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羅清瀏跟我在七個牌坊那裏打賭;牛跑得快還是豬跑得快。羅清瀏十一歲,上小學。他剛從山上砍了一捆柴,說要砍一千斤,賣了交學費,讀書識字。我們倆坐在柴堆上,屁股底下像有一堆漢字,後背還倚靠著那個貞節寡婦的牌坊。心裏很踏實,以為日子永遠都會這樣,再過下去就自然到了人人平等,家家富裕。後來,羅清瀏被他老爸召回家去見人。

農民的酒席,豬場人一般不去,我爸說:“去一家,就要家家去。反不如誰家都不去公平。豬場本來也走不開。”結果,家家請客,過後都會使喚女人或小孩子送點食物來。那些梅花糕、麥芽糖、韭菜炒小藕、蓮子糯米粥是對豬場參政的報酬,對我,卻都是長久熱愛羅坎的理由。所以,那天羅清瀏被拉走後,我就一路采一些野花兒,跟在後邊往“祠堂後”走,等著他家酒席散了,羅清瀏能給我送點什麼吃的來,並沒想到羅家去湊熱鬧。我心裏是小孩子常有的那種無緣無故卻又清澈如水的快樂,從第一個牌坊走到第七個牌坊,似乎覺得有一種水稻一樣整齊的秩序,在羅坎的空氣裏,一排一排,密密地張開,綠色的。後來,我遠遠看見他們父子二人走進他家的白牆,突然又被人從院子裏推擠出來,接著,吃酒席的人蜂擁往外逃,嘴裏叫著:“豬吃人!”

原來,羅清瀏家五百斤的大種豬,突然從豬圈裏跳出來,發了瘋一樣向吃酒席的人撲來,撞翻了桌子,撞倒了村長的侄女侄孫,踩斷了侄女的一隻胳膊,撞掉了侄孫兩顆門牙。於是,不一會兒當事人和受害人都跟著村長到紅牆豬場來找幾個先生評理了。這種時候,作為豬場的小孩,我是很自豪的,覺得世界上的戰爭都能在豬場停止。

受害的那家人說羅清瀏的老爸想當村長,故意養出個豬八戒欺辱女人,吃人孩子。羅清瀏老爸說:“沒有的事。村上多少人家的豬都是這隻種豬的後代,若這隻豬會吃人,咱村子就是高老莊、白骨洞了。”

農民們或在豬場院子裏蹲著,或在牆根下蹲著,還有婦女倚著豬圈的半截紅牆一邊納鞋底一邊看熱鬧。豬場的幾個先生都坐在長木凳上。村長站著:“不要胡扯。清瀏爹你說清楚豬是咋瘋的,都喂了些什麼,弄得要吃人。”羅清瀏老爸說:“我家豬不吃人。它就是見不得掃帚。您那侄孫舉著掃帚在院裏走,豬就急了。”村民們就笑:“鬼話,還有豬見不得掃帚的事?那豬識家什啦?”村長說:“你家的豬傷了人,你不給個說法,大家夥兒放不過你。把你送進縣上局子裏,可就不是這麼說事的了。”羅清瀏老爸急了:“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學著豬場先生訓練它來著。沒訓練出真本事,就訓出了這個掃帚瘋。”

就在村民們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老戴、老耿、小耿、張禮訓已經把案情搞清楚了。他們說:“條件反射。你訓練豬的時候用掃帚打它了吧?”

“不打怎麼訓?”

羅清瀏老爸如實招了。人家原來有了雄心,也想把自家的豬訓練成士兵。豬不去糞坑拉屎,用掃帚打,豬不等亮燈就吃食,用掃帚打。四年打下來,就把豬訓練成了“掃帚瘋”。

“科學是打出來的嗎?”村長語重心長地說,“若打能成事,不要豬場啦,辦成刑房得了。科學也是你這樣種田人碰的?”羅清瀏老爸嘟嘟囔囔地說:“孝子不都是打出來的?越打越孝順。”

結案。村民們給羅清瀏老爸兩個選擇:一是,殺了種豬設席,給全村人賠不是,豬頭給村長侄女;羅清瀏給村長侄女家撿三個月牛糞,跌打損傷一百天,至人家膀子好了為止。二是,把種豬賤賣給豬場,錢分三份,一份給村裏公積金,一份給斷了胳膊的女人,一份清瀏老爸自己留著;羅清瀏給村長侄女家割三個月的豬草,至人家膀子好了為止;至於侄孫的兩顆牙,就算了。奶牙,遲早要掉,村民也就不追究了。

羅清瀏老爸在兩個懲罰中選了後者。羅清瀏聽說他要給人家割三個月的豬草,腦袋後麵小辮子一甩,跳起來就說不公平。他爸的邪豬撞了人,他憑什麼要去割豬草。割豬草這活兒可不像到茅坑發放報紙那麼神氣,還累人。

村上的人說:“你和你爸還分家?”

羅清瀏小脾氣還挺大,站起來就要走。張禮訓一把拉住他,要做“思想工作”。才說了一句:“子為父隱,木蘭從軍,割股啖母,說的都是小孩子要替家長分憂。”被羅清瀏胳膊一甩,推了一個趔趄。

這下風聲急轉,大家都從羅清瀏家的豬轉過來說羅清瀏的不是。公平是一村人定的,不是你一個小孩子說了算的。結果,倒還真的成了棒打出孝子,羅清瀏的老爸當眾抄起掃帚就打羅清瀏,嘴裏罵著:“打死你這個小雜種,當奴才的命還敢翻天!”有人嘴裏說別打,也有人說要打,大部分人等著看熱鬧。一掃帚打下去,羅清瀏頭上腫起一個鴿子蛋。

我心裏非常同情羅清瀏。羅坎人打孩子都喜歡當眾打,從來不顧小孩子的感受。羅清瀏老爸明顯是要打給人看,下手還不算重,有真打的,能把小孩子的耳朵給割下一塊。我知道羅坎人有欺負弱小的毛病。以後,我仔細想過這個問題,覺得其實就連那些牌坊上說的事兒,也都是欺負弱小,沒有公正可言。憑啥人家十九歲守寡就得養一群兒子?憑啥九歲的兒子要養四十歲的老爸?明明是社會或成人的責任,卻都推到家庭或小孩子身上,難怪中國過去幾千年也不用養老院、托兒所。如果,社會福利問題各人自家解決,那社會公正自然也是各家自己的事。要那些民法憲法幹什麼?羅坎人自有自己的規矩,人和人之間的位置就是這些規矩排出來的,不然,誰養人,誰被養呢?

羅清瀏挨打那天,很是難堪。脖子擰著,小辮子也散了,黑乎乎的手備不住地在細長的眼睛上揉一下,眼皮一眨,就有一滴眼淚滾出來。他本來就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像一大一小兩顆黑豆。那天,大黑豆裏全是委屈,小黑豆裏全是仇恨,最後是我爸和兩耿跑過去拉住了羅清瀏老爸的胳膊,告訴他:“豬場不是打人的地方。要科學育人。”先生們發了話,大家都得了台階下。羅清瀏老爸的凶器停在空中,農民們也點頭稱是,說:“要能把人育得像豬場的豬那麼聽話就好了。”

結果,小小的羅清瀏還是被村長和村民們逼著寫了一份檢討書,貼在某一個關於當孝子的牌坊上,讓各處到“江湖”上趕集的人讀。在那幾個牌坊上,動不動就會貼上一些檢討書或者喜報。這是羅坎人的修身養性,羅坎人喜歡張揚自己教子有方和豐收喜訊。第二天,張禮訓自家的女婿因為不肯在把舊報紙送進茅房之前,按照嶽父的指示,把每一份報紙上的“張”字叉掉,引起爭執,也把張禮訓推了一個趔趄。同樣都是“趔趄”,公平的問題就被提出來了。豬場的女婿幹了不敬之事,壞了羅坎的規矩,不處理,以後豬場就沒有威信,如何再開口裁判是非?於是,豬場幾位老兄和村長一商量,招呼村民來開會,一時呼聲上下,為張禮訓老先生撐腰。張老先生都不用開口,村民們就又逼著張家女婿寫了一份檢討書,一視同仁,貼在牌坊上,和羅清瀏的並排,風吹日曬,三個月才掉光。我們實在不能不承認羅坎是個有德性的村莊。

羅清瀏老爸的種豬後來真到了我們豬場。那豬看上去憨厚仁慈,全身是膘,和別的種豬沒區別。我爸說:它的種叫約克夏。若和蘇聯長白豬交配,能生很好的瘦肉豬。我爸還說:“你可以跟它玩,但千萬不能給它看掃帚。它給訓練壞了。”我七歲,農村野地裏長大,我爸剛走,我就對弟弟說:“怎麼樣,我們拿把掃帚試試看?”我弟弟三歲,我說什麼,他都說行。於是,我們兩個人扛著一把大掃帚,向約克夏的豬圈走去。離著還有五米遠,那豬突然上躥下跳,蹦出豬圈矮門,向我們衝過來。嚇得我們掉頭就跑,認定它要把我們吃了。我弟弟跑了三步,大嘴一張,坐在地上大哭等死。因為掃帚在我手裏,那頭約克夏認定我是定時炸彈,跟著我緊追不放。直到老耿小耿對我大叫:“扔了掃帚!”我才明白過來,扔下手裏的禍害,保下小命。

第二天,我對羅清瀏說:“你家的那頭豬真有掃帚瘋,吃人哩。”

羅清瀏說:“豬都沒打成奴才,人倒打成奴才了。羅坎的規矩就是大吃小。等我長大,再也不回這個羅坎村。我當科學家去。讓他們在這裏東家吃西家喝吧。我恨羅坎。”

羅坎的美和規矩,甚至羅坎的怪事兒都是曲徑通幽。不過,就算小孩子什麼都沒有,他還可以有希望長大。我們再看。

2.羅坎式結構的解體和各色世界人的出現

半年以後,陪審團和羅坎的故事都沒人再提了。所有的事情都會成為過去。過去沒有時間、沒有遠近,三十年的差距,半個地球的間隔,凡掉進過去的黑洞,都成了插在同一個黑花瓶裏的幹菊花。有心的時候看一眼,沒心的時候忽略不計。所以,那天我在一棵大橡樹底下碰見邵誌州戴維邵的時候,我們倆都沒提被告和陪審團的事。

邵誌州穿著實驗室的長白褂子,捧著一盒大蝦飯,坐在大樹下的長椅子上正準備吃,樹陰慷慨大方,小風呼呼,鋸齒形的橡樹葉子打打鬧鬧擠擠紮紮,在老邵的白褂子上淩亂遊動。老邵頭頂上的葉子、腳底下的樹陰都是活的。老邵的臉也活了,比在法庭時展開很多,還有一種躍躍欲試的神情。他看見我路過,就趕快合上飯盒,笑容滿麵地站起來,解嘲似的說:“又當單身漢啦,做點好的自己吃,不省了。”

於是,我也就停在樹陰下,跟他聊了幾句。也都是家常話。我問他老家邵坷莊在哪裏,父母身體可好;他問我老家在哪裏,有沒有小孩,叫什麼名字,上什麼學之類。然後他說他要發起成立一個同鄉會或者聯誼會什麼的。“一個人不成家,孤單。”老邵說,“找些老鄉來喝一杯,做幾個家鄉菜,寫幾筆書法,敘敘鄉情,唱一段黃梅戲。到時候,請你。”

我對“同鄉會”之類不感興趣。就和羅坎的那種來回吃酒席差不多。不過就是一大群走向世界卻依然閑著無事幹的老婆們,外加幾個聽老婆話的學者聚在一起互相抬舉,湊熱鬧,都是因為在自家的金魚缸裏過習慣了。美國錢要掙,中國關係要結,樣樣割舍不下,於是就想著切一小塊中國帶到美國來過。要這樣,不該叫“留學”,叫“建立殖民地”得了。為啥我們中國人走到一起就要紮圈子?一有圈子就難免有幫派親疏、背後說壞話,煩不煩?而且,在美國,圈子裏的人一鬧,還沒有一個“祠堂後”做仲裁,最後都是不歡而散。我對老邵說:“戴維,別以為我是你在法庭上看到的那個正經人兒。你要把我弄進你的同鄉會,你就是自己把一粒老鼠屎扔進了自己的粥裏。”老邵說:“哪能呢?不過是聊以自慰、自得其樂的事情,人總得活得有點情趣。”

他邵誌州戴維邵還真有本事,一個月後,不僅建立了同鄉會,召集著要過中秋節,還打電話告訴我,他找到了一個人,男的,這個人中秋之夜非要見我不可。老邵賣關子,就不告訴我這人是誰,叫我自己想。

我費勁想了一圈兒,實在想不出哪個舊情人能跟老邵沾上邊。

中秋快到了,老邵熱情洋溢,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打來,要我說定到他家去聚會。還說他這是要謝我。

那樣的聚會叫“羅坎模式的高級階段”:廚房裏,一群老婆圍著小桌子包韭菜餃子,說著張家夫妻買了新房子,李家兒子贏了鋼琴賽,王家嶽母摔斷了腿,趙家先生才找到新工作;客廳裏,幾個先生坐在沙發上談癌症(老邵在癌症實驗室嘛),談升遷,談中國變化真大,談油價上漲,一個個都很愛國。若碰巧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來了,還會真不真假不假地說誰誰誰你該得諾貝爾化學獎。要是有人指出我來,說這裏還有個不搞癌症的,會寫詩,那下麵一句就是:好呀,還有諾貝爾文學獎等著呢。這種鬼話,隻有一個功能,就是把人羞愧至死。也就是我們中國人得個獎都目的明確:好做人上人。像我這種介於老婆和先生之間的文人,過日子憑興趣,且沒有宏偉目標,頭上還插根草標:離異。在這樣的聚會上隻能手足無措,上下遊走,東轉轉,西轉轉,在人家書架上抽本名人傳記翻翻,又拿起人家兒子的電動玩具開動一回,等著主人叫:吃。

我幹嗎要去?不去。所有結圈子的事情我都不喜歡。大家都是來自五湖四海,要結圈子,回老家去得了。我們羅坎式的圈子才叫抱得緊密,用得著到美國來?我對圈子裏的人事幫不上忙,對圈子裏的人也無所求。中秋之夜那個要見我的男人,可以給我買花呀,可以請我吃飯呀,跑人家家去幹什麼?還給人當一個籌碼逼著我也去應酬羅坎茶館裏的趙錢孫李。見他的鬼去。這種鬼鬼祟祟的男人絕不可能是我的舊情人。除了兩三個舊情人,我誰都不稀罕見。

於是,中秋之夜,我吃了三個雞蛋,還拿了其中一個大的雙黃蛋在兒子眼前晃了一晃,對兒子說:“你媽吃恐龍蛋。”兒子八歲,不太好騙了,斜了我一眼,平靜地說:“那是弟弟妹妹蛋。”人家見過雙黃蛋,認定一黃為弟弟,一黃為妹妹。家庭和睦,中秋團圓。隻是門口汽車喇叭一響,兒子從椅子上跳下來,拿起他的恐龍機器人就跑,到小朋友家過周末去了,不跟我過什麼中秋節。我把腿蹺在矮桌子上,給女朋友打了兩個電話,罵了幾句經濟貪汙犯。過了一個隨心所欲的中秋之夜。

到了晚上十點半,邵誌州戴維邵突然來了。跟他一車來的還有那個對我情有獨鍾的鬼祟男人。那男人一冒頭,天呀,那是我的前夫!

老邵真是送貨上門。我好不容易退掉的,他給我貼上“中國製造:使用一次,百日有恩”的新品牌,送回來了。我叫道:“老邵,你到底要幹什麼?沒人管你就不能活?我看你還真成了一族之長呢。”

老邵嬉笑著臉:“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人家從中國到美國來訪問一趟,總共十天,還抽出一個晚上來看你,夠情義啦。別怪我多事,我這也是情麵;咱們是黨校校友,就跟戰友差不多。下麵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兩小時後,我來接人。”臨走還沒分沒寸地加了一句,“大家往前看。”

我和我前夫離婚,離得是斯文掃地。他本來就是一張苦大仇深臉,老婆要跑要離婚,還不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他一邊打一邊說:“現在不打,以後就打不到了。臨了也要叫你知道家規。”家規是什麼,我在羅坎就見過:誰弱小就吃誰。挨他一頓打,我還能和他做朋友?跟他一起手拉手向前看?

現在,我前夫上前兩步,沒事人似的往我麵前一站,嘴裏說著:“鄉親鄉親,離家越遠越親。”我恨不得當時就變成母夜叉孫二娘,給他一叉子鏟出去。

洋人離了婚能當朋友,因為雙方平等,臉對臉說話,一方再厲害,也不能把另一方的自由拿了去霸占著不還。婚姻本來是契約關係,若鬧到動手,就成了“家庭暴力”,法律在頭上看著,陪審團給你做主。中國人就難做到了。我那結婚證就像賣身契,你要離,你就是沒良心、害人蟲、背信棄義、不懂婦道、壞了人家的名譽,斷了人家的仕途。上上下下,一大圈親戚朋友來勸你:三思而後行。弄得你吵架都不敢當人麵,怕讓雙方父母、祖父母傷心,折了他們的壽。所以,凡我和前夫大吵大鬧,都是在外地的大街上,沒人認識。隻有一次是在回羅坎時吵的。那次,我做了一個錯誤的判斷,以為離開十八年後,羅坎不會有人再認識我了。結果還是被兒時那個發誓不回羅坎的小朋友羅清瀏當街認了出來,讓我大跌麵子。

那次我們兩人回羅坎村,是因為我前夫要尋找一個帶職鍛煉的點兒,下去一年,回來好升官一級。兩家老人都勸我跟著去玩幾天,來它個“旅行彌合”,隻當出去玩一圈,便能統一觀點,統一標準,統一價值觀。沒想到才走到清瀏河邊的“江湖”,還沒見到那七個牌坊,我們就基礎倒塌,指鼻子上臉地幹了一場。起因是:我那個五短身材的前夫一揮手,從兜裏掏出一張證件,在羅坎村魚鋪子上一晃,說:“看清楚了,我是上邊來的!”賣魚的漢子正在和旁邊賣雞蛋的女人打情罵俏,頓時轉過臉來,從魚簍裏拎出一條大青魚,遞到我的鼻子底下,彎著腰,人矮了一截,齜著黃牙,笑成一盤向日葵:“活魚,活魚,剛抓上來的!”我轉身就走,當時就給我前夫起了個外號:石壕吏。

我前夫那張唬人的招牌不過是張工作證。在到羅坎村的路上,他已經先後甩出來兩次。不過是要帶職下放,搞得像個欽差大臣。那天,我在前,他在後,在“江湖”上疾走。先是他要我說清楚,為啥罵他“石壕吏”,然後我們就停在街心,從“石壕吏”吵到“非離不可”。最後他手一伸說:“東西拿來!”他指的是那條戴在我脖子上的“狗鏈子”。我說:“我還你狗鏈子,你還我自由。”他說:“不識好歹的東西!老子在深圳花了三千塊錢買的,24K金!”

羅清瀏就是在這個時候,從路邊看熱鬧的人群中走過來,把我拉到身後,說我是他妹妹打老婆不能打到娘家來。“石壕吏”矛頭一轉對羅清瀏吼:“你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

“石壕吏”的老家是朱家集,說起來是個比羅坎還小的村子。他心眼小,雄心大。心眼小表現在:自從跟他結婚以後,不但我的男朋友被他嚇得不敢再來找我玩了,連我的女朋友也不敢來找我玩了。雄心大表現在:他不會平視說話,要麼仰著頭說奉承話,要麼眼睛朝下教訓人。這樣他就總是處在向上爬的過程中。那天羅清瀏戴著眼鏡,兩個眼睛一樣大了,且穿著軍裝,不像羅坎村當地的農民,“石壕吏”一時不能決定該如何對待他,吼過之後就停住了。而我因為被小朋友在一種醜陋的狀態下認出,很有點難為情。我們兩個人的戰爭告停。

在羅坎的三天裏,“石壕吏”對羅清瀏一直戒備著。還說我到羅坎,原來就是要見這個男人。羅清瀏當時剛結婚。後來,我們到羅家,羅清瀏的母親誤把我當做羅清瀏的新媳婦,“石壕吏”當堂就認定我七歲的時候和羅清瀏有過一劃子。

羅清瀏的母親在灶膛裏煮了冰糖雞蛋拿出來,叫我們吃吃吃。羅清瀏告訴他媽:他媳婦有采訪不能回來,而我是以前豬場先生家的丫頭。他媽大為放鬆,一件又一件把身上穿的毛衣脫下來。脫了四件之後,手腕上露出一個大手表。羅坎村的人富裕要擺在臉上,這樣沒人敢欺負。在九十年代初,羅坎人富裕的象征是毛衣和手表,比七十年代空得一門城裏親戚實在多了。羅清瀏他媽說,媳婦是個軍官的女兒,不敢輕慢了人家,把家裏的毛衣全都穿上了。就是穿這麼多毛衣燒火,實在太熱。

羅清瀏他媽這句話裏提到“軍官”,使“石壕吏”改變了對羅清瀏的看法。我說:“七歲的時候,我和羅清瀏一起看過豬交配。”他居然還有了一點笑臉。我知道他是裝笑,就跟羅坎村的婦女用毛衣來裝門麵一樣,想當官的文人都會用謙和的笑臉來裝門麵。笑也可以有好幾層,根據對方與他自己的相對位置決定給多給少。那回他像灑花粉一樣灑了一點笑,並同意和我們一起去“祠堂後”豬場看看。

羅清瀏他媽說:“你家豬場改成幼兒園了。娃娃們討個靈氣好考大學。”

把“祠堂後”變成幼兒園,是羅坎結構在新時代的重大變動,其意義比當年豬場參政還實在。以前,大人下水田插秧,小孩子就在田埂上抓田雞、玩泥巴,到天晚,小泥手牽著父母空了的水稻擔子,迎著金盞花一樣的落日走回家吃飯。清瀏河一灣陽光,金幣一樣閃,今天流走了明天又流來,轉來轉去離不開家鄉巴掌大的地方。現在,農民孩子也進幼兒園,羅坎人想著把孩子往土地之外送了。金盞花要長得像金元寶,金幣要能看又能用。他們能如此抬舉我們那個豬場,這在我意料之外。這是農民發財夢裏的天真浪漫。不管怎麼說,把孩子都送進豬場,這是“老家”對我幼年的一個肯定,我們豬場的傳奇應該是能夠流傳下去了。

往豬場去的路上,過去的石板路還是光溜溜地泛著水色,兩根青青的狗尾巴草在牆根上謙恭地彎著須子,有小狗從我們腳邊哧溜穿過去,雞屎味兒和糯米糕的清香同時從竹籬笆裏冒出來,有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嗷嗷叫著在街口互相揮著拳頭。羅坎的顏色、氣味和聲音都還在,隻是不見有一大群鄰居從各自的土門樓裏衝出來拉架。碰巧這兩個男人打到我身邊來,我便一把揪住一個大漢的後衣領把他往後拖,嘴裏叫道:“回家,回家。”羅清瀏便把那第二個男人也往他自家推。“石壕吏”把手插進兜裏,以拔手槍的姿勢,去拉他那張王牌。

羅坎的兩個男人並不戀戰,似乎就等著有人出來推他們回家。沒等“石壕吏”的武器出手,戰事就以羅坎的傳統方式結束了。兩個男人各自站在自家的土門樓裏喘著粗氣說:“明天走著瞧。”一個坐在自家門洞裏蒸梅花糕的老太太歎氣道:“人都走光了,不歸家了,拉架的人都沒有了。”

等我真看到“祠堂後”改成的幼兒園,我又擔心起羅坎判案子、斷是非的事情,不知哪個機構司掌公平問題了。我把這個問題向羅清瀏提出來。羅清瀏在軍校讀書多年,因為要出國留學才回家道別,腦袋裏想的全是世界上的大事,對羅坎的公平問題不怎麼上心。倒是鐵了心要在中國幹的“石壕吏”說了話,他說:“現在市場經濟了,又不要那麼多平均分配,公平問題都可以用經濟杠杆來解決。”

那時候,“經濟杠杆”對我來說還是一個比較抽象的概念。我腦袋裏想著的是一根金箍棒,金光閃閃,被尖嘴猴腮的“市場”拿在手裏滴溜轉,把羅坎農民甩出了土地的磁場,成了一片一片零星的小鐵片,自由鳥一般在鄉村和城市之間巡視,哪個枝頭有金果子就落到哪裏去。按照“石壕吏”的理論推下去:既是四海為家了,“村部”、“祠堂後”本來也就可以廢了。誰家的豬要是再踩斷人家的胳膊,撞掉人家的牙,放到“經濟杠杆”上一稱,賠他幾個金果子就是了。用錢來計算是非,不像用禮數那麼麻煩,單位為“元”,清清楚楚。這也挺好,若用禮數,是非對錯都在前人的框子裏定,反倒說不清今人的公平不公平,不老不死的隻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