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曲盡是柳詞,甚有動聽處,張子河笑對柳七曰:“當年唐才子王之渙、高適、王昌齡三人有忘形爾汝之交,皆有詩名,嚐共詣旗亭飲酒,有梨園名部相繼而至,昌齡等曰:‘我輩善詩名,未定高低,今日可觀諸伶謳詩,以多者為優。’一姬唱王昌齡二絕句,一唱高適一絕句。須臾,一佳姬唱曰:‘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此王之渙之詩,佳姬複唱二絕,皆王之渙詩。往後,則推王之渙之詩為優。今日簾內所謳皆是三變之曲,倘使彼三人重來,當有愧於爾矣。”柳七笑曰:“此不過酒家抬舉客人,欲多尋些酒錢耳。”
門外轉入一人,乍見三人,連忙招呼:“不意我崇安三傑在此。”來人是柳七同邑秀才王怡山,彼此行禮,王怡山聽了片刻,見小萍唱的俱是柳詞,笑曰:“賢弟之名已滿行人之耳,愚兄前番往金陵遠足,每過教坊青樓,那些藝妓聞我是崇安人,皆向我詢問賢弟短長,柳賢弟何不往金陵一遊?當街過處,必可使花草留意。”
子河笑道:“欲考了鄉舉與三變一同前往。”
王怡山朝簾內凝視一晌,讚曰:“小萍佳矣,不想老蚌竟生此麗珠。”簾後一爐香煙繚繞,一位貧家女身著月白青衣,雖看不清切,更顯綽約多姿。柳七低聲亦讚:“貧家淨掃地,貧女淨梳頭,景色雖不豔麗,氣度自有風雅。”
三人聽了一段,正欲離去,卻聞“砰”一聲,簾內小萍挑絕了根琵琶弦,柳七扭頭一望,見那女兒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朝自己脈脈一瞥,柳七也心中一動,從她那含情的眼中流出的神光淌入心田。
古時科考,先需通過縣中鄉試得了秀才方能參加府試,取得舉子身份才有被推薦做官和進京考進士的資格。公元1004年,柳七首次參加崇安縣春闈順利通過,秋闈在福州府舉行。
柳七與二友人結伴而行,已望見福州城門,遂於城郊賃屋歇腳備考。住過半月,明日即將入城趕場,張黃二人早早臥了,柳七放卷熄燈,披衣踱出旅店,不知不覺踱到村外。初秋朗月清照,野林漠漠,一條小溪在月色裏泠泠作響,柳七信步踱了一圈欲轉身歸宿,忽聞溪邊有吟哦之聲——
光淌落梅起來輕,
湘娥臨鑒洞庭顰。
似乎有位野女若吟其句,苦思不出下句而在溪畔徘徊。柳七佇身轉眼一望,卻又無人,溪水熠熠流光,一片空曠,柳七轉身欲去,吟哦之聲又起,柳七又顧望無人,如是者三。他心知其異,遽往溪邊尋查,一陣颯風撲麵而來,茫茫蕩蕩開闊,唯有一月下石橋。
次日趕考,秀才落座,個個支頤冥思,張子河手不停頓揮灑,黃飛雲卻不檢卷,抱著葫蘆大飲,旁人已寫半卷,他方腳踩幾凳,站著身子落筆應卷,很有些李白鬥酒詩百篇的風度。考卷需用正楷,他竟一筆行書任意瀟灑。堂上主考官乃朝廷遣來的翰林呂蔚,身邊兩位福州府督學,三人督著考坊內百十名秀才,呂蔚見飛雲一副睥睨萬物的豪闊之姿,不禁心生喜愛,指點飛雲低問:“彼傲飲者何名?”
“崇安三傑之一,號稱黃八鬥者。”
呂蔚微微頷首:“其字甚佳,崇安三傑稍有耳聞,另二人可在場內?”
身旁人指道:“‘天’字第七號坊正襟危坐者乃棋癡張子河,‘地’字九號坊側坐微哂者乃琴奇柳三變。”呂蔚一驚:“得非‘一個武夷山,一個柳詞人’者?”對曰:“然。”
第三日考詩賦,柳七一開卷,詩題是“瀟湘風動”。他大吃一驚,想起數日前於溪邊所聞鬼謠,自言自語:“鬼亦助我乎?”不假思索以鬼吟十四字為首聯落筆——
瀟湘風動
光淌落梅起來輕,湘娥臨鑒洞庭顰。
萬千顰是湘君怨,一寸半寸數不清。
野鬼歌月風吟雪,千年唯他帝子聽。
瑤琴挑冷欹墜淚,深夜斑竹一兩聲。
呂蔚下坊踱一圈,繞到柳七身邊看看,回到堂上拽過紙筆記下柳七七律,交與另二位督學觀賞,三人微笑耳語指點柳七。
一放榜,張子河得十七名,黃飛雲得十三名,柳七中了第三名舉人。故例,榜生須執弟子禮拜訪主考,三人挑日子備禮拜訪呂翰林,遞了名紙(名片),呂蔚朝服出迎,捉臂而入。款語片刻,呂蔚敲指於桌曰:“黃舉人若赴京趕考進士切莫以行書答卷,京師主文官非我呂某。”飛雲慨然起身答謝:“弟子謹記恩師教誨。”接著呂蔚激賞柳七之詩,擊節吟詠再三,乜斜柳七笑問:“賢傑這句‘光淌落梅起來輕,湘娥臨鑒洞庭顰’,讀之如含清水,直如鬼吟不似人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