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部”是真沒了,標著價,成了商品。“祠堂後”還在,依然是幼兒園。我看見有個小女孩在以前豬場的院子裏瘋跑,我覺得那就是我自己:手裏舉著裝滿米湯的奶瓶,後麵跟著鼻子粉紅的小豬崽。於是,我就想給那個小女孩照相。突然,一個小男孩兒跳到小女孩兒前麵,手裏舞著一根樹枝:“不準照相。要錢的!”

這讓我吃一驚。永遠有羅坎的哥哥跳出來救妹妹,隻是救的原因很不同。這裏的兒童也許和我當年一樣,認為世界就該這樣設置的:司機帶著小姐,在他們祖父母的家裏過一兩夜就走。給他們照張相,要付錢。司機和小姐把他們的小模樣和白牆黑瓦、石板路收到相片裏帶走,當做一段豔遇的見證。而他們的爸爸媽媽卻要過個把月才能回來看他們一次,留下一點新鮮玩意兒又走。這些孩子中,會不會有一個也像當年的羅清瀏那樣說,“我恨羅坎”呢?

我從羅坎回來,真想把回老家的感受告訴羅清瀏,他卻先告訴我要請“石壕吏”吃酒席。羅清瀏提出的那個解決膨脹土的方案全票通過。他得到了這個大項目,手中有錢了。

“石壕吏”開著車來接我們去酒店,一見到我就說:“怎麼樣,我是好官吧?”一副我的大恩人的架勢,讓我看不過。我說:“你做了什麼?不過就是沒有壓製人才,這也算是功?”羅清瀏趕快插在中間說:“小戴你不好,你怎麼總是不給朱局長麵子。這次我中標,全靠朱局長的關係。”一副討好的樣子,真讓我生氣。他們現在是一家人,公事私辦。說不定哪天還可以私事公辦。羅清瀏請的這頓酒席,還不知是不是他項目裏出的錢呢。

接了項目之後,羅清瀏立刻就去了工地。他一走,我又覺得,在中國當個想幹事的男人真不容易,得人格分裂,幾張臉換著用,幾個腦袋換著使。累呀。

羅清瀏現在又得費盡心力去對付幾個包工隊了。那恐怕又是一些“羅坎村”、“邵坷莊”、“朱家集”吧。咱那個勤奮有誌的羅清瀏,在一塊文化悠久的土地上,拚命想用財富重修曆史。看吧,發財了之後,也許又會發現:發財是個貧乏的概念。要是財富的最終目的不是定在社會正義上,發了財也得把防盜欄釘到三樓五樓,像坐牢一樣過日子。

在我的戀愛進入平淡期的時候,老邵給我寫來長長的伊媚兒。他老邵邵誌州戴維邵,在羅清瀏拚了老命幹現代化的時候,躲在美國鄉村,為了愛情,幹著與羅清瀏倒行逆施的事情。

老邵跟季妮回了她家,隻要季妮父母一點頭,他們馬上就結婚。季妮的家在伊利湖邊的一個農村小鎮,叫“水碼頭”。因為靠近伊利湖,那一帶走幾步就有一個小池塘。每個池塘裏都停了許多灰色的大雁。老邵是熱戀中的人,所以他眼睛一眨,那些池塘就在他眼裏變成了天鵝湖,灰色大雁也一律漂白成了白天鵝。“天鵝湖”邊到處都是老樹,涼風一吹,秋天的顏料盒子就被風的快腳踢翻了,空氣裏到處都是色彩的味道。紅色的葉子像舞女的開領紅舞裙,瘋狂熱烈,讓老邵忍不住要單膝跪下,去撿紅裙子上掉下來的紅紐扣。黃色的葉子是月亮從黑夜的光頭上擦出來的火星兒,螢火蟲一般跳躍旋轉,讓老邵不由自主想尖嘴巴去親吻。

老邵一到季妮家,季妮的爸爸媽媽和季妮的七個弟妹都在家門口等著他們呢。季妮媽媽一見他們就下廚房燒飯。老邵以準女婿的身份,卷起袖子幫忙。幫著幫著,老邵就取代了季妮媽媽。因為季妮媽媽隻會做沙拉和通心麵。那玩意兒哪吃得下去?老邵大勺一揮,又加了炒雞丁和土豆燒牛肉,季妮一大家子,十來個人吃得紅光滿麵,肚皮滾圓,老邵在季妮家的地位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確立了。

老邵在季妮家住到第二天,就發現了一個問題:季妮全家老小都不跟季妮爸爸講話。季妮爸爸長得高大彪悍,季妮的所有漂亮似乎都是從她爸爸那裏繼承下來的。季妮爸爸隻是悶頭幹活。晚上喂馬,早上掃雪,上午修車,下午收拾播種機。隻是不說話,也沒人理他,像是季妮家的下等人。老邵不但會說甜話,還會做甜事。老邵對季妮爸爸笑,誠心誠意地笑,熱情洋溢地笑,像中國女婿討老丈人歡心那樣地笑。季妮爸爸低下頭,眼圈就紅了。老邵不知所措,趕快給季妮爸爸把螺絲刀遞過去。吃晚飯的時候硬要坐在季妮爸爸旁邊。季妮爸爸依然不說話,臉上有一副對老邵感恩戴德的表情。

吃完晚飯,季妮媽媽對老邵說,我們都信耶和華,我們是“耶和華見證人”教派的,晚上我們得到聖經學習組去學習,明天我們還要去教會。我們都很喜歡你,但是耶和華見證人隻能和耶和華見證人結婚。你先去參加我們的學習和教會活動,等你也成了耶和華見證人,季妮就可以和你結婚了。

老邵隻對愛情感興趣,對宗教不感興趣。但是為了愛情,老邵什麼都願意做。不就是學聖經嗎?老邵願意就是了。老邵跟著季妮一家去了學習小組。學習小組在另一戶農民家辦,老邵一進去,大家都對他很熱情,叫他“新兄弟”。小組裏的人都是附近的農民,紅臉膛,大嗓門,互相也稱兄弟。

開始學習了,小孩子帶頭發言,談耶和華怎樣幫助他們戰勝撒旦。撒旦就是邪惡,邪惡就是撒謊、貪吃、想玩電子遊戲。學習組裏的長老也發言,對未來充滿信心,告訴大家耶和華在三年內就要來了。耶和華一來就世界大同,不但核武器、戰爭沒有了,貧富也沒有了,連車禍也沒有了。不過,隻有成了耶和華見證人的信徒才能得救,過天下太平的日子。

聽著這樣天真的議論,老邵在心裏直笑。他從邵坷莊出來,轉了一大圈,連飛機都沒用坐,又回到邵坷莊來了。這樣的學習老邵很熟悉。就像他當初在邵坷莊的時候,到了冬閑,村裏農民擠在一起,喝著燒酒,談大同世界、太平天國一樣。不同的隻是這裏的農民手裏拿著聖經,中國的農民手裏拿著旱煙袋。一時間,老邵有了回到青少年時代的感覺,這種感覺曾被他的科學腦袋嘲笑過,否定過,但他不得不承認,隻有在找到這種感覺的時候,他老邵才有自信心和安全感。於是他也舉手發言,問那長老,怎麼就能連車禍也沒了?長老說:“到那時候,就沒汽車了。出門有個大風管道,你想到哪裏,隻要一想,風就把你吹到哪裏。”老邵一聽,心裏一跳,浪漫呀!原來列禦寇乘風而行的老莊夢,這裏的農民也做著。

學習小組裏的人個個都發了言,隻有季妮的爸爸一言不發坐在角落,依然沒人理他。到了學習小組散會,老邵實在忍不住了。他故意和季妮爸爸走在一起,悄悄地問:“這裏的人怎麼啦?怎麼對您這樣?”季妮爸爸小心緊張地左右看看,然後小聲對老邵說:“你不要跟我講話,我的資格被暫停一年。再過兩個月,等我恢複了資格,就能跟你講話了。”這對老邵是個新鮮事,美國的農民也搞“留黨察看一年”?於是,老邵又問:“您怎麼啦?為什麼要取消您的資格?”季妮爸爸怏怏地說:“我原是教會裏的長老,可我犯錯誤了。我到佛羅裏達幫助我們的兄弟蓋房子的時候,和我們的一個姐妹睡了。”老邵一聽,心裏說,明白了,這裏的農民也整“生活作風問題”,是個有德行的村莊。

老邵在季妮家待了兩個月。啥事沒幹,小組學習卻去了二十次,禮拜更是一個星期也不缺。心裏隻想趕快能把季妮娶了就走。季妮爸爸依然天天過著不被當人待的日子。老邵心裏不平,不都是農民兄弟、父母姐妹嗎?搞什麼“劃清界限”呢?別扭。季妮爸爸卻任勞任怨。哪個兄弟家房子漏雨、馬桶不通、車子拋錨,都是季妮爸爸趕著過去幫助。老邵在心裏把季妮爸爸的行為翻譯成中文裏的“勞動改造”。

終於有一天,季妮約了老邵到伊利湖邊散步。季妮問老邵這兩個月過得好嗎,老邵說:“好,好,每天和耶和華的天國越來越近。”季妮就靠在老邵的肩頭笑。老邵頭一側親了她一口。季妮突然收住笑,從小坤包裏往外掏東西,先掏出些口紅胭脂之類塞在老邵手上,然後,從包裏掏出了耶和華見證人用的《聖經》和幾本傳福音的雜誌,狠狠地扔進伊利湖裏,說:“我恨透了這些玩意兒。都是假的!”

老邵太高興了,他跳起來抱著季妮說:“啊,寶貝,我就等著你這句話呀!我們趕快離開這裏,結婚去。你們那個學習組裏都幹的什麼事呀?!不是讓我想起中國農村的階級鬥爭,就是讓我想起‘文化大革命’。”

季妮卻哭了:“戴維呀,這是學習組要我給你的最後一次考驗。你失敗了呀。你要是跳進伊利湖,搶救起那些聖經福音,我們下周就可以結婚了。我爸爸剛解放就已經在準備給我們蓋房子了。現在完了。”說完就哭著跑了。

老邵一個人傻乎乎地站在伊利湖邊,把一塊鵝卵石“砰”一聲踢進湖裏,罵道:“他娘的,老子給‘農民的狡猾’耍了。”

在老邵被農民的狡猾耍了的同時,羅清瀏也被農民工包工頭耍了。那個家夥拿了一個二級公章蓋的介紹信,說自己領的是“石壕吏”老家朱家集出來的農民工工程隊,直屬“石壕吏”管,是“石壕吏”介紹他來這裏承包工程的。羅清瀏已經掉進了關係網,他尋思這是一個回報“石壕吏”的機會,官當得再大,也是念家鄉人的。挖土又不是建運河河堤,給誰都行,於是大筆一揮,就把一期挖土工程給了“朱家集工程隊”。誰知那包工頭拿了四萬塊錢頭筆工錢,第二天就沒影子了。羅清瀏跑回來問“石壕吏”,“石壕吏”說:“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人、這個隊,你被人騙啦。”

羅清瀏氣得上躥下跳。“石壕吏”還批評他書生氣,一半埋怨一半義氣地說:“我會圖你那點兒回報?你把我兒子帶好了,我將來還要報答你呢。”我在一旁聽得差點氣死。他“石壕吏”啥時會白給?交易做到兒子頭上來了。這上了賊船的羅清瀏若跟他成了兄弟,我還真不能要呢。

結尾:羅坎情結的啟示

我回美國的那天,又是“石壕吏”和羅清瀏兩個人送我。羅清瀏本來準備自己把那四萬人民幣賠了,但“石壕吏”說,你剛從美國回來,不了解中國市場行情,上了人當,不能讓你個人承擔損失,算作運輸損失報吧。這下羅清瀏就又欠了一筆大人情。

在去飛機場的路上,羅清瀏把“石壕吏”的這份恩德對我提了三次。在他說到第三次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羅清瀏隻不過是一個和我一起坐在柴堆上聊天的男人,我和他的感情到此為止。

也許,我想愛的那個男人其實是不存在的。這不是別人的錯,是我自己的錯。我要這個男人吃中國飯,說中國話,懂中國詩文,為中國的事兒飛馬揚刀,最好還要懂林妹妹耍小性子,卻不活在中國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人際關係裏。是是非非一出來,他就舉著正義大旗,在人頭頂上嘩啦啦舞。這就是賈寶玉站在這裏,也不合格呀。

但我情願沒有,也不能放棄理想,否則,連有的希望也沒有了。

我的前夫和我的前情人對我揮手告別。我看著這兩個男人站在一起,都穿著西裝,一個深藍,一個藏青;都戴著領帶,一個紫紅,一個醬紅;都挺著肚子,一個挺著地球哥哥,一個挺著個地球妹妹。他們倆,一個不是壞人,一個是好人。他們是兩棵水稻,兩株玉米,兩棟宿舍樓,兩個眼睛向上的官人。他們是兄弟,是親戚,他們長得很像,在沒有鬧分家的時候,他們團結得像一個人。他們可以選擇在哪兒挖運河,在哪兒蓋高樓,他們甚至可以選擇把自己的家鄉拆了賣了,但輪到選擇按什麼方式活著的時候,他們其實根本沒有選擇,隻有羅坎式。就把豬場改為幼兒園是非常偉大的事,可要改教孩子怎麼活和為什麼活,才是改到了骨髓,那才艱巨。改外貌總是容易的,改骨髓難。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兩個男人還是幹事的,從易到難總比什麼都不做好吧。隻是蓋完高樓、修完運河之後幹什麼呢?如果財富的目的不是“正義”,那它就是一個可怕的東西。

回到美國,我在離老邵牧場不遠的城市轉機,老邵到飛機場來接我去他家住一天再走。雖然失戀了,老邵倒並不垂頭喪氣。他說,雖然是失戀一回,卻深入了解了美國社會。並不是人人都喜歡民主,隻不過你要不喜歡民主,你也可以有其他選擇。你要劃出一小塊私人地盤,過你的封建社會,過你的清貧簡單,你盡管可以過,別違法、別強迫別人傷害別人,且按時納稅就行。農民嘛,當他們和土地綁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可以很快樂地過著羅坎村或者邵坷莊的日子,其實,老邵在伊列鄉下的那段日子,過得還是很如魚得水的。

等老邵聽說羅清瀏被人騙走四萬塊錢,當做運輸損失報了賬,連喊自己冤枉呀。他老邵一分公家的錢也沒丟,卻丟了自己的工作。羅清瀏要是在他老板手下,為了討好朋友送人情,丟了四萬塊錢,那定是要被開除的。看來羅清瀏回國回對了。這個美國不講情麵。不好。

經過一場戀愛,老邵明白了許多事情。野心和雄心都沒了,一心就想過個農民或者小地主的日子。他在鄉下買了一個“汽車屋”,放在河邊住下,養了幾隻肥鴨子,種了一圈西紅柿。動不動就跑到附近農民開的跳蚤市場,買一堆舊工具回來,把鴨子窩建得像個學校。

我早上起來,從窗戶看出去,見老邵穿著遊泳褲在教鴨子遊水。河邊一棵楊柳樹,逆著早晨的陽光弓腰俯首立著,投下一團蓬亂的影子;河麵悄然無聲,細小的波紋尖上,跳躍著太陽自己寫的象形文字,一片明亮的扇形;風一吹,白水愈發寬亮,十八歲的大姑娘一般嫵媚宜人。老邵對鴨子說話的聲音帶著清晨的回音傳過來:“你們下來呀!”

鴨子們嘎嘎叫著打圈子,不肯下水。老邵就教育它們:“都得跟著我遊。我告訴你們:你們是鴨子。”看見我在窗戶裏笑,老邵大聲解釋道:“這些鴨子都慣壞了,不會下河遊泳了。”說著,自己往河裏走,一邊走,一邊扭過頭對我說:“這樣的日子才是我小時候過的日子。”

在這個時候,我也看懂了一些真理:我們這些男人走不出羅坎的原因,是他們斷不掉土地和他們結成的無數緣分。這些緣分給他們溫馨,給他們煩惱,給他們親戚,給他們負擔,給他們後門,給他們不平,給他們地位,給他們羞辱,給他們不排隊的權利,也給他們當貪官的可能。好好壞壞,這個婚姻也有三千年,不是那麼好離的,因為,這個長長的婚姻生下了太多的孩子,包括,豬大腸,黃梅戲,好新癖……還有“春江水暖鴨先知”。

2008年9月,寫於水碼頭,完稿於奧馬哈

⊙文學短評

在國內作家普遍崇尚遠離政治的語境中,《羅坎村》的出現讓人眼前一亮。小說將自由主義的標語赫然放在題頭,是一個大膽的舉動,就像當年把毛主席語錄放在一切文本的開頭一樣。但這部不回避政治、滔滔不絕地談論政治的小說,卻得到了國內批評界幾乎完全一致的叫好。它將中國文化的病根歸結為一個超穩定結構,即羅坎村所象征的陳腐秩序,它成為一切痼疾的根源。同時,這是一個中國崛起的文本。那些痼疾也在國外的生活中被消解,如那個在校園裏長吻女生、將行賄惡行帶到美國的可笑的官二代,恰恰隱含了這樣一層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