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打發仆人回鄉報喜,聯鑣向金陵進發。一日黃昏,行至常山地麵,遙見一村落,摧馬投村,村名趙家莊。隻因過客甚稀,並無客棧,有一家較為氣闊,門外一位十六七歲姑娘正在水盆邊洗菜,姑娘見他們打扮,知是過路豪客,揚麵問道:“尋誰耶?”
柳七牽著大白馬躬答:“小生柳七與友人誤過旅舍,敢問莊主人可否留我等歇息一宿?”
姑娘愕然詫異,不由自主唱了幾句歌:“‘一曲陽關——斷腸聲盡——獨自憑欄橈——’可是官人的曲子麼?”
答曰:“正是。”
姑娘驚喜非常,將白菜往盆裏一丟,手在裙布上揩幹,一邊扭身回屋,一邊回首輕笑:“我去說與爹一聲。”
院中一樹梨一樹棗一樹桃,後進一排木屋,主人將張黃二人分到東側,柳七獨居西廂房。主人入院呼道:“水花,端水與客人洗麵。”
夜漏二更,柳七在燈下翻樂譜,隔壁木板滲出一個聲音:“姐姐卻在繡甚?”一個聲音答曰:“一邊去,莫擾功夫。”一個聲音放笑:“姐姐繡這兩個鷓鴣作甚?”一個聲音急曰:“還了我,還了我。”接著一團嬉鬧,一人大笑著逃出隔壁:“姐姐這兩個鷓鴣是繡給白馬客人罷?”一人攆出去斥責:“休叨擾客人憩臥……”片晌,合了門,院子裏安靜下來。
夜色深沉,柳七踱入院中散步,見水花在燈光下低頭繡著圈箍,一輪月光躺在牆壁上。柳七回屋坐在床頭,他本是多情之人,正處多情之季,便多情取出一根長簫,吐出一水柔音飄入月色中棗花裏。一曲《梅花》才罷,情猶未已,取箋寫了一行小詞——
漁歌子(水花)
短燭身影小木屋,水花十五十六初。
窗前倚,繡鷓鴣,月下有人把蕭扶。
翌日,別過主人,一些男女早已風聞消息,此僻靜處來了位大詞人大歌者,可想見其轟動效應。村民皆欲睹其風采,有的負柴駐足,有的停了針線,有的攀著竹籬,三三兩兩指點柳七低語。一位小漢名叫趙三,扶鋤立於村頭田裏,見他們經過時往空中一縱,搖手笑呼:“白馬郎!”柳七笑著揮手作答。趙三見柳七如此可親,興奮起來,竟扛鋤躍上小道跟著柳七馬匹:“柳公子可肯為我們唱支曲子?”趙三純樸之情躍然泛於臉上,柳七不忍拒之,嗬嗬一樂:“也罷,且謝主人一宿之德。”跳下馬,見道旁有一小丘,丘頂一棵梧桐巨木,遂大踏步立於梧桐下。趙三揮手喊:“柳公子唱歌羅!快來哎!快來哎!”村民立即眾星拱月般將柳七圍在當心,柳七見一縞素婦人立於一旁,遂問:“喪親耶?”趙三代答:“方喪其夫。”柳七憫然曰:“孔子入喪者之家未嚐飽食,端居終日而無喜色,我當效之,悲歌一曲以寄我哀,一助汝悲,可乎?”
婦人才點頭處,柳七忽然變容。他精於音律,有今日之功,實乃三生石上磨成,每歌一闋,自己先入情中,情動於衷懷而發於聲色方能感人。柳七望此喪夫者,哀已發於內心,一聲未出而目有潤色,他的身心已與其技藝融為一體,使得周圍人未聞其音,先睹其情已生三分悲心。“啪”一挑琵琶弦,柳七至誠出處,不由先自泫然淚下,慨然悲然而歌,卻是一支悼亡古曲曰《薤露》,歌曰——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大凡事物,當此情發此聲即此景方能感人肺腑,此曲雖僅數字,柳七一疊三唱,一疊(一遍)高於一疊,一疊哀於一疊。人生於世,真似草露易晞,露晞猶可重落,人死則一去不複返矣。不說此婦人如何哀惻,柳七已淚濕白衫幾不成聲。一時白雲震動林木悲鳴,眾人喑嗚唏噓似喪親人,柳七抹淚默然跨馬而去。
行出五裏地,轉過一處林彎,水花一身淡藍新衣,在風中飄搖著立於路旁高丘上,見柳七走近,她奔下高丘立在道邊候著,三人提韁踱馬上前。她忐忑迎來,遲疑片刻,赧著臉寄過一隻荷包,默不作聲望著柳七,柳七知道荷包中物,心頭一熱,趕緊下馬接過,見她眼中微紅,知是為繡鷓鴣熬了夜,他回身從包袱中取出詞箋,上題昨夜之詩,托與她道:“小姑歸矣。”水花從柳七掌心拾起彩箋,柳七轉身上馬一鞭放足遠去。行過一程,回首見她仍立在高丘上朝陽裏,飛雲哈哈大笑:“造孽!造孽!三變合是個灑紅豆粒的農夫,種豆蔻稞的花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