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說來本來也不是大事,羅洋借給一個中國留學生幾百塊錢,學生從中國帶進了一旅行袋“小尿人”,頭上熱水一澆,小人屁股一撅就撒尿。這個學生拿了這些小尿人到小學門口去賣,五塊錢一個。結果因為沒有營業執照,受到了學校的起訴,被法庭傳喚出庭。這個同學來找羅洋想辦法,羅洋說:“就這點兒小事?到時候我陪你去。我倒要看看美國法庭膽敢欺負中國人。”

去法庭的日子到了,羅洋和這個同學按時去了。這樣的小民事法庭,也就一個法官一個書記,沒有人旁聽。他倆在過道裏排隊,等著。先看美國老百姓進去,出來,並沒有什麼膽怯的樣子。頭一伸,看見裏麵坐的法官也沒穿黑袍子,也沒高高坐在審判台上,紅紅的臉膛,就跟老農民一樣。等了半小時,兩人半點懼怕也沒有了。等輪到叫他們的案子了,兩人就大大方方地走進去,隔著一張辦公桌,在法官對麵坐下。羅洋一句話不講,拿出一個信封,沉著鎮靜地往法官麵前一放。法官問:“這是什麼?”那個中國學生也不知道。羅洋兩隻胳膊自信地抱在胸前,微笑著不說話。法官打開信封一看,裏麵是三千塊錢,頓時像抓到火一樣跳起來,當場把兩個人逮捕。他們犯了“行賄罪”。羅洋還算義氣,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擔了,沒把那個留學生扯進去。一個人下了獄。

羅洋一去不複還,老邵急得上躥下跳。他才買了房子,手上的現錢不足一萬。要是老鼠不能按時接上,他要丟了工作,房子貸款就付不起了。他罵羅洋笨蛋,三千美元就想行賄法官,昏了頭了。

這樣的事,老邵跟我說,我有什麼辦法?我說:“老邵,你活得沒有原則,還要再次以身試法呀?為了那麼一點小利,就讓一個半大的紈絝子弟指揮著轉。這事是你自己的責任。”老邵唉聲歎氣,罵我那個前夫害人,介紹了這麼一個“青洪幫”到這裏來,小小的年紀,學了這麼一套世故,不把美國變成中國式的“江湖”不甘心。他提到“江湖”,我就又扯到羅坎,我說我們羅坎的“江湖”就是一個擴大的羅坎,來來往往的生意人都找著當地人拉關係、結幹親,結一個沒有血緣關係也要建成血緣關係的大家族。羅洋這小子定是從小跟著他父母在江湖上闖蕩,名利場上那一套遊戲規則見多了,一來美國就要拉你做他的幹爹。

好在羅洋還有江湖義氣,那天去法院之前,給老邵把支票寄出來了。老邵第三天收到了支票,大大鬆了一口氣,在最後一分鍾把老鼠給運回來了。又過了一個月,老邵的棺材投資賺的利錢也回來了。這下,他想起羅洋,人家小夥子沒騙他,家裏還真有人。

羅洋以“行賄罪”被捕後,他的房東按他填的緊急聯係人來找我。一是房租問題,二是電話費,三是他的寵物得有人喂。我到羅洋的住處去了,屋裏堆的都是他在網上買來的各種新玩意兒。電腦還開著,屏幕上開著幾個網上購物的窗口。有一本課本壓在還沒開封的照相機盒子底下。一張電話賬單上就打了一千多美元的長途電話。客廳裏一個奇大無比的魚缸,裏麵養了兩條銀鰻,買銀鰻的收據隨便和那篇布朗教授給了“F”的論文窩在一起,兩條銀鰻三千塊,正好是收買法官的錢。我真不知道這樣的孩子出來留學幹什麼。

我把兩條銀鰻給他帶回家養,其他的交給老邵處理。兒子看到銀鰻,說:“放了。”這個新世界人是動物保護主義者。

老邵雖然按時把老鼠買回來了,但是,到年底,老板找他談話:他支出老鼠錢近半年,老鼠才進實驗室。半年,兩批老鼠都養大了。他明顯是挪用了公款。老邵被解雇,還得交出所有用公款賺的黑錢。老邵還是被羅洋坑了。

老邵決定賣房子那天,他兒子打電話來,說:“我為您的錯誤遺憾,但我還是很同情您的不幸。”幾個字,說得老邵熱淚盈眶。

3.走到哪兒也走不出羅坎

我以為羅洋的父母會花大錢找律師,替羅洋想辦法,或把他弄回國。但學校通知他父母的信一去無回音。我打電話給“石壕吏”,才知道“羅老總”被政府“雙規”了,再有錢也不得挪用。不過人家留了話兒:“羅洋無論如何不能回來。”不知“石壕吏”是如何在這些人事變更中走平衡的,他反倒升了。可憐的是羅洋,無人管無人問了。罪證確鑿,賴都賴不掉。若是等他從監獄出來,怕是學生身份就沒了,就得回國。

我去探了他一次,給他帶了一些吃的用的。羅家淪落到“抄檢大觀園”的田地,“石壕吏”卻能升官,我還不知道我那個前夫是不是又該換個新外號,叫“賈雨村”了。說不定,他袖子裏就藏了一張護官符。他那麼巴巴地跑來,要我照看他領導的兒子,如今他那親如爹娘的領導犯了案子,他卻沒事人一個。交到我手上的這個寶貝羅洋就像他一口氣吹出去的肥皂泡,在哪裏爆炸都與他無關了。這倒讓我有點內疚起來,覺得羅洋來了以後,我也從沒把他當個正經學生待,若早點告訴他,在美國的自由不包括違法行為,也許他也不會去行賄法官。現在,他在異國他鄉,幾乎成了孤兒,錢恐怕也不會再源源不斷地來了。他能不自殺,就算是個英雄了。

在探監房裏,羅洋第一句話就是問那幾個跟他一起吃過飯的同學,要我千萬阻止他們來看他。他丟不起這個麵子。我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做,他說不過是想試試美國的官員貪不貪。

那天探視,我對羅洋說,貪心的人到哪兒都會有。就像排隊時總有人要加塞兒。如果一個人加塞兒,第二個、第三個人也可以加塞兒,要是人人都加塞兒,隊就沒了。沒隊,這樣的社會就隻能是誰勁大誰有飯吃。一個沒有公正的社會,誰住在裏麵也不舒服。所以,就算有人會不排隊,社會的大多數也要保持個隊形。有個隊形,並不是平等,人人舒服,想不排隊的人就不舒服,但沒了隊形是人人不舒服。布朗教授跟你們討論“靈魂的食物”,那些“食物”就是靈魂保持隊形的定力。

羅洋瞪著眼睛不說話。“靈魂”本身對他可能就是一個陌生的題目,他那篇寶貝文章裏,談到的最高境界不過是哥們義氣。可“情義”和“正義”是兩回事兒。中國儒家的倫理綱常是過去社會的隊形,它讓社會有一種秩序。隻不過,那個秩序說:誰是家長,誰可以不排隊。這種秩序本身就給腐敗留下了許多可能性。

探監回來,我到布朗教授家去開晚會,布朗教授的《存在的形而上結構》出版了。他一時高興,請了係裏好幾個同事到他家去喝酒。在喝酒的時候,我告訴他,他辦公室三麵窗戶上的黑窗簾可以拿掉了,那個“切人心肺”、“強奸生薑”的混球已經因為行賄罪下獄了。

沒想到,第二天布朗教授自己跑去探了監。他說,他給羅洋“F”,不能就這麼白給了,羅洋得知道為啥得“F”。他在監獄裏跟羅洋談了“存在的形而上結構”。羅洋很有禮貌,聽了半小時,沒有睡覺。然後說了自己的看法:“我在中國聽老師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我覺得吃飽喝足之後才能管靈魂的溫飽。”布朗教授說:“不行,靈魂的溫飽隨時都要管,等到吃飽喝足之後再管,靈魂就已經被邪惡腐蝕了。”羅洋說:“我現在最想吃的是紅燒豬大腸。”布朗教授說:“能讓靈魂安心的最高善是‘正義’,豬大腸算是個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羅洋他爸媽給他轉出來多少黑錢,隻知道,他最後聽了他父母的話,不擇手段留下來。這個羅洋,那麼一個捍衛中國的人,說變,變了個底朝天。看樣子豬大腸是喂不到靈魂裏去的。

老邵丟了工作,賣了房子,在伊列城附近的一個小鎮畜牧場找了一個臨時工作。因為他要走,他創辦的那個同鄉會就召集著要給他開送別會。畢竟老邵為人熱情,喜歡管人閑事,人緣挺好,卷到棺材生意裏,怎麼著也和我前夫有點關係,想起老邵的不運氣,我也覺得不安,所以,我去了老邵的送別會。老邵的房子幾天後就正式簽字過戶,老邵垂頭喪氣地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周圍是包裝好了的家什。大大小小的紙盒子,堆得比人高,隻等著搬家公司來搬。牆上還有幾幅字畫沒拿下來,那都是老邵自己的作品,有日出,有日落,有老鼠在轉輪上跑,還有小夫人側麵向著空明的池塘。老邵說:“誰要誰就拿去做個紀念。都是業餘創作,情趣所致,情趣沒了,都是廢紙,看了心煩。”

老邵情緒一直不高,去送行的人就故意說些好笑的事讓他樂,或說些比他更倒黴的人,讓他心理平衡,還有人故意抱怨自己的美國老板不講人情,早就想辭掉工作不幹了,讓老邵可以惺惺惜惺惺。這時候,一大家人在一起的好處就看出來了。慢慢地,老邵就感覺好一些了,這是美國,哪兒都不是家鄉,飄到哪兒都一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於是,老邵臉上也有了笑,招呼大家吃這吃那。他兒子又在中途突然拎著一隻老邵最愛吃的“明爐烤鴨”來了,這一下,送別會成了團圓會。老邵沒有什麼放不開的,喝酒吃飯管閑事,還和過去一樣活。老邵逢人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兒子今年就考上了愛荷華大學啦,有獎學金。”

老邵管閑事的習慣一恢複,立刻就給我找事來了。他說,“石壕吏”為了羅洋和棺材一事給他打了幾次電話道歉。他還說,“石壕吏”每次都很關心我,說他同意我找到合適的再嫁。我說:“老邵,你要再婚就再婚,誰也管不到我的事。”老邵就笑:“我們共同努力,共同努力。我記住欠你一個大人情。”

老邵沒明說他欠我什麼人情,我知道他是指陪審團判案的事。他這樣說,倒讓我覺得不安,好像我在陪審團不是為了什麼“公正”,而是為了“回報”。我說:“老邵,你還是斷了你那邵坷莊情結的好。你不欠我什麼大人情。”

老邵就是老邵,他的固執和堅持不可抗拒。人家到了鄉下牧場,在百無聊賴的長日子中,根據“石壕吏”提示的人名,居然從網上,把羅清瀏給我挖出來了。“石壕吏”說,羅清瀏是我的舊情人。

我知道“石壕吏”的心思,他是怕我再嫁一個洋人,把他兒子異化了,隻會愛貓愛狗不會做人上人,丟了他中國男人的臉麵。老邵的熱心我就不能理解了。好像他非得把個男人像還禮一樣送到我跟前,心裏才能擺平。這種做法就像他不停地提醒我去檢查有沒有得乳腺癌一樣奇怪。我說:“老邵,我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要管人家的私事好不好?”老邵就說:“我拿你當妹妹。”

所有的中國女人都可以當中國男人的妹妹。妹妹的意思就是“酸葡萄”——暫時吃不到的“準情人”。不過你也別想跑,先把你的家庭所屬表明了。我們沒有親戚不能活,朋友同事還不夠,一定要上升到骨肉關係才安心;要不就直接是情人,也要到肉體為止。我們生命的意義非常實在,就在這吃吃喝喝幾十年。羅清瀏不也說過我是他妹妹?最親密牢靠的人際關係都要落實到家庭關係上,這才好辦事。

等老邵的魔術生效,羅清瀏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目的明確地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發現羅清瀏的頭發還很旺盛,肚子也不像地球。模樣談不上好看,跟他爸當年打他的那個年紀差不多。穿了一件“破落衫”,胸前有一個騎馬小人在打馬球。我知道那是名牌,科技人士的休閑服。眼鏡沒了,換成隱形的,兩隻眼睛又一隻大一隻小了。四十多歲的人,站在那裏還算精神。他說還有一個月就要回國“海歸”了。

從二十過到四十多,羅清瀏過了一圈,也離了婚。也離得個斯文掃地。像他那樣的出身,本來就不該找個軍官家的女兒。人看上他,還不是就拿他當個“勤務員”?羅清瀏決定“海歸”,說出口的理由是:想幹點實事。他先說大話:“想起來在羅坎砍柴交學費的日子,就像昨天。沒有祠堂後的豬場,我恐怕都不可能知道什麼叫‘科學’。現在真成科學家了,總要找個用武之地回報一下父老鄉親。”說著說著,就又把他另一個說不出口的回國原因也說出來了:他那離了婚的媳婦不是好惹的。

羅清瀏出國前,在一個軍用水港研究所工作,那時年輕,又娶了首長的女兒,前途很是看好,早早地就參與了一個大水工工程的主要設計,飛快成了最年輕的副總工程師。正幹得好好的,他老婆偏偏又要他搞出國。他老婆說:“你指望你還真能呢,沒我爸媽的關係,你能這麼快當到副總工程師?”硬讓他從部隊退出來,留學。羅清瀏不想退出已經上馬的工程,覺得能接這麼一個大工程,是在建造紀念碑。多少人一輩子也未必能得到這麼一次機會。他老婆說:“你犯傻,你自己沒有背景,等我爸一離休,我們怎麼辦?出國,好就不回來,不好還可以回來。是個活棋。”

最後羅清瀏還是聽了老婆的。出國折騰了十多年,依然搞水工工程,可在美國幾乎沒有什麼大水工工程可做,因為環境問題,三四十年代建的水壩什麼的有不少還要拆了。羅清瀏一直在大學實驗室裏搞理論,錢不多。錢不多就要吵架。美國並不像他老婆想象的那樣適合每個人。最讓他老婆不能適應的是:大家都要排隊,是官是民都一樣。他老婆喜歡不排隊,總指望打個電話,什麼都幹成了。他老婆還不喜歡銀行,喜歡現金,所有的錢都裝在一個從國內帶來的軍用帆布書包裏。走到哪兒背到哪兒,最多的時候能背到三萬美元。羅清瀏叫她放進銀行,說背在身上太危險。他老婆說,那銀行倒閉了不更危險?他老婆還有“藏金癖”,把好好的金項鏈、金戒指、玉手鐲都藏在抽水馬桶底下,時間一長,都沾上一些臭氣,還要拿出來曬。羅清瀏不明白,那些玩意兒是戴的,都放在馬桶底下晦氣不晦氣?後來,羅清瀏發現,他老婆的“背錢癖”、“藏金癖”,其實是一種鄉人進城的不安全感。到了美國,沒有那種看得見、摸得著的關係網可依靠了,人就像吐不出絲的蜘蛛,不知掛在哪兒活了。加上語言不通,丈夫不硬,隻有碰到那一帆布包現金,看到馬桶底下的黃金,才能有一種“不怕了”的感覺。

有時候,羅清瀏聽他老婆和別人談話,一開口就是:“我給你介紹一個人,他的爸爸是某某某,他的媽媽是某某某的小姨,都是我爸的老戰友。”羅清瀏就覺得可笑,說:“像你這樣有背景的人,當初為啥比我還想出國?”他老婆就罵他沒本事,官當不了,錢也掙不多。羅清瀏就說:“到了美國,我們是白丁一個,隻能腳踏實地幹。沒有錢從天上掉下來。不過,你包裏背的每個小錢都是我自己掙的,用起來不會擔驚受怕。”

羅清瀏這樣說的時候,似乎很堂堂正正,比年輕時當那個“副總工程師”還要心安理得。他老婆氣得跳,說:“還有我掙的,我國內記者的身份丟了,到這兒來陪你,給你養小孩當老媽子,你不給工錢?”吵著還能動手,抓到什麼都扔過去。開始,羅清瀏也認了,忍氣吞聲地當他老婆的最後一塊殖民地。再後來,國內他老婆以前的一幫部隊姐妹都富起來了,這倒使他老婆以前計算的那盤活棋不活了。父親離休,權力沒了,自己混得還不如國內的姐們兒,連回國都不好意思。於是越發心理不能平衡,無端就能吵一架。

最後,他老婆認定:羅清瀏是扶不上牆的狗屎,她得永遠省錢、省錢、再省錢。於是,她一個星期隻發五塊錢零花錢給羅清瀏用,跟發給他們兒子的錢一樣多。羅清瀏氣起來,罵他老婆:“你拒絕跟我回羅坎,不準我提你我父母是農民,你我祖輩都是農民,可你算什麼軍官子女,地道一個羅坎村的吝嗇農婦。我們羅坎最邪的媳婦都趕不上你。”為這句話,羅清瀏挨了他老婆一個耳光。這一巴掌打出了羅清瀏的倔勁。羅坎的女人鬧得再狠,也就是跑到“村部”喝農藥,沒多少敢打男人的。在中國時,他老婆家地位比他高,可在這裏,誰認識誰?於是,羅清瀏正式提出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