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表姐的婚禮不是很張揚,就請了一些近親和兩方單位的領導,在靖江飯店定了三桌菜。菜燒得很好,有水晶蹄膀,清炒蝦仁,鬆鼠鱖魚,奶油菜心等叫得出名堂的菜肴。那位做教員的表姐夫比菁表姐隻略高一點點,文靜得帶點女氣,待人接物很有分寸,顯得無可挑剔。我跟他沒有話說。酒席上,我留心的是姑父。

姑父兩年中變化不大,人還是瘦,臉色也還那麼黃僵僵的。在活絡善談的一群上海親戚中,他顯得沉默,老往人背後不顯眼的地方站。

來客中有個老人,是爸的表舅,我該叫他舅公。這位老舅公紅光滿麵,聲若洪鍾,往那裏一站,就是個說話的中心,輩分又高,人都對他很尊敬。他見姑父落落寡合,就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說:“純良,你說這是不是一眨眼?當年我在震旦大學教體育,你每個星期來打網球,年齡比他還小。”老舅公指了指新郎官,“現在,做老丈人了,哈哈……”

“阿舅,是,一眨眼……打網球……跟做夢一樣。”姑父說,蹙眉擠眼地笑一笑。

“怎麼做夢?我清楚得像昨天才看見的,你穿著白球鞋、白短褲、白短襯衫,派頭一級!惹得一群女學生老來向我打聽,那個打網球的是啥人?哈哈哈……”

笑的是老舅公一人,圍著聽的人眼睛都落到姑父身上,詫異得無法賠笑。姑父這一天雖穿了一身新簇簇的衣服,白色的確良襯衣,藍色滌卡長褲,都是筆挺的,卻把個萎黃多皺,扛著一側肩膀的不端正的人襯得滑稽可笑,像東西裝錯了封套。在眾多的眼睛下,姑父顯然失措了,他咧開嘴,又不像哭又不像笑,口中的假牙有些過分白,大而空洞的眼睛裏眼白又多,好像他的一個人都是由人工材料合成的假貨。

姑父似乎意識到自己的不合時宜,臉漲成醬色,頭低下去,肩也縮進去。

老舅公立刻又打著哈哈說:“那時候因為老打網球,我弄得右臂比左臂粗,老用右臂打球嘛——現在大概還能看得出。”他說了,就舉起兩臂左右比較,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接著老舅公大談運動對人的肌肉、血液、骨骼的種種影響,對象不再是姑父一人。姑父就又站到人背後去了。

等來賓到齊,圍了桌子坐定,就請男方、女方的家長略說幾句話。那位表姐夫的父親,也在中學裏做事,是個教導主任,先站了起來。他一張四方臉,戴一副方方的黑邊眼鏡,顯得極其端方。他開口說的是:

“親家母,親家公,各位親友來賓,今天真是個高興的日子,謝謝各位賞光。我們做父母的,看著孩子們長大,成家,是最開心的事。他們現在這個年紀——借毛主席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作比喻——可以算是十點十一點的太陽了吧,在人的一生裏,就要接近如日中天了。因此希望他們組成小家庭後,更加努力為黨和人民工作,為我們國家多作貢獻,發出更大的光和熱。”

他話音一落,大家就鼓起掌來。我聽見媽附著爸的耳朵說:“真不愧是做教導主任的。”爸眨一眨眼,沒說話,我在邊上對媽做了個鬼臉。

輪到女方家長說話了,三張桌子上的人都朝姑父看。姑父扭捏著,遲遲疑疑地要站起來,隻見坐在他身邊的姑媽一隻手按住他的膝蓋,立刻就站起來,臉朝四方一笑,說:“親家公說得真好,我們不做教師的人是說不來的,要麼我來代表女方父母送孩子一條毛主席語錄吧。毛主席說:‘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我們阿菁去年在店裏評了先進;阿方在學校做班主任,班上的五好學生人數一直是他們學校所有班級裏最多的。兩個孩子都工作好,所以要請他們戒驕戒躁,繼續努力。”

幾張桌麵就稀稀拉拉地回應著說:“好,好。”“努力啊。”

男方家長不失時機地接上去,“來來,我們舉杯,祝他們小兩口幸福美滿,白頭到老。”

幾張桌子亂著,叮當響過,大家都拿起筷子吃菜。

姑父被姑媽按住後,眼睛一直垂著,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等聽到號召吃菜,他頭就抬起來,眼睛裏又有了那種因聚焦而奇異的光芒。我神經緊張地注視著他,還好,他的表現比上次在我們家的要從容些,雖然桌上的那隻水晶蹄膀,大半隻進了他肚裏。

宴後大家都搭了公共汽車回到姑媽家去看新房。姑媽家在靜安區,住在一棟四十年代按照西方標準建的公寓樓裏。公寓算得高級,有鋼窗、地板、煤氣灶、衛生間,以前甚至還有熱水龍頭和電話。姑媽在四十年代一嫁給姑父就搬了進去,從此就一直住到現在。爸爸總說,在姑父“進去”後,姑媽居然還能住在裏麵,真是“前世修的”。

一群人上樓時,前麵一位胖胖的女眷走得好好的,突然收了步子轉頭跟邊上的人說話,跟在後頭的姑父沒防備,一腳就踩著了她的鞋。慌得姑父不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脫口而出的竟是普通話,說的時候,腰也彎了下去。

胖女眷聽他用普通話不停地道歉,非常不安,滿臉堆下笑來,也對姑父欠著矮胖的身體用上海話說:“勿要緊,張家伯伯,勿要緊,儂年紀大,先上去,儂走好!”

姑父死活不肯,腰更彎下了,“對不起,是我沒有當心。”

已經走上樓梯的姑媽,回頭看到這一幕,三兩步走下來,拉了胖女眷就往樓上去,打著哈哈說:“老規矩是女的先走嘛,客氣作啥?”

公寓裏最大的一間臥房給了菁表姐夫妻做新房,新房布置得甚是大方。菁表姐他們選的是一套捷克式家具,全部由直線和平麵構成,簡潔得不帶一點裝飾,連櫃門、抽屜上所有的把手都省略了,因此極有現代感。眾人擁進去,一樣樣看了,交口讚了一回,都被請到客廳裏坐。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盤太妃奶糖,一盤金絲蜜棗,菁表姐端著讓了一回,沒人伸手,就又放回到桌上。

等送走了客人回來,我注意到桌上那盤金絲蜜棗的盤子裏隻剩了一枚,便有些詫異,但這點詫異在心裏一劃過,也就丟下。

晚上,我無意撞見菁表姐和姑父站在廚房裏說話,燈都沒有開,聽見菁表姐壓低聲音說:“……做啥這種樣子,這已經不是在東北了,又沒有人同你搶,吃就吃,鬼鬼祟祟地背著人做什麼?你這副樣子,叫人替你難過死了……”

“……”姑父垂著頭站著。

菁表姐瞥見在門口晃過的我,就住了口,掩飾地打開水龍頭洗手。

等廚房裏沒有人,我進去拉開燈,見簸箕裏躺著一堆棗核。

菁表姐的婚禮後我們又滯留兩天,因為媽想在上海購置些東西,上海的輕工產品種類多,質量好。我陪了媽逛了兩天商店,從床單到汗衫,甚至牙膏香皂,買了不少東西。要走的前一天,卻碰到了非同尋常的事。

一個消息通過廣播傳遍全國:

“中共中央向全國人民沉痛宣告:中共中央主席,中共中央軍委主席毛澤東同誌不幸逝世!”

這時媽和我正在淮海公司的女裝部為我挑一件藍格子的確良襯衫。整個店堂刷地靜下來,人都不敢動,隻彼此張著眼對看,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幾秒鍾後,一個櫃台後麵響起了女人的哭聲,“啊……嗚……啊……嗚”從低到高,像吹喇叭一般,立刻就有三四條嗓子附和上來,“啊嗚……啊嗚……啊!”一色都是櫃台裏的女售貨員。由於她們哼哭的節奏聽來太有控製,惹得我邊上一個小女孩竟“嗤——”地一笑。媽嚇得丟下襯衫,躲瘟疫似的,拉了我就走。

街上說不出的異樣起來,空氣仿佛被繃緊了,人不由自主都加快了腳下的步子,但個個斂息屏聲,眼睛隻看住了腳下的路麵,好像要盡量收縮自己,怕碰破繃緊了的空氣似的。連肆無忌憚慣了的汽車售票員也不再拍著車壁,大聲吆喝“票子買起來”。乘客都老老實實地遞上錢去,售票員則規規矩矩地遞過票來,彼此似乎多了一種默契。一車的人也不敢肆意亂擠,更加沒有人說話,全都乖乖地站著,避免互相碰撞。

回了家,是姑媽開的門,她神色緊張,等我們一進門,就迅速把門關上。爸坐在客廳裏,臉板得紋絲不動。我和媽也坐下來,沒有一人說話。反倒是一向收斂的姑父,在人人呆若木雞時,滿屋子走。

“那麼,這是真的?真的?”他看看姑媽,又看看爸,意思是要得到證實。

“……”爸對他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這是真的!真的!”他還繞著房間不停腳地走,眉頭緊鎖,根本看不出他是傷心還是高興,他像是有些狂亂了。

姑媽斥責他,“這是什麼時候!快一點坐下來,一歇歇人家看到……”姑媽沒說完這句話,真就有人敲門。

連我們都跟著緊張起來,個個緊盯著房門。

姑媽去開門,進來了住在三樓的馬家姆媽。

馬家姆媽是裏弄居委會的頭,當時,隻要是跟公家有關的人,就有權威感,哪怕是裏弄裏的老太太。這個馬家姆媽,在我們做客的這幾天裏,已經來了好幾回,一回是來提醒姑媽給菁表姐的婚事要新事新辦;一回是來過問外地客人裏有沒有要報臨時戶口的;不光姑媽討厭她,我也覺得這個老女人好生招嫌。這次她進門,紅著眼圈,卻一臉正色,好像她的紅眼圈是戴在臉上的兩枚勳章一樣。她眼圈雖紅,可眼珠子照樣靈活,隻一掃,就把客廳裏的人都溜了一遍,眼光經過姑父時,停了下來,跟著皺起了眉。我順了她的眼睛看過去,發現姑媽、父母眼眶都已經是濕潤著了,隻有姑父不是。他甚至連收斂謙恭的表情都沒有了,就那麼大張著眼睛直看著馬家姆媽。

不等馬家姆媽開口,姑媽立刻就對她說:“這怎麼好?馬家姆媽?天都塌下來了啊,我心裏難過煞了,難過煞了……”說著就吸鼻子,抹眼淚。

“啥人不難過煞了?!不過儂放心,天不會塌下來!”馬家姆媽中氣很足地說,說著,含義深刻地盯了姑父多半分鍾,才轉過臉對姑媽說:“我來你們家,想提醒你快點把這些東西揭下來。”她指一指菁表姐新房門口貼的喜字。

“啊呀呀,我難過得都沒有想到,馬上揭,馬上……”

媽已經聞聲立起來,往菁表姐他們房門口去揭那張紅底金色的喜字。

馬家姆媽一走,門關上,姑媽就朝姑父撲過去,壓低了嗓子嚷嚷:“你做啥眼睛都不紅?就是不會哭,你捂著臉總會吧?偏偏別起個頭,直看著那個老太婆做啥?在這種辰光!你,你,你還想進去嗎!?”

爸在一邊也緊皺著眉說:“唉……唉……怎麼這樣巧,偏偏她會這時候進來。”

姑父的臉驟然變得灰白,密密的汗珠從額頭上沁了出來,跌坐到椅子上。

媽拉了爸一把,說:“為什麼要怪她姑父,他並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沒有淌眼淚難道也犯法?不要去嚇他。”

我在旁邊也忍不住說:“我也沒有哭。街上很多人都沒有哭。”

媽又說:“這種女人,最混賬的就是她們。老想把人踩下去才高興。已經到這一步了,還能怎麼樣?”

姑媽被這兩句話說得平靜了一些,就到衛生間拿出一塊毛巾擦擦眼睛,又遞給姑父,意思讓他擦汗。

姑父卻不接,嘴巴眼睛都大張著,急速地朝每一個人看,連我這個孩子都沒有跳過。從他的那雙眼睛裏,我看到一種近似動物般的乞憐求救的表情,好像他不是個大人、老人,而是個兔子什麼的,眼下被一群獵人逼到牆角,無路可逃了。

姑媽朝他走近一步,才要說話,他一下子跳起來,躲開姑媽,幾步就衝到菁表姐的新房裏。菁表姐和姐夫這一個星期都出門到杭州去做蜜月旅行了,新房裏的陳設絲毫未動,嫣紅姹紫一片喜色。因見姑父動作慌張怪異,我們都跟過去,隻見他哆嗦著手,在新房裏見到帶紅色的東西就收——五鬥櫥上玻璃花瓶裏插的胭紅的絹花,一個裝飾用的有喜鵲登梅的蘇繡小屏風——其中梅花是紅的,茶盤裏的一套深紫紅色的厚底玻璃杯……

他把這些東西塞進壁櫥裏之後,又去翻開菁表姐他們婚床上的金銀雙色的繡花床罩。見到下麵水紅的絹被,粉紅的鴛鴦圖案提花枕巾,印有大紅牡丹花樣的淡黃色床單,喃喃地說:“這不行,這也不行……”說著,幾步搶到他和姑媽的房間裏翻出一條白被單——動作敏捷得都不像他了——一邊走,一邊抖開來,就要往菁表姐他們的床上罩。

姑媽憤怒地喝住他:“你做啥?想來觸他們小夫妻的黴頭?”

媽也上去攔他:“別衝了孩子們的喜慶哪。”

姑父好像被人絆了一跤,一下丟開手,讓白床單落到地上,他搖晃著倒下去,我嚇得跑上去要扶他,卻見他抱著頭,蹲了下來。

見到那樣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抱著頭,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的樣子,我的眼淚一下子冒出來了。

當天晚上,我們一家提前坐了夜車走了。

又過了兩年,“文革”已經結束,恢複了高考製度,我考上了杭州浙江大學,路過上海,就去姑媽家住了兩天。

沒有想到,在一個全國振奮的新局麵裏,姑媽家反而比任何時候都狼狽——公寓裏又擠又亂。這時那個在安徽插隊的菱表姐已經回上海,一大家子人全擠在一起。而姑媽的公寓隻有兩間臥室,菁表姐夫妻占了一間,姑媽占一間,姑父搬到廚房後麵的一間小房間裏住,菱表姐則在客廳裏擱了張折疊床。

我從進門起,就沒見姑父,一時竟也想不到他,因為菁表姐和菱表姐正在鬧矛盾,而且矛盾已經明朗化,姐妹兩個幾乎要互相不理,這矛盾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兩位表姐的矛盾是為了住房。前幾年菱表姐在安徽,菁表姐的小家安在娘家,沒有絲毫問題。但現在菱表姐回來了,又在待嫁,問題就來了。在菱表姐看來,姐姐姐夫現在該搬出去住,輪到她在這裏成家。他們小兩口在娘家已經享受了幾年的好處,而她在安徽受了那麼多年的苦,現在總算回來了。如果她有像樣的房子,在找對象的時候會多一個很大的籌碼,因此房子之事,對她事關終身。可是菁表姐和姐夫另有自己的立場,他們怎麼可能搬出去?全上海連一寸多餘的地皮都沒有,他們這個家已經是這麼安頓著了,而妹妹反正還沒有結婚,為什麼不可以找一個有房子住的人嫁出去,倒叫他們住得好好的,騰出地方來給她?為了跟姐姐姐夫賭氣,菱表姐就故意睡在客廳裏——她其實是可以跟姑媽住一間的。姑媽對這個局麵也覺得為難,兩個都是自己女兒,如果能一人一間最好,但她住到哪裏去呢,廚房的後麵倒還是有一個小房間,但那個房間被姑父占著。

姑父卻始終不露麵,到了吃飯的時候也不露麵。隻見姑媽端了一碗飯、一碟菜送到廚房後麵的小房間裏去,然後,我聽到一個聲音嚷起來:“什麼東西!湯呢?”那聲音渾濁破碎,帶著痰音。我大吃一驚,立刻難堪起來,因為我進門後一直沒有向姑媽他們問起姑父,真是不可饒恕的疏忽。但飯桌上沒有人注意我的窘迫,更加沒有人對那個聲音有反應,所有的人頭都不抬,表情不是冷漠,根本是若無其事。姑媽到廚房接著再端一碗湯過去——那碗湯其實已經是準備好了的,但沒聽見姑媽作任何分辯,她一聲不響走回飯桌,平靜地坐下吃飯。他們全體的若無其事讓我簡直無法開口問話。挨到吃完飯,我看見菱表姐走到廚房後麵的小夾道裏,拿出一副空了的碗筷進廚房,但是和大桌子上他們剛才吃飯的碗筷分開放著,也分開洗,而且是用不同的布洗。

我就湊過去問:“姑父好嗎?”

菱表姐對我笑了一下,笑容怪異,說:“你想去看看他,就去看看他,我不攔你。”

我朝姑媽看看,姑媽肯定是聽見我和菱表姐的話了,但她故意不朝我看,好像沒有聽到一樣。菱表姐也自顧轉身走回客廳,絲毫沒有要引我去見自己父親的意思。我很尷尬,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叫人討嫌的事,但又不能不去,躊躇一下,我還是開了廚房的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