叫大家也不要作聲,免得傳到學校當局那裏,甚至對母親也在傷好以後才說出來,再說那傷也算不了什麼,隻擦破了一點皮。以後我聽說就在那一天,他亂扔石塊,還把您的手指咬傷了。但是您要明白,他當時是處在一種什麼境況啊!有什麼辦法,我做了極愚蠢的事:他有病的時候,我沒有前去饒恕他,就是說,去和他和解,現在真感到後悔。但是我另有目的。這件事整個前前後後就是這樣,隻不過我的行為大概很愚蠢……”
“啊,真可惜,”阿遼沙激動地喊道,“我以前不知道您同他有這種關係,要不然我早就會到您那裏去,求您同我一起去看他。您相信不相信,他在病中,發燒說胡話的時候還老念叨您的名字。我竟不知道他這樣重視您的友誼。難道說,難道說,您竟沒有找到茹奇卡嗎?他的父親和所有的孩子找遍了全城。您相信不相信,他生病的時候有三次當我的麵含著眼淚對他父親反複地說:‘爸爸,我生病是因為我弄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懲罰我。’無論如何也扭轉不了他這個念頭!假如現在能把這隻茹奇卡找到,給他看一看,它並沒有死,還活著,大概他會高興得複活過來的。我們大家都對您抱著希望哩。”
“請問:你們為什麼希望我能找到茹奇卡,為什麼偏偏我能找到呢?”柯裏亞問,露出非常好奇的樣子,“為什麼你們偏偏指望我,而不指望別人呢?”
“聽說你可以找到它,而且一找到就會送到這裏來。斯穆羅夫就說過這類話。主要的是,我們盡力使他相信茹奇卡還活著,有人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它。孩子們不知從哪裏給他弄來了一隻活兔,他剛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就請他們把它放到野外去。我們就照他的意思做了。方才他父親剛回來,給他帶來一隻小獒犬,不知從哪裏弄來的,想借此使他得到安慰,可是結果好像更壞。”
“再請問您一件事,卡拉馬佐夫:他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他,但是據您的判斷,他是什麼樣的人?小醜?裝瘋賣傻?”
“哦,不是的,有一種人有著很深的感情,但是卻因為某種原因受到了壓抑。他們的小醜行為就仿佛是對人們的狠狠的嘲諷,因為他們對這些人長期低聲下氣,不敢當麵說實話。克拉索特金,您要相信,這類的小醜行為有時是很可悲的。他現在把一切,把世上所有的一切,全寄托在伊留莎身上了。伊留莎一死,他不是傷心得發瘋,就是自殺。我現在看著他,幾乎深信這一點!”
“我明白您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我看出您是懂得人心的。”柯裏亞熱誠地補充說。
“我一看見您帶了狗來,還以為您是把那隻茹奇卡領來了哩。”
“別忙,卡拉馬佐夫,也許我們真會找到它的。不過這隻狗是彼列茲汪。我現在放它進屋去,也許會使伊留莎比看到小獒犬高興些。您等一等,卡拉馬佐夫,您立刻會看出一點什麼來的。哎,真是要命,我為什麼老把您拖住在這兒呀!”柯裏亞忽然著急地喊了起來,“天這樣冷,您光穿著一件便服站在外麵,我還老拖住您;您瞧,您瞧,我真是自私的人!我們全是些自私的人,卡拉馬佐夫!”
“您不要著急,天雖然冷,我是不大會著涼的。不過我們還是進去吧。順便請問大名,我知道您叫柯裏亞,但是全名叫什麼呢?”
“叫尼古拉,叫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克拉索特金,或者像人們打著官腔稱呼那樣,是克拉索特金少爺。”柯裏亞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但忽然補充說:
“我當然恨我的‘尼古拉’這個名字。”
“為什麼?”
“俗氣,還有官氣。”
“您今年十三歲嗎?”阿遼沙問。
“十三歲多了,過兩星期就是十四歲,很快的。我先向您坦白一個弱點,卡拉馬佐夫,這是隻在您的麵前說,好讓您在初次跟我結識時就馬上看出我的整個天性來:我最恨人家問我的歲數,恨得最厲害,還有……比方說,有人糟蹋我,說我在上星期同預備班的學生們做強盜的遊戲。我做遊戲是不假,但是說我為自己而遊戲,為了自己找愉快,這根本就是糟蹋人。我有理由認為這話已經傳到您的耳朵裏去了,但是我做遊戲並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那些小孩才做遊戲的,因為他們沒有我就什麼也想不出來。我們這裏總是傳播一些無聊的話。我可以對您說,這是一個造謠的城市。”
“即使是為了自己找快樂而做遊戲,又有什麼關係呢?”
“嗯,為了自己……可是您總不至於做跑馬的遊戲吧?”
“您應該這樣想一下,”阿遼沙微笑著說,“比方說,大人們常上戲院裏去,但是在戲院裏演出的也都是各種英雄的冒險故事,有時也有強盜和戰爭,難道這不是隻不過方式不同,實質卻一樣的嗎?學生們在課間休息時做戰爭的遊戲,或者做強盜的遊戲,這也正是萌芽狀態的藝術,是年輕的心靈中正在開始誕生的對藝術的需要,這類遊戲有時編得甚至比戲院裏的表演還好些,隻有一點區別,就是人們上戲院去看演員表演,而在這裏,少年人自己就是演員。不過,這恰恰隻顯得自然。”
“您以為這樣嗎?這是您深信不疑的看法嗎?”柯裏亞凝視著他說,“您知道,您說出了一個十分有意思的看法;我要回家去,把這個問題好好琢磨一下。說實話,我早就估計到我能從您這裏學到一點什麼。我是來跟您學習的,卡拉馬佐夫。”柯裏亞用誠摯而熱情洋溢的口氣最後說。
“我也跟您學習。”阿遼沙微笑著說,緊緊地握握他的手。
柯裏亞很滿意阿遼沙。使他驚奇的是阿遼沙完全平等待他,和他說話像和“真正的大人”說話一樣。
“我現在要給您表演一出戲,卡拉馬佐夫,也是一場舞台表演,”他神經質地笑著說,“我是為這件事來的。”
“先到左邊房東那裏去,你的同學們都把大衣放在那裏,因為屋裏又擠,又熱。”
“哦,我隻待一會兒,我可以穿著大衣進去坐一下。叫彼列茲汪先留在過道裏裝死不許動:‘噓,彼列茲汪,你躺下,死過去!’您瞧,它就裝著死過去了。我先走進去,觀察一下情況,然後,到了必要的時候,就打個口哨:‘噓,彼列茲汪’您瞧,它會立刻像瘋子似的飛跑進來。隻有一件,斯穆羅夫可不要忘記到時候開開門。讓我來布置一下,您就可以看到一出好戲啦。”
五 在伊留莎床邊
在住著我們所知道的退伍上尉斯涅吉遼夫一家的那間我們已經熟悉的屋子裏,這時因為人很多,又悶又擠。有幾個男孩子坐在伊留莎床邊,他們雖然也都像斯穆羅夫一樣,會極口否認是阿遼沙把他們領來和伊留莎言歸於好的,但是事實卻確是這樣。他對於這件事情的全部藝術就在於他把他們一個個陸續領來和伊留莎和解,毫不渲染那套“牛犢般的溫情”,卻似乎完全不是有意這樣做,而是出於偶然的。這大大地緩和了伊留莎的悲哀。他看見所有這些以前都是他的死對頭的男孩,對他顯示那樣近乎溫柔的友誼和同情,很為感動。隻有克拉索特金一人沒有來。這像一塊大石頭似的壓在他的心上。在伊留莎的痛心的回憶裏,如果說有什麼最痛心的事,那就是和他原來唯一的知己和保護人克拉索特金鬧翻,竟用刀子刺了他這件事。首先來和伊留莎和解的聰明的男孩斯穆羅夫也是這樣想的。但當他婉轉地告訴克拉索特金,說阿遼沙“有一件事”想要來找他的時候,克拉索特金立刻打斷並且堵住了他的口,叫他馬上去轉告“卡拉馬佐夫”,說他自己知道應該怎麼辦,不想聽任何人的勸告,如果想去見病人,那麼自己知道在什麼時候前去,因為他“自有打算”。這還是這個星期日以前兩星期的事。因此阿遼沙沒有按原來的想法自動前去。但他一方麵雖在等候,一方麵仍舊曾兩次打發斯穆羅夫到克拉索特金那裏去。可是克拉索特金兩次都以極不耐煩的、斷然的拒絕作答,叫斯穆羅夫向阿遼沙轉達,如果阿遼沙自己前來,那他決定永遠不去見伊留莎,請他不要再來麻煩了。甚至直到最後一天,斯穆羅夫也不知道柯裏亞決定要在今天早晨到伊留莎家去,隻在頭一天晚上,柯裏亞和斯穆羅夫作別的時候,才突如其來地斷然告訴斯穆羅夫,讓斯穆羅夫明天早晨在家裏等他,因為他要同斯穆羅夫一起去斯涅吉遼夫家,但是不許斯穆羅夫把這消息通知任何人,因為他想出人不意地前去。斯穆羅夫聽從了他的話。至於斯穆羅夫所以產生克拉索特金會把失蹤的茹奇卡帶來的幻想,那是根據克拉索特金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他說:“他們全是笨驢,既然那隻狗還活著,怎麼會找不到它。”但當斯穆羅夫找個機會畏怯地暗示了一下自己關於狗的猜想時,他突然大發脾氣地說:“我自己有我的彼列茲汪,還要到全城去找別人家的狗,難道瘋了嗎?而且一隻狗吃了大頭針,還能幻想它活在世上嗎?那是牛犢的溫情,沒有別的!”
伊留莎那時已有兩星期沒有下過他在屋角上神像旁的那張小床了。就從他和阿遼沙相遇,咬了他的手指頭以後,他就沒有去上過課。他從那天起就得了病,不過頭一個月裏還能偶然起床,在屋裏和過道上稍稍走幾步。後來就完全沒有力氣了,沒有父親的幫助竟不能動一動。父親為他膽戰心驚,甚至滴酒不喝了,生怕他的孩子會死了,擔憂得幾乎發狂。他時常,尤其在攙扶著孩子在屋裏走幾步重又把他放在床上以後,會忽然跑到過道上的暗角落裏,頭頂著牆,嗚咽出聲,渾身戰栗地痛哭起來,盡力壓低聲音,不讓伊留莎聽見。
回到屋裏後,通常他總要想點什麼出來,給他的寶貝孩子消遣解悶,給他講童話,可笑的故事,或者表演他所遇見的各種可笑的人的樣子,甚至模仿動物怎樣可笑地嗥叫。但是伊留莎很不喜歡他的父親出洋相,裝小醜。這孩子雖然竭力不顯出不愉快的神色,卻總是痛心地意識到他的父親在社會上受人輕視的地位,永遠忘不了“樹皮擦子”的外號和那個“可怕的日子”的情景。安靜而溫順的尼娜,伊留莎那個瘸腿的姐姐,也不喜歡父親出洋相。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早已動身到彼得堡繼續上大學去了。隻有半癡呆的母親很開心,每逢她丈夫扮演著什麼,或是做出某種可笑的姿勢來的時候,竟會從心底裏笑出聲來。隻有這事能稍微使她散散心,其餘的時間她不斷地嘟囔,哭泣,說現在大家不睬她,沒有人尊重她,大家給她氣受等等的話。但是在最近的幾天裏,連她也仿佛突然之間完全變了。她開始不斷向角落裏的伊留莎望著,沉思默想起來。她變得沉靜多了,也不大鬧了,即使哭也是輕輕的,不使人家聽見。上尉看出她的這種變化,感到既憂愁又不解。孩子們的到來,她起初非但不喜歡,而且生氣,但是逐漸地孩子們快樂的大呼小叫和談談說說使她感到有趣,到後來甚至十分喜歡,如果這些孩子不上門來,她反而覺得非常煩悶。孩子們講述些什麼,或是做什麼遊戲的時候,她總是拍手笑著。她還把幾個孩子叫到身邊來,吻吻他們。她尤其喜歡男孩斯穆羅夫。至於上尉,孩子們到他家來給伊留莎解悶的事一開始就使他滿心喜歡,甚至希望伊留莎從此將不再煩悶,也許因此會很快地好起來。他雖然為伊留莎萬分擔憂,但直到最後,他也從來不懷疑他的男孩一定會突然痊愈。他帶著崇敬的心情迎接小客人們,在他們身邊轉來轉去,侍候他們,非常樂意把他們背在身上,甚至當真會背他們,但是伊留莎不喜歡這種遊戲,所以沒有實行。他給他們買糖果、餅幹、胡桃等吃食,預備茶水、夾心麵包。應當說明的是這些時候他的錢沒有斷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當時那筆兩百盧布的款子,他真是一絲不差地照阿遼沙推測的那樣收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後來進一步弄清了他們的境況和伊留莎的病情之後,親自到他們家來,和全體家屬見麵,甚至使那個癲狂的上尉夫人也著了迷。從此以後,她的手頭從來沒有吝嗇過錢,上尉因為被孩子快要死去的念頭嚇壞了,忘掉了以前的驕傲,馴順地接受了別人的周濟。這一段時間以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約請,經常按時來診視病人,隔一天一次,不過他的診視效果很少,而給他開的藥卻多得嚇人。但是這一天,也就是在這個星期日的早晨,上尉家裏正在等候著一位新從莫斯科來,在莫斯科十分有名的醫生,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花了很多錢特地寫信從莫斯科把他請來的。這倒不是為了伊留莎,而是為了另一個對象,這在下文適當的時候再說,但是既然來了,就請他也去給伊留莎瞧一下,這件事尉事前就得到了通知。關於柯裏亞·克拉索特金的到來,他卻完全沒料到,雖然早就盼望這個使伊留莎朝夕苦苦思念的男孩趕快來到。在克拉索特金開門出現的當兒,上尉和男孩們都正圍在病人的小床旁邊看那隻剛剛拿來的小獒犬,它昨天才生下來,但是上尉早在一星期以前就已定好,想要來給伊留莎消愁解悶,因為他一直念念不忘那隻早已失蹤而且自然已經死掉了的茹奇卡。伊留莎在三天以前就聽說了要送給他一隻小狗,並且還不是尋常的小狗,而是一隻真正的獒犬(這自然是很重要的),但盡管他出於細致的體諒心情,表示對於這禮物十分喜歡,他父親也好,孩子們也好,仍都明顯地看出,這隻新狗也許反而會更加強烈地在他那小心眼兒中引起對被他折磨的那隻不幸的茹奇卡的回憶。小狗躺在他身旁蠕動著。他露出病懨懨的微笑,用他細瘦、蒼白而幹枯的小手撫弄著它,甚至看得出他很喜歡這條狗,但是……茹奇卡到底沒有找到,這到底總不是茹奇卡,如果茹奇卡也能和小狗在一起,那才能感到完滿的幸福!
“克拉索特金!”有一個孩子首先瞥見柯裏亞走了進來,忽然喊了一聲。大家顯然頓時激動起來,孩子們讓開了路,分站在小床的兩頭,這樣就使伊留莎的全身突然呈現了出來。上尉急忙跑上前去迎接柯裏亞。
“請進,請進,真是貴客!”他含糊不清地對柯裏亞喃喃說著,“伊留莎,克拉索特金先生看你來了。”
但是克拉索特金匆匆地和他握了握手,馬上就顯出他是十分熟悉上流社會的禮節的。他立刻最先轉身麵向坐在安樂椅上的上尉太太(她這時候正滿心不高興,嘮嘮叨叨地說男孩們遮住了伊留莎的床,以致她看不到那條新來的小狗),在她麵前非常客氣地兩足一並,立正行禮,隨後轉向另一位女士尼娜,同樣有禮地朝她鞠了一躬。他這種客氣的舉動給有病的太太留下了特別愉快的印象。
“立刻可以看出,這是受過很好的教育的青年人,”她攤開兩手大聲說,“至於別的客人是一個騎著一個進來的。”
“孩子他媽,什麼叫作一個騎著一個,這是什麼意思?”上尉嘟囔著,雖然口氣和藹,卻有點擔心她亂說。
“就是騎著進來的。在過道裏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肩上,就這樣走進高貴的家庭裏來。這是什麼客人?”
“誰?誰?孩子他媽,誰騎著進來的?誰呢?”
“就是這個男孩,今天騎在那個男孩身上走進來的,還有這一個,騎在那一個……”
但這時柯裏亞已經站在伊留莎的床旁。病人顯然臉色發白了。他在床上欠起身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柯裏亞。柯裏亞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過他以前的小朋友,現在來到他麵前,一下子完全驚呆了:他簡直想象不到會看到這麼一張黃瘦的臉龐,在瘧疾般的高燒中變得這麼通紅而且似乎大得可怕的眼睛,這樣精瘦的小手。他又悲傷又詫異地注意到伊留莎是那麼深沉而急促地呼吸著,伊留莎的嘴唇是那麼幹枯。他向伊留莎跨近一步,伸出手來,幾乎完全張皇失措地說道:
“怎麼樣,老頭兒,你好嗎?”
但是他的聲音哽住了,實在再裝不出瀟灑自如的神氣,臉似乎忽然扭曲了,嘴唇也有點哆嗦起來。伊留莎滿臉病容地朝他微笑了一下,還沒有力氣說話。柯裏亞忽然舉起一隻手,不知怎的用手掌撫摸起伊留莎的頭發來。
“不——要——緊的!”他對伊留莎輕聲說,也許是鼓勵伊留莎,也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說這話。雙方又沉默了一會兒。
“怎麼,你有了一隻新的小狗嗎?”柯裏亞忽然用毫不經意的口氣問。
“是——的!”伊留莎拖長聲調輕得像耳語似的回答,喘著氣。
“黑鼻子,一定厲害,得用鏈子拴著。”柯裏亞一本正經鄭重地說,似乎當前唯一的大事就是這條小狗和它的黑鼻子了。但其實主要的是他還在那裏努力克製自己的情感,不要像“小孩子”般地哭出來,卻還始終有點克製不住。“長大以後,必須用鎖鏈拴結實,這我是知道的。”
“它會長得很大!”那群小孩中的一個喊著。
“獒犬自然是大的,有這樣大,像一頭小牛。”突然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像小牛,像真正的小牛,”上尉連忙湊上來說,“我特意找的這種狗,最厲害的,它的父母也是極大極厲害的,離地有這麼高。您請坐下來,就坐在伊留莎小床上,或者坐在長凳上也好。請坐,請坐,貴客,盼您好久了。同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一塊兒來的嗎?”
克拉索特金坐在床上,伊留莎的腳邊。他也許在路上就預備好怎樣瀟灑自如地開始談話,但是現在卻連話頭都想不起來了。
“不……我是帶著彼列茲汪一塊兒來的。現在我有一隻狗,名叫彼列茲汪。一個斯拉夫的名字。它在外麵等著,我一打口哨,它就會飛跑進來。我也有狗,”他忽然朝伊留莎說,“老頭兒,你記得茹奇卡嗎?”他突然把這問題向伊留莎提了出來。
伊留莎的臉扭曲了。他帶著痛苦不堪的神色看了柯裏亞一眼。站在門邊的阿遼沙皺緊眉頭,偷偷地對柯裏亞搖頭,叫他不要提起茹奇卡,但是柯裏亞沒看見,也許是故意不看見。
“茹奇卡……在哪兒?”伊留莎用嘶啞的嗓音問。
“老弟,你的茹奇卡——已經完了!您的茹奇卡早完蛋了!”
伊留莎不作聲了,但又定睛望了柯裏亞一眼。阿遼沙遇到柯裏亞的目光,又盡力對他搖頭,但是他又移開眼睛,裝作仍然沒有注意。
“跑到什麼地方,就完蛋了。吃了這樣一頓好東西還能不完嗎?”柯裏亞毫不容情地說著,自己不知為什麼也仿佛有點呼吸緊迫起來,“但是我有彼列茲汪。斯拉夫的名字。我給你送來了。”
“我不要!”伊留莎忽然說。
“不,不,你要的,你一定要看一看。你會感到有趣的。我特地領來,也是毛茸茸的,和那條狗一樣。夫人,您允許叫進我的狗來嗎?”他突然朝斯涅吉遼夫太太說,露出一種完全不可理解的激動神色。
“不要,不要!”伊留莎聲音淒楚地叫道。他的眼睛裏顯出了責備的神氣。
“您最好……”上尉從牆邊原來坐的箱子上突然跳了起來說,“您最好……下一次再說。”他喃喃地說,但是柯裏亞抑製不住自己似的什麼也不聽,突然匆匆忙忙地對斯穆羅夫喊道:“斯穆羅夫,開門!”門剛一開,他就吹了一聲哨子。彼列茲汪立刻飛也似的奔進屋來。
“站起來呀,彼列茲汪!拜拜!拜拜!”柯裏亞從座位上跳起來,大聲喊著,那條狗用後腳支地,在伊留莎的床前筆直地站了起來。出現了誰也料不到的情景:伊留莎哆嗦了一下,忽然全身用力朝前挺起,俯身就著彼列茲汪,好像丟了魂似的望著它。
“這是……茹奇卡啊!”他忽然用悲喜交集的戰栗聲音喊道。
“不是它是誰呀?”克拉索特金放開嗓門響亮而快樂地大聲嚷著,接著彎下身去抱住那條狗,舉到伊留莎的麵前。
“你瞧,老頭兒,瞧見嗎,眼睛是斜的,左耳被割破過,和你對我講的特征一模一樣。我就是按這特征找到它的!當時不久就找到了。它是沒有主的,沒有主!”他解釋著,迅速地轉身望望上尉、上尉夫人、阿遼沙,後來又向著伊留莎,“它常待在費多托夫家後院裏,就在那兒做窩了,可是他們並不喂它,它是逃來的,從鄉下逃來的。我就把它找到了。你瞧,老頭兒,它當時並沒有咽下你的那塊麵包。假如咽下,自然要死的,那是當然的!它既然現在還活著,那就一定已經吐了出來。不過你沒有看到它吐。它吐了出來,但舌頭還是被紮了一下,因此汪汪地叫喚起來。一邊跑,一邊叫,你卻以為它完全咽了下去。它大概叫喚得非常厲害,因為狗嘴裏的皮肉是很嫩的……比人嫩,嫩得多!”柯裏亞狂熱地大聲說著,兩頰通紅,滿臉放光。
伊留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用一雙瞪得似乎可怕地鼓了出來的大眼睛望著柯裏亞,嘴張開著,臉白得像紙。克拉索特金一點也沒有覺察,假如他知道這樣一個時刻會對病人的健康發生多麼痛苦而致命的影響,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做出現在這種把戲來的。然而在屋裏懂得這一點的也許隻有阿遼沙一個人。至於上尉,他簡直好像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茹奇卡!它就是茹奇卡嗎?”他樂嗬嗬地大聲喊著,“伊留莎,這就是茹奇卡,你的茹奇卡!孩子他媽,這就是茹奇卡啊!”他幾乎哭出來。
“可我竟會沒有猜到!”斯穆羅夫難過地說,“克拉索特金真行!我說他會找到茹奇卡的。真的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另外一個孩子喜悅地應聲說。
“克拉索特金是好漢!”第三個聲音說。
“好漢,好漢!”孩子們全大聲喊著,拍起手來。
“你們別忙,你們別忙,”克拉索特金努力用壓過大家的聲音說,“我來對你們講這是怎麼回事,要緊的是怎麼回事,而不是別的什麼!我把它找到以後,帶回家去,立刻藏了起來,鎖上房門,不給任何人看,直到最後一天。隻有斯穆羅夫一個人在兩星期以前知道這事,但是我告訴他這是彼列茲汪,他並沒有猜出來。就在這期間,我教會了茹奇卡各種玩意兒,你們可以看看,可以看看,它學會多少玩意兒!我教它,就預備等把它養肥、養懂事以後送給你,對你說:‘老頭兒,瞧你的茹奇卡現在成了這樣的了!’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小塊牛肉,它立刻可以做出一個把戲,會使你們笑死的。牛肉,隻要一小塊,你們有沒有?”
上尉連忙穿過過道,向房東住的屋子跑去。上尉家也在那裏做飯。柯裏亞為了不空耽誤寶貴的時間,迫不及待地忙對彼列茲汪叫道:“死呀!”那隻狗突然翻身躺下,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地死了過去。男孩們笑了,伊留莎仍舊用他那種帶著痛苦的微笑瞧著,但最高興看到彼列茲汪表演死過去的是“孩子他媽”。她朝那隻狗哈哈大笑,還彈著手指喚著:
“彼列茲汪!彼列茲汪!”
“它怎麼也不會起來的,怎麼也不會起來的,”柯裏亞顯出應有的驕傲,得意揚揚地說,“即使全世界的人叫它也沒有用。隻要我一喊,它就會立刻跳起來!噓,彼列茲汪!”
狗馬上一躍而起,歡蹦亂跳,高興得尖叫。上尉拿了一塊煮熟的牛肉跑了進來。
“不燙嗎?”柯裏亞接過那塊肉的時候,匆忙而且鄭重其事地問,“不,不燙,狗是不愛燙的。大家都看好!伊留莎,你看呀,你看呀,老頭兒,你為什麼不看?我領了來,他反而不看!”
新的玩意兒是叫那條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伸長它的脖子,把那塊好吃的牛肉放在它的鼻子上麵。可憐的狗必須泥塑木雕般站在那裏,鼻子上放著那塊牛肉,聽候主人的吩咐要站多久就站多久,動也不許動一動,哪怕有半小時也不許動。但這次彼列茲汪隻被考驗了短短的一分鍾。
“接著!”柯裏亞喊了一聲,那塊肉頓時從鼻子上飛進了彼列茲汪的嘴裏去了。觀眾們自然都大為讚歎。
“難道,難道您就是為了訓練這條狗才一直不來的嗎?”阿遼沙不由自主地帶著責備的口氣問。
“就是為了這個,”柯裏亞毫不在意地大聲說,“我想把它教練得非常出色再帶來給大家看。”
“彼列茲汪!彼列茲汪!”伊留莎忽然彈著精瘦的手指召喚著狗。
“你用不著這樣,讓它自己跳到你床上來好了。噓,彼列茲汪!”柯裏亞用手拍拍床,彼列茲汪立刻像箭似的跳到了伊留莎的身邊。伊留莎連忙用兩手抱住它的頭,彼列茲汪立刻舔他的臉,伊留莎緊緊偎著它,在床上躺平了,把臉藏在它長長的毛裏,不給大家看見。
“主啊,主啊!”上尉感歎了起來。
柯裏亞又在伊留莎的床上坐了下來。
“伊留莎,我還要給你看一個玩意兒。我給你把小炮帶來了。你記得,我那時候就曾對你談起過這尊小炮,你說:‘唉,我也真想看一看它!’瞧,現在我就把它帶來了。”
柯裏亞說著連忙從書包裏掏出那尊銅炮來。他之所以那麼匆忙,是因為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高興。換了別的時候他一定會再等一等,讓彼列茲汪所引起的效果完全過去了以後再說,但是他現在性急得連一分鍾也不願耽誤了。“既然這樣高興,那就再讓你們更加高興一點!”他自己也十分陶醉了。
“我早就在官員莫羅佐夫那裏看上了這東西,為了你,老頭兒,為了你。這玩意兒是他的哥哥送給他的,在他那裏白白地放著,我用爸爸書櫃裏一本叫作《穆罕默德的親戚或開心的笑話》的書和他交換。這部胡扯八道的書是一百年前在莫斯科出版的,那時還沒有書刊檢查製度。莫羅佐夫最喜歡這類東西,還向我道謝哩。”
柯裏亞舉起小炮來向著大家,以便誰都可以看見它,欣賞欣賞。伊留莎微微欠起身子,右手繼續抱住彼列茲汪,高興地仔細打量著這個玩具。柯裏亞宣布他有火藥,立刻可以射擊,“如果這不會嚇了太太們的話”。當時的轟動簡直達到了最高潮。“孩子他媽”馬上要求給她拿近一點仔細看看這個玩具。這要求當時就照辦了。她極喜歡這尊裝著小輪子的銅炮,開始放在膝上滾來滾去。關於要求她允許射擊的事,她滿口答應,但卻並不明白請求的是什麼。柯裏亞取出火藥和鉛子。上尉過去是軍人,所以就親自動手裝火藥,隻裝了極小一撮,並且請求把鉛子留到下一次再說。炮放在地板上,炮口朝著空的地方,把三小粒火藥塞進炮門裏,用火柴點著,發出了極像樣的轟鳴聲。孩子媽嚇得一哆嗦,但立刻高興地笑了起來。孩子們露出無言的狂喜神色,而最為快樂的是看著伊留莎的上尉。柯裏亞舉起炮來,立刻就同鉛子和火藥一起送給伊留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