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清瀏鬧離婚的過程中,他老婆跑到羅清瀏的實驗室裏,用狗屁不通的英語向每個教授、實驗員控訴;那天碰巧沒來上班的人,她也都打了電話到人家去;電話不通的,她也寫了條子去。說羅清瀏利用了她家庭背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等她父母一離休,沒了以前的權勢,羅清瀏就虐待她和孩子,等等。

羅清瀏的同事們倒還好,並不因此另眼看待羅清瀏,都說他媳婦有精神抑鬱症,叫羅清瀏趕快帶她看醫生。丈夫虐待你,到法院去起訴呀,跑到“水流水速實驗室”來告,算啥事兒?跟這個抱怨,跟那個抱怨,說丈夫要害她,這不是典型的精神抑鬱症是什麼?至少也得算個嚴重更年期變態。隻是羅清瀏覺得自己已經給弄得名聲掃地,單位不能再呆了,跟他要好的同事勸他別走,說,我們雇的是你,誰會介意你那精神抑鬱症的前妻說你的話。但是羅清瀏還是中國人,麵子拿不下,又擔心將來會影響晉升,等等。所以決定“海歸”。

現在,我是單身,羅清瀏也是單身,從小一塊兒看豬交配的朋友,見了麵什麼都說,也沒什麼需要了解的。羅清瀏說:“你要同意,我就考慮不回國。”但是,我卻不能肯定我與他是什麼一種感情。這麼多年,他過他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他一來,我們就像小時候還坐在柴堆上聊天一樣,這中間的時間,沒讓那種兒童時代的關係發展。突然叫我“同意”,還牽連到人家幹事業的雄心,這個我不能決定。更重要的是,我同意也沒用,還得我家那個“小油瓶”同意才行。再說,我一個“同意”就把愛情定了,那談戀愛還有什麼意思?不就跟做“選擇對錯題”一樣?所以,我說:“不行。你還是按計劃回國。我再去看你。”

我雖然說了“不行”,但羅清瀏就像我說了“行”一樣,第二天就在我的屋子前種花剪草。買的花全是一串紅,矮枝上拖著一個一個小紅嘴。羅清瀏說:“一個紅嘴一個吻。不吻情人就吻妹妹。”這話兒說出口,脆邦邦的,像羅坎“江湖”上賣的洋花蘿卜。

接著,羅清瀏又以一個父輩的身份開始管我兒子,說人家褲腳拖到地,褲腿太肥,走路不像士兵。我兒子說:“我為什麼要像士兵?我不是你,不是你兒子,我不要像士兵。我是我自己,我想像邁克爾.喬丹,像大鯊魚和科比。”羅清瀏說:“你個子這麼矮,打不了籃球。做選擇要實際。要不然長大找不到工作。”

羅清瀏教育孩子的方式和“石壕吏”沒大區別。這不就是“石壕吏”要幫我找男朋友的原因嗎?我趕快把兒子打發出去玩,免得羅清瀏再說下去,傷了孩子的自信心和想象力。我隻要兒子健康、快樂、博愛。十歲不到就要他想“找工作”,我要他當童工呀?

羅清瀏在我家住了三天走了,我家的“小油瓶”對他的態度很曖昧。所以到他走,我和他的關係依然保持在坐在柴堆上聊天的水平。可是等他走了一陣子之後,老邵打電話來,用長兄一樣的口氣問我:“我對你的苦心開花結果沒有?”這時,我才覺得也挺想羅清瀏的。畢竟知根知底,年紀相當,是同一代人呀。

之後,老邵每天都給我打電話,支支吾吾地談些結婚戀愛的事,明著是問我和羅清瀏的進展,實則是想告訴我他自己的什麼故事。後來,終於說白了:他想追他們牧場裏的一個洋女孩兒,問我怎麼看。我說:“好呀,你長得是典型的中國人模樣,洋人要喜歡中國人,一定喜歡你這種模樣的。”老邵很受鼓舞,就放開手來追了,還同時鼓勵我:“愛情不是想,是行動。給羅清瀏打電話寫情書呀!”

老邵看中的是一個從伊利湖邊來的美女季妮。從他寄給我的照片看,季妮的漂亮是那種簡單的漂亮。眼睛藍,藍得像眼睛;鼻子直,直得像鼻子;嘴巴紅,紅得像嘴巴;頭發長,長得像頭發。漂亮還需要什麼?有季妮的簡單就什麼都有了。季妮對老邵一笑,老邵就中了邪,從此,鞍前馬後跟著季妮。老邵情趣一恢複,立刻就不是等閑之輩了。他老邵戴維邵除了會養老鼠,還會畫畫,會拉胡琴,藝術修養是有的。老邵對我說:“剛到牧場,看見那些奶牛,都是尖嘴猴腮、賊眉鼠眼的模樣。有了季妮後,就是想起從前實驗室裏的老鼠,也個個都是芙蓉如麵柳如眉。”在這樣豐富的想象力的刺激下,老邵的藝術才能像白饅頭一樣發起來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他有時拿一把胡琴坐在草原上,一遍又一遍地拉“梁祝化蝶”;有時又支起畫架子,塗上一片黃燦燦的小向日葵,遠方還用銀色塗一條亮閃閃的小河,流到跟前,有三五根長穗子蘆葦突然豎起,穗子彎彎,細長的絨毛煙霧一樣飄在畫麵中央。老邵在畫上題了詩:原來生活在這裏。

老邵給季妮畫像,畫了正麵畫側麵。直著腰,彎著腰,抬胳膊舉腿,張張都是隻有靈氣沒有細節。畫雖不專業,還有兩張嘴巴畫得太尖,有老鼠精的神態,但老邵用的是國畫人物的勾勒手法,把季妮渾身上下的靈氣都畫在抱樸未璞之中了。老邵要就要的是她那種鄉間少女的清純,季妮是農民的女兒。老邵先用畫兒抓住了季妮的精氣神,接著就開始抓季妮的心。老邵本來就是熱心人,會說甜話。甜話沒說幾句,季妮就化了,也不扭扭捏捏,一口就答應當老邵的“小甜心”。

老邵非常得意,告訴我:“和洋人戀愛就是簡單,我現在是開頭順利,信心十足。”又催我,“你也趕快行動。好男人不多。”

於是,就在老邵決定和季妮一同回鄉下見季妮的父母的時候,我也決定,一放暑假,把兒子送到夏令營,回中國去追羅清瀏。

到了淮南老家,開了車來接我的是羅清瀏和“石壕吏”兩個男人。一上車,我就看出來兩個人的關係不平等:羅清瀏說:“朱局長,您別動,小戴的行李我一個人拿。”然後,“石壕吏”請客,給我接風。把我們拉到一條河邊,進了一家白牆黑瓦的淮南酒店,請了一大桌人,一圈問下來,沒一個我認識,也沒一個是羅坎人,但也都是從什麼“集”、什麼“窪”、什麼“村”、什麼“縣”來到城裏的精英分子,個個都是領導。大家在排座位上萬分客氣地謙讓了十分鍾,最後,“石壕吏’坐了上座。那些人說:朱局長是在座幹得最好的,再升就要往省裏調了。“石壕吏”嘿嘿笑,躊躇滿誌地說:“我告訴你們,最好過的日子是有領導告訴你路怎麼走,上麵有人指方向,你永遠也不會擔心犯錯誤。別以為掌權好,真輪著要你獨當一麵的時候,下麵人就等著你拿主張了,那日子不好過,有壓力。”

我轉過臉對羅清瀏說:“聽見了嗎?這是他袖子裏的護官符。”

羅清瀏裝著沒聽見我的話,選了一個下座,在“石壕吏”對麵坐下。我卻被推到“石壕吏”旁邊“主客”的位置上坐下。這樣的抬舉,讓我咬牙切齒才壓下了要變成母夜叉孫二娘的念頭。我扭著臉打量這個包間,牆上的條幅是:走回明清時代。

大家剛坐定,有個胖乎乎的年輕婦人抱著一個小孩子來了。一桌人又都站起來,叫她“嫂子”。“石壕吏”指著我對那“嫂子”說:“去見見你大姐,人家是美國大學教授哩,說啥也是咱的結發,還生了個聰敏兒子。”那婦人向我走過來,嘴裏叫著“大姐”,臉上堆著笑。手裏抱著的孩子圓頭圓腦,也在笑,笑聲甕聲甕氣。

我說:“這就是‘南2光2’?”

“石壕吏”說:“大名朱傳人,屬龍,龍的傳人。”說完他趕快筷子一揮,招呼千軍萬馬,“吃!都是家鄉菜。”他這回甩出來的牌可不是從前到羅坎時的狐假虎威了,是一張樹大根深、一倡百和的“全家福”。幾十年在“官架子”上爬行,瓜大葉肥,關係網結成了。席間大家給他敬酒,說他胸懷廣闊。意思是,他不忘前妻,對我寬大處理,仁義有加。那個年輕的“嫂子”就坐在我旁邊,側過身子給我夾菜,一邊還很誇張地說:“老朱不忘大姐,是我的福氣。這樣野草野花我們老朱就正眼都不看一下了。”於是,又有人起哄,說,朱局長是真丈夫,真情種。他們說的“朱局長”、“大姐”這些人,我一開始聽起來好像都不在場,與我無關。過了半天,才認識到“石壕吏”原來姓“朱”,我姓“大”,“石壕吏”的名字叫“局長”,是他的社會地位;我的名字叫“姐”,是我在他家的地位。不過事實上,我是他家的亂臣賊子,他們應該叫我“母大蟲”才對。隻是因為“石壕吏”對我不計前嫌,所以,我才有今天。

席間,有人問到羅洋,聽說羅洋不回來,就有人非常憤怒地說:“賣國賊!”還有人提到羅洋的父母,說:“羅總硬是壓了朱局長七年。現在是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石壕吏”一句話不說,含笑喝酒。這倒讓我心裏一驚。我隻當“石壕吏”巴結羅洋父母,是因為要靠“爹娘”,沒想到人家“石壕吏”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要篡了“爹娘”的位。我不禁暗自感歎:二十四史裏記下的宮廷險惡、手足殘殺、鹿死誰手、爭權奪利,咱們這地方家庭也能經曆一小回。靠關係行事,大家都牽扯著,一切都這麼不清不楚。這席間一桌人,大概也包括我在內,都是他的死黨,替他效過勞,盡過孝。看這場孫子兵法玩的,可真是爐火純青。難怪“石壕吏”要給我設下這一桌接風酒。誰知有多少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故事在其中呢。把羅洋送到我這裏來,搞不好就是他下的藥引子,埋的導火線。說不定連老邵那起棺材案也是他的炸藥包呢。我敢肯定,就算我這樣的胡亂聯想統統不合事實,他“石壕吏”也不會被我冤枉至死。於是,我拿起酒杯對他說了句:“老石,你好!”

我吃了“石壕吏”這一頓接風飯,其間,想到了一百次小時候在羅坎村看農民們“吃酒席”。時隔三十多年,酒席吃的內容變了?但吃酒席的功能還是一模一樣。大家吃一頓,是加肥,大家喝一杯,是澆水,不是鄉親也要灌溉成鄉親,不是一家人也要結成一家人。恩怨情仇就是這些酒席上的大碗酒、大塊肉。再蓋多少高樓大廈,過日子的模式還是叫“羅坎式”。這樣好辦事。

吃完飯,好歹算是社交結束,羅清瀏把我送到酒店,關上門,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就開始向我訴苦。“海歸”也不是一條好走的路。他回國後,在一個大學裏得了十萬人民幣的啟動經費,下麵就沒錢了,得自己到外麵搞項目。他說:“什麼都要關係,人家花了十幾年結關係,我們花了十幾年弄學問,從資源學的意義上講,我們資源貧乏。”

我說:“你當年也幹到了副總工程師,當年那些老關係呢?”

羅清瀏說:“你這就天真了,當年在我之下的研究員,現在都是研究所所長、副所長了,人家不要我回去。回去了把我放在哪兒?放在哪兒他們都不順心。過去欣賞我的老人呢,又都退了。我要想幹事業,得項目,全得重新開始。”

羅清瀏說,他回來半年後,一切都想通了,用人和娶媳婦一樣,太漂亮的不能要,太醜的沒人要。他羅清瀏“嫁”不出去,因為他成了大齡青年,小姑子、大嫂子容不得他了。所以,他得重新下廚房,洗手做羹湯。多少“海歸”們還放不下這個架子,處處拿國外的規範說事兒,那是他們忘了,各家規矩不一樣,在咱這兒,關係也是一種具有目的性的社會財富。

“關係要結,本事也要顯出來。”羅清瀏總結道,“還要有上麵人賞識。”

這以後,我就看著羅清瀏一到吃晚飯就跑出去“吃酒席”。然後酒氣衝天地回來,肚子看著就成了“小地球”的妹妹,他說,他有可能得到某運河工程中的一個大項目,得和評委吃飯,還得和農民工的包工頭談條件,忙。他還說:“你那前夫,也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壞,人家不過是會做官,會看風向。你不能要求人家都像你一樣地活。這次,我得到機會見這些評委,就是他的推薦。人家對你、對我們很關心,算是個好人啦。”

我說:“羅坎的人能壞到哪去?你小時候怎麼那麼恨羅坎?”

“我是恨他們落後,不講理。”羅清瀏回答。

我立刻抓住了理:“你隻當我前夫那個當官的法子不落後?落後到舊社會啦!回到明清時代!靠關係辦事!”

被我一嚇唬,羅清瀏愣住了,嘟囔道:“沒辦法,折騰來折騰去,把個羅坎村都折騰成商品了,人際關係怎麼還是在羅坎式的框子裏?”

於是,我們倆都感歎起來:過去,生活在羅坎那樣的地方,五十裏內都是親戚,不按親緣關係活,幾乎不可能。現在,工業社會了,人們從土地的限製和束縛中掙出來了,聚到城市,誰也不認識誰,也不是親戚了。可不知怎麼的,到了城市也沒有用,人們折騰來折騰去,互相叫“大哥”“大姐”,非得把家族關係在一個沒有血緣聯係的生地方重新建立起來方才罷休。拉幫結派,互相送禮,人情世故,直到把以工業為標誌的城市,弄成從前過慣了的“江湖”為止。唉,三千年家族社會的根深呀!

羅清瀏身不由己。一條魚在魚缸裏遊,水怎麼流由不得它。留了洋也沒用,回到羅坎還是要入鄉隨俗。他動不動就有應酬,有些應酬要叫我看簡直是滑稽可笑、浪費時間,和他的工程毫不相幹。譬如說,替領導去開會。領導事多,叫他代替領導去開會,是對他的信任和抬舉。還有,替朋友去吃酒席。朋友幫他找好建築材料,他得回報人家,幫人家做點兒事。還有大學同學、中學同學聚會等等,現在沒用,說不定將來什麼時候會有用。羅清瀏像個風車輪,風風火火,惡補關係資源。

吃完酒席回來,羅清瀏才有時間做科研。他的投標項目是個聰明計劃:計劃建的運河,要穿過一片膨脹土地段,那種土會見風使舵,水少的時候能土地幹裂,一來水又膨脹得不可收拾,南水從這裏走到北,河床就很不穩定,會變形。有人計劃換土,可那樣工程浩大,影響民生。羅清瀏的計劃是:不換土,把膨脹土裝進口袋,高壓壓實,當土磚鋪墊河堤用。你不是要膨脹嗎?袋子把你管住了,再膨脹也跑不出袋子的結構。理論很好,還要實驗證明。羅清瀏每晚十點鍾跑到實驗室,一待就能待到半夜兩點,真比在美國還忙。

我隻好決定自己出去玩。總不能羅坎都不回去看一次。於是,我搭上長途車,自己去羅坎。在羅坎村門口買了門票,賣票的是個小姑娘,說一口羅坎土話,大概也是我的豬場校友。村子口新開了一彎月牙池,一池子荷葉,片片都成了精,舒卷有致,小家碧玉,風一吹,碧嫩的臉上滴水流盼,淺笑滾動,活靈活現,幾株出頭露臉、大開大放的粉色荷花,個個都該叫“潘金蓮”。有幾個慕名而來的遊客不由得深吸幾口清香,指著月牙池說:“看,荷塘月色呀!”

我沿著青石板路走回老家。白牆大多新刷過,牙齒一樣密的黑瓦依然一家一家緊咬著,隻是,過去的“家”大都改成了一些農家客棧或農家菜館。牌坊倒是重修過了,從此不準人往上貼東西,或拴牛羊,那叫“文物”。我轉了幾家,決定在過去的“村部”投宿。因為看見“村部”的牆沒有重新刷,還有舊時退了色的標語,讓我能感到“老家”的意味。管“村部”客棧的老人端著一杯茶,把我引進過去婦女鬧喝農藥的堂屋,說:“吃農家菜就到這裏。”我問老人,來投宿的人多不多,生意好不好做。老人說:“要看啦,周末會有司機帶小姐來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