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所唱浮詞不堪入耳,見柳七瞧著窗外似乎無動於衷,遂挨過身子拋著媚眼貼著柳七斟酒,臉龐幾乎貼著柳七的嘴,柳七隻嗅到一股膩脂香,聽她道:“美官人,小婉與老船兒需往岸上,哥哥何不在奴船上歇宿?”
柳七笑問:“彼光國坊有幾個能歌者?”
婉娘偏頭靠著柳七輕擁著他:“有十四個一流名手,都是從各教坊調教出的尖子,善歌者叫梅娘……”
“這河上可有名手?”
“離此一裏路有艘光國坊的大船,十四名角每日來四位當值。”
柳七推開她:“去喚老船夫將船劃到彼處。”
婉娘便知沒戲,曉他嫌自己不入品流,遂往柳七懷裏一摸:“哥哥不疼奴奴?”
柳七將她手拽出:“今日沒得閑,且去。”
竹烏棚駛往光國坊,小婉鑽進收拾桌麵,柳七問:“些許多銀子?”婉娘笑應:“少收美官人些,二兩罷。”柳七給她三兩,婉娘扶他走到船頭已望見光國坊的樓船,小婉招呼船上放下梯子,扶著柳七上了光國坊的船,兩個娘兒熱情地搖手和柳七告別。
柳七落座,先付了二兩銀子,一名樂工送上官妓(藝妓)名譜,柳七心中一數,竟有二十多名:“今日誰當值?”答曰:“梅娘、江娘、海娘、十二娘。”柳七聽有梅娘:“就是梅娘罷。”樂工跑回樓上,片晌,一清瘦樂官走出來:“公子怎生稱呼?”
柳七有點醉意,見他不甚熱情,亦懶懶道:“我姓柳,大人怎生稱呼?”
“本官姓劉,梅娘正會著趙公子,沒空,柳公子可點旁人。”
“先沏杯茶罷,歇歇腳兒。”
船上絲竹啁哳,甲板上幾處官妓各有數名公子相陪,忽聞一聲鼓音,柳七暗自驚歎,問身旁丫頭:“妹子來幾年啦?這光國坊的貨色真不少啊,竟有人曉得羯鼓。”
丫頭揚眉自豪而應:“小婢來了三年。”
閑聊間,一樂工捧了客單讓柳七簽名,柳七寫了“江南柳七”四字。
樂工將本一合,走兩步,回頭一顧,匆匆上了二樓,來到一間小格屋,輕扣花格木門,一個聲音問:“誰呀?”
“小人孫九,方才那位江南口音的客人簽名時提了‘江南柳七’四字,不知是哪個柳七,特來向大人稟報。”
“進來。”
孫九推門而入,劉樂官盤腿握書坐於床上,孫九將名冊托與他,他置書接來看看,下床踱到窗前推窗朝下望,見柳七飲茶踱步,一舉一動甚有威儀,劉樂官微微頷首。
柳七憑欄望江,劉樂官趨步而來,向柳七一拱高笑:“柳相公莫非是‘一個武夷山,一個柳詞人者?’愚兄船上來了位貴客呀!”
劉樂官引柳七來到後甲板雅處落座,呼人擺上香茶,喚江娘在甲板上舞了一段《柘枝舞》,柳七不由讚道:“嗬!不想此舟中竟有柘枝妓,這可是西域健舞,唐人薛能有句詩‘意氣成功日,春風起絮天。樓台新邸第,歌舞小嬋娟……”劉樂官搖首續吟:“‘急破摧搖曳,羅衫半脫肩’”此詩吟的正是柘枝舞妓,二人彼此一望哈哈大笑。遂談起絲管音律,雙方俱是行家,一語投機甚覺快意。柳七又聞羯鼓通通,讚道:“誰個在擊羯鼓?唐玄宗稱其為八音領袖,聞之使人增氣,真可解我醉也。”劉樂官一笑:“是海娘,其人敲破三箱羯鼓方有此功力,後年汴京羯鼓魁非她莫屬。”
劉樂官為何前倨後恭呢?原來柳詞在當時最為流行,他欲借柳七之詞將自己的曲譜讓人傳唱,故而待柳七頓如兄弟。二更,言語移時彼此愜意,他掏出樂譜托與柳七:“愚兄有支譜子,乃十年來譜之最佳者,久久不舍得付與旁人,煩請賢弟妙手填個詞如何?”柳七接來,卻是《八聲甘州》,此詞原本高亢,確有些難填。柳七將手一張,呼道:“琵琶。”丫頭旋風般取來琵琶,柳七置譜於案,足蹬木幾彈起來。
填詞需解譜調,調悲者不可填入歡快之詞,調壯者不能填靡靡之章,柳七正彈著,一紅衣佳麗聞訊踱來細聽,見其指法高明,不由讚歎:“真正是個知音!”柳七彈畢,讚道:“婉兮美兮壯兮,真是個好譜啊!”他心中激動,仰天徘徊良久,所謂好馬需配好鞍,今朝得此妙譜正是騁才之時。”
柳七喚人取筆墨,劉樂官阻攔:“賢弟歸去思索,三日後愚兄當登門拜討。”柳七知他擔心自己頃刻間寫不好:“小弟並非現作,亦有一首昔日之詞,意境甚和譜調,鬥膽便欲填了。”彼時滿船皆知柳七來了,一個個停喉住鼓,一群公子伴著彩衣麗人圍來觀看柳七,見他正揮毫作了首——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脆減,冉冉物華休。
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劉樂官取過,高聲朗誦,大笑三聲,讚道:“千載壓卷之詞也!‘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真不減唐人高處……”
紅衣人亦取了詞,柳七望其聲勢,知是藝妓行首(妓首),此人正是當值梅娘,聽她驚讚:“妙哉!真正是個才子!”柳七挑幾聲琵琶弦,遞與她道:“久聞梅娘善歌,何不歌來此曲,小生為姐姐壓弦。”梅娘眉開眼笑:“抬煞奴也!”她亦甚曉音律,接過琵琶彈練一番。
劉樂官立即指揮樂工眾姬布置開來,江娘舞軟舞,海娘擊羯鼓,五娘扶簫,十二娘吹篳篥,柳七彈琵琶,劉樂官壓笛,梅娘歌唱,一名樂工鼓瑟,八名好手將《八聲甘州》衍成三疊。彼時月華如練,長風似水,一竄咚咚羯鼓臨空傳遠,驚醒高樓醉客;一句婉轉麗喉聲遏雲霄,衝得星辰墜落。一行人在甲板上歌舞不已,眾人在一旁拍手喝彩,將秦淮河上各路舟舫都引來圍住光國坊尾側,燈光繁麗,一派盛勢空前。三更,八人練熟此曲,皆覺盡興,暢飲一番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