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家的廚房後門開出去是一條小小的過道,一頭通向後樓梯,另一頭通向一個小房間,這個結構顯然是過去為請幫傭設計的。一開廚房的後門,我就聞到一股酸腐的味道——那小房間門正開著,我往前走過去兩步,一眼就看到裏麵有一張床,一張小桌子,一個奇形怪狀的人坐在床沿上,臉正朝著門。
他明顯比前兩年胖些,但鬆弛得一塌糊塗,一張皮像是一件過大而且多皺的衣服披在身上,臉和長頭發的腦袋已經漫漶成一體,成為混沌的一團。我嚇得毛骨悚然,進又不是,退又不是,隻得含糊地叫了聲姑父。那個被叫姑父的人看住我,眼睛倒不再呆定定的嚇人,卻像泥潭,仿佛眼珠和眼白被攪拌過,弄得黑白不分。這泥潭看了我有一分鍾,然後啞著嗓子說:
“你是小妹。我認得的,我到你們家裏去過,我認得的。你爸爸買鴨子香腸給我吃!可秉弟為什麼不來,當年他在上海的工作就是我幫他介紹的,他應該記得。他應該來看看我,人不能沒有良心,他為什麼不來?”
我被他這一連串話問得木在那裏,半晌,抖著嘴唇說:“爸爸……他走不開,他……叫我來……望望你的,問你好……”
姑父立刻打斷我,“叫他要快,不然就晚了,我再進去,他就看不到我了。不過,這一次,我有經驗了,東西全都備好!”這幾句話他說得清楚明白,甚至帶了得意般的愉快聲調。
這些話讓我覺得太不對勁,更慌了,隻想著要逃走。剛好兩隻腳悄悄地挪動了一下,他看出來了,立刻說:“你不要走,你看看這兒。”他吃力地彎下身體從床肚裏掏出—個紙包,打開來,露出一雙又破又髒的球鞋,一看就是扔掉不用的。“鞋我夠了,他們不肯給我買新的,他們!”他用手往客廳的方向指了指,“我這裏也夠了……看看,這都是。”
我隨他的手指掃過去,發現床肚底下塞滿了這樣的紙包。
“還有衣服,還準備了手套呢!東北冷,冷啊!”姑父說著往右邊指了指。右邊牆上一人高處釘了塊擱板,擱板上碼著一些布包。姑父一邊把鞋重新包好,一邊對我翻翻眼睛,沒頭沒腦地說:“不要以為它們沒有用!哈!雙雙都能派上用場!你知道大寒天到田裏挖溝嗎?沒有鞋,沒有鞋比死還難熬!比死還難熬呢!”他說到這裏,臉皺成一團,一顆頭開始搖了起來,那顆晃動不已的頭上,幾莖頭發又枯又長,仿佛是一個幹縮的髒蘿卜上的根須。
我已經被一股酸臭的味道熏得快要嘔吐,什麼也顧不得了,在他閉目搖頭的當兒,退了出去,關上了廚房的後門。
我在姑媽家的這兩天,菱表姐就挪進去和母親睡,把她在客廳裏的那張鋼絲折疊床讓給我。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小床上,隻求閉眼就入睡,睜眼就天亮,好快快地離了這裏。
時候還不算太晚,樓上馬家姆媽家的電視還開著,聽得見是在放老電影《英雄兒女》,正唱著“英雄猛跳出戰壕,翻江倒海天地動,天地動……”姑媽全家卻已經熄燈睡覺。側耳聽聽,菁表姐夫妻的房間裏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姑媽和菱表姐黑了燈在房間裏極輕地說話,姑父開始在那小房間裏走來走去。
兩個晚上,我都能聽到他一入夜就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的聲音。那聲音通過地板,然後從床腿傳上來,一直傳入我的身體。我真害怕聽到任何他發出的聲音。可是,除了要忍受從他房間裏傳來的腳步聲,還要忍受他每夜一次穿過客廳到靠近公寓門口的衛生間裏去倒尿壺。菱表姐在第一天就已經關照了睡在客廳裏的我,以防我受驚。雖然這樣,當我第一晚上聽見姑父打開了廚房的門,拖著腳穿過客廳時,還是害怕得要死。我躺在那張鋼絲小床上,一動不動,眼睛假裝閉著,卻從眯著的縫裏盯住那個在黑暗中移動的鬼魅似的影子,氣都不敢出。這個晚上我睡不著,潛意識裏其實是在等他走過,不然如何能放心入睡。謝天謝地,終於聽見姑父開門過來了,一步一拖地進了衛生間的門,好一會兒,聽見衝水的聲音,又聽見他出來了。我這次閉緊了眼睛,也屏住了呼吸,等那陣酸味在空氣中飄過去。屏了一會兒,我鬆氣睜眼,可可的正看到一個黑影立在床前,我“哇”的叫出聲來。
那個影子隻顧說:“回去告訴你爸爸,他們多麼沒有良心,這個家裏誰都不來理我了,我的話沒有一個人肯聽。不作興的,這房子是我放了十根金條的押金才租下來的,十根金條啊!”
菱表姐敏捷,聞聲從房內出來,幾步擋到我的床前,壓低了聲音說:“你還想再‘進去’嗎?不想‘進去’就不要多講,半夜裏出來搞什麼名堂?她明天還要趕早班車,你老老實實去睡覺,不要弄得大家沒法活。”
那影子嘟囔著:“十根金條,十根!曉得吧……”
這時,姑媽也出來了,“阿菱!儂到房間裏去!”
菱表姐轉身就走,黑暗裏,聽見她乒的一聲把一件什麼東西踢到牆腳去了。
姑媽對姑父說:“兩天了,不洗個澡,不渥澀嗎?我來幫儂去揩揩身。”;
“勿要。”姑父生氣地說。
“儂一天到夜覺得人家跟儂作對,戇大!是儂自己跟自己作對。”姑媽說。
姑父不接嘴,一步一拖走回小房間。
姑媽過去關了廚房的後門,又把插銷插上。對我說:“你自管睡覺。”就進去了。
四下裏靜了下來,我突突亂跳的心半天才平複。可我還是不能入睡,在小床上翻來覆去直折騰了大半夜。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來。頭天晚上已經跟姑媽他們說好,我自己直接去火車站,早飯也到車站去吃,就不驚動他們了。雖然眼睛澀著,頭也有點沉,可我卻巴不得早走。我快快地梳洗了,提了包閃身出門。聽見門鎖哢嗒一聲合上,我心裏升起囚徒蒙赦般的愉快。才走下一級樓梯,突然,門開了,菱表姐蓬著頭在後麵叫住我,“等我兩分鍾,我送送你,順便也去上班了,這個家哪裏待得住。”
清晨的空氣涼絲絲地宜人——畢竟已經立秋了。我走在清晨的上海街道上,難得行人稀少,真覺得身心舒展。我用眼角看著身邊走著的菱表姐,發現她穿了出門的衣服,梳好了頭發,風頭依然很健。菱表姐高高挑挑的,是我們一群姨表姐妹裏長得最好的,雖然馬上就要滿三十歲,又在鄉下待了好幾年,可人一回上海,風頭就回來了。她身上最有那種上海小姐的傲氣,人很聰明,但有些過頭,是個處處不肯吃虧讓人的主兒。小時候,我去姑媽家,總被她擠兌,即使她有那樣一個在勞改的父親,依然還要在我麵前擺她的驕傲。因為她是上海人,而我們家住在蘇北,是叫上海人瞧不起的“江北人”。現在我考上大學了,而她調回上海卻在一個汽車公司裏賣票。對於我們之間的這個新出現的等級差,她用冷淡來排斥。
我和她走到南京路上的20路車站前立住了,站牌下還一個人都沒有。菱表姐一站下,開口就說:“小妹,我曉得你心裏肯定在想,我們這一家人,沒良心,對自己的父親像這種樣子。”菱表姐說完這句話,撇了撇形狀好看的嘴唇,帶著挑戰的神氣。
我不出聲,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一向在菱表姐前都是低著聲氣的,這時更加不好開口了。
菱表姐見我不響,就說:“你就是這麼想,我也不怪你.就是人人都這麼想,人人也不錯。因為人家的父親是護著自己孩子,給自家孩子買吃的,穿的,玩的,拉著手去看電影,玩公園,開家長會的。這樣的人,你給他們換個頭大概也想不出天底下會有不同的父親!你想知道我們家的這個嗎?嘿,他去你們家——姆媽告訴我了——你們嫌他,嫌得好!(我的臉熱熱地燒起來——菱表姐說話總不饒人)他在你們家就一晚上吧……我們呢?!他不在的時候,是一種不好,他回來了,又是另一種不好。反正他是賴上我們了,上一輩子欠了他的!可誰來管人背後的事,隻認台麵上的事——父親,好大的名頭,父親!”
菱表姐突然笑了起來,那種神經質的笑使她姣好的臉變了形,“想不出吧?你以為他對你是個陌生人,但肯定想不出,他對我也是個陌生人!什麼爸爸,我從來就沒有認識過這個人,可是有一天——就是這麼樣子的一個人——突然被硬塞到我們家裏來,要我們把他叫成爸爸,一個隻知道要搶,要偷好東西吃的爸爸。嘿,開的什麼國際玩笑!”
“你以為我們就沒有試過?”菱表姐就有這點聰明,總在前頭替人把話說出來,“就算我試得不夠——我也總不在家裏,可姆媽和阿菁試了又試。剛回來的時候,他和姆媽住一個房間,還睡在同一張床上呢,你能說姆媽沒試嗎?可他是個不能上台盤的人,他做的那些事……惡心!他現在塞在自己房裏的垃圾,過去就塞在姆媽的床底下!那全是他一點點地從外頭撿回來的。這叫人怎麼過?這都是那一次……姆媽說你們也在……他一下子被嚇住了,從此以後,跟發了神經一樣,天天出去拾垃圾,要給自己備行裝再去勞改。說他神經病吧,他在有的事情上可清楚呢,有時說出來的話,氣得人要發癡。說他不是神經病吧?你看他那個七顛八倒的樣子,做的那些齷齪事情,非要把一個好好的家弄到不像才罷休。一家人家出這麼個人,大概隻能算是前世作孽了。”
眼淚在菱表姐的眼眶裏轉,但她驕傲得不肯在我麵前滴落下來,咬著嘴唇忍回去。
這工夫,車站下的人已經多了起來,突然開始蠢蠢地動,都往同一個方向探頭——是車來了。
菱表姐換了一下步子,像是要擋住我去路似的說:“跟你說這話,是請你包涵,讓你受驚了。小妹,告訴你,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告訴舅舅也沒關係,我和姆媽現在什麼都無所謂,我們問心無愧。而且我知道,你和舅舅在我們的位置上,決不會做得比我們好。”(我的臉又熱起來)菱表姐斬釘截鐵地說完,偏過身體,“上去吧,路上當心。”
菱表姐在車窗外對我揮揮手,車上人都朝她看,她誰都不看,挺著胸走了。
到了火車站,我在路邊的攤上買了一碗豆漿,一個粢飯團,但怎麼也吃不下去,隻勉強把那碗豆漿喝掉,上車走了。
四
現在姑父這麼個人終於從姑媽家消失了,怎麼能不為姑媽一家高興?
我在浙江大學足足待了七年,四年本科畢業後,又讀了三年研究生。在這七年中,我來來去去,經過上海時再也沒有停下來到姑媽家去過。直到研究生畢業,要去北京工作前,我才又去了一趟姑媽家。我從爸爸的信裏知道,菁表姐的小家已經從姑媽家搬出去了,搬到了楊浦區。而菱表姐終於能夠在娘家結婚,並住在娘家,而且還生了個兒子。菁表姐生了個女兒。
這一次,一進姑媽家的門,我就感到這棟老公寓氣象一新,桌幾門窗幹幹淨淨,家裏收拾得整整齊齊。陽光透過白紗窗簾照在剛打過蠟的地板上,爽朗明亮,房子顯得比幾年前還新,也寬敞多了。
姑媽家的煥發不僅在於沒有了姑父,還在於添了菱表姐的那個叫阿斌的小男孩。小家夥不過四歲,懂事乖巧,成了退休姑媽的開心果。而且,這孩子長得極其漂亮,粉團團的一張臉,紅嘟嘟的一張小嘴,頭發又濃又黑,見人就笑,沒法讓人不喜歡。
我敲門,是他開的。小家夥也不認生,仰著招人疼愛的小臉說:“爸爸媽媽上班了,阿姨,你是誰,我不認得你,我肯定不認得你吧?”
姑媽迎上來,彎腰告訴他:“阿斌,這就是你大表姨,叫啊。”
“大表姨。”小家夥用大而亮的眼睛盯著我,見我伸手往包裏去,就咧開小嘴,兩隻小胖手一起攪動著。一看到我掏出的變形金剛,眉開眼笑,馬上伸手接過去,“謝——謝——大……”他一高興把對我的稱呼忘了,“……大姑姑姨,啊,……大舅舅姑!”
姑媽笑得拍手打掌,“你叫的這一串子是什麼?沒一聲叫對了的,還說我們阿斌聰明,原來是這麼個小糊塗蟲。”
我也笑,“就讓他叫姨嘛,叫得那麼複雜,連我這個大人都記不住。”然後我一把抱起阿斌說:“叫姨看看,我們阿斌長得像誰?”
阿斌於是很乖地把臉正對著我,大而亮的眼睛裏有一種叫人愛到心痛的無邪。我使勁地親著他奶油蛋糕似的兩腮,說:“像爸爸,也像媽媽,我們阿斌比爸爸媽媽更漂亮!”
姑媽這時拿起一件織到一半的天藍色的小毛衣接著往下織,聽到這話,就平平常常地添上一句,“這孩子,長得才活像他外公呢。”
我聽了一愣,不由地把阿斌放下來,朝姑媽看,懷疑自己的耳朵。
姑媽正低下頭數手上毛衣的針數,等她數完,才抬頭朝我一看。
“姑媽……”
姑媽不及對我說話,突然朝阿斌叫起來:“嗨,這可不能往嘴裏送,外婆說了多少次了,不是吃的都不能送到嘴裏去。阿斌怎麼沒有記性啊?”
小阿斌笑嘻嘻地把送到嘴裏去咬的變形金剛放了下來,說:“外婆,阿斌乖,阿斌沒有記性。”姑媽和我都笑起來。
姑媽放下手裏的活計,攙了阿斌的手說:“阿斌是個好乖乖,阿斌最有記性,阿斌不吃髒東西,外婆給阿斌削個蘋果吃。”說著就帶阿斌到廚房去。
到了下午,打發了阿斌睡午覺,姑媽突然招手叫我到她的房間裏去。我跟進去,隻見姑媽從那個用了幾十年的仿法國洛可可式樣的老梳妝台抽屜裏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撐開口子,往台麵上一倒,倒出來一張發黃的舊照片。我一眼就瞥見是一個青年男子的單身像,約莫四寸大小。
拿起來一看,我的眼睛頓時直了——一個極其英俊的年輕人,穿著深色西裝,戴一條斜條紋的領帶,一頭濃密的黑發整齊地向後梳著,臉微側,下頦揚起,下巴上有一顆黑痣,有棱有角的嘴抿著,鼻梁高挺,劍眉下一雙明亮好看的眼睛和小阿斌一模—樣,隻是那眼睛裏流露的不是孩童的無邪和無辜,而是年華正好的瀟灑和自信,仿佛一個世界都是他的。相片是那種顆粒狀的柯羅版相紙,雖然已經發黃,但清晰度非常好,質地依舊硬挺。在照片的底邊有一排白色的花體美術字橫過他深色西裝的右下角:
我就是上海,1940.10.16
我滿臉驚慌地轉過臉去看著姑媽。
姑媽那張發了福的圓臉上表情鎮靜,隻有嘴角微微翹起,分明流露出一種嘲弄的表情。她見我張口結舌的模樣,反而笑起來,和風細雨地問我:“小妹,你還沒有結婚呢。假如你看到這樣英俊的小夥子,你嫁不嫁?”
“姑媽……我……我……這實在……實在……太……”
“別說了,太過分了……是的,太過分了!!”姑媽說完,臉上的笑驟然消失。
她從我手裏把照片拿過去,不再跟我說話。她獨自默默地對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用手指頭輕輕撫過照片上的臉,輕得像吹氣那般說:“純良,好一場大夢啊!”
我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在旁邊一動不動,隻能張口吸氣,像一條被擱淺在岸上的魚。半天我終於掙出一句話——聲音有點抖: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姑父多大?”
“二十五歲。”
……
我沒有意識到姑媽什麼時候走出了房間,隻意識到一股寒氣從脊梁骨一路升了上來,讓我從頭冷到了腳。
這一年,不多不少,我正好也是二十五歲,意氣風發,前程似錦,以為一個世界都是自己的。
⊙文學短評
小說在題材上屬於對“那個年代”的控訴,即使放在所有這種類型的小說當中,也是出色的。它具有反思曆史的維度,更出色的是它的人物描寫。全文全部使用白描手法,通過“我”的眼光將姑父被批判、接受勞改、精神失常的種種細節勾勒出來。打動讀者的地方在於,一個風華正茂、魅力十足的青年在曆史磨難的壓迫下變成了一個委瑣、可憐、遭人唾棄的廢物,小說出色地表達了人世的凶險和命運的無常。小說的亮點不在於新,而在深,在於充沛的感情與節製的敘述之間的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