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也向他抱抱拳問:“借問老人家,為何都往回走?”
老艄公擺擺手,麵露苦色說:“不用問了,不想倒黴,你們也回去吧!”
“究竟出了什麼事?”
“餓狗咬架,肚子裏都空著哪!”
“請問是誰攔住了去路?”
“除了官兵,誰能有那麼大的氣勢?”
“官兵多嗎?是哪一支軍?”
“細數不知道,至少有幾萬啊?聽說是新任咱浙江巡撫左宗棠左大人的楚軍,來收複杭州的。”
左宗棠當了浙江巡撫?胡雪岩心中一喜。
老艄公的船過去了。
胡雪岩沉思著,離開雷青山,從船頭走向船尾。
柳成祥跟了過來,悄聲問:“怎麼辦啊?不見蘇晃的影子,反倒有官兵。你看我們是不是先躲躲?”
胡雪岩說:“我已對漕幫老大說了,辦的是官事。現在遇到官兵反倒躲著走,往後還想不想走這水路?”
“那也不能盡等著讓官兵搶去呀?”
“別慌!”胡雪岩嘴上這麼說,可也是心急如焚。
他的耳邊響起剛才那位老艄公的最後一句話:有幾萬官兵,這些人天天要用糧啊。
他的頭腦閃過一個念頭……
船到了河岔,停下。這裏距離塘溪鎮還有五裏。
他一咬牙,下了決心:娘希匹!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這麼幹了!
雷青山在前麵問:“胡老大!怎不見接貨的人?”
胡雪岩說:“請再往前走走,到塘溪鎮!”
柳成祥急了:“東家……”
胡雪岩沒看他,果決地向他一擺手。
雷青山大聲喊著:“再往前行,到塘溪鎮!”
兩岸的纖夫們又彎下腰,一步步向前走去,嘴裏發出“吭喲、吭喲……”的號子聲。
柳成祥焦急不安地左右看看,低聲對胡雪岩說:“眼下太平軍已占領杭州,咱的家小又多在城裏,不能把糧食送給官兵啊!”
胡雪岩說:“不給怎麼辦?有官兵在此,你還指望太平軍的蘇晃他敢來提貨嗎?咱若去杭州,非經這塘溪鎮不可;而塘溪鎮已被官軍控製。蘇晃若還想著要這批糧食,隻能從岸上來運,得多少輛馬車?還會不被官兵發現?那時,後果會是什麼樣?”
柳成祥為難地說: “可咱已經和蘇晃說好了,不給他……”
胡雪岩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呀!心眼兒這麼實,怎能做買賣?”
柳成祥不服氣地說:“做生意也不能不講信用啊!”
“你又說錯了!這叫隨機應變。”
“向蘇晃交貨,咱可有把握,準能給三成的利。這官軍……東家!這三千多擔大米可是咱的命啊!可別打了水漂兒!”
胡雪岩的臉沉下來,在心裏說了聲:但願上天保佑我……
塘溪鎮近了。
胡雪岩站在頭一條船的船頭,像是在等著吉凶。
突然,從河床左側的蘆葦叢中衝出幾隻小船,攔住了去路。船上都站立著全副武裝的官兵。
緊接著,右側也出現了幾隻官船。
柳成祥神色驚慌,心提到了嗓子眼。
雷青山抽出了腰刀,向兩岸的纖夫喊了聲:“停船——”
胡雪岩把雷青山的刀插回鞘中,站在他的身前,兩手背到了身後,平靜地看著官船上的人。
一隻官船下來。上麵一員武將用腰刀指點著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胡雪岩向他一抱拳,說:“大人容稟,在下杭州胡雪岩,特來向貴軍獻糧!”
站在他身後的柳成祥又是一驚。
“獻糧的?哼,我還沒聽說有你這樣的人!”那個武將說著,上下打量著胡雪岩。
柳成祥更緊張了。
阿寶忙站在胡雪岩身旁。
胡雪岩向對方一笑,說:“請問,貴軍運糧官王德榜可在塘溪鎮?”
武將高聲說:“在!”
胡雪岩鬆了一口氣說: “我是他的好友。請帶我們去見他!”
那名武將這才麵露笑容,說:“原來是王大人的朋友,是來賣糧的吧?請跟我來。”
船靠塘溪鎮北的南岸。胡雪岩帶著柳成祥和阿寶跟著那員武將上了岸。
那名武將派人去找王德榜。 不一會,王德榜就騎著馬來了。
“王將軍!還認識杭州胡雪岩嗎?”胡雪岩抱著拳問。
“胡先生?”王德榜驚喜地跳下馬,抓住他的手抖了幾下,大笑著說,“我可找到你啦!你怎麼到了這裏?走,隨我去見左大人!左大人現在已任浙江巡撫……”
左宗棠的行轅大帳設在鎮內一塊空地上。這是一個正方形尖頂毛氈帳篷,每邊長約二丈,邊緣也高近一丈,外為藍色,門窗都開著,四周有眾多軍兵守衛。
帳內寬大的堂案前,一把大藤椅上,坐著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兩旁站立著他的得力大將劉鬆山、楊昌浚。
王德榜進來了,跪地稟報著說:大人,末將已將杭州的胡先生找到了,現在帳外聽傳。
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陰人,今年五十歲。他出身於一個貧困的家庭,父親隻是個窮塾師,因而在結婚時不得不入贅到較富裕的嶽父家——這在當時是極不光彩的。他天資聰穎,三歲開始愛上讀書,二十一歲便中舉。道光十八年,他用妻子當的首飾錢,來到京師參加會試,卻因為在卷中直書當朝弊政而沒有考中進士。他氣得從此再不去應試,以教書為生。然而,他是個胸有大誌的人,麵對國內不斷燃起造反烽火,外有列強一次次淩辱,心中充滿了憂國憂民之情,不由在教書之餘,研究起軍事、地理等等,又恨報國無門,遂自稱“老亮”——以隱居時的諸葛亮自喻。鹹豐二年,當太平軍從廣西北下攻向長沙時,他先在家鄉辦團練,與其對抗,而後被湖南巡撫張亮基“三顧茅廬”請到了長沙主持軍事,成功地抗拒了太平軍的進攻。鹹豐四年,他再入新任湖南巡撫駱秉章幕府,實掌了全省的軍政大權,以“攬權跋扈”著稱,而被兩廣總督官文參劾。多虧朝中的摯友、同鄉郭嵩燾托人為他進言,皇上才沒治他的罪。他反而得了“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的美譽。前年,經兩江總督曾國藩保薦,他得以加四品卿銜兵部郎中,收集一些被打散的湘軍舊部,再大加增募,組成了一支五千人的“楚軍”,配合曾國藩的湘軍,在江西、安徽同太平軍作戰,多次獲勝,威名遠震。去年,他已晉為正三品太常寺卿,受命襄辦江南軍務。不久前,他又打敗了驍勇善戰的太平軍侍王李世賢部,被任命為新的浙江巡撫,來到這裏是要奪回杭州。
他聽完王德榜的稟報,興奮地說:“快請他進來。”
“是!”王德榜應道,站起身退出。
胡雪岩的腳步剛一進帳時,雖然低著頭還是忍不住偷瞥了左宗棠一眼。就這一眼,左宗棠的容貌已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身著便裝,沒戴帽子,一張黑紅色胖大的圓臉,不怒而威,兩道彎彎的濃眉,一對虎目,眸子明亮,眼角略下垂,鼻子比一般人的要大得多,蓄有一綹三寸左右長的山羊胡子。
他快步而入,行至堂案前,雙膝著地,大禮參拜:“杭州小民胡雪岩,拜見巡撫大人!”
左宗棠打量著他,問:“你就是身為夥計,假充老板,借銀一萬兩給我楚軍的胡雪岩?”
“正是小人。”
“當時你為何要借銀?”
“回大人!當時已有謠傳,說長毛要來攻取杭州。小人想,與其到時候讓長毛搶去錢莊裏的銀子,不如資助官軍,或可因而大敗長毛,使其來不了杭州。”
“就沒想到老板回來會不依你?”
胡雪岩沉著地說: “小民以為,借銀給官軍,是有利息的。這一萬兩的利息可不是小數,豈不比困在庫裏好得多?所以自以為老板不會責備。”
左宗棠接著問: “你的老板不會害怕我不還?”
胡雪岩心裏一驚,隨即鎮定地說: “小民早已聞聽左大人威名,治軍嚴謹,言而有信,堅信不會不還。何況還有巡撫大人作保……”
左宗棠微微一笑說: “可杭州城破,那位巡撫王大人至今下落不明。”
“這不要緊。不是還會有新任的巡撫大人……”胡雪岩這話一出口,才想起對方就是新任巡撫,忙住了口。
“哈哈哈哈……”左宗棠朗聲大笑起來。
胡雪岩心跳更快了。
“現在,本官既是債主,又是保人啦?哈哈哈哈!”
胡雪岩抖膽說:“小民料定,大人一定會還上那筆銀子的。為期就在大人收複了杭州之後!不知對不對?”
左宗棠手捋胡須,點點頭說:“難得你如此信任本官!可那筆銀子還是債,你怎又敢送糧到我軍營?”
胡雪岩猛地抬起了頭,跪直了上身,看著左宗棠,抱著拳說:“回大人!國不寧,則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又何談商賈生意?再者,小民家在杭州,親人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也盼大人盡早收複。故而,遠道前來獻糧,以求早日國泰民安,亦盡匹夫之責!”
左宗棠聞之一怔,深受感動。
他站起身來,大步走到胡雪岩麵前,雙手將他扶起,慨歎道:“如若天下百姓,都能像你這般肝膽,我楚軍將士縱然戰死沙場,又何怨之有?來呀!就在此設宴,為胡義士接風、慶功!”
胡雪岩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兩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再次磕頭:“謝大人!”
左宗棠攙起了他。
很快,就有人抬來了一桌酒席。
左宗棠把胡雪岩讓在客位上,命楊昌浚、劉鬆山、王德榜也同席作陪。
一名小校為各人的杯中斟酒。
左宗棠問:“雪岩,浙東的米價到了多少?”
胡雪岩故意說:“雪岩獻糧,不言米價。”
左宗棠說: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必須知道行情!”
胡雪岩這才說: “不敢有誤大人!實不相瞞,兵荒馬亂,官兵與長毛都在搶購糧食,糧價一天三漲!”
左宗棠緊接著問: “你買的這三千擔是什麼價?”
“每擔一兩五錢。”胡雪岩這話還沒出口,心裏已在打鼓,說完便偷看了左宗棠一眼。
左宗棠的目光已轉向楊昌浚,說:“照此價格,外加每擔三錢的運費,過一會兒就給雪岩。”
胡雪岩慌忙站起身,連連擺著手說:“不敢收、不敢……”
左宗棠笑著拉他坐下,說:“江山社稷是大清朝的,我們可以賣命,但不能讓你生意人搭錢。”
胡雪岩心中暗喜,說了聲:“謝大人!”
左宗棠又說:“日後,還有勞你繼續為我軍籌糧和馬料。可有什麼難處?請講!”
胡雪岩想了想,忽然心生一計,說:“為大軍籌運,離不開運河。可小人與漕幫還是頭一次接觸,以後怕是要有麻煩事。”
左宗棠捋了捋山羊胡子,眨眨虎目,有了主意,看楊昌浚一眼,說:“我會上奏朝廷,舉薦楊昌浚就任浙江督糧道。”
胡雪岩又是一喜,說:“這可太好了!”
左宗棠端起酒杯,看著胡雪岩說:“上次你借銀,本官就已對你深懷敬意。特派王德榜為你送去折扇一把,並請浙江巡撫王有齡代轉。不知你可否收到?”
胡雪岩一驚,問:“可是唐伯虎真跡的那一把?”
“正是!那是不久前,從粵匪手中繳獲的。你可別見笑啊!”
原來如此!胡雪岩恍然大悟,情人芮瑾手裏的折扇是王大人代轉的。
左宗棠舉起酒杯說:“謝雪岩相助我楚軍!幹杯!”眾人一起喝幹杯中的酒。
從左宗棠大營出來,胡雪岩耷拉著腦袋走在塘溪街上,腳步踉蹌。他的身旁走著柳成祥和阿寶。
阿寶見他打了個趔趄,忙攙住他的胳膊。
柳成祥問:“東家,你是不是喝多了?”
胡雪岩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帶著哭腔說:“成祥!錯了,錯了!浙江巡撫王有齡根本不是衝著芮瑾來的。我又何必做賊心虛?這反倒害了芮瑾,害了芮瑾啊……”
他說著,兩手拍打起自己的頭,跟著蹲在了地上,雙手抱住腦袋,眼裏流出淚,強忍著哭聲。柳成祥也蹲下來,問:“怎麼回事?”
胡雪岩把左宗棠的話告訴了他。
柳成祥聽完,說:“既然這樣,王大人就不會對芮瑾如何。你也不必過分責怪自己。”
“可杭州丟了!王有齡生死不明。長毛若得知芮瑾和他有過來往,豈能饒過她?我得回杭州!”胡雪岩說著站起身。
阿寶說:“東家別急!還是我回杭州吧”
胡雪岩大聲說:“不,明天我一定要回去!”
胡雪岩在左宗棠那裏掘到了第一桶金,接著又替左宗棠大軍籌措軍糧,漸得左宗棠信任,被委任為總管,主持全省錢糧、軍響,開始了人生的創業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