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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謙,女,筆名嘯塵,資深集成電路芯片設計工程師,自由寫作者,現居美國矽穀。自幼生長於廣西南寧。廣西大學工程類本科畢業。1989年春赴美國留學,獲愛達荷大學電機工程碩士學位。著有長篇小說《愛在無愛的矽穀》及中篇小說《望斷南飛雁》《特蕾莎的流氓犯》《覆水》《殘雪》《何以言愛》等。《特蕾莎的流氓犯》入選2008年中國小說排行榜並獲首屆鬱達夫小說獎提名獎。
一
特蕾莎?
她微低下頭,將額頭靠向牆上的鏡麵,眯起眼看鏡中的自己。
臉真白啊。蒼白,眼下有些幹。她屈了食指,過來貼到眼邊,輕揉那些細紋。該去做臉了,她想。每次做了臉出來,簡直能聽到皮膚毛細管收縮的聲音——那些細小的皺紋幾乎在瞬間被導入的營養驅散,留給她數日的麵若桃花。
你是特蕾莎?她側過臉來,朝鏡中的自己很淡地一笑,然後撩撩額前短發,又笑了一下,那笑就冷了,還帶上些許譏誚,些許輕蔑。那發色染成深栗紅,在燈下,她引為得意的低調的栗紅顯出酒色,浮泛上來,竟還有些光澤。很細的眉,天生的細,天生的長,直埋進額邊的發間。她兒時暴曬在南寧亞熱帶的烈日下,聽人們說,看看看,這個妹仔的眉兒!還有她的皮膚,白得能看到皮層下淡青的血管,任亞熱帶的烈日如何暴曬,都不會變黑——它們不屬於邊陲,不屬於南寧。那裏的女人皮膚黝黑,顴骨高聳。她因此是出眾的。那時她不是特蕾莎,她甚至不曉得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古靈精怪的名字——那時大家叫她阿梅——教授古文的父親給她起的學名是靜梅。
她於一九六九年上小學。在師院附小場院裏那棵巨大的苦楝樹下報名當天,收表格的女工宣隊員徐師傅接過孩子們的報表,看到文縐縐的名字,都建議小孩子當場就改。前麵那個嬌裏嬌氣的雯雯搖身一變成了衛紅;身後那個說話貓一樣小聲的麗麗也當即改成了永紅。
她拿不定主意,給擠到桌邊,咬著筆死想。這時她看到將上四年級的哥哥靜鬆在人群外朝她揮揮手:我改成勁鬆了!新鮮出爐的勁鬆撥開人群,站到她身邊喘著大氣喊: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靜梅為自己竹竿一樣細長的哥哥高興起來,一筆一畫地將自己的名字寫成“勁梅”。
她在那個夏天穿起木薯蠶絲的衣裳,質體粗的經緯上染出大紅底色,稀疏印上白色的梅花,蠟染的效果一般。那梅花長在肥短剛勁的粗幹上,健碩,昂揚。這李鐵梅在《紅燈記》裏的行頭,在那個夏天成為南寧的時尚,她暗認的自我身份。
現在,她是特蕾莎。
她的衣櫥裏沒有一點的花色。各式的黑,各式的白,各式的灰,塗填著她的四季。她十七歲離開南寧,去長沙,國防科技大學;去廣州,華南理工學院;然後遠去英倫,讓中國邊陲之地的勁梅搖身變為劍橋半導體物理博士。在去向加拿大的飛機上,她望向大西洋在陽光下泛出的無際無涯的灰白,特蕾莎這個名字海豚一般躍上來。她立刻擒牢它,搖身一變,跟一九六九年那個夏天一樣,隻在瞬息之間、一念之下。
她在蒙特利爾郊外住下來,又開始盤算下一個要奔向的地方。人家看她一個適婚年紀的女子,總是三個箱子,馬不停蹄的樣子,都詫異她的野心。她哪裏是有野心?她隻是不敢回望來路。那路上有一隻怪獸,天涯海角追趕著她。她隻要不回頭,就不用麵對它。但她絕不能讓它超上來,吞噬掉她。
她隻能飛奔。
在蒙特利爾這個常讓她想起歐洲的地方,她學會了法語。她住在河邊褐色的公寓樓裏,夾藏在異國的風寒中,寂寞而安全。她的住處有著長長的回轉圍廊。在蒙特利爾短暫的夏季,她一個人在回廊上,手裏拿著一瓶啤酒枯坐,讓夕陽在江麵上打出的細碎金片刺得眼睛生疼。她逃得夠遠了。父親去世。母親去世。在父親和母親的追悼會上,長輩和兒時的朋友們見到她,都圍上來,安慰她,又讚歎她。阿梅阿梅,他們親切地叫她,你變得這樣有出息了!她握著他們伸過來的一雙雙手,真心地哭起來。她曉得,她今生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她吞下自己的淚水,得到一陣解脫。她從此再也沒有回南寧。
她對所謂的愛情沒有向往。她看男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杯清水,連心思都是淡的。她想她或許也是愛愛情的,卻愛不上男女之情。她約會過一些男人,在她年過三十之後,她跟他們出去吃飯、喝酒、看戲、郊遊。但是她跟他們的關係全在肉體接觸之時停下來。她懼怕他們的手。他們的手伸過來,穿過她的衣領、解脫她的紐扣、扯開她的拉鏈,令她聽到怪獸在清冷的月夜下嘶吼一般,她讓那吼聲嚇住了。她想過像歐美女人那樣去看心理醫生。可是,她們要尋找的是不知名的怪獸;她卻認識那隻怪獸。
直到她遇到家明。那還是秋天,蒙特利爾很早就冷了,她在冷得令人頭疼的寒風裏,決定去華盛頓參加一個半導體業界的國際學術論壇。家明在矽穀的惠普實驗室任研究員。他穿一套藏青色西裝,站在大會的講台上,談芯片的合格品級控製。她喜歡他鏡片後那一雙簡單得透明的眼睛。它們太簡單了,一張,一合,瀉出的全是光明。那雙眼睛掃過來,看到她,停了一秒,又越過去了。她低頭去看會議日程表上他的名字,拚音將她對光明的感覺抽離了,她用筆在他的名字上畫了幾個圈。
她跟家明在早餐台上碰到,她竟有心跳的感覺。她跟家明聊起來。她對家明說,你的西裝很好看,但不要配白色的棉襪啊。家明騰地坐直了,看她。她知道,她一上來就先越過了線,向他倚靠過去。她微笑著說,最安全的是隻買深色襪子,襪子顏色要深過褲子。噢,你到底是英國來的,家明後來說。不是的,她不是英國來的,她來自中國的邊陲之地,南寧。你恐怕都沒聽說過吧?很多芒果樹,很多扁桃,菠蘿木瓜香蕉,酷暑和溽熱,白熱化的天色,瘋長的植被鋪天蓋地,碗口大的朱槿花紅白黃粉。金包鐵、銀包鐵、五步蛇、竹葉青,數也數不清的毒蛇,它們一口能要人一命,但她沒說。他比她小三歲,來自西安。南寧西安,簡直是天作之合。當她知道他的年齡時,她第一個反應是:那麼一九六九年,他才四歲?這個想法讓她像是看到一杯水結成堅冰後的晶瑩,那剔透的晶瑩誘惑她想觸摸它的質感。
家明在清冷的月夜裏陪著她從華盛頓紀念碑下來,走到林肯紀念堂前,向她求婚。她在月光下警醒地站住,側耳尋聽。怪獸沒有出現?她的耳裏隻有噴泉嘩、嘩、嘩的輕聲,安寧混著喜悅散在水珠裏,將她濺濕。她對躲回蒙特利爾公寓裏這樣的想法生出恐懼。家明從身後擁住了她。陰影這個詞被擠壓出來。那你要找光源的,當頂光出來的時候,陰影遁匿無蹤,她對自己說。那一年,她三十三歲,披一頭長發,轉過身來,果然一地清輝。
她答應嫁給家明,來到矽穀。在黑夜的深腹,她將自己三十三歲的處女之身獻出。每一次跟家明的肌膚之親,都浸在暗夜的深黑裏,不能有光亮。她懼怕那久違的怪獸突然出現,自己跟它裸裎相見。
她成了英特爾芯片質控研究的第一線科學家,很快又成為榮獲英特爾年度突出成就獎的攻關小組頭兒。她穿著盛裝,飛到聖地亞哥海濱豪華度假營地,從總裁手裏接過人們戲稱為“英特爾的奧斯卡”的獎杯,並在三十五歲那年生下女兒亮亮。亮亮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家明,亮亮,全是光明。她守著兩片光明,融進矽穀無邊的陽光中。樣樣都在軌道上。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那怪獸的嘶吼了,它給甩到太平洋去了吧。
她將目光從鏡子裏收回,看看表,剛到五點。北加州的秋季,天黑得早,五點一過,天光幾乎斂盡了。這裏是斯坦福購物中心內的一間法式咖啡屋。她回過頭去,看向左邊,一排明淨的玻璃櫥櫃,裏麵精致的各種法式小點心粉嫩誘人;櫃台後,磨咖啡的聲音起起伏伏。牆色是明黃,地下是黃色紅色小瓷磚塊混鋪出的無規則花案,桌椅麵也是同調花色,桌椅都是鐵質的腿腳肢幹。頂上的大吊燈亮了起來,燈光透過花蕾樣的鐵雕燈罩四下灑開,在黃紅的基調上打出曖昧而溫暖的光色,令她覺得安全,又有點感動。
她穿著深黑開司米毛衣,一條黑色薄呢褲,一雙淺筒靴子,戴著一條蒂凡尼心形碎鑽項鏈。你就是特蕾莎?她將臉側過來:阿梅,你變成女人了,一個蠻漂亮的女人。
她低下頭,手伸到手袋裏,觸到一張折疊起來的報紙,很薄。她捏了它一下,又放開,將手掏出來,很輕地搓搓臉。
特蕾莎!綠茶拿鐵!她聽到年輕女店員清亮的聲音,舉了舉手。果青色的綠茶拿鐵就被送到了台上。
她已經當了很多年的特蕾莎了,一切都是個好啊。還要回到阿梅那兒去嗎?她皺皺眉,低頭喝拿鐵。
她是來等他的——她的流氓犯,那個跟死追著她的怪獸一體兩麵的人。她的流氓犯,這個稱呼一直給鎖在她的心底,她以為已經鎖出了斑斑鐵鏽。可當她哆哆嗦嗦找出鑰匙,插入,哢噠一下,彈指之間,它輕靈洞開,通向一條漫長幽黑的隧道。她終於和怪獸狹路相逢。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個想法不僅沒有擊倒她,反而讓她鎮定下來。她挽起了袖子,冷漠地笑笑。是時候了,她決定迎上前去。
她已經看過那張照片很多遍了:王旭東,中國當代著名青年史學家,現應斯坦福東亞中心特邀,在斯坦福大學訪問,從事“文革”研究。照片中的男子有一張削長的臉,戴一副無框眼鏡,目光沉靜。她從那沉靜裏讀出了一分焦慮,兩分凶煞。她將報紙舉到燈下,再看。就是他了!王旭東。她的流氓犯。噢,他出息了,成為中國著名青年學者了?這個消息讓她既安慰又心酸。她真願意自己能鑽進他的瞳仁裏,從那兒看出來:是怎樣的當代史?又是怎樣的“文革”?
她接著看到他出現在舊金山灣區的中文電視台裏。他穿著一件鐵灰色高領毛衣,侃侃而談。她的記憶在他出現的瞬間變得有點模糊,她盯著屏幕,大氣不出。他臉上的線條全拉直、發硬了,長大成人了。她有點恍惚起來,像?或不像?她閉上眼,急尋著倒映在記憶底片上的影像,但是光太強了,將底片打出一片雪白。關燈!關燈!她幾乎要脫口而出。她睜開雙眼的時候,咬緊了雙唇。
他終於看到她了,他看出鏡頭外的眼光跟她的目光交彙的瞬間,她看到了他眼裏極大的驚慌,他甚至還打了個冷戰。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背著家明和九歲的亮亮在起居間裏的說笑聲急步走向衛生間。她站在那個小小的封閉空間裏,捏了捏拳頭,又出來。
家明從亮亮的拚圖堆裏抬起頭,說,你很冷嗎?她鬆開緊抱在胸前的雙臂,搖搖頭,轉過身去,她能感到家明探詢的目光掃過她的背影,然後停留在電視屏幕上。她這時聽到他在電視裏說,他青年時代隨當軍人的父親在廣西待過。她閉上了眼睛,等他下麵的話。可這句話很快滑過去了,像是說走了嘴。可她到底是接住了!噢,這個人還在你們廣西待過呢,家明說,聲音裏有一點嫉妒。家明沒有去過廣西,那個她自幼生長的地方。
她不響,盯著熒屏看她的流氓犯。她看到他的臉色尷尬了一下,隨即就過去了。他後來從華東出發,山南海北,流浪,去過很多很多的地方。為什麼流浪?那個嬌媚美麗的台灣來的女主持人天真地問。他猶豫著,忽然淒涼一笑,說,我一直尋找一種真相。她憋住一口氣,等他下麵的話,他看向她,很慢地說,時代的真相。你找到了嗎?她幾乎是和那個美麗女主持人同時開口的。我會一直找下去——這有點答非所問了。但她聽懂了。
在那個夜裏,她再一次聽到了怪獸的嘶吼。那吼聲低啞,嗚——嗚嗚——嗚,帶著回聲,綿遠又淒涼。她決定要見到他,她要當麵告訴他,她對他是愧疚的。或許,隻有這樣,她才能從怪獸的嘴裏奪回餘生的和平?
在那個夜裏,穿過三十一年的時光隧道,她再一次清晰地看到那個早晨,南寧郊外夏日的早晨,在一扇被瘋長的九裏香掩沒的爛木門後,他向她招手。她在那個早晨路過後來成為她的流氓犯的王旭東家的小洋房時,隻有十三歲。
她看到她的流氓犯坐在側門的台階上看書。他穿一件很舊的圓領汗衫,灰白的短褲,足蹬一雙深藍色泡沫底人字拖鞋,雙膝並在一起,頭低下去,在看一本書。她注意到他的手在抓著小腿的癢。南疆的夏天,有多少的小默蚊。她是去教授宿舍區找同學文惠,那個暑假裏,她們迷著學剪紙。文惠的姐姐在市裏體校練羽毛球,帶回很多剪紙樣品。很多年後,文惠去了日本。她們偶有聯係,卻從不提那個夏天。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她來了例假。她的父母原來都在那個郊外的師範學院教書。那個夏天,她的父親帶著哥哥勁鬆去了學院在桂北全州縣的分院,她和母親留在南寧。母親暑假裏到學院在近郊邕寧縣的五七農場鍛煉,周末才回來。她頸上掛著鑰匙,一日三餐吃食堂。
她的流氓犯的父親是三八式幹部,剛從駐紮在桂東的部隊到學院當軍代表,任革委會副主任。那父親腆著個大肚子,卻酷愛看籃球,幾乎全身心在抓學院的籃球隊,帶著他們到處打友誼賽。她的流氓犯的母親也是軍代表,在學院隔壁的財經學校當黨委副書記。那是個身材和樣貌都很修長的高瘦女人,總叼著一支煙,臉色給煙熏得青黃。她永遠是修剪整齊的齊肩短發,兩邊卡著粗長的鐵質發卡。聽大人們說,她當年曾是海南島瓊崖支隊娘子軍連裏的小女兵。她的流氓犯是這個女人最小的兒子,上麵三個兒女,分散在北京、上海、廣州當工農兵學員。在那個年代,這是特權之一種。
她在她的流氓犯家院外的冬青樹旁站下,他是那麼專注,在看他的書。她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她抬頭望著冬青牆上方,伸出來的番石榴熟了,她看了好多天了。她沒想到,她竟然是先叫了他:我能不能摘一個番石榴?她的聲音很輕,嫩嫩的,有些抖。
她的流氓犯抬起頭,她看到了他修長的臉,跟他母親很像,但那膚色很白,跟他母親又不大一樣。他表情有點吃驚,遲疑了一下,很淡地說,噢,你摘吧。她從來不跟班上的男同學說話的。她在那個早晨,跟他說了,主動的,鎮定的。
他看著她踮起腳來,卻夠不著樹上的果實,表情有點驚訝。他比她高三個年級,在師院附中的高中部念書,跟她哥哥勁鬆同級不同班。她看到他白框眼鏡後麵一雙很冷的眼睛,有些發怯。他站起來,說,我來吧。那聲音糯糯的,帶著桂東口音。她聽著他的人字拖鞋啪噠啪噠地敲打她的心室,懶散地試探著那門鎖的暗語。她得到了四隻番石榴,紅心的。你以後想吃就自己摘吧,它們很招鳥的,鳥一來就到處拉屎,很討厭的,他說著,歪了歪腦袋。他的聲音裏有一種淒涼。她用衣角小心地將它們擦過,一路吃著走去文惠家,腳步後來就有些跳躍。那果實很甜,混著一種雞屎的怪味兒——南寧土話裏是叫它雞屎果的,吃多了會便秘。
很多年後,在劍橋的一個查經班上,有一天她忽然神情恍惚,說她見過伊甸園的禁果,很甜,卻有一種怪味兒,吃多了會便秘。話一出口,她眼裏便噙了淺淺的淚,她張了張口,說,其實那蛇是在人的心裏。導讀的牧師一愣,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轉移了話題。
後來,每一次,她經過旭東家,都要去摘番石榴,因為他準過的。有時他在台階上看書,有時他不在。沒見他時,她便弄出很大動靜,他就會出來,到院子後麵幫她摘果,一邊說話。有時他出來,雙手背到身後,倚著牆看她在番石榴樹間穿行,也沒有動作,卻開始有些笑容。靠他房間的窗前,有一棵巨大的朱槿,開滿了碗口大的豔紅的花,長長的花蕊伸出來,惹得黃黃白白的蝴蝶飛來飛去。很多年後,她看到朱槿成了南寧市花的消息,眼前立刻冒出那堵灰黑的牆。無數朵碩大的朱槿花噴出血一樣的豔紅,濺滿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圓領汗衫。
她在那個夏日的早晨,捧著番石榴果將要離開時,忽然折回頭,問他每天那麼專注,都看什麼書?他就讓她看他的書,厚厚的一本,紙質很粗,邊都給翻卷了,書名是《苦菜花》。他後來同意她將書帶走,讓她千萬不要聲張出去,他們之間有了共同的秘密。
她在《苦菜花》裏,看到哺乳期的村婦將噴射出奶水的乳房塞到解放軍傷員嘴裏這樣的細節。在十三歲的那個夏天裏,她胸前正生出隱隱的微疼,兩顆春天梅樹枝頭茸茸的細嫩花苞,在心口兩邊遙相對稱,破土而出。她緊護著它們,生怕它們如書裏的村婦那般突然膨大,乳汁四射。想到她的流氓犯也曾看到過這樣的字句,她心驚肉跳。她在書中還看到了“黃花閨女”、“妓女”這樣的字眼,似懂非懂。《新華字典》說:妓女是賣淫的女子。那賣淫又是什麼?她終於忍不住告訴了文惠。文惠屏住氣,瞪大雙眼,然後搖頭。文惠卻知道黃花閨女指她們,因為她們沒有跟男人好過——文惠的姐姐在市裏上學,文惠的姐姐已經用七十公分的文胸。文惠的皮膚讓亞熱帶的濕氣熏得油黑發亮,長長的睫毛像一對蜻蜓撲來閃去,被小夥伴們稱作“黑牡丹”。很快,她看到文惠桌上也有了從流氓犯家中樹上采下的番石榴,從被鳥叮出的小孔裏,可以看到裏麵粉紅的心。它們全是酸的,她想。她認得它們的。但她不問,不是不想,是不願。
終於有一天午後,她跟她的流氓犯走進了他家的紗門,到了他的小屋裏。他從床下拖出兩大箱書,有《紅樓夢》《青春之歌》《迎春花》等等,還有大摞的《大眾電影》。他盤坐在地板上,說他是寂寞的,哥姐比他大得多,父親的軍旅生活很動蕩,他從來交不上穩定的朋友,這些書是他的世界。他說著,神情變得有些哀傷。她點著頭,跪到地上,撲到了箱子邊上,貪婪地翻起來。
她意識到,當她跪下來時,裙子下漏出的長腿,讓流氓犯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心下竟是歡喜的。她後來再來,蹲下翻書時,她會有意識地將裙子撩一撩。她喜歡他冷冷的眼睛,在她假裝不經意地撩起裙角的時候,發出的那溫和的光。這個十三歲的夏天,她朦朧了解到裙腳起落間的微妙。
在一個雨後悶熱的下午,她的流氓犯從她身後抱住了她。她的身子發抖,他摸過她平坦的胸部,紅梅花蕾在胸前忽然挺拔起來。他細長冰冷的手指擰住那微小的花苞,輕輕地捏轉。她感到窒息,眼睛瞪大了,不敢眨。當他的手要從她的前襟伸入時,她推開了他,逃脫出來,一路狂奔到池塘邊的竹林裏,呼呼喘起大氣,短衫的紅色被汗沁成了深棕。
那個夜裏,她做了一個怪夢。她被一條蟒蛇纏住。它從她的大腿間纏繞而過,盤纏而上,將她箍得不能喘息。她在黑暗中驚醒,一身的汗。她的手揩過自己身體,順著蟒蛇爬過的地方,一直向上。她第一次感到了一股來自身體深處的痙攣。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卻隻望見黑暗,無邊的黑暗。
第二天她又進了他的家門。他坐在床邊,沒有碰她,卻示意她撩開裙子。她看到他的臉上有一種幾乎可以叫做溫柔的表情。她順從地撩起裙子。她穿著一條母親車縫的花布短褲,上麵有寶藍和粉紅的蝴蝶。他輕叫了一聲,跪過來摟住她的腰,眼鏡滑落到鼻尖上,看上去痛苦又滑稽。他的手摸過她的褲頭,在拉它的鬆緊帶。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竟哭了出來。他放開她,她還在哭,卻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切。她聽到她的心,從胸腔深處一級級往上躍跳著,最後卡在她的喉中。她的哭聲大起來,她想將那心哭出來,讓她能順暢呼吸。他捂住她的嘴,說,不要哭,不要!什麼都沒發生過,你走吧。再不要來了。
她就再也沒有找過他。她讓文惠來自己家中玩,她怕走過那棟濃蔭覆蓋的房子,雖然她想念著它。很多次,她都想跟文惠講旭東的事,但恐懼讓她忍住了。
文惠卻來得越來越少。她有一種直覺,卻死抵著,不願去驗證。終於,在文惠幾乎從她的視線裏消失的時候,她在一個酷熱的下午,走向她的流氓犯的家。她穿過冬青牆,推開那扇九裏香攀覆著的後院門,繞到他家後院裏。看到文惠的書包擱在陽溝邊,她的心狂跳起來。她大聲叫著文惠的名字,沒有應聲。她撥開朱槿枝丫,爬到流氓犯的窗台上,從外麵看進去。隔著紗窗,屋子很暗,她將臉貼到紗窗上,鼻子裏立刻充滿鐵鏽的腥氣。她看到文惠坐在旭東腿上,他們摟抱在一起。她看到他們的嘴唇貼合在一起,那麼忘情。文惠輕握著旭東搭在她胸前的手,兩隻少男少女纖細柔嫩的手搭在一起的樣子,溫存靜好。文惠的頭微仰起來,頭發垂散開來,和她淺棕的臉渾然一體,真像一朵讓濕熱的空氣催發後怒放的黑牡丹。你們耍流氓!她在窗台上叫出了聲,帶著令她自己震驚的哭腔。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是這樣大哭著奔遠的。她感覺到很深的委屈,很深的傷害。她是捂著肚子一瘸一瘸地奔遠的,像被一支毒箭射中。很多年後,她才想明白,那是嫉妒。
她哭著奔到文惠家裏。文惠的母親正在一張竹躺椅上打盹,膝上擱著一本書。她拉著那個穿著月白的確良短袖衫的女人的手,哭叫著文惠的名字。文惠母親蹲下來,焦急地搖著她的手臂,說,文惠怎麼啦?她不是天天下午都去你那兒做功課嗎?天天天天!她哭得更響了。
文惠很快被帶去醫院檢查。同一個宿舍區的好幾個女孩,這時都說出了類似經曆。作為第一個舉報的女孩,她被附小的工宣隊、學院的保衛科、班主任、校長等拉去問了又問。她的細節從來沒有變過,隻有在問到是否被非禮過時,她沒有猶豫地說:沒有!那些女孩都去醫院檢查了,好像也沒查出什麼。她不知是要檢查什麼,卻為自己不用去醫院而高興。
她在流氓犯的母親找到她那天才為他哭了起來。那個母親將她帶進自家客廳,點了一支煙,讓她將整個過程再說一遍。她這時已經駕輕就熟,能將事情平靜清晰地說得非常流暢。那母親安靜地聽完,彈了彈煙灰,皺著眉說,小姑娘,你肯定你說的都是實話?是的,阿姨,她點點頭。那母親走過來,蹲下,平視著她的眼睛,又問了一句:告訴阿姨,你說的肯定是真話?她咬緊嘴唇,在煙霧裏又點點頭。那母親轉過頭去,看向流氓犯的房間——房間的紗門上垂著蘋果綠的綢簾,很慢地說,好在他還沒滿十八,不過,他差不多也就算完了。這句話令她哭了起來。她聽到那母親輕歎一聲,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在煙霧裏眯起眼睛,卻也沒有求她,或暗示她改一個說法。
後來她看到她的流氓犯王旭東站在全校批鬥會上。她跟著班級的隊伍入場時,王旭東已被押到那個粗陋的水泥舞台中央,胸前掛著一個粗陋的大紙牌,上麵用毛筆潦草歪斜地寫著“少年流氓犯王旭東”。事態發展到那個時候,人們似乎都忘了事情的發端。她坐在第一排,身子一直在抖。她真不願意成為旭東和流氓犯這兩座孤島間的那座橋,但她就是那座橋。旭東踏過它,成了她的流氓犯。
有人開始領喊口號,一片稚嫩清脆的聲音轟然而起:“無產階級專政萬歲!”“打倒流氓犯王旭東!”他被宣布開除學籍,扭送到師院在近郊邕寧縣的五七農場勞教一年。宣判時旭東抬起頭來,斜眼向台下尋望。他的目光掃過人群,在她的臉上停住了。她看到他的雙眼積出兩潭深怨。他盯牢她,再一眨,那深怨翻成憤恨,她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這時他的背後同時伸上兩條戴著紅袖章的臂膀,將他的頭用力壓下,同時台上傳來“你老實點”的吼聲。口號聲又起來了:“王旭東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他再一次倔強地擰了擰脖子。又一條手臂伸上來,揪住他的頭發,往下一扯,他的腦袋又被用力壓下去。他抬抬眉,淚水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