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一領春衫踏歌來 夕陽滿樓紅袖招(1 / 3)

來到常山縣城,某個清晨,店主人忽入門來問:“柳公子可曾於三日前投宿趙家莊?彼莊中有人來尋公子。”三人如入五裏霧中,隨店家來到店外,見趙三風塵仆仆倚在馬邊,衣衫零亂,麵容憔悴,三人大吃一驚。趙三一見柳七,先是號啕大哭,接著撲通跪下。

原來柳七於趙莊一歌業已三日,其哀音猶然繞村不絕,仿佛有人當空悲歌,求之則不得,去之則聞其聲。一村老少困於悲愁,竟然廢誤田間耕作。眾人商議:“解鈴還須係鈴人,”遂遣了趙三星夜追趕柳七回去再歌一曲。

飛雲聞罷,不由長聲道:“吾嚐聞善歌者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每以為誇誕,今日於三變處得其實矣。”柳七不知所措,扶起趙三一口應允,二友人徑往金陵,自己獨回趙莊。

柳七與趙三兼程趕回,言與眾人雲:“小生於梧桐樹下種憂,亦需往梧桐樹下解憂。”眾人擁柳七俱往那日樹下。他深知其中道理,要解眾人之憂,還需歌來忘憂之曲。悲喜之情焉能妄生,譬如那日望見縞素之婦,見悲景生悲情,皆因自己之心先於眾人而悲,方能感人至誠。今日立此,眾人皆是戚色,同情之心已多,那裏有絲毫喜色?若無喜心悅情,縱將忘憂之曲歌之千闋萬闋,亦如水萍無根,有何用處?柳七一愁莫展,長歎一聲:“懷中之琴乃我家寶物,輕易不彈,今日攜來欲借此琴之力以解眾人之憂,奈何我見眾人之憂亦憂。我與此琴已溶為一體,心懷悲戚,發於琴必有不悅之聲,縱口唱歡樂,亦徒增汝等悲耳。”遂不顧眾人立身遙望而長歎息。

柳七忽見不遠處有一叟默默耕耘,揮鋤哼著野曲,似有自得之色,遂問:“彼耕叟何人?為何麵無戚色?”“眾人皆悲,彼人獨樂,彼乃莊中愚叟。”

柳七忽有靈機,排開眾人翻然而下,於道邊折一枝荊棘踱到老叟身邊,躬身雙手托荊請教:“小生柳七敢問長者,眾人皆悲而長者獨樂,敢請長者訓斥其故。”

老叟方覺人來,扶鋤而立:“吾悅乎?”

柳七恭恭敬敬答曰:“長者甚樂。”

“吾樂乎?吾何嚐覺吾樂?眾人醒醒,吾獨昏昏,眾人情現於外而神散於中,易為外物感耳。吾人精神內斂,故而眾人感子之憂而憂,吾人不知寒暑與晝夜,子又如何能使我憂使我樂耶?且去一邊,莫誤了吾種豆。”言罷揮鋤不顧。

柳七飆然有悟,樂從心生,朝老叟三拜,返回丘頂長嘯一聲:“取水來。”趙三取一缶水,柳七沐手罷,隻覺心胸清靜,中懷亦無喜亦無憂,空靈靈一團爽朗,如長風流雲,揮指而彈《擊壤》之歌,歌雲——

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

柳七一疊三唱,一疊清過一疊,一疊遠過一疊。歌聲起處,眾人心中塊壘已然冰釋,歌聲才落,皆熙熙而樂,渾然忘卻數日之憂。

柳七砰然停琴,望老叟依然無動於衷揮鋤不綴,不由撫琴自語:“我與眾人皆愚,此叟獨智。”

一入金陵,柳七與二友人相會,言來此段行跡,二友人皆唏噓驚讚,黃生仰天而歎:“吾終日求道,竟失之交臂,彼野叟悲喜不入於心,實乃世外高人。”

三人於金陵暫別,黃飛雲鑽入山中尋訪道觀隱士,張子河拜過孔廟,寫名紙投刺金陵名流,柳七則檢點笙歌,尋訪綺羅,遊戲於琪花瑤草間。金陵最負盛名的教坊是位於南風裏段秦淮河北畔的光國坊,兩名門衛一個骨瘦如柴,一個腸肥腦滿,見東邊來了位衣衫平常的客人,抬腳就進院,知是位不懂規矩的生客,瘦者單手一攔:“公子且付二兩銀子。”柳七一愣:“我走教坊無數,未聞有此規矩。”說著往懷裏掏銀子,胖者一臉鄙夷,腆著肚子伸手接錢,陽腔怪調道:“鄉巴佬莫走錯了門。”柳七不快,甩袖轉身往東而去。

這裏的動靜全被河上兩隻竹烏棚望見,一東一西劃來,西邊的船見柳七塊步東去,便放棄追趕,東邊的烏棚迎上,停舟待柳七走近,親切地招呼:“大官人,聽曲子嗎?”柳七扭頭見船夫身旁立著位二十芳齡的姑娘,見其脂粉厚些心裏不喜,遙遙手邁開步子,烏棚緊跟其後,姑娘近乎哀求:“大官人,聽支曲子罷,十個銅錢一曲。”柳七心中一軟,住了足,姑娘又曰:“聽支曲子罷。”柳七點點頭,船夫立即靠岸,姑娘將柳七扶過來,柳七問:“小娘怎生稱呼?”對曰:“婉娘。大官人高姓?”柳七答道:“我姓柳。”

艙內還坐著位姑娘,柳七剛落座,船夫哈腰進來問:“相公飲酒還是品茶?”

“來二斤酒罷。”

船夫趕緊捧出菜譜,僅有六七樣菜,柳七全點了,問另一位姑娘:“小娘怎生稱呼?”婉娘接過話頭:“奴是大婉娘,伊是奴妹小婉,大官人的柳可是《折柳枝》的柳?”

柳七點頭,接過她遞來的點譜本,簡簡單單三十來支曲子,丟於一邊道:“隨便來段評彈罷,怎不去教坊多學些曲子?”

“去教坊每月需五兩銀子,這條河上的姐妹互相交流學些也就夠了。”

小船泊在河心,小婉伺候柳七抹了臉又將冷菜拿去船頭爐火上熱了端來。小婉立著斟酒,柳七邊飲邊聽婉娘歌唱,不想唱的俱是自己作的曲子,暗思王怡山之言果然不錯,遂問:“婉娘唱的可知是誰的曲子?”

婉娘隻道他詼諧自己,笑應道:“奴見柳大官人指節生繭,必是琵琶高手,怎來笑話奴,不知是柳七的曲子麼?”

“小婉怎的不唱,不是還有隻琵琶嗎?”

“她嗓子嫩,伺候不起大官人。”

柳七奪過小婉手中的酒瓶往桌上一跺:“你二人且評彈一段《長恨歌》罷。”小婉笑著跑去取艙角的琵琶抱著,婉娘卻遲遲不動指,柳七納悶:“奈何不唱?”

大婉慚懼:“奴有些生疏。”

柳七一愣:“如何寫入普裏?”

小婉笑著搶答:“官人不知,客人如今都愛聽柳七的曲子,誰還肯聽這《長恨歌》?有些曉音的大爺想聽也往好的教坊去了,從不來這裏,久久不唱生疏了許多,隻能片雲斷錦地唱幾節。”

柳七揮筷笑道:“且唱,且唱。”

日薄西山,小婉不知何時溜了,婉娘漸漸停舌不歌,柳七略帶醉意,偏頭時見她脈脈拋著眼神,遂問:“奈何不唱?”婉娘做出嬌姿鳥音:“官人真美。”柳七淡淡然,婉娘這才凝視柳七低聲唱曰:“妹妹忒多情,哥哥莫薄意。船上已黃昏,水流兮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