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走出校門。爸突然揚起手,給了我一巴掌。他也不挑個地方,一巴掌從我右邊太陽穴斜掃下去,我兩眼一片空白,緊接著又是一片昏黑。鼻子一脹,什麼東西熱乎乎地淌下來,我用手一摸,是血。
爸沒有棄權。他用黎若納給他的一點外彙券買了進口咖啡、香煙。他把進口貨裝在僑彙商店招搖過市的購物袋裏,走到樓下,又慌慌張張回去,換了個髒兮兮的尼龍布口袋。這樣他的賄賂可以不奪目,可以偷偷摸摸塞在人家哪個旮旯裏。他領著我到舞蹈學校的正、副校長家。我從來沒發現爸有如此厚顏的笑容,怎樣的冷水都潑不滅它。我坐在一邊,窘得失神,不知他在和人胡扯什麼。過一會,他的手伸過來,把我拽到校長麵前,要我解開領口紐扣,讓人家看看。他說:你看看,沒那麼嚴重,不會影響上舞台的!
我想到他絕望的那一巴掌,忍住了掙紮的熱望,讓爸把我脖子下的傷疤展露了。我們出了門就又內訌上了。我說爸低三下四,像個癟三。他說我知道怕醜,小時候就不該做舞蹈明星的夢。外婆去世後,我們連個講痛快活的人也沒了,兩人隻能彼此出氣。
所有的僑彙商品被偷偷摸摸贈出去,也被偷偷摸摸接受了。結果是勉強吸收我為走讀生。舞蹈明星的夢確實破碎了,因為我做走讀生的第二年,就來了一位女教員,和我大談舞蹈教學的偉大和崇高。學校馬上就要選優秀學生去學師範課程,將來可以做少年宮的業餘舞蹈教練,或者幼兒園的歌舞編導。女教員說來說去,意思是:做個胡蹦亂跳的孩子頭比在舞台上做明星神聖一百倍。並且,候選人全是有明星潛質而放棄做明星的。我上師範班的第一分鍾就明白了。這是一種不撕破臉的淘汰。班上全是臉型不端、四肢不夠尺寸、練功傷得太重,或者已開始發福的人。黎若納一手把我製造成了崇高的孩子頭,將要扭著成年的臀部和腰肢,去做那些不堪入目的稚氣憨拙舞姿。而我在八歲時想什麼呢?想做天鵝湖中的公主。披著癩蛤蟆似的皮,做的是白天鵝的夢。吳川,你不知道,被拋棄的感覺是在那個時候才強烈起來。
吳川雙手枕在腦後,躺在毯子上。我想她在我冗長的敘述中午睡了一會。她睜開眼,馬上又眯起。她說:你現在不蠻好?做舞蹈明星現在倒要退休了。
我突然來了怨恨。她口氣倒大!我現在蠻好?我幹什麼下賤事謀生她知道嗎?我和她是從一個產道裏出來的。我和她的神色是來自同樣的投影,憑什麼我就該那麼低賤?黎若納給我寄過名牌沒有?她一心一意要把我變成她千金的女傭。我真是賤骨頭啊,用那麼下賤的營生賺來的錢為這個寶貝兒一擲千金。
是啊,我是挺好的,我陰陽怪氣地說。
吳川瞥我一眼。既然想鬧別扭,何必要開這麼遠的車,找個好風景來鬧?她轉過臉,麵朝天,把墨鏡戴上。CUCCI。我看著墨鏡上的品牌,寶貝兒怎麼可能和我成真正的姐妹?
我也把墨鏡戴上,臉朝著天。我此刻的心情是小巷裏尖酸婦人的,但我已控製不住。我像是自語,講著我十七歲時在醫院等待黎若納的五個星期五。我免不了有一點言過其實,把自己的病說得幾乎奄奄一息。黎若納怎樣了呢?她終於乘飛機來了,又回去了。因為她三歲的女兒磕破了下巴,她不願她落疤痕。
吳川涵養還是有的,她一言不發地聽著。或許她真的意外了:原來她母親欠過我那麼大一筆債呢。
我淡淡地說下去。黎若納肯定忌諱肝病隔離區,萬分之一的傳染可能性都得杜絕。因為她一旦沾了菌,她的寶貝兒會有十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傳染上我的肝炎。那五個星期是她苦惱猶豫的五個星期。她一拖再拖,希望托詞編得真切合理。最終沒編出像樣的借口,隻好上了飛機。剛到達聽說她的寶貝兒磕破了下巴,好了,她連借口都用不著了,打道折回。我那位死去的女病友最終看到了我的謊言破產。
吳川戴著墨鏡的臉轉向我,說:我們走不走?
我不是妒忌黎若納對你的寵愛。我就想告訴你,我為什麼很難跟她和解。
那不要勉強和解嘛,她說。
這個女孩已成了陌生人。我想自己這是何苦?去年深秋去敲開她那扇門。我的手疲憊不堪地收拾餐具、盤子,把昂貴的殘餘倒在一個塑料袋裏。我不願吳川把我看得節儉吝嗇,拎起塑料袋走到垃圾筒邊上,把它扔進去。我看看周圍的景色。真是好景色。不遠處有一家老小在吃午餐,生了一小堆篝火。火光在太陽裏蒼白得很。等我把吳川送回她的公寓,我們便回到我敲她門之前的情形,彼此成為陌生人。從此芝加哥上空,也飄零著我那份給出去而沒人要的情感。之所以那麼多沒人要的情感飄來飄去,因為大家都陰差陽錯地施予和接受。錯過去,卻不知如何錯的。
我從垃圾桶邊上走回來,吳川已卷好野餐的台布。趕緊收場吧,免得我們累死。我們默默地朝著車走去。地上和樹上的鬆鼠以為我們還有心情和它們逗耍,挑釁地攔住我們。我借題發揮地吼它們:滾!討厭!
吳川看看我。她說:媽其實總說我不如你。
我心想,行了,何必?
吳川接著說:我以為她好偏心你。動不動就拿你比我,一說到你就哭。
那是她在搞政治,我心想。這種政治平衡哪個母親都會玩玩。
我所有的回答就是聳聳肩。愛怎樣怎樣吧,我無所謂。
吳川說:你不信?
我說:信不信都太晚了。
她瞪著我,慢慢可以看出她的嫌惡。那意思是:你拿我清算什麼呀?你母親、父親欠你,我又不欠你!她提起兩腿飛快地走到停車處,把籃子放下來。我掏出鑰匙,一瓶防曬霜被帶出來,滾出去。我去撿防曬霜,墨鏡又掉到地上。抬起頭來,我嚇了一跳:吳川用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眼神看著我。我在她眼裏是醜態百出的,不值得她正眼看的。
我這才知道,她之於我是怎麼回事。她優越於我太多太多,她知道這點。
告別時我們還企圖裝著沒事。到底是文明時代,幻滅也要禮貌周全、不動聲色。在她關上門的一刹那,她突然想起什麼。
對了,那盤CD你聽完了嗎?她用英文討還東西,顯出上流風範。
好的,我明天給你送來。
我要是不在,留給樓下守門的吧。
她肯定已做好“不在”的打算。
我一回到家就找那盤CD。我沒有聽過它,吳川聽的音樂都太青春了。我想起來了,茹比好像說過,她拿走我一盤CD。一問,果然就是吳川那盤。我說她該先問過我再拿。她說她在我車上看見那盤CD,當時就問我能不能讓她聽兩天。我說我根本不知道她說的是這盤CD。
茹比的CD我可以隨便拿回來聽。她對我突然的乖戾不解,沉默一會才問:你見鬼啦?
我說那盤CD是借的,馬上要還。
她說她正在急診室上班,沒法給我送CD。
我說我馬上去她的急診室。
其實我是怕一個人待在公寓裏,星期日晚上,我必須利用茹比對我的單方麵柔情。吳川在我心裏挖了個洞,總得用什麼填上它。茹比不可能陪我說話,她是值班醫生,周末總有太多樂極生悲的血案要她處理。但看著她我會充實些,膽壯些。
我進了醫院的長走廊就聽見一個人在大聲吼叫。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茹比正在給他處理槍傷。子彈打在他的肚子上,是從側麵開的槍,把他腹上的厚脂肪撕開一條大口子。茹比一邊和我做鬼瞼,一邊和傷員談話:沒那麼蠍虎,啊?又沒傷到內髒!全歸功於薯條、炸雞那類垃圾食品,才有這麼厚的“防彈服”!……
漸漸聽出來了,男人叫的是一個名字。是他的兒子,茹比告訴我。父子倆吃飯喝酒突然翻了臉,兒子開槍把老子打傷了。兒子現在在警察局。老子突然插嘴:是他自己去自首的!
麻藥生效了,茹比讓護士把傷員推到裏間,又去處理兩個出交通事故的少男少女。挨兒子一槍的漢子不時還會叫一聲。他叫是因為恨還是因為牽念,很難分辨。
茹比的醫學學位拿到才兩年,又用業餘時間拿文學學位。忙碌是不介入、不深入任何情感的借口。忙碌是情感受傷者的療養地。再忙碌的事也比感情省事。於是茹比成了世界上最忙一個人。她不斷從各個病號那裏偷點閑,跑來跟我點個卯,又跑去。什麼情和誼都架不住你使拙勁地維係。點到為止,大家舒服。就是和吳川最親密的時候,每次和她分手,我既是悵然若失,又是如釋重負。急診室裏血淋淋的傷者多半是親出來的、樂出來的。一親過了頭,槍就響了。
十二點茹比下班時,我的境界已大大提高,決定以後就和吳川做“淡如水”的姐妹。茹比要我和她一道回家。CD她留在家裏,我隻好和她去拿。
可怎麼也找不到那盤CD。無比繁忙的生活使她的地板消失在各種書、賬單、衣服、襪子之下。隻能趟著半尺厚的報紙、雜誌走進她臥室。臥室中央有座衣服堆成的山丘。從洗衣機裏拖出來,就堆在那裏,要找兩隻一樣的線襪都得像狗一樣刨挖。任何東西掉在這屋裏都是繡花針入海,撈不起來的。找到淩晨兩點,她和我放棄了希望。她說:明天肯定能找到它。
我說:算了吧。我去網上買一盤。
她說:就是嘛,不就十來塊錢嗎?把我逼成這樣!
我告訴她CD不是我的,是借別人的。那人要我立刻還。她問我:你和佳士瓦分手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說:分手了你才會這麼急著還他的東西呀!
你看茹比把人之間的事物看得多透。你以為她沒深入過任何感情關係,感情在她自身常常是供她出洋相的——比如釆野花、唱小夜曲之類,她卻對難以言傳的感情邏輯有著神算,得數無非那麼幾個。也許因為她的英明預見,所以她從不真正開展任何感情。
我說:不是佳士瓦。是吳川。
你和吳川自相殘殺了?她還是沒正經的樣子。
我否認了。她也不追問。我說我得在她家過夜,因為劇烈的頭痛。她兩手飛快地在長沙發上刨挖,各種雜誌和從沒拆開的郵件被刨開了,露出棕色皮革,因為長久不接觸人而生硬冰冷。那就是我的床。茹比掙不少錢卻一點安居樂業的打算也沒有,晚上她匆匆逃回這裏歇息,一早匆匆從這裏逃走。
等她把我安置下來,她從廚房裏拿出一個細長的藥管。管子的一頭像注射器,另一頭圓潤,供人插入鼻孔。然後一推注射器,藥液便進入了鼻腔深部,止劇烈頭疼的速效藥,幾分鍾就消除症狀。茹比在藥開始驅散我的疼痛時對我詭笑一下,走開了。朦朧中聽見她在浴室裏洗浴。抽水馬桶一遍一遍地響。吐一口唾沫到馬桶裏,她也要轟然衝一次水。我沒有如願睡著,卻比睡著更舒適。一種內在的按摩使我處於幸福的癱軟之中。我想好了下回怎樣跟吳川說話。我要好好告訴她,我多麼愛她。佳士瓦呢?我會說你別見怪,我不是存心賣關子、吊胃口,我隻不過因為胸前有一塊傷疤。受傷的版圖不小吧?不過我是值得你愛的,值得你忽略掉那一大片難看的肌膚,來愛我。因為你將得到比任何人能給予你更豐富飽和的感情。我躺在茹比從未拆開的郵件和從未清理的賬單中間,為自己構想的場景陶醉。奇怪,人為什麼在談到感情時有那樣的心理障礙?做賊心虛似的。感情是高貴的禮物,人卻總是送不出手,送出去也要像我爸那樣把它包上舊報紙,裝入破尼龍袋,最好讓受禮者誤認為它是別的東西。我將堂而皇之地標明我的饋贈。即便被拒絕,我也甘心。從來沒有過的自信讓我狂喜。睡眠若即若離,等我清醒,已經是天初明了。
那陣難以言喻的舒適和自信已漸漸離去。所有的思緒都還清晰,所以我驚訝不已——怎麼會那樣自信?那樣大膽妄為地要去對吳川和佳士瓦明言我的感情?光是想一想都夠窘。
萬幸我沒有真去做個蠢人。
而什麼使我在夜裏那樣渴望去發蠢?
一定是茹比給我的藥作祟。不過假如那藥能給你幾小時的心靈樂園,何樂不為?原來世界上存在這麼一種東西,它可以釋放你的誠實和自信,使你傻大膽,做個情感的唐.吉訶德。唐.吉訶德在他自身是莊嚴無比的,隻是給旁觀者看著解悶取樂。現在有種藥可以消滅旁觀者。我起身,趟著沒脛的茹比的財產,走進廚房,外麵是淡青色的四月早晨,服了藥它可以是淺粉色或嫩黃色。你想它是什麼浪漫顏色都可以,它可以隨你意願幻變。我無意中嚐到了吸毒的甜頭。這種止痛特效藥主要成分一定是可卡因。
我打開一個個櫃子、抽屜。茹比有著極其簡潔秩序的內部係統,抽屜和櫃子裏東西極少,並且極整齊。沒有我要的藥。我翻弄得急切起來,餓狼尋食一般,刨弄著各個匣子、盒子。一大把銀餐具撞擊得吵鬧無比,茹比蓬著女丈夫短發出現在廚房門口。
你找什麼?
噢,找……棉簽。
哪兒傷了?
我支吾了一句什麼。大概說耳朵眼不舒服,洗澡進了水。茹比叫我等等,她去了自己房間。一會又出現了,手上有一盒棉簽。
她詭笑著盯著我:你確定你要找的是棉簽?
假如那藥的效力還作用於我,我肯定膽大皮厚地承認,我過了一次美妙無比的癮,還想再來一次。或許我也會像她一樣詭笑,問她給我的頭疼藥怎麼這麼好,讓我渴望永遠頭疼。可藥的作用已煙消雲散,我隻能像所有正派人一樣嚴陣抵賴。
第二天我沒有給吳川打電話。我以沉默拖欠她的CD。第三天她打了電話來,我不在家。她沒有留話在留言機上,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幾次想對著留言機說什麼,又作罷了。幾個無聲留言讓我猜想她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又病了。
我按了門鈴便後悔。又自找上門。好像走親戚走熱絡了,不走受不了。吳川看見我便說:你怎麼把臉塗那麼紅啊?我說我沒塗任何脂粉,大概步行上樓熱了。不會吧?她的笑容如此帶有揭露性。我一進她的公寓就直奔浴室,別上門,開了化妝鏡上方的燈。的確把臉塗成了個小醜,兩塊圓胭脂都沒抹開。開車化妝是碰運氣,光線也講究不得。我用手把兩團紅擦掉,又洗了手。正要開門出去,想起什麼,又拉一把抽水馬桶。這樣聽上去我進浴室不是改妝。出來後我故意扯開嗓門,東拉西扯把自己弄成一個隨意來去的常客。吳川等我閉嘴馬上說:現在好多了,兩團紅抹開了。我對她無情戳穿的話裝聾,打岔去說正在放的一部電影。我不過讀了報上的影評,但談論起來就像我看過似的。
吳川把我丟在客廳,自己去打電話。她的電話是我按門鈴打斷的,她明白地告訴我。她拿著無線電話在各屋走動,翻開隨郵件來的各種廣告,再把翻看過的扔進字紙簍。字紙簍是鐵絲和彩色玻璃珠編織的,她發現上麵少了一顆大珠子,便弓腰四下尋找。我坐的蒲團下她也找,做手勢叫我挪個地方。實在找不著,她皺起眉,小脾氣上來了,蒲團給她拋得滿屋子,同時對電話上的人說:真煩,我最喜歡的東西毀了。
小納粹在那邊?
我來的不是時候,待的不是地方。
她見我站起身,拿起包,匆匆對電話上的人說她一會再打回去。她掛了電話,問我為什麼不給自己弄茶。我聳聳肩。她飛快地進了廚房,一會端出茶盤,我一看茶葉是我喜歡的毛峰。她打開鐵聽外麵的塑料封皮。一盒未啟過封的新茶葉。專門為我買的?又要自作多情了。
我沒話找話說。她拿出蔻丹來塗腳趾甲,我說茹比拖我下水,用可卡因或者海洛因給我治頭疼。隻不過經了醫生處方,毒品理直氣壯地成了靈丹。我想再頭疼一回,正當地享用毒品。
吳川打斷了我:是She。
什麼?我問。
你老把she說成he。一開始我特別吃力,不知道你在說誰。對不起打斷了你。往下說吧。
真是愚蠢;原想用那麼個事件證明我也可以墮落,也可以把墮落看成“酷”。她卻排斥了我。用不著我降尊和他們為伍。她今天挑了我多少刺?又是化妝,又是英文。她夠優越了,用不著誇張她的優越感。從小上貴族學校的寶貝兒表示她對我的雜牌英文忍受了很久,實在受夠了。我就是這麼一個陪襯人,黎若納用來襯墊她完美無缺的寶貝兒。我無心再挽回什麼。她看出我惱羞成怒,看出我怒得幾乎要破口大罵。讓她看出來好,芝加哥反正已進入了春天,人們可以坐在露天咖啡館做陌生的伴侶。偶然有人搭訕,很好,什麼後果也不會有。人從群居動物走向獨居是進化,我這樣玩命地串親戚是退化。露天咖啡館無數,酒吧無數,你可以有無數陌生人做伴,有密歇根湖的湖光水色給你看,伴兒和伴兒都視而不見地擠坐在同一把遮陽傘下。有種說法是有些生物永遠遇不上另一些生物,因為它們的物質密度不同。權當我有個不同物質密度的妹妹吧。
我向門口走。吳川大聲問:CD?你帶來了嗎?
她認為我這次來不該是閑串門,應該有正當理由。不歸還她的東西,我來幹嗎?
我說非常抱歉,我借給茹比聽,她不知把它放到什麼地方去了。不過過兩天肯定會找到。
她說:你怎麼讓她隨便拿走了?
是她問我借的,不是隨便拿走的。我也來了脾氣。不就是一盤CD嗎?丟了我買一盤賠你。
那是我媽送我的生日禮物!
原來我把她媽的慈母心看得太不值錢了。十來塊錢,網上郵購,要多少有多少,那也能和千裏之外的慈母親手選購,親手裝盒,親手郵寄的東西相比?並且言明那是“我媽”。
那告訴你媽,對不起了。我說。
在走廊裏我聽見門“砰”的一聲關上。真實嘴臉露出來了,一盤CD就能讓一張真實嘴臉翻出來。能夠及時翻臉的人是強者。剩下的像我和爸,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給一點好臉色就夢想翩翩。爸永遠也不會和黎若納翻臉,不是因為他寬宏大量,而是他自身致命的需要。我們都因為這致命的需要而強硬不了。
當晚吳川居然又打電話給我,問我找到那盤CD沒有。她逼人太甚,我決定不做任人傷害的廢物了。我說:什麼了不起的屁玩意兒,我馬上給黎若納打電話,叫她給我也寄一盤來!甜言蜜語管什麼用?寄東西從來沒我的份兒!
得承認這話很弱智。但我沒辦法,顧不上掩飾自己滿心狹隘的冤屈了。
她說:是不是我所有的東西,你都想分一份兒?
我聽出她的話含有更惡毒的暗示。我說:你什麼意思?
她說:璜也該有你一份兒。
我氣得話也說不出,聽她分析為什麼璜在和我談話之後躲避她。已經不成體統了,她把我當什麼貨色?原來這麼多天她一直把我看成一個無恥的插足者。香港人冷血果真冷得純正。那些冷血大家族肥皂劇教導出這位小姐的感情品位。我居然想和這麼個人姐妹一場。“砰”的一聲,我看見一杯紅酒在我對麵牆上放開了焰火。庸俗的小妞兒,貴族學校對她的俗無能為力。
我說:吳川,你聽著,下麵是我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完了我們再也用不著說話了。
她說:我聽著。
璜和你的事我管錯了。我和他談話是警告他:別把皰疹傳給你。我叫他去找個醫生,做一份病情鑒定,我承擔醫療費。你不信可以問佳士瓦,他碰巧在場。
她嗓音潑得厲害,說:你算誰?和他說那樣的話?!你比我想得陰暗十倍!你出賣了我!也出賣璜!現在他的教授都知道璜得了皰疹!……
我說:璜不是教育你不要歧視皰疹嗎?
你太陰暗了!……
我看著紅酒在對麵牆壁上淌下來。看著黎若納擦拭著潑在她臉上的紅酒。黎若納一生就欠誰這麼爽地潑她一次。
我“再見”都不說,就掛上了電話。三分鍾之後,吳川又打回來。她還沒吵過癮。我讓電話鈴去空響。她氣急敗壞,在留言機上發狂:你挑撥、出賣!我那時把你當親姐姐……她潑婦似的叫陣。黎若納,看看你的千金,這麼好的英文句法胡糟蹋了吧?吳川繼續在留言機上叉腰瞪眼唾沫四濺:你接電話!不接就是自認理虧!……
隨你說什麼吧。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用手機給佳士瓦的手機打了個電話。他答話聲音很低,說他正在醫生辦公室,我問他得什麼病了,這麼晚去看急診。他說他馬上給我打回來。等我掛上手機,吳川也鬧完了。她最後幾句話我沒聽見。
佳士瓦來的時候我醉得足以上大街去演講了。芝加哥的夜晚到處有這樣憤怒的空談家,酒精讓他們看到如雲的聽眾,聽到雷動的歡呼。我臉上掛著永恒的微笑——許多祖先相片上的那種深明大義的微笑,給佳士瓦開了門。他說我穿和服很別致,我低頭看看,果真看見下巴下麵有一具穿和服的身體。偽裝的和服,是生產睡衣的廠商急於走出經濟困境,在一本關於日本藝伎的俗不可耐的小說轟動後,想尾隨著弄出點東方肉感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