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司掌羅坎“公正”問題的機構廢了,但奇怪的是“業華祠堂”的香火卻前所未有地旺盛,門匾上“孝悌出忠義”五個金字剛重新描過,發出威儀莊重的亮光。進進出出的老人兒童,個個敬香敬果,求祖宗保佑他們在外打工的親人發財致富。羅清瀏在路過羅家祠堂的時候有了一些感慨,他說:“等有了兒子要帶回來拜拜,祖宗保佑起子孫來,想必比菩薩還賣力。”

我說:“你小時候說離開羅坎再也不回來了。”羅清瀏就憨厚地笑:“這就要出國了,真不能回來了,想法倒變了,有些事兒身不由己。家總歸是家。”在對羅坎村的態度上,我從來沒有羅清瀏那種“一去不複還”的偏見。他是土生土長,卻沒有我這個外來人家鄉情結重,我永遠喜歡綠油油的水稻田和白糯香甜的梅花糕。看到祠堂後幼兒園裏,兒童蹦蹦跳跳,過的還是我小時候的好日子,我真有點兒後悔:要是嫁給羅清瀏,也許能混到“羅業華”他老人家的恩蔭之下,也生幾個羅子羅孫。可惜我年幼無知,心大了一點,要找一個有文化且上進的,卻不知道文人上進就是入仕求官,結果錯嫁了“石壕吏”,明明學的是“流體力學”,整天想著的卻是“平衡權力學”,我看著都累。

就在這時,“石壕吏”拍著羅清瀏的肩,說:“你們羅坎和我江西老家朱家集是一種風格,像。我祖上是朱熹的後人。你們羅家能沾上哪吒吧,托塔李天王的後代。”

當然,我們都是北京猿人的後代。嫁給誰都是英雄的子孫。

從那次去羅坎到現在,又有十來年了,收集往事的黑花瓶裏,又多了幾枝幹菊花。如今,前夫“石壕吏”新衣新褲跑到美國來看我,那是“朱買臣”來看“會稽愚婦”的架勢。他已經爬上了做家長的位置,把多少年前老婆鬧離婚丟失的麵子掙回來了。他肚子鼓得像個小地球,紅領帶在緊繃繃的前胸掛下來,狗舌頭一樣拖在肚臍眼下。頭發隻剩三條,風一吹,就飄到一邊,又被他抓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回頭頂,恰好完成“欲蓋彌彰”的任務。他向周圍打量了一圈,遞過來一張名片,說:“你這房子不錯,在美國當個教授也算是夠上中產階級了吧。”我看了一眼他的名片,就知道他其實是說:你不就一個房子麼,我這幾年官職有了,學術地位也有了,錢也有了,進退自如,比你在美國社會地位高。

從前人給皇帝當官,得精通道德文章,不必“博導”。現在,現代化了,當個縣級市的行政官,名片上還得寫上“博導,流體力學”。我說:“沒聽說你讀過博士呀。”他說,一九××年以前生的當“博導”不要博士學位。言下之意,你跑到美國白花六年才弄到一個博士,不如我在中國等著,日子一到,直接弄一個“博導”。用生日決定學術水平,這種標準很有中國特色。不知哪個官兒生在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定下了這條生死線。我忍不住要開玩笑,說:“原來你是趕上了‘黃金分割’。”

可惜跟“石壕吏”開不出玩笑來,他平時板著一張“衙門臉”,這輩子恐怕隻玩過一次幽默。在兒子過四歲生日的那天,他從中國給兒子寄來一張生日卡,上麵說:“你爸爸評上正研了!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石壕吏”從政多年,卻從來沒有和技術斷鉤,拿個正研究員再一心從政,腳跟硬,現在當官得有高學曆,這是他多年的計劃。他的幽默是想告訴我:計劃實現了。可咱那四歲的兒子,正日夜熱衷於恐龍,就像我當年熱衷於肥豬一樣瘋迷,見了一個新物種,立刻就要歸類。他搖搖擺擺走過來,舉著生日卡,要我給他爸回信,問問“正研”是“翼龍”還是“毛鬼龍”。

兩小時很長,我既想裝成文明人,大度有禮,又覺得你把一個人看得那麼透,還裝什麼裝?那些“當街大吵”早就讓我知道他和我骨子裏都不是文明人,是毛賊。我是羅坎村養出來的,他是朱家集養出來的,我們其實門當戶對,不同的是,他想做官,我想做人。他要像蔓子一樣在一個三腳架上爬,那叫“官架子”,搭在那裏上千年。一個等級結一個瓜,為了當某個位置上的“瓜兒”,他得使勁往上爬,還得左扯右拉,跟其他的“上瓜”、“下瓜”、“平級瓜”拉扯好了,才能不掉下來。而我,作為一個“官瓜妻”也得站好自己的位置,要當一片碩實肥大的綠葉,托著這個瓜,供著這個瓜,替他吹牛,大聲吆喝:“不甜不要錢。”還要別有用心地訪問其他“瓜妻”,手裏拿著東海魚油、西海除皺霜。我曾經問過他:既然有經濟杠杆了,你那麼想當官幹什麼?他說:“有的人有錢,能辦成事;我當官,沒錢也能辦成事。”這個回答很有一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味道。要是我說:我是詩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那我就隻剩下一條路:掙斷瓜葛,揭竿而起,戰鬥到離婚為止。這是一種選擇:當傻瓜,還是當人?

現在,我們各得其所,本應無愛無恨,各走各的路,可我卻又在心裏狠狠地看不起他,而他卻躊躇滿誌,要向我證明他的成功。當我們對麵坐著的時候,我發現我那個收集往事的黑花瓶裏,與他有關的好事兒就沒插進來過一枝。就算談戀愛時有過幾枝好的,也都給我拔出來扔掉了。我們除了小孩子,沒什麼樣話可說。

“石壕吏”問:“兒子在幹什麼?人呢?”

“到小朋友家研究恐龍去了。”

“別盡讓他研究古代的東西,沒用。他得走向未來。”

“用不著你操心,未來早有了。人家的兒子叫‘南光’。”

“南——光?”

南光是某本《兒童食物指南》的作者,那本書封麵上有個胖臉娃娃,“南光”二字就寫在胖臉娃娃頭頂上。兒子早就指定那是他的兒子。我當時就肯定了。南光是我孫子。

“石壕吏”說:“我要和兒子談談話,叫他好好學習。”

我就撥了電話到兒子的小朋友家。兒子很文明,對他爸說:“您好。祝賀您又結婚了。”

“石壕吏”說:“你還學中文嗎?”

“我媽說我太難教,她以後教南光算了。”

“別跟我提南光,談別的。”“石壕吏”不耐煩咱們這個子虛烏有的孫子。

兒子就換了一個話題:“我媽說你的新太太像個汽油桶。”

這下,我暗暗叫苦,童言無忌。這話是我說的,我出於怨恨、蔑視和看笑話的醜惡心態說過這話。尖刻是我的毛病。“石壕吏”皺著眉頭:“嗯,她沒有你媽漂亮,不過比你媽年輕。”

兒子又說:“那您要當心,不要生個兒子太醜。”

“還行,他才生下來,還看不出美醜。”

“他叫什麼名字?”

“還沒取名字。”

“那就叫‘南2光2’吧。”

“什麼?這是啥名字?”“石壕吏”對兒子叫道。

我笑,還有點幸災樂禍。兒子是聰明兒子,他腦袋裏想什麼,我當然知道。兒子喜歡《星球大戰》裏的機器人。那個機器人腦袋半圓,銀色和藍色相間,叫“R2D2”。“南2光2”,翻譯得好,既創新,又科幻。可惜“石壕吏”是朱家集出來的,不懂在我離家出走後,過去的家庭結構就解體了。兒子既不是羅坎人,也不是朱家集人,人家是“新世界人”,前關心恐龍,後關心宇宙,科學得很。他爸那套“學而優則仕”,換成“新世界人”的語言,不過是“找工作”。他爸折騰了半天要當“人上人”,在“新世界人”的時代是“職業歧視”。

“石壕吏”和兒子沒話談,掛了電話,抱怨了兩句:兒子沒大沒小,一點規矩都不懂,真是跟誰像誰。意思是我把兒子帶上了邪路,將來恐怕混不到他的水平。此後,我們這兩個在鬧離婚的過程中,把對方所有老底都罵遍了的舊人,就臉對臉,無話可說了。幹等著那兩小時過完,他走人。

後來,“石壕吏”想到了一個我們兩人都感興趣的題目:羅坎。他說羅坎村沒了,三年前被市裏收去當民俗公園了。他邀功說:“羅坎民俗村的建設是我抓的。很有特點,你下次再回老家,就要買門票了。”

“那村裏人呢?豬場改的‘祠堂後’幼兒園呢?”我問。沒想到一個人的老家還能就這麼沒了。把一種生活方式存起來,展覽給人看,是為了讓它更值錢還是更不值錢?

“石壕吏”說:“從我們上次去過羅坎之後,沒多久,羅坎村就樣樣都走了下坡路。村子越來越空,留不住人。到現在,隻有那個沾了你家豬場風水的幼兒園還發達。青壯年一個個都進城打工去了。孩子留在羅坎,老年人在家給年輕人看孩子。”

看來“經濟杠杆”還真是條金箍棒,一點都不含情脈脈,一直打到農民的老家去。“石壕吏”描述的是一種新的家庭結構,和我小時候見過的四堵白牆一家人,三頓飯一大家子圍在一張桌子吃的羅坎家庭不一樣了。羅坎的人不再像小鐵屑一樣被綠油油的水稻田吸引住了,工廠和城市是力量更大的磁場,把農民從土地中拉出去,嫁給社會工業化。七個牌坊撐了上千年的羅坎和我的小家庭一樣,說解體就解體了。最後,連“老家”頭上也貼上了商標,拿出來賣錢。真不知羅坎人東家的份子,西家的酒席,數不清的禮數和修身養性的情趣在離開土地之後,都變成了什麼樣子。

“石壕吏”開始對我提羅坎出去闖生活的人,誰最出息,誰最壞。報了幾個名字我都不記得了。最出息的那位當了什麼“羅總”,最沒出息的當了“殺人犯”。“石壕吏”見我記不得這些人,就扳著指頭算,算了半天,算出來“羅總”是羅清瀏的表妹夫的堂兄,“殺人犯”是羅清瀏堂姐夫的表侄。這關係一算清楚,他問我:“這下你該記得了吧?”我說:“我記得羅清瀏後腦勺上有塊大疤,他叫我用黑蠟筆給他塗成黑色。我花了半小時才塗上去。”

“石壕吏”說:“你從小就喜歡男人頭。”他話裏帶酸帶刺,我立刻回擊說:“可惜,挑多了,一頭也沒挑到。”我知道我很討人嫌,不會讓步。但“石壕吏”明顯過了吵架的年齡,有了一些領導對待群眾的風度,他隻是說:“十幾年前我們到羅坎,我幹了什麼壞事,你要叫我‘石壕吏’?要不是我堅持搞民俗村,你老家羅坎恐怕已經給房地產公司拍賣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他“石壕吏”,他幹的那點兒事,最多也就是個拉大旗作虎皮,既談不上腐敗,又談不上貪汙,但我的容忍度從來比較狹隘。我說:“你拿了人民的權力,隻要你不代表人民了,你就是腐敗了。”

“石壕吏”說:“跟你說白了,我還真不貪。想當官做事,都得我這樣活。這次抓民俗村,整下了羅坎的村長,那才叫‘石壕吏’。利用計劃生育睡女人,利用修路賣土地,拿回扣。不像話。”

羅坎村長們在我記憶裏都是老農民的形象,一時間怎麼變成地主了?也許私欲就像性欲,在人本性裏,一刺激就活。金箍棒不僅能打人,還能變成蠅子,鑽人肚皮裏去,把欲望都給發酵起來。“七個牌坊”和“農業學大寨”的時代,沒這個發酵劑。農民是蜂巢裏的一隻工蜂,和家族不分家,蜂巢在,工蜂才能活。那時的人理解的“個人”,是家庭結構裏的個人。每個個人所在的位置都是家庭結構裏的位置。他們長得都很像,舉止也相似。你放一個屁,我就知道你肚子裏要拉什麼屎。風調雨順之時,這些大哥大姐、幹爸幹媽就喜歡在屋簷底下鬧事罵街,屁大的一點事兒也能鬧出幫派情仇來。其實,那是因為大家心裏踏實。“家”是有的,怕什麼?你爸的豬傷了人,你就得去給人割豬草。你做,給你一碗“精神飯”吃,叫你孝順兒子;你不做,給你一掃帚“皮肉苦”,管著你滅了人欲。碰上為所欲為不聽管的,還可以槍斃。大家異口同聲,你隻好為別人活。

突然,資本成了鑽進茅草房的大象,擠倒了桌子,撞翻了凳子,進得來,出不去。羅坎的農民像被人捅了蜂巢的工蜂,漫天飛,自由了。過去對付“人欲”的家法不靈了,手一鬆,樓房跟著錢流出來,商品跟著錢流出來,農民跟著錢流走了。不會在財富的洪流裏遊泳的,成了最受欺負的一群:會在財富裏遊泳的,拿到財富也不知道要財富的目的,一碰就成為最容易腐敗的一群。

話講到這裏的時候,老邵來接人了。“石壕吏”站起身,手放在肚皮上,說:“我們談得很好。以後再談。趁你倆都在,托你們一件小事:我有個領導,是個老總,最近把兒子送到美國來讀書了。就在小戴的大學。能關照就關照一下,小孩子叫羅洋,會點武術。我叫他過兩天來拜見你們?”

老邵說:“沒問題,校友的囑托嘛。”

我說:“我不管,老邵願意老邵管。”

“石壕吏”說:“這個羅老總就是剛才跟你說到的羅坎出的能人。和你的朋友羅清瀏沾親。這羅洋就是羅總的兒子。你不看在我的麵子上,看在羅清瀏的麵子上,他的小表侄子你總該關照一下吧?”我說:“幸虧我沒嫁給羅清瀏,嫁一個就等於嫁了一縣城。我好不容易才和你們朱家集離清了,這又冒出一縣城。”

“石壕吏”並不放棄:“這樣說吧,那小羅洋還是你的校友,人家也上過幾天豬場幼兒園。”

到這時,我完全明白了“石壕吏”今晚專門來看我的目的。離了婚,還指望我繼續給他當綠葉子。又扯出我的羅坎舊情,又給我找了個校友,又當著老邵的麵說,就是讓我不好拒絕。說起來不就是關照一個孩子嗎?其實,是他大蜘蛛吐網,離了婚也讓你逃不脫。他對你好必是有目的。我說:“你還是‘石壕吏’的風格呀,‘領導’就是你的爹娘。”

幾天後,羅洋來訪。這個羅洋人高馬大,穿了一身全棉的衣褲,耳朵上戴著耳塞,手裏拿著MP3唱機。他屬於羅坎式結構解體過程中長大的新一代,在我們豬場幼兒園上到大班,被父母接進城。現在又到了美國,從衣著看,也像個新世界人。說起話來有一點羅坎口音,可以叫做有羅坎特色的世界人吧。他一來,也自稱和我是“校友”。我問他還記得多少“祠堂後”,他說記得牆上寫的口號是:“計劃生育,科學育人”。這個口號讓我感到親切,和咱那“科學養豬好”是親戚。

羅洋給我帶了一條圍巾做見麵禮,還送了我兒子一支筆。我也沒拿那圍巾當回事,天冷了就隨便扯來一戴。結果在校園裏碰見一個越南籍的女秘書,她拿著我的圍巾角讚不絕口,說,你有這麼好的圍巾呀!又說了一個什麼名牌。我還沒有介意。直到她說,這條圍巾要五百美元,我才驚得一跳。我全身上下的衣褲皮鞋加起來也不值五十美元。我受了學生的賄!這樣貴重的禮物是什麼?明顯是具有目的性的財富以社交的方式跑到我脖子上來,把我圈住。羅坎式的顯富,在十多年後變成了不顯山不顯水了。錢來得不聲不響,花得也不聲不響。當年羅清瀏他媽穿在身上的四件毛衣,大概件件都是兒子、老伴給她掙來的;而這條不聲不響繞到我脖子上來的圍巾,卻魔鬼一般狡猾,來處可疑,去處險惡。羅坎農民的小家子氣在資本麵前像冰山一樣化了。

我回到家,到兒子房間找到羅洋給的那支筆。第二天,又拿去給越南籍的女秘書看,人家—看,就說這是什麼名牌金筆。怎麼能給八歲小孩子玩?給醫生律師用還差不多。我說,別說什麼牌子,我也不懂,就說值多少錢吧。女秘書說,兩百美元。

我到了辦公室,立刻打電話叫羅洋來。羅洋來了。我把圍巾和筆退還給他,說:“在這裏,教授收學生的禮物,止於幾塊巧克力。這圍巾你留著將來送你的女朋友,筆自己用。”羅洋說,這是他父母的意思。別的也沒說什麼就把圍巾和筆收回去了。

過了幾天,我看見那條圍巾戴在一個中國女學生脖子上了。隻當羅洋這麼快就找到女朋友了,一問,才知道那女孩並不是羅洋的女朋友,不過是羅洋在請幾個中國留學生吃飯時,隨手掛在她脖子上的。人家羅洋拿五百美元不當回事。送條五百美元的圍巾還真不算行賄。

羅洋很會抓朋友,動不動就請客。隻要和羅洋吃飯,都是他付賬。有幾個中國留學生時常跟羅洋一起上館子,吃起來熱熱鬧鬧,學校附近的餐館裏時常能看見他們高高興興地進進出出。到付賬的時候,誰也爭不過羅洋。據說後來大家也不跟他爭了,把“去餐館”換了說法,叫“陪羅洋”。不是這個陪,就是那個陪,羅洋肯花錢,身邊總有幾個哥們姐們陪著。雖然去國離家,人家頓頓都吃家庭餐。羅洋有時候也請我,被我拒絕後,他就教育我說,為啥“吃”在中國那麼重要?一吃就成了一家人。

有一天,我看見羅洋在校園路中央吻一個女孩子,長吻不止。美國學生不好意思看,繞開他們走,忍著笑。美國學生也擁抱接吻,但在公開場合,沒人把事兒做得如此誇張。我路過的時候,在他們旁邊立了兩分鍾,羅洋也沒有發現。這讓我想起我們羅坎那幾個對著公路的公共茅房,男女坐在裏麵拉屎,來往行人路過,男人女人如太行王屋兩座大山,泰然自若,巍巍不動。從羅家一代代喜愛異性的傳統方式看,羅清瀏老爸捏人家媳婦大腿的事兒,也應該是有的。

羅洋吻的那個女孩也不是他的女朋友,隻在路上吻了一次,後來就算了。他身邊又換了幾個中國男人跟著,也不像是學生,走在路上一排,高聲說笑,迎麵若有美國人過來,不管長幼都不讓道。有一次被我在路上看見,問起來他們為什麼這樣做。羅洋說:“中國人現在有錢了,給洋人讓道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我說:“讓道不過是一種文明,用不著聯係到國際關係。誰腰粗,誰就要吃小的,這是羅坎的壞家規。”他都說:“大的吃小的是全世界的家規。商場、官場都是這樣。”我說:“你找出一千個邪惡的例子,也不能證明邪惡是對的。難道你喜歡生活在那樣一個吃來吃去的殘酷社會?”他就笑,說:“我不過是在給中國人爭口氣。”

快到期末的時候,布朗教授拿了一篇羅洋寫的文章來了,神情緊張地說:“你看看要不要報警?”

那篇文章的題目叫“靈魂的食物”,這是布朗教授給的題目。按他的期望,學生應該討論精神生活的形而上追求。因為人有理性,不是動物,幸福感不光是身體感受,更是精神感受,光有物質食物還不能給人真正的幸福感。

羅洋英文很不好,書大概也沒讀,因為題目裏有“食物”二字,文章開頭就列了幾個中國菜,每一道菜名都驚世駭俗,一道叫“陳先生的皮燒雞兒子”,一道叫“操他娘的生薑爆烤龍蝦”,還有一道叫“丈夫和妻子的肺切成片”。我腦袋使勁一轉,能把那第一道和第三道還原了:“陳皮燒子雞”和“夫妻肺片”。那個“操他娘的生薑”是什麼,猜不出來。

文章再往下看,大概懂了羅洋的意思:他在談如何識別人。他請幾個中國學生吃了這麼一些好菜,學生們吃的時候互稱“大哥”、“小妹”,關係親密,但他還不能相信他們。如果他需要做鋌而走險的事,得靠忠心耿耿的鐵哥們。他花錢結識了兩個福州偷渡來的黑工,這些人抱團講情義。他幫助這兩個哥們各還了蛇頭一千美元的偷渡費,這兩個哥們就跟他鐵成一家人,為他殺人都肯。有錢就可以買來靈魂的食物——義氣。

這文章狗屁不通,看起來卻是滿篇殺氣騰騰。文章結尾處,布朗教授用紅筆給了個大大的“F”。我對布朗教授說:“報警就不必了,主要問題是英語不好,沒懂你題目的意思。”第二天,布朗教授就把他辦公室的三個窗戶都用黑窗簾給擋上了。他說:“我給了那個危險分子‘F’,誰知道哪天就會有一顆子彈飛進來,把我和我老婆的肺炸成碎片。”

我再次碰見羅洋的時候,見他依然大大咧咧,並不為一個“F”煩惱。據他說,他數學尚好,得到了“C”。我問他“操他娘的生薑”是什麼東西,他說:“幹薑嘛。”這樣的英語也能來留學,實在讓我懷疑他是找人代考的托福。

快到年終的時候,老邵急急忙忙跑來找我商量事。邵誌州戴維邵著急地說:“我遇到麻煩了。羅洋是你前夫介紹來的,我隻好找你商量。這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原來,老邵手上有四萬塊錢,是他的癌症實驗室讓他去買白老鼠的。因為實驗室裏存著的老鼠還很多,新老鼠來了沒處放,還要人喂養,所以老邵就沒有立刻去買。那天跟羅洋談起買寵物養,羅洋說他要買兩條銀鰻養。老邵就說,你要在動物實驗室裏待著,就什麼寵物也不想養了。就提到了手上有四萬美元,能拖一天是一天,不想早把老鼠買進來,多事。羅洋就說:“錢停在手上是死的,還不如投出去,轉一圈,生出一點新錢來,然後再買老鼠。”老邵揉揉羅洋的頭,說:“你這小子心眼活。不過這事兒在美國做不得。犯法的。”羅洋說:“我找我爸手下的人,讓你的錢快去快回,回來的時候還牽一群子孫。這多好。兩個月工夫就能做一筆。”

羅洋說的那些人,做棺材生意。老邵算算實驗室裏的老鼠再用四五個月都沒問題,心就有點動了。他也不是貪汙。實驗室的錢他—個也不會拿。等到需要老鼠的時候,有四萬塊錢買就行了。於是就同意了。他把手中掌管的四萬塊錢都投到中國去做棺材了。

結果,錢一出去,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回,等得老邵提心吊膽。看著實驗室的老鼠一天天少下去,老板已經問過兩次,新買的老鼠什麼時候進來。那批棺材死了一樣,還沒蹤影。老邵著急了,找了羅洋好幾次,要他催他爸手下的那些棺材商,又擔心那些人把他的錢貪汙了。羅洋依然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說:“不就四萬美元嗎?到時候,錢不回來,從我銀行賬號裏先撥一筆還你,讓你去買老鼠。”

老邵不知道羅洋有多少錢,四萬!他買房子頭一筆定金也就才兩萬。他一年吃喝付稅養兒子也就隻能存個五千塊。他說:“你羅洋二十剛到的小家夥,哪來這麼多錢?”羅洋說:“關係就是錢。願意為我舍命的人都有,別說四萬塊錢了。”老邵這才把心放下來一點。羅洋父母有錢有關係。

眼看五個月了,錢還沒回來。做棺材的人說木材出了一點問題,國內禁止伐木,管得厲害,看樣子生意不好做。老邵已經不再想發財了,隻想老鼠能接上。羅洋答應立刻給他四萬塊錢,先替他國內的朋友把本錢退給他。老邵連滾帶爬把老鼠訂了,就等著羅洋的錢,卻不想羅洋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