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借款丟職(1 / 3)

豐十一年(公元1861年),初夏的一天上午,驕陽如火,萬裏晴空,沒有一絲雲,沒有一絲風。

一支數百人的清軍隊伍開進了杭州城。

一條街道上,走著一位中年人。他中等個兒,沒戴帽子,長掛臉,尖下頦兒,濃眉,眉梢上挑,細長眼睛,眸子亮而有神,高鼻梁,鼻翼比一般人大,厚實的雙唇上方,蓄有“一”字形整齊、漆黑的唇髭。他身著黑色長袍,腰身筆直,步履輕盈。實實在在說,這個人並不英俊,但別具風度。他名叫胡光墉,字雪岩。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都稱他“胡雪岩”。他的原籍是安徽績溪,近幾代祖上都生活貧困。他的父親在新婚不久,便帶領妻子離開家鄉,流落到了杭州,靠手工製香維持生活。三十四年,父親就因勞累過度病故了。是母親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還供他讀了四年私塾。近十多年,他一直在本城仁德錢莊當跑街的,每天為錢莊吸收儲戶、放貸、收款而奔忙。

他這是到買賣興隆的葉仲德堂藥鋪去聯係放款。

就在來到一家廣源錢莊的大門附近時,他忽然看到,從裏麵出來二十幾名樂顛顛的官兵,其中六人肩抬著三個木箱。

“這次還行!可有銀子買糧了。”

“那個東家太不知趣!腦袋像塊石頭。”“就是!兩千兩不給,非給五千兩不可!”

“哈哈哈哈……”

胡雪岩離挺遠就讓開路,躲在路旁繼續走,不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

當來到廣源錢莊門口時,隻見兩名夥計正攙著左眼還在向外流血、嘴裏“嗷嗷”直叫的老板汪福祥走出來。

他大驚,忙問:“汪老板,這是怎麼啦?”

汪福祥光顧叫喚了,沒有回答他。

他隨著他們一道走,又問一名夥計:“李大哥,怎麼回事?”

“唉!你看到出去的那些官兵了吧?他們說是來借兩千兩銀子,東家說沒有。他們便到處翻!硬砸開了銀庫,把裏麵的五千多兩全搶去了!東家一攔,險些被打死。”

“堂堂官兵,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強搶?”

“現在,上哪兒講理去呀?唉!”

胡雪岩回頭看看已經遠去的那一隊清兵,心猛地一縮,收住腳步:天啊!他們不會再去仁德錢莊吧?

我得趕緊回去,把庫銀藏起來!

他抹轉身撒開兩腿,抄另一條近路,拚力跑回仁德錢莊。

胡雪岩拐過路口暗叫一聲,驀地收住腳步。

迎麵匆匆而來的十幾名官兵,正闖進仁德錢莊。

他在錢莊附近放慢了步子,大口喘息著,躡手躡腳來到大門旁,偷偷向裏窺視。錢莊內,站櫃柳成祥、司庫譚則雲以及另兩名夥計,一見清兵進來,都大吃一驚,惶恐地站起身。

“哪位是老板?”為首的年輕將領大聲問。

這員驍將身材魁梧,黑紅色國字臉,濃眉虎目,蓄有漂亮的三綹長髯。他名叫王德榜,字朗青,原籍廣東東莞,幼年隨父遷居到湖南江華。鹹豐二年,他年僅十七歲,和兄長王吉昌毀家辦團練,同殺了他父親的太平軍勢不兩立,久經沙場,英勇善戰。如今,他才二十五歲,已獲得正四品頂戴,任左宗棠部楚軍的運糧官。

“將爺!老板不在。”柳成祥的臉上擠出笑容,向王德榜拱拱手,點頭哈腰說。他今年三十七歲,瘦高個子,圓臉,膚色黝黑,掃帚眉,獅鼻,有一雙炯然的大眼睛,沒留胡子,下半截臉呈鐵青色。

“這麼說,是你在管事嘍!”

“不、不不!”柳成祥情知不好,連連擺手。

“那麼是誰管事?”

“這……這屋裏沒有管事的。”

“沒有?”王德榜有些火了,一抬手“啪”的一聲,把一封公文拍在櫃台上,接著說,“這是我們左宗棠左大帥親手開的借據,有你們新任的浙江巡撫王有齡王大人作保!沒說的,馬上借銀二千兩。”

柳成祥看看譚則雲和另兩個人,都已臉色變白。

另一名軍兵也拍一下櫃台,催道:“快點兒!我們還要到別處去借哪!”

柳成祥等四人的身子都一抖。

大門外的胡雪岩一雙細目瞪圓了。

王德榜耐著性子說:“這借據可不是我們這些人敢造假的!請看好。有這借據在,你們完全好對老板交待嘛!”

柳成祥隻好接過借據,仔細看著,果然不假。

又一名軍兵厲聲催道:“收了借據,快付銀子啊!”

“各位將爺請息怒。”柳成祥極力做出鎮定的樣子,滿臉堆著笑說,“是這樣,我們……幾個人,隻有權放貸一二百兩。這麼大的數目,非得老板親自批準不可,小的幾個實在做不了主。請各位改日再來,好吧?”

“我們楚軍為了平定浙西,餓著肚子作戰,你倒說得輕巧!”王德榜的聲音又提高了,一臉怒容,劍眉豎起,兩隻明亮的大眼睛逼視著柳成祥。

“大人、大人,請息怒!這錢莊支付,必須有老板應允……”

王德榜抽出腰刀放在了櫃台上,冷笑著問:“你們老板能讓長毛刀下留人嗎?”

柳成祥等人在櫃台內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心驀地提到了嗓子眼。

“快!付銀子!”

“將、將爺!”柳成祥向他連連作揖,苦著臉說,“請體諒我們幾人的難處……”

“又有誰能體諒我們的難處啊?”王德榜吼起來,“我們出生入死跟長毛打仗,向你們借點兒銀子都不肯借,是想留著給長毛啊?”

“不、不!將爺知道小的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就開庫拿銀子!”

柳成祥看看司庫譚則雲。譚則雲忙低下頭。

“還得我們自個兒動手啊?看來和你們說道理就是不行。”王德榜說著,一揮手,“上!”

軍兵們撲向櫃台門。

“別、別!”“將爺……”柳成祥、譚則雲等人忙堵在櫃台門口,但很快被兵丁們的拳頭打開了。

胡雪岩探頭往裏一看,臉頓時急出了汗,想到廣源錢莊發生的事。

王德榜也進了櫃台,一手抓住身前一名夥計的衣領,另一手從櫃台上操起了腰刀,問:“誰是司庫?”

這個夥計嚇得幹嘎巴嘴說不出話,而後用手指了指譚則雲。

譚則雲一側身,躲到柳成祥身後。

王德榜鬆開了手,一把推開柳成祥,用刀尖指點著譚則雲,說:“把銀庫鑰匙拿出來!”

“小、小的……沒有,在、在老板手裏。他……帶走了……”譚則雲本來就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平時隻露一道縫的眼睛瞪得好大。他比柳成祥小六歲,十五年前就來到這仁德錢莊做事,比柳成祥還早兩年半。老板見他少言寡語,辦事認真,忠實可靠,在六年前就讓他擔任了司庫。

“你、你竟敢騙我?”王德榜怒吼道,一抬手,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譚則雲驚恐地叫了起來。

就在這時,胡雪岩大步跨進了屋門,倒背著手站定,神情凜然,聲音低沉,冷冷地說:“這裏是錢莊,可不是楚軍與‘長毛’的戰場,有話好說,何必動武?”

王德榜扭過臉看著他,問:“你是什麼人?”

胡雪岩平靜地說:“鄙人便是本莊老板。”

柳成祥糊塗了,叫了一聲:“胡大哥!”

王德榜已丟開譚則雲,走到胡雪岩身前,深深為他的氣度折服,點點頭,倒提著刀,向他一拱手,說:“胡老板!我乃當朝太常寺卿、襄辦江南軍務左宗棠左大人帳下正四品道員銜運糧官王德榜。現因軍中一時奇缺銀兩,有礙剿匪,特來貴錢莊借銀二千兩,待朝廷庫帑到了,即便奉還,連同利息,不會差一文。用不多久,我們楚軍也會來到這裏。這是蓋有左大人大印的借據,還有本城浙江巡撫王有齡王大人作保的印章。請看!”

胡雪岩認真看了看字據,對譚則雲說:“則雲,開庫,付銀一萬兩。”

一聽他說出這樣的話,不僅譚則雲、柳成祥和兩名夥計都大吃一驚,就是王德榜以及眾軍兵,也全瞪大了兩眼,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胡老板,你……真要借我們一萬兩?”王德榜盯著他問,收刀入鞘。

“鄙人素聞左大人治軍嚴謹,言出不二,威震賊膽,德安民心。為了早日平定匪患,舉國上下,自當有力出力,有錢出錢。”胡雪岩微笑著,侃侃而談,“今日有緣得為左大人出銀,盡微薄之力,鄙人深感榮幸。王將軍,一定有一萬兩的借據吧?”

“有!”王德榜說著,急忙從懷裏掏出一個錦囊,打內取出四張,也都是二千兩的,連同原來的那一張,雙手遞給胡雪岩。

胡雪岩也雙手接過,向前走了兩步,給柳成祥、譚則雲各遞了一個眼色,並悄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朗聲說:“開庫,付銀一萬兩!”

譚則雲看著他,見他又遞了個眼色,隻好從褲帶上取下鑰匙,打開了銀庫。

柳成祥又看看神情坦然的胡雪岩,向另兩名夥計招招手,一同往櫃台上付銀。

王德榜命軍兵們收起銀子,用十分敬佩的目光打量著已經坐到櫃台內大椅上的胡雪岩。

這天下午太陽下滑了一半時,去鄉下探母的任德發回到他開的仁德錢莊。

“老板回來啦!”屋裏的柳成祥、譚則雲和另兩名夥計都忙站起身,異口同聲說。

“嗯!”任德發微笑著用鼻子回答。他年近五十,已經禿頂,黑臉滿是橫肉,總浮著笑容。

譚則雲搶著打開櫃台門,不無討好地問:“看老板的臉色,令堂大人的病體康複了?一路順利吧?”

順利個屁!任德發進了櫃台,坐在隻有他才有權坐的太師椅上,心忽然像被插進了一刀似的疼。這是因為,他在還鄉的半路被太平軍劫持過,但不好意思講,還得硬撐著,拖著長聲說母親的病:“快了!我沒工夫總陪著她老人家,心裏惦記錢莊,隻好回來,由我那幾個弟弟、弟媳,還有不少侄兒、侄女們護理呐!”

柳成祥見他額頭、臉上有一層細小的汗珠,忙遞過來一條濕毛巾。

另一名夥計遞給他一把芭蕉扇。

任德發擦擦汗,扇著扇子,問:“雪岩呢?”

柳成祥說:“去新開的藥鋪許廣和堂請儲去了。”

任德發點點頭,說:“好。”接著問:“我出去這幾天,一切正常吧?賬簿呢?”

柳成祥看了譚則雲一眼,神色有些不安,把賬簿遞給任德發。

任德發看著賬簿,兩隻眼睛突然瞪大,接著緊眨了幾下,再看,嘴裏發出很響的“啊”的一聲,屁股像被刺了似的騰地站起,臉上剛消的汗頓時又出來不少。

“借給楚軍一萬兩銀子?是誰做的主?吃了豹子膽啦?”任德發揮舞著賬簿咆哮著。柳成祥把那五張借據遞給他:“老板,不要著急。這有借據……”

“借據頂個屁用?誰敢上軍中去要債?你們不會說老板不在嗎?”

“說了也不行的。”

“老老實實拱手把我的銀子給他們就行了,是不?”任德發叫著,扭過身,一把抓住譚則雲衣領,另一手指點著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向信任你,器重你,讓你把著銀庫的鑰匙。楚軍的人一來,你就嚇得隻知道給開庫拿銀子了,是不?你的良心讓狗叼去啦?”

“是……是、是胡雪岩讓開庫的!”譚則雲慌亂地說。

“胡雪岩?他放的?”

“是、是他!人家本來隻要借二千兩,是胡雪岩說借一萬兩。柳大哥他們也都在場……”

“天啊!胡、胡雪岩,你可坑死我啦!”任德發呼喊著,眼裏流出了淚,仍沒放手,“他是跑街的,你聽他的?”

“他、他自稱是老板,楚軍的人都信了。我不開庫,還不被殺了?”

柳成祥上前勸道:“老板,來的人把刀都架在了則雲脖子上了,正好胡大哥進來,才讓借給銀子的。”

任德發鬆開了譚則雲,揮著拳頭哭叫著:“你們掙我的工錢,不為我消災,一遇事就怕死了?我的一萬兩銀子啊……去!把胡雪岩給我找回來!我要他的命……”

就在這時,胡雪岩大步走了進來。

“胡雪岩!”任德發吼著,像發了瘋一樣撲過來。

柳成祥忙在櫃台門內攔住他:“老板!有話好說……”

譚則雲也在後麵拉住他的胳膊:“東家不要動肝火!”

胡雪岩看著他,微笑著說:“任老板,你該感謝我才對。”

任德發喘氣更粗,指點著他:“你糟蹋了我一萬兩銀子,我還得對你說聲‘謝謝’?”

胡雪岩說:“當時我若不說借一萬兩,銀庫決不會還能剩下五千兩。廣源錢莊怎麼樣?

來人說借二千兩,打開銀庫,把裏麵的五千多兩全包了。當時汪老板也在場,可有什麼用呢?”

柳成祥在一旁說:“是這樣的,汪老板還被打傷了左眼,可能得瞎。”

任德發怔了一下,怒氣並沒消去多少,又質問道:“你知道你自個兒是幹什麼的吧?誰給你權力放這麼大數額的債?你個臭跑街的,竟敢假裝老板!人家隻要借兩千,你張嘴就給了一萬,好大方啊!你個吃裏爬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