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中學同班同學聚會,他見到了也是同學的她的表妹。此時的他,早已褪盡了少年的輕狂。他委婉地探聽他想知道的情況,知道她身在膠東某城市,活得還算滋潤,和她一塊經商的老公以前是個停薪留職的教師。他在微笑的背後,淡淡的酒意籠罩下,欣慰而酸澀。點了支煙,慢慢地在酒店走廊裏來回走了一陣,直到同席的人喊他回房間。
他的仕途表現日趨成熟,談吐自信而中肯,觀點細致全麵,深入人心。他遊刃有餘地周旋於各方關係和各類事件,勾心鬥角,折衝樽俎。日常交往中,很多人在他麵前議論別人是非,他秉持謹慎認真的態度,中庸又貼切的語言,對方感覺不到他絲毫的失態和敷衍。好事者挑撥離間時,才發覺他看似鮮明的觀點,竟無法複述。又兩年,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整個城市範圍內,某個方麵的項目審批都要經他核準。他隨時直麵林林總總的誘惑,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他順水推舟地穩妥地保守地取舍。世俗的成就感和物質的炫目,令他欲罷不能。他堅持了一個很個性的習慣,隻要沒有很緊急的事,就會一個人靜靜地步行。一邊觀察著城市的大小建築和來來往往,一邊思考著事業和情感。安步當車,二十分鍾,穿越繁華的必經路段,從家裏到單位上班,或者從單位回家裏下班。
那是一個初雪的黃昏,下班後,他晚些回家,整理最近要定案的項目材料。他平靜的在辦公桌前文件堆裏低頭勞作。房間裏流淌著舒緩的音樂和瑩白的燈光,微暗的外麵世界,仿佛水墨畫裏的朦朧背景。細細碎碎的雪霰在窗外靜靜地飄著,偶爾隨風撒到玻璃上,窸窸窣窣,妙如夢境。他點一支煙,揉揉眼睛,扭頭看時,那些雪霰又害羞地離遠了。他溫和地凝眸人間,多麼單純、踏實和淡泊的生活!一股深層感動的暗流慢慢地在心底回環,甚至,溢出了雙眼。
這時,一段悠揚的電話鈴打破了寧靜。他拿起話筒,用一貫沉穩的語氣問“您好,那位?”對方稍稍停頓,喊出了他的全名,又加了句“是我。”很久沒人大名大姓的喊他了,平素入耳的,多是莊重的職務稱呼或者親切的後兩個字。“……”他,微一思索,那個生命中刻骨銘心的名字和形象瞬間逼到眼前。忽然的,他有些哽咽,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待的似乎就這一刻。多年來,舊夢的懷想、奮鬥的艱辛和人生的負累,都被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打得粉碎。撥通這個穿越了二十年電話的,是她。他們斷斷續續說了很多遠景近事,彼此清晰聽見對方的聲音的微顫,感受對方的掩抑著的激情,感慨無限。這是一個溫暖的冬夜,戶外白雪皚皚,他在白衣少年的舊夢裏甜甜酣眠。
美麗的少女,經過多年的商界打拚,修煉得優雅,幹練而風情。精心裝扮而雕琢無痕的她,秋霜淡染卻俊朗依舊的他,在靜謐裏對坐,這是一間裝潢考究的茶室,飄渺的樂音,古樸的氣息,熟悉的情懷,氤氳的香銘。他捏著一小盞鐵觀音淺啜,她麵前是一杯香霧繚繞的普洱。那麼多年疏離、厚厚的光陰屏風,在相對微笑的一瞬,層層後退淡化。他們依然沒有提到“愛”字,可是沒有一丁點缺憾。他因了過度知足飄飄無酒而醺,她也用緋紅的雙頰歌頌著命運的青睞眷顧。他們喁喁私語,拋棄了時光的運轉。道別時,她輕聲地說了句“因為到處奔波,那本有你很多字的詩集找不見了。”他心頭一凜,不得不終於承認了歲月的蹉跎不回。
此後他們頻頻約會。他們重溫中學時學校組織郊遊過的河流山川,那些景色在生命裏隻見過一次,卻在彼此的夢裏無數次回放。山勢依舊崢嶸,鬆柏肅然而立,那塊爬過又站過、坐過的磐石忠誠的等候著他們的偎依。山風時而呼嘯,高昂的旋律飄渺著舊時記憶。他們從青春的遙望千辛萬苦的邁到了迫近中年的零距離。河流蜿蜒如昔,隻是有些消瘦,仿佛不堪歲月的欺淩,顯得枯索了許多。水流激石,清脆悅耳,漣漪微漾,活潑潔淨。岸邊水草搖曳,陽光和煦,溫黁縈繞,撩觸、撥動物是人非的印跡。
他們盡量理性地處理孤男寡女的環境,小心翼翼地試探協調利益與情感的關係。他們回避不了的是,這次重逢正是因了她的生意和他的權力,幸好她並不利欲熏心,從不難為他,隻有兩可之間的事才托付,成則淡然不成釋然。他漸漸習以為常。他想,人海茫茫,不是這個,他們如何相認呢?於是心中寬慰起來。他們更加回避不了的是,少年的純情與而今的傾心是怎樣強烈地魅惑?即使他們能將欲念檻虎於柙,世俗的觀念和人性的狹隘,會寬厚地容納嗎?社會道德和自己的良知能開恩許可嗎?他們在歡樂的相聚中陷入痛苦的思索。
她的丈夫,一個精明現實的商人,對妻子的所作所為從來不聞不問。妻子因為這份信任從容紅塵,衣香鬢影每每巧妙地閃過覬覦的指尖,這個清純的妖精從不曾迷失於金風玉露。但丈夫自己的風花雪月卻又五光十色。
而他的妻子,他們按部就班的婚姻,循規蹈矩但風平浪靜。他從不質疑妻子的堅貞。做為回報,他常常能夠懸崖勒馬。
突如其來的一件意外打破了艱難的膠著。
他深信不疑的妻子在後院點了一把火。他的妻子真實而直白,在無任何端倪的情況下,有天夜裏,與臨市的來訪客人共進晚餐後回到家。妻子靜靜地端坐在沙上,目無表情地盯著他換鞋,更衣,洗漱。然後問了句“你,酒喝得多嗎?”他一愣,品出了妻子話裏的分量。他一聲不響地坐在妻子對麵,神色凝重地聆聽著女人的告白。“我,我對不起你,我們離婚吧!這段時間你很忙,我沒來得及告訴你。很久了,我有別人了。”在他的詫異間,妻子懺悔一樣述說不停,“你知道,我們局長喪偶多年,他一直很照顧我,而我也一直覺得他對我的好,隻是長輩對晚輩、上級對下級的關心。但最近,我終於明白了,他其實是愛我的,而我也愛他。他寬厚而熱情,夫性的博大和男性的專注都感動了我。我······”他晃了晃自己的腦袋,確定不是酒或夢導致的幻覺。他扶起,幾乎是抱起縮成一團的哭泣的女人,把她擁進臥室,孩子熟睡的臉和均勻的鼾息,是這夜殘存的最後的寧靜。他回到另一間臥室,那天夜裏,似乎睡過,似乎徹夜未眠,他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