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行淚水化做怪獸,三十年都不曾停止對她的追逐。她後來想過的,她其實是喜歡他抱住她的那種感覺的。她按他的示意,向他撩起裙子的時候,她的震驚裏是有著快樂的,還挾帶著幾絲沾帶甜蜜的刺激。她那年隻有十三歲,她就有了嫉妒。她為了她十三歲的嫉妒,利用了那個時代。

他穿過長廊,看到自己的身影讓回廊深處不同方向折出的微光拉長,倒映在前方玻璃門上。那門皇家氣派般高闊沉重,每日清晨都讓人擦得光可鑒人。他的身影映上去,菜綠,修長,恍若幽靈。他握住包銅的長把手,目光斜向遠處的大草坪。遠方樹叢後燈火闌珊之處,是活色生香的斯坦福購物中心。

秋夜將臨未臨之際,草坪呈沼澤之色。要抵達那光明,先要穿越這黑色沼澤。他推門而出,立刻覺到了風,趕緊將衣領豎起,再望向那將要穿越的沼澤。

他看到了兩滴淚。左邊的那滴先奪眶而出,順著泛滿月色清光的一張少女之臉且行且停,最終彙合了右邊那滴,決堤而去,漫過歲月在江心壘出的沙堆,模糊了他的雙眼。

他在台階上坐下,別過頭去。

胡佛塔頂燈還未啟明,在將暗未暗的黛藍天色裏,被天際微光勾出的輪廓剪影般分明。台階上方的大門洞開,在路燈未上的時刻,幽深黑暗。

他剛從那裏麵走出來。這個下午,他聽了二戰史實研究會主辦的日本老兵悔罪講演。計劃同時講演的另一日本老兵,因對戰時具體行為的承攬,有犯下違反人道罪之嫌,不符合美國入境規定,簽證被拒。這日講演的老兵,當年剛被征召,還未起程二戰就結束了,其演講重點落在良心自責上。老兵說他不能將責任全部推給軍部,自己作為一個盲從的走卒,當年很相信戰爭宣傳,年齡一到,就主動報名要求上戰場。“我雖然沒有上過戰場,但如佛家所雲,心動就是身動,我跟那場殘酷的戰爭是有孽緣的!”——老兵最後哭了起來,令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

他悄然而退,穿過走廊出去吸煙。多年來,這哭訴聲常在夢中將他驚醒。那聲音從清稚、尖厲,漸變深沉、遲鈍,如今已接近這老人嘶啞的悲絕。這哭聲不是他的夢魘,是安慰。他以它證明自己存活的價值。他想,這個老人今天解脫了,在他公開表白的時候。而自己的機會不曾到來,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這個想法讓他摁滅了煙火。

他帶著煙氣轉回資料館。他總是埋在東亞資料館的故紙堆裏鉤沉世事。這恒溫的闊大廳堂裏,常隻有他一個人在桌架間穿行、抄錄、疾寫,一如在這樣一個深秋的下午所為。條狀的窄窗間隔很密,看累了,他就呆望外麵被窗格割裂的北加州光亮的天色。你找什麼?我可以幫你什麼?溫和的女館員有時會過來問。他搖頭。他英文水準有限,能讀,能聽很多,但講不出他想要說的很多意思,所以他多半時候沉默。如今這裏的人們都已習慣了他那伏案而書的修長背影。他們也都知道了,他是來做“文革”研究的。

王旭東?他在美國大使館接受麵談時,一身彩色花綢裙、燙著短短鬈發的美國女領事,叫著他的名字讀看他的資料,然後用中文說,我讀過你的書。他無話,女領事抬了抬眼,有點驚訝,又說:你寫得跟人不同。他笑笑,沒有按美國人的習慣回謝,也沒問她以為有何不同,看上去有點矜持。女人在紙上嘩嘩地寫著,也不看他,聲音飄過來:你關注每一個人在那場運動中的位置,你很會掏他們的內心,試圖拚成一個畫麵:這是每一個人的“文革”,對不對?他淺笑,說,你講的是我沒想到的。他客氣了,很客氣,其實心裏得意,他期望女領事會說得更多。

你到美國去,有什麼新的設想?她擱下筆,問。這是個聰明的女人,他想。他看著她的眼睛說,這些年,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采訪那些如今年紀在四十五到五十五歲間的漂亮女人。我相信這樣的女人在動蕩的亂世,一定比常人遭遇更多的故事。女領事的筆停下來,直看著他。他以為會被拒簽了。她才說,你能告訴我why?這句夾了一個英文單詞why,非常合宜。他說,我覺得你不用我解釋。在動亂的時代,一些從來沒有機會接近權力的人會奪取權力,權力的副產品是奪取他們以前從來沒有機會接近的漂亮女人。在那樣的亂世,美人的命運最能反映這一時代的真實。嗯?她很輕地哼了一聲,示意他說下去。動亂時代,強盜、心思險惡的人往往得道,他們最終的目標,無非是權力和美人。是,政治和性無處不在,無時不有,但時代險惡之際,人性有更多的表演機會……女人鏡片後的雙眼瞪直了,幾乎迸出火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噢,美國那裏去了很多合你采訪要求的中國女人,連林立果的選妃也去了。希望你在那裏會有更多更新的發現。她嘩嘩地簽發了他的簽證,最後說:祝你好運,期待你的新書!

他有新發現了嗎?他在美國遇到了那些當年的美人,可她們比在中國的同齡人更不易接近。她們中有人禮貌地說過,所有的噩夢都甩到太平洋裏了,失憶了,她們享受這般失憶。作為“文革”研究者,他懂得那後麵的千言萬語。這些曾經的美人們,在新大陸重新做人。在加州明亮的陽光下,她們房前青草如茵,籬牆邊各色玫瑰盛開。她們穿牛仔褲,開休閑車,養兒育女,遛狗逗貓;她們講英語,念學位,大多工作,少數相夫教子,按各自的願望活在另一世人生裏。她們在這個社會裏移植後重新開花結果,在將老未老之際,一樣美若天仙。他不敢也不忍去打擾她們的美夢。是的,每個美人兒都有曆史,何況在那個時代頂雪開花的美人兒。他作為曆史的挖掘者,麵對這樣的舊美人新江山,主動關掉了他的掘土機。

他退到故紙堆中,回到出發點。在史坦福、在伯克萊加大,他看到那些完整的“文革”第一手資料,如麵對美人一樣激動而沉醉。在那些史料中,甚至有廣西各地造反派油印的傳單。隔著四十年的歲月,那些印在赤橙黃綠的粗糙紙張上的宣傳單已經發脆。他翻閱時習慣戴上橡膠指頭套,慢慢將紙頁拈起。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廣西融安縣枝柳鐵路建設指揮部的宣傳單。他屏住呼吸,脫下指套,觸摸了那印在深桃紅草糞紙上的文件。他的指頭觸到了紙裏粗糙的茅草結,讓他想起在融江的江心洲上被茅草劃傷的條條血痕。他立刻關上了書頁。

這些年來,他走過那麼多地方,就是沒再去廣西。在中國東遊西走多年後,他將足跡所到之處用各色填滿,廣西成了一片蒼白的破桑葉,突兀地躺在地圖的左下角。他眯起眼,辨認那白桑葉後的百孔千瘡。那裏有過血流成河的慘烈武鬥;那裏發生過人吃人的人寰慘劇。而他在“文革”期間,竟是到過那裏的——這成為他的秘密,他家庭的秘密。連他的妻子蓮,那個賢惠溫柔的東北媳婦兒,都不知曉。

他短暫而青嫩的少年時光讓融江上決堤的洪水衝成七零八落的尖利碎片,再也無法整合。它們散落在他一路的行程裏,冷不防就割痛他,卻讓他不敢叫出聲來。

那隻是一個夏天,很短的夏天,可是那個夏天變成了一把刀,插到他的喉管深處,讓他不敢對它發出聲響。

你要將它拔出來的——父親離世前,母親離世前,都說了這樣的話。母親更說,我看見了,你從那個夏天起,再沒有真正地笑過,真是可憐的孩子。你不到二十歲,眉心就有了這個“川”形。如果要贖罪,你已經贖過了。那不是你的錯,是時代的錯。母親為他開脫。

時代?那個時代是個多麼巨大的黑洞,它吃得下所有的黑暗和血淚,他想。我們不能都推給時代,他說。母親流出了淚,說,那就算是你父親的錯吧。他再不說話,輕撫著母親的手,在即將離世的母親麵前,他不願這樣談論已經過世的父親。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他常幻想,他可以忘掉那夏天。

那年他十六歲。在鐵道兵某部當師政委的父親,隨鐵道大軍進駐位於廣西融安縣融江邊上的國防三線重點工程枝柳線廣西段指揮總部,他從大連到廣西看望父親,打算在那兒過暑假。

父親是抗戰時入伍的老革命,參加過淮海戰役。在朝鮮戰場上遇到他母親時,已經在山東萊州老家跟發妻有了一兒一女。響應號召上前線的母親,那時還是醫學院一年級學生。這個身材修長,眉目姣好的青島姑娘,在炮火紛飛的戰場跟山東老鄉首長擦出火花。當部隊撤過鴨綠江時,醫大女生已未婚先孕;首長一踏上祖國大地,第一件事就是去信老家休妻。隨即母親生下了大哥衛東。也許受生活作風問題的影響,父親沒有如別人那樣直接晉升,卻平調到最艱苦的鐵道兵部隊。父親愣是不屈服,跟隨施工部隊轉戰南北,打出幾場工程攻堅戰,直升到師政委位置。所付代價是生活顛沛流離,家庭不能團聚。

母親生下大哥衛東後,轉學到大連念完醫學院,留在大連一所軍區醫院工作,一直做到院長,直到離休。她選擇不隨軍,給人們的說法是對孩子的教育比較好。母親很少到鐵道兵前線陣地去,每年隻有父親回大連作短暫探親。後來陸續有了姐姐愛東,二哥向東,再到他,旭東,便是這對朝鮮戰爭夫妻最小的孩子。“文革”開始後,父親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到了寒暑假,他和哥哥們就結伴到父親轉戰的鐵道建設一線探親。姐姐愛東嫌那裏生活條件苦,跟母親一樣不願出遠門。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大哥衛東已到哈爾濱軍工學院當工農兵學員;愛東在沈陽軍區文工團拉小提琴,二哥向東則剛入伍,在福建當海軍。

他的夢裏,常常出現這樣的鏡頭:火車被隧道鯨食著,一吸、一吐,光明是短暫的,黑暗是漫長的。他在硬臥上昏睡,也不知走了多少時日,在鯨魚最後一次嘔吐後,他看到赭紅的山地。南疆的土竟是紅的,這記憶怪異又深刻。他從柳州火車站下車,由軍用吉普接走,一路沿著融江向北開去。山間道上,到處是衣衫式樣繁複的少數民族。他跟著警衛班的小張學著辨認壯、苗、侗、瑤、仫佬、毛南各族。在北方大雪紛飛的季節裏,他吃驚地麵對那裏遍野的蒼綠,還有女人光著的腳丫。

他之所以選擇再去一次融安,是之前在那裏度過的一個春節留給他太深印象。那年春節,廣州軍區丁司令到枝柳線建設工地慰問勞軍。作為師政委的兒子,他也沒見過那樣的排場和陣式:一色的軍用吉普,綿延數十輛,將這個少數民族地區的小縣城碾得塵土飛揚。漫山遍野受閱的軍人陣仗,山呼海嘯的口號聲、軍號聲、鑼鼓聲,盛裝的各少數民族載歌載舞的隊伍。用毛竹從縣城外十多公裏搭起的一個個披紅戴綠的凱旋門下,鞭炮聲不絕於耳。慶功宴擺在縣委大院裏,從大禮堂一直擺到院子裏。融安聞名的特產金橘在餐桌中央堆成小金山。酒席上,軍人們勾肩搭背,狂吃海喝。丁司令在他父親等的陪伴下,一桌桌敬酒過來。丁司令慰勞戰士們的是真正的茅台;他也是第一次喝到真正的茅台。酒席上,有人狂笑,有人悲號,看在他這個少年眼裏,怪異又滑稽。他像魚一樣遊在亢奮的人海裏,不舍得停下。直吃到實在憋不住,才離席去找廁所。

從臨時搭建的廁所裏捂著鼻子跑出來,天色有些暗下來,他循著哄鬧聲尋去,卻轉錯方向,闖到在縣委後院臨時搭蓋的廚灶間。在那裏,他第一次見到小梅。

十四歲的李小梅長著一張圓圓的臉,兩隻圓大的眼睛特別突出。她穿著桃紅的燈芯絨套衫,上麵還圈著淺黃花邊,有一點短小:手臂上戴著兩個深藍的小袖套,紮著兩隻翹翹的羊角辮,半舊的咖啡色褲子有點短了,腳上是一雙半舊的黑燈芯絨布鞋。她從廚灶間門口伸出頭去,向院內偷偷張望,表情好奇而又小心翼翼。你是誰!你想幹什麼?他從她身後一吼,想要嚇她。她轉過頭來,瞬間,他感到了自己身體奇妙的變化。這變化來得非常突然,將自己嚇著了,下意識地用手擋向下腹。但這感覺又令他興奮,身子都有點抖。你到底是誰?幹什麼的?他的聲音軟下來,帶上了溫情。後來小梅說,她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清脆正統的普通話,溫存地從一個瘦削文靜的少年口中說出。

我是李紅梅,她退進廚間。隔簾後麵有剁菜的聲音,有人聲在說唱喊笑。燈直射下來。她搓著手。她整個臉盤眉眼跟年畫上常見的漂亮女娃很像,隻是她的皮膚帶一種淺淡的棕色,在燈下泛出淡淡的光亮。他盯牢她看。這裏見到的女孩多半青瘦黑黃,這是個異類。

還李鐵梅呢!他笑起來,他看到她圓潤的臉在燈下一晃,就發出微光,他生出想去捏一把那臉蛋的衝動,但忍住了。心“別別”跳著,問自己怎麼會這樣“流氓”。她說,不是,是紅梅,大家叫我小梅。小梅,你好!他伸出了手,她的手在胸前捏緊了,不敢動。我是王旭東。曉得的,你是王政委的小兒子。她的口音裏有很重的南音,不像本地人的口音,讓他聽得新奇。嗯?他微皺眉頭,發出很重的鼻音。大家都知道的,她說。

他問,你要不要跟我去吃一頓?小梅趕緊後縮,說,不行不行。我不可以的。這時裏間有人在喊小梅!小梅!快來幫擇菜!小梅轉身就撩了簾子進去了。他才將他的手從下腹移開。

在春節期間,他又好幾次專門走過那廚灶間,卻再沒有看到小梅的身影。他向一個在食堂工作的女人問起李紅梅,女人讓他在板凳上坐下,一邊擇菜一邊說,那是縣教育局裏從柳州下放來的老李家的妹崽,好漂亮是哇?他點點頭。女人又說,那老李老婆當年在廣州念大學時,還是校花囁。一家人蠻可憐,老李是脫帽右派,一向很倒黴,到這縣裏來,隻能在教育局刻刻鋼板。那老婆原來在柳州教中學,嫁得這樣的老公,也隻能跟來在縣委食堂賣飯票,人還傲得很。一個好寶貝的獨崽,到三江侗寨裏插隊去了。

三江在哪裏?他問。在融江的上頭啊,那裏偏得很,再出去就是湖南的大山,以前好多土匪的,冤家一打,還吃人囁。窮得很哇,大山難得有平地,一個石窩裏種上三五棵玉米,幾棵菜。說不好,女娃生得這麼好不是好事體,命有得苦呢。你看她娘就曉得,人強命不強,有什麼用?唉,這小女原來一直跟外婆在南寧上學,可憐年前外婆死了,隻得來融安隨娘老子。女人說著搖起頭。他聽得心隱隱作痛,卻不知如何反應,起身悄然離開。

在那亂世,軍醫大院外山搖海嘯。家裏的哥姐去串聯,去造反,人影難尋。母親管不住那幾個大的,就更盯牢他,最亂那幾年,幾乎天天帶在身邊,不讓他隨便出軍醫院門一步。這樣的保護,使得亂世的風雨打到他身上時已幾無痕跡。如今,這真實的世事,突然在南疆的山道上撞到麵前,他不知如何應對、思想。

回到大連,他時常回味那個浩大的軍中盛宴,那清風中的飛塵。因母親管得嚴,他沒有很多朋友,他多半的時候隻能是自我回想,也隻有母親願意傾聽。他告訴母親,那裏的山是青白的峻險,土是紅色的赤貧;融江穿城而過,岸邊很多少數民族的吊腳樓。鳳尾竹低矮茂密,將江水映成碧綠。朱槿花碩大豔麗的花朵,沿著河岸高低錯落地怒放。一些江灣上,翠竹蔽過江麵,江水清澈見底,忽然抬頭,就是萬仞峭壁。山民就憑垂下的青藤攀岸而上,采藥挖寶。這些將母親聽得安靜下來。隻是偶然,非常偶然,那件桃紅燈芯絨衣和淺棕圓潤的小梅的臉會浮在他的夢裏。直到一次,他醒過來時,觸到那下腹的一片濕滑,融安便成了一個鬼魅,讓他強烈地懷想起來。

一九七五年夏天,他再次來到融安縣城的時候,融江下遊融水縣境內的鐵路建設工段發生大塌方,父親帶著指揮部人馬在第一時間奔向事故第一現場。他被警衛員小張接來,在縣委大院深處的小磚樓住下。南方夏季的潮熱令他深感不適,大院裏又碰不到同齡的孩子,就是有一兩個年齡相近的,部隊裏官階森嚴,讓本來就不熟的孩子們也玩不起來。小張按他的要求,將他領到縣委圖書室看書。因父親的交代,他被特許進入不對外開放的內部圖書室,他在那裏翻到了《青春之歌》《迎春花》《苦菜花》,還有一些蘇聯文學作品。他將它們扛回家中。

等待父親歸來的那些天裏,他白天看書,練毛筆字,傍晚就像這個縣城所有的孩子一樣,奔到江邊遊泳。剛開始警衛員小張還一定要陪他遊,後來發現他的水性非常好,就不再堅持,且融江經過縣城一段水不深,他就可以自己出來了。他常順著江水往上遊遊去,那兒有一個小小的瀑布,四周翠竹蔽日,瀑布下方不遠處有個小小的沙洲,上麵有對岸農人種的蘿卜。他有時遊過去拔一個蘿卜,到江水裏洗了啃完,再到樹陰下的草地上躺一會兒,再遊回來。

在一個回遊的傍晚,他在水中看到了河邊小道上推著一輛自行車慢走的小梅。他從水中浮出來,朝她喊叫:李紅梅!小梅!她穿著自製的布褂短裙,紅色的。她循聲望向江麵,立定。他遊向岸邊,看到她驚喜的眼色。

這時,他看清楚了,小梅身上的布褂是無袖的,肩上那截還收裁進去,兩條圓潤的手臂隨意搭在車頭,在夕陽的光影裏放出淺銅色微光。他再遊近些,看到她手臂起落間,腋下翻覆的暗影。她一隻腳搭到腳踏上,裙子縮到膝邊。在北方的城市裏,女孩子夏天穿涼鞋也要套一雙絲襪的,他從不曾這樣直接地近距離看過女孩子的肌體。那奇異的感覺又回到身上,他沉潛下去,隻敢將頭露出來。

小梅放下自行車,沿小道走下來,在水邊一塊礁石旁坐穩,等他遊過去。他在夕陽中看到她的臉瘦長了些,羊角辮剪去了,隻在腦後紮一個小小的馬尾。一對眼睛還是那麼圓亮,一閃一閃,讓人發暈。他很想說,他很想念她,很掛念她,見到她很高興,但他什麼也沒說。隻在水中和下身的感覺周旋,臉上傻笑。

小梅說她暑期在縣罐頭廠打零工,剝四季豆,一天掙六毛錢。比我哥在三江好多了,他一天才掙一毛錢啊。她說,她可以將暑假掙的錢,給哥哥買很多好吃的寄去。他聽得有些難過起來,忽然說,不要怕,我讓我爸爸把他調回來!她睜大了眼問,可能嗎?當然!他說。小梅溫柔地笑起來,說,我隻有這麼一個哥哥。她告訴他,她在此地沒有什麼朋友,語言不大通,當地孩子感興趣的事情跟她也不一樣,母親又管得很嚴,好孤單。她說她很懷念剛去世的外婆和南寧的那些表親、同學,但好難回去了,她歎氣。

她問他關於大連的事,關於大海。她歎一口氣說,我都沒見過大海呢,我外婆說要帶我去北海的,但等到她都走了,我們也沒去成。現在我們是越走離海越遠了!他在水中說,不怕的,將來你有機會呢,到大連找我!她笑起來,說,大連!跟天那麼遠!我好想念城市,在南寧,我們夏天也是天天傍晚到邕江裏遊泳的。他說,你現在也可以遊啊,邕江有融江美嗎?她說,嗯,毛主席在邕江遊過的。隨即擺擺手,說,不一樣了,心情不一樣了,我都忘了城市的生活了。她的眼簾垂下來,好像要哭,讓他心疼。

他們一個水裏,一個岸上地聊著。天色黑下,星星出現在天幕上。就著黑,他在水裏張開四肢,飽脹的感覺不再被壓抑,慢慢地吐出一口口長氣,它們變成水泡,在水麵上旋散。這時他聽到了遠處傳來女人呼喚“小梅!小梅!”的叫聲。啊,是我媽!小梅跳起來跑回岸上的小道,騎上自行車離去。他潛入水中,耳邊仍是那個低沉的女聲,嗡嗡嗡的。他不敢相信那聲音竟發自一個傳說中的漂亮女人的喉間。

他和她這個傍晚起,幾乎天天在江邊相見。他父親從融江回來後,小張就更不管他了。她從罐頭廠下工回來,將自行車放到江邊,就下到岸邊跟他閑聊。他帶給她二十五元錢,讓她給哥哥買罐頭去,那是母親在他離開大連時塞給他的。她死勁推脫,說,絕不可以,她母親知道會很生氣的。他又帶一些禁書給她看,她將它們塞在包裏,偷偷帶來帶去。共同的閱讀,讓他們有了新的話題,他們談那些故事,也談那裏麵的男女感情。話題變得有點曖昧。他也遊得離江裏的人群越來越遠。

後來她聽從他的鼓動,書包裏放了毛巾和自製的布質遊泳衣褲,下工回家的路上,也下水和他一起遊。她的水性更好,兩人一起,遊到上遊的小瀑布前,又轉到江心洲,有時坐一會兒,有時拔個蘿卜來吃。她的泳衣是粉紅花的短褲和套頭衫,那膚色在夏天的河水裏愈發深了,竟顯出了異國情調。她那年剛剛發育,泳衣打濕後,緊貼到身體上,胸前微微凸起,讓泳衣在胸前變出立體的花色。他常常低下頭,不敢直視。

直到一個黃昏,他再沒能忍住,在江水裏抱住她。他十六歲了,他想,又算,她十四。他母親生下大哥衛東時,也不過十八歲啊。他閉上了眼睛。她溫軟的身體倒在他懷中,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吻住了她的雙唇。她勾著他的脖子,浮起來,他看到她深色的長腿,在江水中展開。他的手從水底伸向了那個V形的底點。她在水中扭動起來,他們摟抱成一體。她在他的肩上臂下滑移,鰻魚一般。他們的身體在水的清涼中燒出溫熱,相互糾纏著,向江中心的沙洲漂去,最終擱淺在沙灘邊。

在傍晚的天色裏,他看到了她透濕的遊泳衣下,兩顆花蕾般的果實突起。他的手捏住了它們,她叫出了聲,那聲裏有著一種暢快。這暢快染了他,他的身子貼下去,在她的身體上掙紮,不知要去向何方。他再次吻牢她,突然想,他要將她帶出去的,帶離這蠻荒山地,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她在他的身下扭動起來,似乎要叫。他沒有放開,他讓他的欲望推到絕境,他覺得他的遊泳褲裂開了。他去拉她的手,移向他的堅挺。她的手死抵著,他的堅硬貼到她的大腿,她的身體在他身下急速扭動。他想控製她的移動,就更壓緊下去。他又去抓她的手,沒抓牢,突然,他騰空而出,將自己也震住了,他翻側起身,看到那白色的漿液,抵達她唇上。她翻過身去,趴在沙地上,哭了起來。他去拉她的手,想勸慰她,她用手捂住臉,死活不鬆開。他看到兩滴眼淚,從她的指縫間流出。

河岸上傳來呼叫小梅的聲音。是我媽媽!小梅驚嚇地坐起。她的身上一片汙跡,沾著泥沙,狼藉斑斑。她跳下水,不停地擦洗。天黑下來,他看著她遊過江岸,很安靜的一會兒,然後是母親的嗬斥聲,悶雷一樣從水麵上滾來。他跳入水中,潛到江底裏,旋轉,再旋轉。浮出江麵時,他想到明天就回大連。

第二天中午,他看到父親由縣委許書記陪著走向辦公樓,小梅的母親扯著小梅的手,安靜地跟在後麵。他躲在房裏,低伏在窗邊往外看。他看不清小梅的表情,隻見她短裙下的長腿,步伐淩亂。小梅的母親穿一件白衫,一條黑綢褲,高挑身段,頭發盤起來,露出長長的脖子,臉的輪廓好美。他們走到指揮部辦公室裏,很久才出來。他嚇得一直哆嗦。

父親出來,立刻回家找到他,將門摔上,揪起他的衣領,先是一腳踢到他大腿上,再回身又掃上他的小腿,他當即跌坐到地上。父親大聲吼道:你他媽的跟我老實講,你都幹了什麼好事?

他縮著身子,說,沒有,我們隻是遊泳。父親原本就長的臉拉得更長了,鼻孔裏久未修剪的毛都翹起來,厲聲說,你知道嗎?強奸少女,要坐牢的!弄不好要殺頭,你他媽的死到臨頭還不講實話!他哆嗦著說,我沒有做什麼,我沒有做。還說謊!父親一個巴掌過來,側身一轉,皮帶就抽了出來,在空中劈啪一甩,又一甩,是更響的一聲。父親吼出聲,男子漢敢做敢當!你不要讓老子瞧不起你!真的沒有!他說,抱住了頭。那人家女孩子身上的……反正要去醫院驗的,你到時哭都來不及!父親厲聲又一吼。他哭出了聲,說,不是的,是她主動的!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說了這樣的話,嘴唇哆嗦起來。可是他沒有就此打住,他看到父親變得青黑的臉,又接著說,她說要我幫忙托你將她哥哥調回來,就一直跟我接近。昨天,昨、昨天晚上,她,是她褪我的褲子的……夠了!不要再講了!這麼可憐的人家,你還搞人家的女娃!他媽的,這些年你媽是怎麼管教你們的?你給老子滾!小心老子抽死你!啪!父親用皮帶朝桌上狠抽一記,一腳蹬翻了椅子。

父親讓警衛員小張將他帶走,隨後追到走廊上對小張又說:這小子你一定給我看牢了,不讓他再出這院子一步。

三天後,他被通知立刻回大連。離開融安是在下午,父親將他送到大院門口,他問,爸!小梅……父親盯了他一眼,低聲嚴厲地說,別再提了,好在醫院也證明沒有事,你給我回去,再沒有什麼小梅!他說,爸,我那天說的不是真的,不是小梅……父親打住他,說,這都不重要了。他說,小梅不會有什麼事吧?他們一家好可憐。父親狠盯他一眼,說,你曉得就好。他們也是今天走。到哪裏?到三江去。他的淚水下來了,父親說,這對大家都好。他們自己選的,一家人可以在那裏團聚。但那裏更山了啊!是我跟她講的,讓你幫他們調回城裏的。爸爸,你可以幫他們的!他叫起來。父親鐵青了臉,不出聲。

爸,我說的不是真的。父親立即打斷他,說,我說了,這不重要。你自己注意,不要再闖禍了。聽爸爸一句話,一個男人要有大出息,就要管得住他那個鳥玩意兒!你記牢了,這是曆史的教訓,血的教訓!

沿著融江,在縣城外的岔道上,他們的吉普車往南去柳州。一輛向北的卡車開過,他看到坐在卡車後麵一些簡單家具邊的小梅一家三口。他不敢搖下車窗,隻隔著淚眼望去,看到小梅靠在母親肩上,風將她的頭發吹散,擋住了大半個臉。在會車的瞬間,小梅的臉變成一扇被風吹搖的蒲葵葉,不停地拍上他的眼簾。她沒有看到他,或是不願看他。少年短淺的人生經驗沒有讓他意識到,那麵被風撕裂的蒲葵,也許將是她留在他記憶裏的最後影像。他低下頭,捂著臉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