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第二年春天,改動年齡後直接當兵去了黑龍江。廣西、融安、融江、小梅,都在現實裏淡去。一九七八年枝柳線全線通車,父親轉業回到大連。他也考上大學到了南京,再沒有人提過那段故事。直到父親離世前,老人主動提起,他曾派人打聽過那家人的下落。有說他們“文革”後回柳州了,又有說回南寧了,後來又有人說那漂亮妹崽念完大學去了美國。總的來講,沒有壞的消息。他不知道,是不是父親在安慰他。
他沒有勇氣去找小梅,也沒有勇氣去證明父親的交代。直到那日,在舊金山灣區華語電視台的訪談之後,他接到了電話,那個叫小梅的女孩——如今是女人,找上來了。他隻失口說了一聲廣西,隔著三十二年的光陰,她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後來想過,也許在那個夜晚,他並不是失口,他那黑沉沉的潛意識,被聚光燈突然照著了。
我是小梅,廣西來的。她在電話那頭很輕地說。那聲音是陌生的,但口音是熟悉的。他想他們同時流下了眼淚。
是的,那是每一個人的“文革”。他準備了那麼多年,就為著說一聲道歉。這道歉還有意義嗎?它不過是形式。但形式也很重要。不然他不能完成那個儀式,越過那道坎。
他再望向那片隔開斯坦福購物中心的魅黑沼澤,問自己:王旭東,你準備好了嗎?
三
一滴裹在光圈中的橄欖色從鏡子右下角浮出,立刻被她的目光鎖定。
光點飄遊在深遠的廊柱間,被不同方向光源追逐、扭曲、切割、吞沒,又吐出,鬼火一般。她盯牢它,忽然心生安慰。這麼多年,她在漆黑漫長的時光隧道裏屏息疾奔,後有狂追而來的怪獸,旁近是此起彼伏的楚歌。此刻隧道盡頭終於閃出光,一束綿軟、若有若無的微光。她睜大雙眼盯牢它,生怕眨眼之間,它便泯滅,令無盡的黑暗又堵牢隧道的出口。
光點停在店門前。店裏曖昧的暖黃穿過玻璃,將它變成一柱純粹的菜色。修長,細弱,了無聲息,如秋塘裏通體浸透的一枝荷稈,“啪”地一下,拍到眼前。他的手伸向門把,又縮開,退出一步,抬頭去看店牌。鼻端上方的無框眼鏡打出兩道高光,稍縱即逝。南中國悶熱黃昏裏,雨雲底急短的閃電一般。他微蹙起眉,側身從窗外向裏望。隔著三十年的歲月,她迎見的仍是兩潭濃稠的幽怨,一如那夏季的午後,他背負著粗陋的大木牌站在粗陋的水泥高台上,撥開少男少女越揚越高的呼叫口號的聲波,望向她的瞬間。
馥鬱襲人的九裏花香,鋪天蓋地撲來,令她眩暈。她轉過頭去,明亮的高鏡裏倒映出一個倉皇出逃的白衣少年,閃出冬青叢後,番石榴果落如雨。他的手臂張開,用力剝離亞熱帶陽光裏瘋長的荊藤。手在荊棘間開成白色的朱槿,衣衫漸成襤褸,在黏稠的熱汽中,飄似一杆淒涼的白旗。他被那白旗糾纏,漸行漸險,終於踏上那條她親手搭出的長棧,奔向水中的孤島。四周鱷魚成群。白旗在孤島上旋轉,終於被風撕裂成碎片。棧橋崩析,天涯絕路,他在那裏成為她的流氓犯。
她側過臉,猶豫著是否要起身離去。但他已經拉開門,堵住她的去路。她安靜地靠回椅背,雙臂在胸前抱著。有點冷。黑色開司米毛衫映上她月白的臉色,讓她看上去簡直是寒冷。最好他不能認出她來,如果他認不出她來,她就順勢離開?為從急追在後的怪獸口中爭出自由,她今日選擇迎麵出擊,卻終於獲得機會發現,扣動扳機需要的力氣和膽量,比奔跑更消耗人。她已經躲在光明裏那麼久了,其實可以一直躲下去的。也許有一天那個怪獸也會老死,然後被無盡的光明埋葬。
他徑直走過來,沒有一點猶豫。自然得還抬了抬右肩,一邊扯著那雙肩包滑落的肩帶,一邊靈巧地穿過台凳間的空隙,沉著地向她走來。他盯著她看,步子很穩,確像是習慣長途跋涉的行者。大概沒有人猜得出,他去過那個孤島的吧?他在看她,盯牢了她,表情無辜得令人心碎。她別過臉去。
他一眼就從店裏的三張東方麵孔中認出了她。暖黃的牆麵,暖黃的圓台上麵紫紅的碎花片,襯著她的黑白,對上了那夜她在電話裏的聲音,令他心下生出一個響指般的急短鈍痛。他微眯起眼睛望向她。對一個廣西女子而言,她太白了,輪廓也太分明,一點一撇一捺,毫不拖泥帶水。隻有那雙眼是像的,它們是魚形,尾巴翹上去,給她的冷色調出幾縷恬然。這不是典型的廣西女子容顏。但她肯定是廣西的,至少在這三張東方的麵孔裏,她是。那種廣西女子的味道:羞怯、閑適,隨遇而安又無所適從。他輕哼出一聲,繃嚴的臉隨即垮下,像微微一笑。他在前世裏隻經過那山高皇帝遠的紅土之地短短兩次,果真曉得、又記得,那裏的女子是什麼味道?
這已不是融江畔緩緩抽芽的那枝紅梅。她的臉變長了,也漂白了,像一隻童趣十足的土陶,脫胎淬煉成另一個瓷器,土陶凸顯質感的粗粒都打平了,折出精致的微光,令人意外,卻說不出好壞。他見過紅梅初放奪目的花蕊,它竟在時光裏開放成如此靜好的白梅,使他訝異。令他安慰的是,這仍是一個美人,一個氣質出眾的美人,是他最有興趣采訪的那類美人。她們是他的因,也是他的果。
她站起來,伸出手迎向他。她做出笑的表情,那兩條魚尾翹得更高了,她的笑做得自然。在劍橋的論壇,在英特爾的年度頒獎典禮台,在國際政要出席的國際高科技峰會講台上,她從來不曾怯場。希望今天也不會。你好!她聽到自己得體的柔聲,心下驚異他的鎮定。
“旭東”兩字抵至舌尖,沒有被她叫出聲。她爬上他家窗台上叫過的,鼻子裏全是紗窗上的灰塵和鐵鏽的腥味兒,細細的小腿被牆台上粗糲的水泥砂粒麵磨得生疼。她那稚嫩甜蜜的嗓音,早已隨風而逝,隻留下她心底結成的一顆黑痣——流氓犯,她的。他的手在她的手中,被她捏緊。她的心忽然很軟,有點像那個初秋的黃昏,她從護士手裏接過剛剛出生的女兒亮亮的瞬間。她哭了出來的——當她接過亮亮的時候。她很想上前輕擁他一下,可手臂隻抬到一半,就落到他的臂上,隻輕拍兩下。
他很淡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跟他的身材成比例似的細長。他的眼睛卻沒有笑,隻抬一抬眉,便溢出深怨。搶在他開口之前,她說,就叫我特蕾莎吧。這話令她飄起來。他的臉上顯出天真:噢,好名字,有大慈悲的。她一愣,就想到特蕾莎修女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穿過表情悲苦的人群,為眾生求著神的垂愛,神的悲憫,和寬恕。她的目光有瞬間的模糊。
他們立在燈下,離得很近,他的氣息逼過來,令她的雙肩抽動了一下。她彎下腰,提起裙腳。他朝她抬抬下巴,那瘦削的少年的下巴,示意她將裙腳扯起來,再扯起來,再高一點。他跪下去了,將臉湊近來,他帶著九裏香令人發暈的少年的氣息包裹住她。她甩甩頭,看向頂燈,那光明刺得她眼疼,她覺到手心有點黏。
你要喝點什麼?她輕聲問。他挪著椅子,將雙肩包擱下,一邊脫下橄欖色的哢嘰長外套,一邊說著,我自己來。他們一齊走向櫃台,鏡中映出好看的一對,留住她的目光。他抬頭看牆上花花綠綠的大看板,表情茫然。她走過去,跟在他身後低聲說,我來,我是地主。他側目看到她握著錢包的手,白皙修長,上麵有些青筋若隱若現。指甲剪得很短,微微有些抖。紅梅那雙少女的手是豐腴的,在清涼的融江水中劃過,指間岔分著江水,如那遠處截流溪水的澗石。那濕軟的手最後環上他的肩背、脖子,纏緊,又滑開,溫軟如魚。可那樣的手,卻讓時間削成這樣。它們其實更好看了,卻已屬於另一世人生,跟他脫離了關係,虛幻得失真。
你要什麼?她問。他不再堅持,說,那就要咖啡吧。
隻要咖啡?加點什麼?
就咖啡,如果有茶更好。
有的。
那就要熱茶。有什麼茶呢?
我推薦大吉嶺,喜馬拉雅山腳下印度產的。紅茶,說是紅茶中的香檳呢。
那好,就要大吉嶺。
她又點了一塊綠茶慕絲、一塊芒果慕絲。一綠一黃,被糖漿裹得發亮,裝在精致的小盤裏,上麵點綴著細巧的巧克力條,像櫥窗裏的人造飾品。他打量它們,不忍動手。這芒果沒有廣西的香,但已經很好了,你嚐一下吧!她咬字很準,沒有一點廣西腔。時間又漫上來,淹沒了那每一句感歎、每一個強調,都要拖上的“囁”音。連口音也漂過水,他有點感傷起來,苦笑了一下。
茶端來了,霧氣漫過兩張表情尷尬的臉。他取下鏡片,拿起台上的紙巾擦拭。他感覺到她打量他的目光,抬起頭,朝她笑笑。那個白衣少年瘦削而五官模糊的臉,修長的身架和那通體的孤怨,在她眼前慢慢複活,又似是而非。他的臉形沒變,隻是皮膚黯成深色,眼角嘴角都有了細紋,頭上已生出疏淺的華發。她說,都有點認不出了,她描述的是他看她的表情。他將眼鏡戴上,看到她眼裏的一層薄淚,說,如果在路上碰到,我真是完全認不出你了。她動動嘴唇,噢?她遇到故人舊友,大家都說,你怎麼都沒變?都沒變,為了這個幻象,她一直努力讓她的容顏刻定在時光裏。“茫茫人海”,她喜歡這四個字。她想象過無數次,就在那茫茫人海中,某一天,他會突然從後麵拍她的肩:你像海豚,在茫茫人海裏一躍而出,被我擒住。
她噙著薄淚,點點頭,說,不奇怪,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他將很小的一塊芒果慕絲叉上,正往嘴裏送,聽到她的話,手停在唇邊,微眯著眼看她,說,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在枝柳線上。
她一怔。你後來給送到枝柳線上了?在她的少年時代,枝柳線是一個名詞,代表艱難困苦、刀山火海、奮鬥獻身。設備和技術那麼落後,靠的是肩背手扛的人海戰,那一線的地質條件也不合適建鐵路,常鬧塌方、泥石流,爆破事故更是家常便飯。學校裏來過枝柳前線英雄報告團,主席台上全是失去了腿腳、手臂,炸瞎了眼睛的英雄。有個女民兵隊長,右腿炸飛了,在台上,說到她的鐵姑娘隊友被壓在土方裏,隻露出個腦袋,但她們就是全體上陣,也無法及時將那十九歲的姑娘扒出。“她就死在我們麵前!”鐵姑娘隊長忽然崩潰,在台上號啕大哭,讓他們聽得發抖。可他那時隻是一個少年!
她拿起杯子,熱氣冒上來,她透過那熱霧看向他:我真的很難過,我非常抱歉,我一直等著有一天能夠向你當麵道歉,等了這麼多年。
他一愣,口中溢滿芒果的香氣。他沒有細嚼,囫圇吞下,甜膩在喉道裏堵上,趕緊拿起茶杯喝一口。熱氣漫升,鏡片上一片迷蒙。風中一枝紅梅搖曳,灰塵飛卷過,水落石出的暗夜,隨風撲麵而來,河石沉落,岸邊水花刻出的石紋,漂出一朵素淨的白梅。他晃著腦袋,恍惚無著。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們一家被下放去三江,就是因為我。當然,也,也還有我父親。他去世前還提到過,他好些年都托人問過你們一家的下落,還是他告訴我,你到美國來了。你不能想象,這消息簡直讓我們如釋重負——不是為我們自己。我今天能見到你,能當麵向你表達我的、我們一家對你的歉意,我想我父母在天之靈也會欣慰的。他說得很慢,很鎮定。他為這個時刻,準備了近三十年。
她低頭拭淚,不是為他的話,是為那世事。他們的父母都不在人世了,隻有他們活化石一樣地存活著,要見證那個時代。她真願意,她早就忘了它們。
她將被淚水洇濕的紙巾搓成小團,捏在手心,它令她感到安心。噢,你都講哪去了?我和我媽後來去了桂北分院,跟我爸爸和哥哥團聚。全州比三江那種少數民族山區要好得多。分院在紹水鎮上,那裏因為有野戰軍,供給和條件都還好的。她停住,沒有告訴他,她再也不敢跟軍人的孩子接近。他們每一個人,都讓她聯想到她的流氓犯,像是她的前科。她看到他睜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她。他的眼睛好大,讓她有一瞬的走神。
後來聽說,你們家轉去桂林的野戰軍醫院。我到長沙讀書那年,碰到一個你們大院來的女生,向她打聽過。她說你們又轉到湖南,從那裏又去了成都,就下落不明了。她說你的哥姐都很出色,隻有你因為小時候犯過錯,一直不大順。我一聽,就再也不敢打聽。I can not handle the truth,just can’t(我對付不了真相,根本不行)。她說著,用那手心裏幾乎溶開的紙團,揩了揩鼻子。
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安靜地看著她,像一個局外人。他的沉著安慰了她。我也會想到你母親,她真是個好女人,我常常想起她,覺得很對不起她。我做了母親之後,更能體會到她當時的心情。很少女人能做到她那樣的。她肯定希望我會說出另外的情形,讓那糟糕的局麵改觀,把你從絕境裏求出來。她有這個能力的,也有這個特權,但她放棄了。她很了不起。她讓我一個孩子坐下,很平等地談話,她甚至沒有暗示我,或引導我說一句假話。她隻是拚命抽煙,拚命抽……最後,她說:那他就差不多完了!就是到那時刻,她也麵不改色……她用手掌擋住了臉,頭側下去。不能哭,絕不能哭出來,她在心裏在急速地提醒自己,手心一片黏濕。
他起身離去,又很快回來。將一杯熱茶和一疊紙巾推到她手邊。看她優雅地將茶杯端拿起來,他籲了一口氣。他這時已看清整個畫麵,竟生出幾分快意,為自己又逃過一劫。隨即手腳有些發涼。但那是另一個深淵。也許再沒有機會了,再沒有。
她的情緒有些平穩下來,他示意她喝茶。她點點頭,乖巧地喝了兩口,放下杯子,安靜地看向他。他怕她又要哭,趕緊說,那是時代的原因,他那時還是個孩子,怪不得你。這話讓他心口尖銳一痛。
她歪了頭看他,說,我是常想,將它推給時代,很多人都是那樣做的,由此尋得太平。像你我的父輩,像你我的兄長。
你不是他們,你不能這麼說的,他打斷她。
她遲疑了一下,點頭。但它讓我得了強迫症,是強迫症。它扣在心上,我一不小心,它就鉗我的心一下,生疼生疼,那種感覺太可怕了……它又像一個怪獸,伏在道旁,可能在你人生最得意的時刻,冷不防跳出來偷襲,讓你的自尊瞬間揮發。有時我真的很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被它困擾成這樣。其實,拿它跟那個時代那麼多慘絕人寰的悲劇比,它……再說,那時我那麼小,那麼封閉的社會環境,沒有人教導,我們都不知道怎麼麵對那青春的事情。喜歡一個男孩子,感覺非常驚悚,又曖昧,又是那麼刺激,那麼小的軀體不能控製的。被人一勾引……
她停頓一下,他的臉色變青了,盯著她看,眼神是涼的,像是有點不屑,這不屑刺痛了她。她說,你到底比我大,又見多識廣,你可以不做那些事的,你還,你勾引了那麼多女孩。在那種時代,你做那樣的事情,女孩子們……不是我去說,遲早也有別的女孩會去說的……
他迎著她的目光,很輕,卻是很慢地說,特蕾莎,你認錯人了。
他看到她的魚形的眼裏跳出兩點光,隨即暗出無邊的黑,無邊的暗。他又朝她肯定地點點頭。她像一個休克的病人,翻了一下白眼,然後眼睛又慢慢聚焦,最後盯牢他的眼睛,嘴微微開啟。
他很輕地說,真對不起,非常對不起。如果我可以安慰你,那就是該告訴你,像美國人講的,我其實穿過你的鞋子。他看她皺起眉,側頭向前靠過來,像是要肯定自己沒有聽錯。
他淒涼地一笑,也前傾了身子,很輕地說,我雖然不是你的那個王旭東,但我做過你指責的那些事情,是在廣西。在你們廣西偏遠的融江水上。他停下來,好像又坐在母親床邊,成為一個孤寂的少年。他的心被什麼鉗住了,像她形容的那樣,換一個姿勢,就被鉗得刺痛。他的眼裏染上淡淡的霧色。他的手比劃起來,那江流,那岸邊的修竹,茅草,江心的蘿卜洲,懸崖上的青藤,水中的卵石,那枝被時代洪流衝載到他的江心洲上的稚嫩的紅梅,被他猛獸般的青春欲望攔腰折斷。他安靜地躺在江水裏,看到南國天幕上的點點流星急落,淺粉的花瓣四散,順流而下。那水流,和她的淚彙在一起,決堤而去,淹沒他們的青澀時光。
他停下來,看她直坐著,臉上泛出清白的光。他低頭去喝大吉嶺,吞到嘴裏是一片冰涼。
旭東!她輕叫了一聲。見他愣著不語,她拿杯子,去櫃台加了熱水,回來遞給他。他忘了道謝,低頭喝茶,不敢看她。他聽到她說,我真願意我就是她,你就是他。這麼多年,我一直將他認作我的流氓犯。
他抬起頭,安靜地握著杯子,看她。她轉著手裏的空杯子,目光越過他,有點散:很多年前,在劍橋,我聽牧師講到“贖罪”。我兒時對旭東做下的事,就成了一個十字架,壓到心上。我就想,有一天要找到他,要真誠地當麵向他道歉,講出我的懺悔,我才能得救。如果你就是他,我們有過今晚的談話,我就可以解脫了。
唉,那個夜裏看到你出現在電視裏,對我來說,就已經放下一大半。我想,你都能來美國訪問了,你的人生不會過得很差的。如果我今晚不來,也就很可以了,如果我對自己不那麼苛刻的話。你可以不揭穿的。她說著,想做出輕鬆的樣子笑笑,卻沒笑出來。
他想告訴她,未必。當她從道歉開始,轉到指責,他就曉得,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哪怕今夜裏,她遇到的果真是她的流氓犯。但他沒有說出來。他隻點點頭,附和她:我懂。我也一樣。我父親去世前還說過,聽人說,她去了美國,很好。父親是帶著這樣的消息離世的。隻是現在,還是沒有答案。
我們就是彼此的答案。她很輕地接上一句。他沉吟片刻,有點猶豫地說,你不用很擔心你的王旭東的,我可以告訴你,以他那樣的家庭背景,他今天過得不錯的幾率是很大的。我這麼多年做研究,調查的數據都是有統計意義的,它們也支持我的這個說法。就像你,那樣的家庭背景,那樣的成長環境,使你不會掉到洪水裏去,你不可能過得很差的。你的王旭東,一樣的道理。而紅梅,她的家庭背景本來就是黑五類,我那何止是雪上加霜,簡直是置人於死地。
她聽懂了他的話,那個可憐的紅梅的命運,才是可怕的懸念。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手腳有些發涼。她那一身純黑,將她的一臉雪白襯得更冷。
我這些年,尋訪過很多你們這個年齡段的女士。這個過程,有時我會很誇張地幻想為一個自我救贖的過程。不要笑,很矯情吧,但我在說事實。我大學念的是曆史,畢業後留校教書,日子可以過得很平靜;但是,我少年時代做下的事情,一直咬噬我的內心。那種感覺之磨人,它沒法跟別人說的,但跟你講,你肯定懂。它讓我看到一點,那麼大的一個時代背景裏,那麼多的悲劇。其中很多,很可能就是由像我和我的家庭的人參與造成的。
她看到他眉頭擰成了一個結,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額,觸到一片光滑。他瞥她一眼,聲音越發有些冷:我們是故意的嗎?至少我不是的,但是我犯下了,我和我的家庭在那個時代中參與了製造悲劇。我們該推給時代?都是時代的可恥?這樣做,好容易。但是我這裏——他指指他的心口,說,它不得安寧。這種問題想不得,越想越惶惑。我願意我是個想得開的人。想不開,我就想做點什麼。哪怕回山東老家看看我的異母兄姐,也讓人踏實得多。我後來念研究生,很自然就選了“文革”研究。常年在路上,天南海北地跑。我想找出真相,想看一看,在動亂的時代裏,時代巨大的悲劇是怎樣一筆一畫地給寫出來的。
可是,像你說的,我真能麵對真相嗎?那些當年美人的命運,令人悲欣交集。她們之中,結局好壞的比例,跟擲銅板一樣,五十對五十,這是個多麼大的懸念。你,是好的這個五十,那麼,你想想……我隻有求上帝保佑她了。我這三十年,不停地懺悔。我過得越好,我的哀傷越深。今天下午,我才聽了一個日本二戰老兵的報告。他一直強調他對自己在戰爭時期盲從軍部的懺悔。他連戰場都沒有上過……
他停下來,看向她,像在等她的回答。她小心地問:有時我也會想,懺悔也隻是尋求解脫,還是為了自己,也許這就是我們尋不到安寧的原因?我不敢多想,想得多,會鑽牛角尖。
你是做研究的,你也知道,做科學研究的人,在試驗室裏留下的一本本原始記錄是多麼重要。它們也許一時用不上,也許永遠用不上,但是,做了,就是對科學的尊重。我做那些采訪,記錄,人家說對後人會有什麼重大的意義,我看也未必。他苦笑一下,說,這就是蕭伯納講的,The only thing we learned from history is that we learned nothing from history(我們從曆史中學到的唯一東西,就是我們從曆史中沒有學到任何東西)。見她一愣,他擺擺手,又說,但是,我還是要做記錄,它是對我經曆的時代的一種交代,是對生命中碰到過的人們表示尊重的一種形式吧,我願意這樣想。作為個人的標準,我想,哪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紅梅,如果我能在合適的時機,將自己的故事告訴我的妻女,那麼我可能真的走出來了。也許永遠也不會說,這點,我還沒想清楚。他取下眼鏡,在衣角上擦擦,對照燈光照了一下。
她看他將眼鏡戴上,才說,你做的那些工作,你的那些記錄,會很有價值的。你說的這些,讓我想起芝加哥大學經濟學教授史蒂文.萊維特(Steven Levitt)最近很暢銷的一本書,叫做《Freakonomics》(搞怪經濟學)。他做的研究,就是從各種記錄資料裏,挖掘發現人的行為模式。像我們英特爾,還有穀歌等都請他來演講過,聽眾非常踴躍。人家都說,他將來可能會因此而獲諾貝爾獎呢。
噢?我倒要看看這本書。他從雙肩背包裏掏出筆和筆記本,讓她將書名寫下。圖書館該找得到的,她將筆記本遞回給他時,加了一句。他接過,用筆在上麵劃了幾下。她在一旁吞吞吐吐地說,我,還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他抬眼看她,點點頭,那眼神有暖意。你覺得,你那時對紅梅有很深的感情嗎?她問。他的眉頭又皺起來,看上去有點困惑。
就是說,你今天回想,你跟紅梅,有沒有那種叫愛情的東西?她又加一句。他的心又給鉗了一下。他想過,要將紅梅帶出那個山地的;他也真誠地承諾過,他要幫助她那個可憐的家庭……他停在那兒,好一會兒才說,我在這裏聽過耶魯大牌教授哈羅德.布盧姆(Harold Bloom)的學術報告,他說,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浪漫愛情,是莎士比亞一手創造的。可那時,我們讀過莎士比亞嗎?我隻讀過《苦菜花》。她呆住,女主角娟子在山路上與試圖強奸她的壞人搏鬥……她也讀過那本書的,她卻沒說。
他的目光變得溫和起來,偏了偏腦袋,說,那麼你呢?你對他有嗎?她抬抬眉,心又給鉗一下。她哭著奔向竹林的那個夏日午後,有一個瞬間,她想過的,她多麼願意坐在旭東腿上的是她!那個非常流氓的想法,讓她生出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她抱緊一竿修竹,聽竹葉跟她一起哭得沙沙作響。
見她沒答他的話,他笑起來,說,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采訪的。她也跟著笑了笑,心下卻生出些許不安。他擺擺手,從背包裏掏出一本書,說,這是我寫的一本書,作為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大概你會感興趣的。黛青色的封麵,疊嶂隱隱的山巒依稀可辨,上麵豎排著一行瀟灑的行書“另一種曆史的故事”。“王旭東著”這幾個小號的印刷體,老老實實地縮在封麵角邊。
她小心地翻開扉頁,遞過去給他,說,一定好好拜讀,給我簽個名吧。他掏出筆來,表情莊重地在上麵寫下:“每一個人的文革,王旭東”。停了一下,他又嘩嘩添出幾筆,才雙手遞回給她。
她看到“王旭東”的下麵,劃出一道破折號——“特蕾莎的流氓犯”。她輕輕撳了一下眼角,沒有讓淚水流下來。謝謝!她說著,將書小心地放進包裏。這是一本暫時還不能和家明分享的書,她想,忽然有些難過。
他們走出咖啡店的時候,天色已是漆黑。他們在門口握手道別,退出去一步,又同時傾過身子,輕擁住對方。他在她的背上拍了拍,她才鬆開了手,鼻子有點發酸。
她說,謝謝你來。改天請你到我家來做客,我們算是老鄉吧?他淡笑,說,謝謝。我有你的電話,我們再聯係。
她轉身走向停車場,告訴自己不要回望。她很深地吐了一口長氣,看到遠方的天色泛出些許墨藍。她跟那頭怪獸失之交臂,她輕拍胸口,再籲了一口氣。她突然想,該叫住他的,讓他千萬不要將她、將他們今天的談話,還有這個夜晚,記到他未來的書裏。就當做他們不曾見過。她願意在茫茫人海裏,跟他彼此錯過。
這個想法令她轉過頭去。她望向回廊深處,一個人影也沒有,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她有些恍惚,突然,她的視野裏出現一團黑影,漸漸逼近,帶著淒厲的嘶鳴。
她立刻蹲下來,讓怪獸“騰”地從自己的頭頂上飛躍而過,奔向前方更深的黑暗。
她扶著廊柱慢慢站起來,轉過身去,與怪獸背道而行。
⊙文學短評
“文革”題材是海外華人作家,同時也是國內作家的心病。有過眾多關於“文革”的作品。這當然是曆史記憶,更是精神治療。稍有不同的是,本篇呈現了一個懺悔的主題。近二十年來,懺悔不僅在中國是一個熱點話題,而且還是一個世界性的話題。小說既表達了加害者對於曆史的懺悔,也表達了受害者的懺悔。搶眼的是,懺悔者是女性。越懺悔,越能勾起人們對“文革”壓抑人性的反思與批判;越是突出個人,“文革”的可怖的麵孔越清晰。這是本文所創造的獨特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