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祥勸著:“老板消消火,消消火……”
胡雪岩壓著火,盡力平靜地說:“我表麵上是多借了八千兩,實際少借了五千兩。不然,他們一看庫裏還有銀子,能給剩嗎?我裝老板,是給你臉上貼金,顯得咱仁德錢莊大方,為國分憂。這就得到了他們的好感,有了銀子就會還咱。”
“你想得美去吧!”
“就算多借了,也可多得利息,不比壓在庫裏好?”
“還利哪!隻怕本兒都打水漂了。”
“我早已聽說,楚軍大帥左宗棠左大人可是最講信譽的人。你放心,用不多久,人家肯定會連本帶利都給咱送來。”
“做你的夢吧!”
“再退一步說,就算左大人不還,不是還有就在本城的巡撫大人嗎?他做了保的……”
“你小子敢上巡撫大堂去討債?呸!借你個瘋狗的膽兒吧。”
胡雪岩再忍不住,怒聲道:“老板,你嘴裏幹淨點兒!”
任德發更火了:“我罵你又怎麼樣?可惜我一萬兩銀子,還敢有脾氣?”
胡雪岩已經料到結果,並不害怕,一指他:“嘴是說理的地方,不是屙屎的地方。你說!我這麼做錯在哪裏?咱到巡撫大堂上去,請巡撫大人給評評理!”
任德發的心一抖,頓時啞巴了。
柳成祥、譚則雲在一旁勸著:“老板,胡大哥,都請少說兩句……”
胡雪岩又說:“我這麼做,更主要的是,想獲得左大人的好感,爭取把楚軍的銀子都存在咱仁德錢莊。那樣……”
任德發高聲叫道:“譚則雲!”
譚則雲忙應著:“在!”
“給他結賬。”
“這……”譚則雲扭頭看了一眼胡雪岩,接著說,“老板,他剛才不是說了嘛,他就是上軍營、上巡撫大堂,也會把這筆銀子要回來的。”
“老板,胡大哥在您的錢莊幹了十幾年,鞍前馬後沒少流汗啊!是不是……”
任德發背過身去,冷冷地說:“你們不要給他講情!哼,左宗棠的人來了,給我抖落出一萬兩。長毛來了,還不把整個銀庫全交給人家?他做得對!他有理!我這廟太小,容不下他這位大神兒。胡雪岩!但願你日後自個兒也開個錢莊,也好讓我見識見識,你是怎麼往外揚自己的銀子的!”
胡雪岩直盯著他,眼睛裏閃著受辱的怒火;而緊抿的嘴角,卻挑著輕蔑和敵意的冷笑。
任德發斜了譚則雲一眼,吼道:“還愣著幹什麼?結賬!讓他滾蛋!”
譚則雲隻好打開賬簿,撥拉幾下算盤,從庫裏取出一摞銅錢,低著頭遞給胡雪岩。胡雪岩接過銅錢,在手裏掂了掂,衝任德發的後背一笑,向柳成祥、譚則雲以及另兩名夥計都抱抱拳,親切地說了聲:“後會有期。”
漕幫曆險
胡雪岩寺離開仁德錢莊後,便與柳成祥、阿寶一起做起了糧食生意。胡雪岩知道,戰亂時期,糧食是最金貴的。他們帶著一條大船在王江鎮收購了三千擔大米後,便決定去拜訪漕幫老大“鬼龍頭”。這是道上的潛規則,空船進來容易,而要想把三千擔大米運出去就不那簡單了。
“阿寶,隨我進來!”胡雪岩看了阿寶一眼說,而後向黑大個子拱拱手,大步向茶館門內走去。
茶館內正對著門的牆上,高懸著佛龕。佛龕內,掛有五幅神像:居中的是達摩老祖,左邊兩幅是羅靜卿、錢德慧,右邊兩幅 是翁德正、潘德林。佛龕兩側的牆上,懸掛著大字對聯: 正大光明,義氣千秋
在佛龕前擺著一張長條大供桌,上麵有天、地、君、親、師的神主牌位,供品豐富,燈燭齊燃,香煙嫋嫋。供桌左右,立著本幫船的大旗。
店內寬敞,擺有二十幾張八仙茶桌,約有五六十人坐在各個桌前,正一邊品茶,一邊談笑風生。
在佛龕前頭一張桌前正位上,坐著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幹瘦小老頭,正閉目品茶。他就是本地的船幫幫主,人稱“鬼龍頭”。
黑大個子將胡雪岩和阿寶引到一張空桌前,高聲說:“二位請坐!”
胡雪岩向他點一下頭,一撩長袍的後擺,凜然落座。
阿寶沒有坐下,立在胡雪岩身後。
“請問客官,用什麼茶?”黑大個子問。
“蓋碗清茶。”胡雪岩說。
“蓋碗清茶——”黑大個子喊道,而後一揮手。
一名年輕的堂倌用托盤送來了一盞青龍蓋碗清茶,恭恭敬敬地放在胡雪岩麵前的桌上。
“客官,請用茶!”黑大個子又響亮地說。
整個茶館內頓時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胡雪岩。
總要闖過這一關的。既來之,則安之!不就是這一百多斤嗎?佛爺保佑!可別露餡兒……胡雪岩暗暗在心裏說,極力控製自己的心律,使神情鎮定自如。
他按照以前隻是出於好奇打聽到的一些漕幫暗規開始行事了:先將碗蓋取下,蓋口朝裏、蓋頂朝外放在了茶碗的左邊;再將袖口的上邊翻出白襯袖的袖邊兒;接著,左手蹺起除拇指和食指外的三個手指,右手蹺起除拇指外的四個手指,雙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清茶;而後,把茶碗輕輕放回了原處。
各個桌前的人嘁嘁喳喳小聲議論著。
胡雪岩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咬緊了牙關:豁出去了!
阿寶緊張得呼吸都停了。他偷眼向旁邊看去,見那些人仍麵無表情,心裏更慌。
黑大個子又一揮手。
還是剛才端茶的小夥子,用托盤送來了一雙筷子。
黑大個子從盤中拿起筷子,豎著放在了胡雪岩麵前茶碗的右邊。
胡雪岩拿起筷子,橫著放到碗蓋的前麵。
黑大個子的右手捏著耳輪,高喊一聲:“掛牌嘍——”
屋裏再次靜下來,都看著胡雪岩。
黑大個子向胡雪岩一拱手,問:“老大尊姓?”
胡雪岩還了一禮,說:“在家姓胡,出門姓潘。”
“貴地何方?”
“與師同住杭州。”
“老大可有門坎?”
“不敢沾師祖靈光!”
“再請教貴人幫頭上下?”
“在家子不言父,出外徒不言師。”胡雪岩似乎已經忘了恐懼,鏗鏘有力地說著,畢恭畢敬站起身來,垂首而立,但話語越來越快,“既然老大問起,又不得不說。敝家師龍廣財祖師聞嘉正曾祖師侯啟元;傳道師劉希九祖師宋連第曾祖師刑友林;引見師李元慶祖師陳廣和曾祖師馮振江!”
忽然,另一名壯漢搶步過來,“咚!”的一聲將一把用紅布纏柄的匕首插在了胡雪岩身前的桌麵上,吼道:“原來你並無門坎!”
又一名大漢衝到胡雪岩的跟前,“唰——”地抽出腰刀,刀鋒挨在了胡雪岩的脖子上:“說!是何方空子?”
胡雪岩的臉白了一下,一仰脖子,大笑:“哈哈哈哈……”而後說,“並非山窮水盡漢,隻為拜見貴幫主!”
大漢把刀從他的脖子上移開,用刀尖挑住桌上那把匕首柄的小鐵環,以桌麵邊緣為支點,猛地向下一按刀柄,匕首便向上飛去,紮進了房梁。
胡雪岩仰臉看著匕首,說了聲:“抬頭見喜好發財!”
黑大個子扭過臉,向坐在佛龕前頭一張桌的“鬼龍頭”望去。
“鬼龍頭”臉上現出幾絲笑容,衝他點了一下頭。
黑大個子回過頭,剛要說話,忽見阿寶原地一縱身跳了起來,將距離地麵兩丈多高,插在房梁上的匕首拔了下來。
滿屋的人無不大驚。
阿寶將匕首遞給胡雪岩。
胡雪岩瞪了他一眼,接過匕首,雙手捧向它的主人。
“哈哈哈哈……”“鬼龍頭”發出好一通大笑,展開手中的折扇,說了聲,“駕相!”
黑大個子向胡雪岩躬身一展臂,說:“請老大上桌!”
胡雪岩這才鬆了一口氣,向裏麵的“鬼龍頭”走去,兩腿卻好沉,顯然是剛才太緊張的緣故。
“兄弟初來貴地,全靠幫主包容!”胡雪岩一邊向“鬼龍頭”抱拳施禮,一邊勉強笑著說。
“好說!”“鬼龍頭”說著擺了一下手。
“請三老四少多多照應!”胡雪岩回過身,又抱拳向眾人施禮,聲音更響了。
“好說!”“好說!”各桌的人也都向他拱手回禮。
“鬼龍頭”一雙圓圓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著胡雪岩,說:“老大修道運,重‘義’字,出售生死米,轟動全鎮,卻原來是我漕幫中人,給咱也露了大臉!嗯,是一條好漢子!老大請坐。來呀,擺酒上菜!”
“慢!”胡雪岩說了一聲,摘下頭上的藍緞瓜皮帽,帽口朝上仰著放在了桌上,並迅速掏出手帕,團成一團放進裏麵。
“鬼龍頭”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問:“急著要走?忙什麼?”
胡雪岩又一抱拳,說,“並非兄弟不識相,隻因石磨壓住了手,不敢不抽。今日忍痛作別,必定後會有期!”
他說著,向旁一伸手。
阿寶忙從懷裏掏出當初王有齡給芮瑾的那錠五十兩重的大銀子,放在他的手中。
他雙手將這錠銀子放在“鬼龍頭”跟前的桌上,說:“幫主和三老四少的情意,兄弟心領了。願以此代為酒宴,感謝幫主相晤之誼!”
“哈哈哈哈……”“鬼龍頭”又仰臉大笑,而後說,“有話請講!運河上下隻此一家,百順暢通。”
他說著,合上手中的折扇,將眼前桌上的銀子扳倒,再扣過來,凝眸看著錠底。他倏地一怔,抬眼盯著胡雪岩,問:“杭州府的官銀。老大是堂皇生?”
胡雪岩萬沒想到這“鬼龍頭”會這麼仔細,來不及多思索,隻好順著他的話說:“是想辦官事。”
“鬼龍頭”說:“那你還有什麼可害怕的?我知道,上海缺糧。由此向東奔上海,不用我的人,也敢包你一路順風!”
胡雪岩說:“兄弟恰恰要向西!杭州失守,老小危及,糧餉拮據,怎能不急?”
“鬼龍頭”不說話了,低下頭。他當然清楚,浙西戰事正緊。
胡雪岩看著他,心中暗急。
“鬼龍頭”兀然起身,挽起衣袖,托起那錠大銀子,說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哪個不怕死,送胡老大一程?”
黑大個子向前跨了兩步,向“鬼龍頭”一抱拳,響亮地說:“請老大放心,身上幾條筋,剝掉皮來尋!裝船起遠,全由我雷青山吧!”
胡雪岩大喜,向雷青山一拱手:“多謝老大!”
夜幕在徐徐降臨。
天空中已經升起的明月越來越亮。
運河上,六條駁船在又粗又長的纜繩牽引下,仍緩緩前進著。
岸上傳來纖夫們“吭喲、吭喲……”沉重而低沉的號子聲。
頭一條船上,號燈高挑,燈罩上寫著一個黑色大字:“漕”。燈下,站立著漕幫黑大個子雷青山。
月光下,河水在泛著銀波。
最後一條船是胡雪岩帶來的那一條,比其他的略小一些。
在船尾的船板上,坐著胡雪岩、柳成祥和阿寶。
阿寶在向柳成祥小聲講著上午去忠義茶館的情景。
柳成祥開心地笑著。
阿寶問:“東家,你真是漕幫的人?”
胡雪岩本來在想芮瑾,聽了他的話,說:“我是不是,問你柳大哥。他不曉得?”
柳成祥拍一下阿寶的屁股,說:“東家呀!全是吃竹篾子屙魚簍——肚子裏編的。”
阿寶低聲說:“能編得那麼像?滿屋漕幫的人和那個‘鬼龍頭’全都信了。當時我真有些害怕!又怕他真是漕幫的人,又怕他不是漕幫的人……”
柳成祥大笑著,又打了一下他的屁股。
胡雪岩也笑了,把腦袋向他倆靠過來,悄聲說:“別說你!就是我其實也心裏發慌。出了那個茶館才覺出來,後背和衣服都讓汗給沾在一塊兒了。”
“我隻是開始害怕,後來見你泰然自若,也就放心了。”
“你這不害怕了,一大膽可不要緊,突然跳起來,把房梁上的刀子給拔了下來,險些誤了事。漕幫裏哪有這個規矩?”
“我是看那兩個人也欺人太甚了!顯什麼能耐?”
“以後跟著我,可不許隨便來呀!”
“是!知道了。”
阿寶說著,轉過臉,向柳成祥做個鬼臉,隨手從旁邊的一個筐裏拿了一個橘子,遞給胡雪岩。
胡雪岩拿著橘子,說:“該給前邊的雷老大嚐嚐。可沒法送過去。”
阿寶坐起身,往一個無梁的小筐裏揀了十幾個橘子,而後站起來,將小橘筐扣在胸上,向船頭跑了幾步,一個卷頭兒跟頭騰空而起,落到了前麵的船上。接著,又向前……
柳成祥驚喜地說:“以前真沒看出,阿寶的功夫有這麼好!”
智投官兵
這天下午,胡雪岩正押運著糧船在運河上前行,忽見前邊的幾條船擺順了,向他們迎麵駛來。頭一條船的船頭站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艄公。他向胡雪岩他們拱拱手,說:“各位老大,謝謝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