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川是個黃女孩(1)(1 / 3)

《天浴》reference_book_ids\":[726709523700305411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215,\"start_container_index\":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11},\"quote_content\":\"《天浴》reference_book_ids\":[726709523700305411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67,\"start_container_index\":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63},\"quote_content\":\"《天浴》reference_book_ids\":[726709523700305411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215,\"start_container_index\":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11},\"quote_content\":\"《天浴》reference_book_ids\":[726709523700305411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嚴歌苓(美國)

嚴歌苓,女,著名華人作家、美國好萊塢專業編劇。1957年生於上海,少年時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成都軍區文工團學習舞蹈,並在部隊裏學習寫作,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89年赴美留學。1990年進入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文學寫作係就讀,獲藝術碩士學位。代表作有《扶桑》《人寰》《小姨多鶴》《少女小漁》《天浴》《金陵十三釵》等。作品被譯成英、法、荷、西、日等多國文字。曾榮獲國內外多個重要文學獎項。《天浴》《金陵十三釵》等多部作品被改編為電影。

有個人想我。說是想得緊,想得不可終日。就在這個曾經屠宰業昌盛、血流成河、叫做芝加哥的大都市,走著一個想見我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嗎?關於芝加哥,醜聞已經夠多。關於我的醜聞,也夠多了。隻是都很好地保存在我和另外一群個人之間。用間諜術語,我和他們每個人是單線聯係。因此無論醜聞怎樣驚世駭俗,對方和我一樣密藏。芝加哥雄性勃然的高樓,某一幢裏住著一個想見我的人。故事從此就要不一樣了嗎?

想我的都是什麼東西呢?是洗得幹幹淨淨、噴過科隆、精心剃了須的雄性肉體,在白色浴巾下,攤得新鮮平整。先是口舌和口舌的假話交流:好嗎?——好極了,你呢?好得不能再好。上次做完感受不錯?超級棒!我們開始?——當然。雌性肉體偶然也有,坦率買賣,我賣的是力氣,她們買的是伺候。現在有了個想我想得要死的人,把我每天幹五六遍的這樁事叫做“按摩”,我假模假式穿一身蘋果綠和尚服,偽裝之下的這個職業就給叫成了“按摩師”。偽裝之下還有別的,男人們要這雙玉手去寵慣他們一下。這時事情更簡單,我和他都在局外,是這隻纖纖秀手和那個器官之間的相處。完了事,我和他的關係毫無進展也毫無惡化。這是想我的那個人有所不知的。

我像個人一樣走到街上,想著這個想見我的人。

信都在我的皮包裏。皮包比別人的行李還重,就因為它必須盛裝許多烏七八糟的東西。比如信、賬單、化妝盒、日記本。信是最重的一部分。信的囉唆都是關於一件事:請求我去看這個想我的人。因為信如此的囉唆,我越來越冷下心來。

寫信的人在香港,叫做黎若納,今年六十歲差三個月。是這樣,黎若納在二十六年前把一場狗男女關係糾正過來,第二次為人妻,什麼也沒帶就走了。她帶的東西隻有幾個相框和一個相簿。她連自製的內褲也沒帶。她落下的東西很多:金項鏈、舊皮鞋、一大堆絲綢縫的舊內褲,我。於是,我知道我和舊內褲一樣不值得她帶走。舊內褲和我都是她另一段私生活的證據。

我的外婆問七歲的我:黎若納是誰?直到有一天她問完後我反問:“黎若納是誰?”她才放心,不再問了。這年我九歲。肅清黎若納留下的記憶和影響,外婆覺得是她一生中最成功的業績。她就像子宮裏從來沒住過那個女胎兒,兩腿間從來沒鑽出那個帶一大堆黑胎發的標致女嬰似的,再也不說、不罵、不傷心了。除了她看見我身上的燒傷疤痕,看見我跟在別人母親後麵學織毛線,擀餃子皮,她會把我拖到一邊,摟一會,手在我背上或者頭上細碎地打著,脫口出來一句:“毒啊……”她指什麼,你馬上明白了。她一直在想什麼,你也明白了。

如果不走運,一個星期會收到黎若納三封信,如此的沒用,還會拆開它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讓黎若納盡情囉唆。這些字外婆看都不看就會說:臭不要臉。她說:不要那樣笑,就和臭不要臉的一式一樣!她說:再敢那樣走路——黎若納就像你這樣走的,走到哪,現世到哪!我從此不能真笑,不能用真嗓音說話,不然黎若納就得逞了,在我身上得到了永生。誰有這樣的牙齒、頭發、嘴角、眼神呢?它們是黎若納的,它們要風流地顧盼、搔首弄姿,你說我拿它們怎麼辦?七歲的我唱了個什麼歌,一句詞說:“……天下無敵!”外婆說:想得美,誰無敵你也有敵。你的敵人叫黎若納。我走在芝加哥一家花旗銀行門口,體內附著這樣一個大敵黎若納。銀行已關門。沒有關係,我習慣什麼都對我關上門。我的臉在自動存、取款機的鏡子裏出來了,這個光線裏誰都是醜聞中的人物。手還年輕吧?豆蔻年華的十指,把五張支票裝進信封。因為提供了特別服務,支票麵額都不小。八十,一百。這雙年輕的手可是太知道槍匪橫行的芝加哥有多少孤獨的雄性人口。他們出高價讓這雙手去蹂躪他們,他們發出腐爛的呻吟,漸入佳境,登峰造極。這雙手和他們,也不知誰糟蹋了誰。我後麵這張麵孔能想象這雙手剛去過哪裏嗎?又來了一個人,一看就知道是來私藏來路不妙的收入。機器響了,吸噬著我的五張支票。然後是那條黑暗幽長的秘密途徑,它們得摸著黑走完它,走出盡頭便潔淨如新生。我轉過身,在後麵兩個排隊人眼裏做一瞬的良家婦女。

芝加哥一眨眼成了鬼城。秋天的夜晚八點,金融區的摩天大廈噩夢一般逼近來。所有的正經人都鬼祟了,躲閃著,走得賊一樣快;所有的反派們大搖大擺,槍手們醒來了,暗娼們容光煥發,酒鬼們摩拳擦掌。刹那間他們成了城市的占領軍。我的步子不快不慢,他們假如有好戲唱,至少有我這一個觀眾。連麥當勞也開起乞丐Party來了。我買了一份雞沙拉,雞是前天的,生菜是昨天的。要背叛黎若納,就要吃垃圾。外婆對事情的理解是這樣,嘴饞的女人渾身都饞,眼饞、手饞、身子饞。黎若納和人進行狗男女事務,開端就在一家蛋糕店。黎若納有一副精美的口味,無美食、毋寧死。外婆的進化論:偷嘴、偷東西、偷人。

地鐵站門口乞丐氣味充脹到鼻腔和腦子裏。乞丐們大概因為活得毫無進展,所以生命淤滯成一股腐敗氣。不去躲閃他們陰冷的眼睛,他們就輸了。非乞丐們像虧欠他們似的抬不起頭,咕噥一聲:對不起,沒有零錢。然後通奸者一樣溜得飛快。我從來不給乞丐錢,因為黎若納總是給。黎若納總是要“行行好”的,她該對她的丈夫和被她生到世上來的人行行好。她“行行好”是缺乏主次的,對蛋糕店裏的陌生男人大大地行好。我還能看見那個黎若納,三十歲,紅色蠟染襯衫,白喇叭褲,招搖撞騙的本錢足夠,你能想象不?這樣一個女人能背著丈夫、女兒買一塊奶油蛋糕,在店裏就吃下去。所以沒有豔遇蛋糕店也是她的福地。靠陳列窗有三張小桌,六把椅子,她沒有座位,站著也是一樣吃,一樣不露寒磣,秀雅閑逸地吃,眼睛漫不經意地看著外邊,為自己放哨。某一天她不是一個人了。剛剛在櫃台前站定,在各種如花似玉的奶油麵前發情,一個男人說:其實最高級的是牛油清蛋糕。黎若納一回頭,好了,她口福豔福都來了。黎若納直覺特別好,一看就知道這個一無用場的人是金子堆大的。我現在能想象他們,馬上配對兒,像一支筷子找著了另一支筷子。男人那低調的高貴,那積累了一切有關享樂的智慧的眼睛,那對一切不懂享樂的人的輕蔑笑紋,使黎若納搖身一變,成了個無家累、未生育的女郎。男人把她帶上樓。樓上是黎若納的天堂。男人一定要給她高等教育:許多高貴的美食,外貌是不花哨的,比如牛油清蛋糕。黎若納太識貨了,和我父親過日子錯過了讓她顯露她享樂的才華的機會。機會來了。叫做吳岱的男人不久就發現了她美麗的絲內褲是她自製的,為了她那雙貪饞的眼睛,黎若納自染,自裁,自製衣服、裙子、乳罩。一萬個人裏,你一眼能把她找出來。她沒有一件衣服合身,要麼過分寬大,要麼過分窄小,合身的衣服多平庸。她看見一切常規的東西就不耐煩。我那時六歲,二十多年後我閉上眼能看見黎若納背著我們出去造孽的模樣:形象蠻大家子氣的風騷女郎。

地鐵經過一個站台。我看見站名了。黎若納囉唆到了把地鐵站名都標在信上,這個站上去,有一座二十六層的公寓。等等,讓我想想,是什麼顏色?是淺米色的。門口站著守夜人,穿黑製服,對過有個咖啡店,從那裏就可以看見五層樓上的一個窗口。窗口有隱約的鋼琴聲出來,是那個想見我的人彈的。黎若納用圓珠筆費了多少口舌?生怕我還有新的借口,她把路線從地鐵站一直標到了五層樓上:出了電梯有個長幾,上麵放了一盆假花,往它左邊拐進一條走廊。然後就容易找門牌號了。

那個樓我不陌生。我和四樓的一個男人也有醜聞。我一兩個星期就去他那裏一次。有兩次我在樓下的廳裏坐了很久,想在暗裏看看想見我的那個人。應該不難認,樓裏沒有幾個亞洲人。我的伏擊不成功。我也沒聽見什麼隱約的鋼琴聲。黎若納想得美,誰會在美國這種地方沒事彈肖邦、舒伯特、李斯特?年輕人有多少好事可幹?誰會幹彈小夜曲這樣的酸事?伏擊之後我回到家,開了淋浴,想起沒拿浴巾。取換洗衣服時,一隻手還在翻找,另一隻手已經去關抽屜。煮開水泡麵,不是把麵拿到灶前,而是端了一鍋滾水去櫃子前取麵條。一連幾天,天天行為倒錯。

十月是個好月份,芝加哥的葉子血紅血紅。它好還好在黎若納停止囉唆了。

茹比四十歲時,成了一個藝術學院的旁聽生。我在她學校地下室裏看見她,也把頭發染得不成體統。她約我來吃她們大學生的便宜自助餐。我們是很無望的。她是同性戀,我連異性戀都不是。我急切地要找個男人搭夥過活,我幹的這行又妨礙建立對他們的尊重意識。男女之間的初期假象,也絲毫建立不起來。茹比在郊區上班,常常釆一把野花放在我家門口。她知道我們之間的無望,不過她總得有個人可以為其采采花。尤其是為采花她必須犯法。犧牲意識讓茹比感到古典。

交錢的隊比取食物的隊要長很多。學生們沒有一文現錢,三塊錢也開支票:出示身份證,填寫地址電話,這樣隊伍就排到了走廊裏。我到餐廳的另一頭去排取食的隊。餐廳中間放的電影畫麵暴烈。情愛是件暴烈的事。學生們多數戴著耳機,相互間大聲交談。這個年紀同時能幹好多件事。一個亞洲女孩也可以同時看電影、聽音樂、和人交談。她或許也和這一大片美國孩子一樣,同時幹的每件事都幹了就忘,沒一件算數。

亞洲女孩比所有學生更邋遢,牛仔褲和上衣都叫不出顏色,是所有含混顏色的混合。頭發真多,可供她去染三個色調的黃。我心裏說,轉過你的臉來。臉還真轉過來了。由於衣服頭發的似是而非,襯得她臉驚人的清爽。原來什麼都是偽裝:她既不野也不匪,她是披著狼皮的羔羊。那樣舔舔嘴唇,十足的嗲小妹。笑起來她總是手背一提,好像要去擋她不太齊的牙。我仇恨自己這個動作,卻是每回笑完才醒悟到。有什麼可擋呢?我們沒有美國孩子那樣齊得恐怖的牙齒,也就沒有他們的塑料笑容。亞洲女孩竟然也有向後蹩的小腿,腳在後麵,人挺到前麵去了。我就明智,從來不穿太緊的牛仔褲。黎若納毫不顧忌,一雙那樣的小腿也愁不住她,照樣喇叭褲、短裙子。

亞洲女孩忽然感到我在盯她。她把臉轉向我的那一刹那,我把頭調開了,她大概覺得讓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盯比讓男人盯可怕多了。我和她這個遊戲便玩了起來。隻要她回頭,我就轉臉。她的動作、神情太優美太多情了。讓人想入非非的一個女孩。她一甩頭發,多有看頭啊!我在給人按摩時,這樣一甩頭發,男人們會突然走一走神。很多很多的頭發,很有質感分量的頭發,才能讓她和我甩得這樣倜儻。我自戀是沒錯的了。我迷戀這個亞洲女孩,因為她身上有我。

不對,她身上的那些多情優美、風流媚氣明明是黎若納。我背上的汗毛刷的一下全部豎立。

茹比付了錢過來,我已讓過十來個人去我前頭取食了。茹比在白種女人中算漂亮的嗎?太近了,我早已失去了判斷力。她很強烈,眼神、姿態,話語,都強烈得讓人吃不消。我把托盤往角落裏端,我可以待在暗地,讓亞洲女孩在明處。茹比吃了兩口就停下刀叉說:你他媽的在和另一個人一塊吃飯。

我說:誰?

她說:是誰無所謂,反正你不在和我一塊吃飯。

我嬉皮笑臉:男孩子們太讓人心亂了,茹比,誰讓你把我帶到這裏來?

其實我還在毛骨悚然。

我的教授是個挺帥的白癡,我要是個姑娘就和他來個一夜情。茹比說。要不要給你們介紹?茹比強烈的灰眼睛看著我。

我皮很厚地說:好啊。不過一夜情還費什麼事介紹?

茹比突然站起來,走了。茹比知道我旗幟鮮明,不和女人膩歪。她從來沒給我得罪成這樣。她找上來要我傷害她,我有什麼辦法?本來我想把亞洲女孩指給她看,話一講出口變了。一頓廉價自助餐直接成了殘局。

我放下塑料刀叉,無趣極了。連個假戲真做的獻花者也沒了。我拿起皮包、外衣。茹比突然高大地又冒出來,在長條餐桌對過。她指著身邊的絡腮胡子男子,看著我:怎麼樣?

我以為我幹那樁勾當幹得不會臉紅了。我把手伸過去,合在他伸過來的手上。絡腮胡子把他的嘴唇烘托得豔麗無比。茹比坐下去,狂吃起來。黑胡子和豔紅的嘴唇裏是天然的牙齒,謝天謝地。因此笑容不像模子裏倒出來的,雖然生硬、幹燥。想集中精力來施展一下魅力,眼睛不當心又溜到另一張桌去了。我看著二十歲的自己,那個百分之四十的側影在豐茂的偽金發中。應該說,是看看二十歲的黎若納。我的父親就在我這個角度欣賞她嗎?黎若納是個讓男人一看就心裏打鼓的女人。他們一麵想:禍水禍水,一麵就蹚了進去,誰也攔不住。

我一麵吃,一麵和絡腮胡子打情罵俏,同時盯亞洲女孩的梢,同時做三件事,前兩件都不算數。我說:洛倫教授你和弗洛伊德長得一樣。他說不止你一人這樣認為,他以為我說的話算數。他說:茹比說你是舞蹈物理學博士。我說茹比誇大了,我半途而廢。不過舞蹈物理學無論如何都是廢。他說沒錯,和文學寫作一樣,早學成早廢,晚學成晚廢。

他又把我的話當真了。他應該反駁一下,說,真是個有趣的學科!可他說:你看,我就這麼廢人子弟。

亞洲女孩是修什麼學科的?有錢該修廢人子弟的學科。亞洲女孩站起來,又去排隊拿吃的。她拿了烤小排、煎魚塊回來。廉價自助餐裏這兩種最上檔次。貪嘴的女孩。這個國家她算來對了,誰也不懂貪嘴是古典的羞恥。我接過洛倫教授的名片,看了一眼。他叫佳士瓦。我不得不給他一張名片。但願他不需要局部的特殊按摩。他要走了,手還得給他。他握住它,這回握得不幹不淨了。你以為它隻是隻纖纖素手?那樣一握就酥在你手裏了?

手放開我,他眼睛一垂。這是個少見的細膩人物呢。他已明白握手時他走得遠了點。一個缺乏廉恥的環球時代,我碰見了一個羞恥心未泯的佳士瓦。我刹那間收回神誌,目送他走進人群。茹比一會兒也不讓我純情,問我:一夜還是兩夜?

我說:你還有點眼力。他不是白癡。

茹比說:讀讀他寫的小說你再發言吧。

我已經把佳士瓦忘了,看著亞洲女孩吃得麵若桃花。一個男人請她去吃海鮮大餐的話,她也就跟了他跑了。我在外婆嚴酷的訓導下,終於培養出不貪饞的次要美德。所以男人們少了一件討我好的事可做。

茹比上課去之後,我取消了下午的兩個預約,在街上瞎逛。外婆的米缸是一座礦,能挖出金項鏈、翠戒指、玉手鐲,和一紮用絲發帶捆住的信。翠戒指是爸給黎若納的。他的繼母去世,把這個翠戒指給了爸。玉手鐲是爸攢錢給黎若納買的。他們剛結婚他就答應給她買。黎若納在舊貨店看見一個玉手鐲就成了個耍賴的小女孩,拽不動推不動。爸答應她一有錢就給她買。那錢爸在二十年後才有。外婆成了隻老狗,在米缸裏刨啊刨,把寶貝一件件埋進去。黎若納出走的第二天,外婆管爸叫“我兒”,叫我管她叫“奶奶”。三人的關係就這麼不倫不類地定下了,三年後爸帶了個女人給外婆看,外婆立刻倒下,說是心髒病猝發。外婆犯心髒病是殺手鐧,爸一有女人她就拿出來。

芝加哥的秋天夜晚最合我意,地上落葉讓風帶著滾動,沙啦啦啦。一本正經的人散光了,不三不四的人們把氣氛弄得莫測,並有一點浪漫。所有灰暗的人影都在毒品和酒精的作用下行動。我怕誰呢?黎若納把我和她的舊內褲一塊扔了,誰還會要我的性命?樓是正派人的樓,五樓的窗子突然有了鋼琴聲。我出了電梯,麵對長幾和假花。假花後麵有麵鏡子,我看見亞洲女孩的神色附在我臉上。來這兒無非是我太好奇了,好奇得我不去賺下午的兩張支票。

我按了一下門鈴。一定不會馬上有人來開。最好別開,我已經沒好奇心了。門一開,我們全都沒了退路。黎若納就得到了救贖。

門卻開得很快。果然是她。她的嬌嗲原形畢露了:一身乳黃色室內服,背上一個小帽子。她像個吃母奶吃到二十歲的孩子。我說:咳!

她已經認出我是誰了。用英文說:難怪!今天在學校是你嗎?

我說:你說呢?我堅持用我標準的中國話。

她把我請進屋。我道歉自己做了不速之客,應該先打電話來。她問我什麼時候得到她的電話號碼的。我說有一陣了。她用英文,我用中文,說著進了她的客廳。她為客廳的淩亂向我賠不是。我看出淩亂是偽裝的,她用淩亂經營出一個可心的小窩。雜誌上剪下的畫頁都顛三倒四地貼著,地上一大蓬紅楓葉插在粗糙的鐵皮桶裏,全是別有用心。二十一歲已經是個打扮的老手,遇到什麼,打扮什麼。黎若納穿不合體的衣服,讓人過目不忘。

她叫我坐在地上的蒲團上。她不用沙發這樣平庸的家具。

不坐了,我馬上還有事。

她說:是嗎?

我已經明白了。她沒有想念我。什麼都是黎若納的操辦。外婆把黎若納的信放在米箱裏,她以為這樣就當了爸的家,爸就不想念黎若納了。我嘴上說:早想來看你,一直都抽不出工夫。

她說:是嗎?

她這句話有點惹我惱火。好像說:誰相信呀?這年頭同父同母的親姐妹都嫌多餘。

她冷淡,別有情致的冷淡。黎若納說她想我想得上火。太滑稽了。我信以為真地認為這個城市有個想我的人。我中了計。黎若納無非想讓我和她相互監視。或者她覺得她二十一歲的女兒在凶險的芝加哥得有個保護人兼保姆,於是我就光榮入選。她問我想不想喝口熱的,茶或咖啡。我說我馬上要走了,不耽誤她時間了,大概她功課很緊。她說那好吧,下次吧。你看,她就這個態度,來也行,走也好,都隨我便。這個叫吳川的女孩。

我問她功課多不多。她說比在香港時好些。我又問她喜不喜歡她的選課。她聳聳肩。她全無所謂。我的談話欲望給她的無所謂刺激起來,說我剛才聽她彈鋼琴了。她兩眼一瞪,問我:什麼時候?

我說上樓之前。

她說她已經一個月沒開過鋼琴蓋子了。

我的自作多情原來可以導致美妙的琴聲。我說那我聽見的大概是你樓上或者樓下的人彈的琴。她說不可能,這種防噪音的窗子怎麼可能把琴聲從幾層樓上漏到馬路上呢?太好了。從這一點上看,吳川也是黎若納,不懂人情世故,不知給人搭台階讓人下台。

廚房突然響起一聲哨音。她跑出去,回來時端了一杯茶,不卑不亢往我麵前一放。她什麼時候去燒的水?我一進門她就打算請我喝茶?我說既然茶也燒好了,我就坐會兒。她的麵容毫不因此改動絲毫。她問我習慣坐蒲團嗎?她特別討厭沙發和椅子。她從小幹什麼都在地上。那也是一種豪華,不是什麼人都有福氣把桌子、沙發、床延伸成整個地麵的。至少地麵得有資格去當桌子、沙發。它至少得夠幹淨,或者夠柔軟。那個金子堆大的老少爺慣使著母女倆別出心裁。

吳川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我說不餓。她說那麼一頓自助餐,大概是不會餓。我想那她問我吃晚飯沒有幹什麼呢?她把一盤自烤的通心粉放在我麵前。吃不吃自便,她無所謂。通心粉是剛從烤箱裏拿出來的。燒茶時她已經把它熱上了。我毫無胃口,做出的熱情讓她看了出來。她說不餓就不必吃,她明天可以當午飯。我問她自己吃過晚飯沒有。她叫我不必管她,她隨時都吃得下去。

冷場總是發生。她不懂冷場在這樣的劃時代相見中不可以頻繁出現,因為哪一個冷場都可能導致終結。我在一個再也救不起的冷場中站起來,說哎呀,得走了,不然要遲到了。她眼裏露出莫名其妙來,好像說:並沒有挽留你呀,你早就可以走的。

哪天我請你出去吃飯,我走到門口時說。

吳川笑一下,說好啊。她沒有說:你有空再來我這兒吧。也沒有問:你家住在哪裏?

我又是一陣無趣。她沒等我走到假花就關上了門。我不會再來這裏了。

風打起哨來。芝加哥一夜間變色,一派鐵青,樹葉落完的枝幹瘦削而鋒利。我的生意紅火,男人們在鐵青色的大都市渴望溫情。最醜陋、低下的溫情,一百元可以買到。吳川的手連鋼琴鍵也不屑於摸。手得好好洗,惡狠狠地搓上洗手液,一遍、兩遍、三遍。不祥的芝加哥初冬,人們都胡亂約會,隻要不是獨處就好。兩個人打電話給我,佳士瓦和吳川。吳川隻是要把我落在她家的絲巾還給我。佳士瓦說他有兩張舞劇票,他的伴兒黃了,一張票多餘下來。他本來準備去劇場門口賣掉它,但他不願和一個陌生人挨著坐。我說謝謝了,很榮幸他不把我當陌生人。他說順便一塊吃晚飯。我說那就在他學校附近選一家。因為我必須從吳川那裏拿回我的絲巾。

晚餐時我粉墨登場。佳士瓦把我提拔成“非陌生人”,我得領情。選了一條黑裙子。這是我第一次買不減價的衣服。沒什麼新鮮想法,穿黑色總混得過去。佳士瓦在門口抽煙。他又讓我心動一下:抽煙的男人現在是以稀為貴。蠟燭、鮮花、音樂,餐館的人全是竊竊私語。今晚他想走多遠?脫下大衣後,我說我一會要出去等一個人。他說叫那人到裏麵來,也一塊喝一杯。我說約好在門口,隻拿一件東西,她就走。佳士瓦做作俏皮:是“她”?那我放心了。

一杯酒下肚,我們放肆了不少。可以把罪責推到酒上。我站起來,向侍者要我的大衣。佳士瓦也要他的大衣。我說他何必去風裏陪凍一場?他說是嗎,在刮風?和你在一塊怎麼不覺得呀?要沒有酒,這種初級殷勤比較倒我胃口。我還是不要他和我一道出去。他說他得確定一下,我等的那個人的確是個“她”。我把大衣還給侍者,說好吧,我打電話叫她進來吧。我們重新坐下來,都有點累。我趕緊倒酒。喝了酒會不把許多事看穿,或者看穿也不要緊。我和佳士瓦眉來眼去,腳不老實了,在桌布下碰上也不躲開。我怕什麼呢?怕佳士瓦相上吳川?他比吳川大十六歲,別逗了。吳川比我優越?當然。二十一歲的白癡都比我優越,何況吳川不是白癡。我的確怕,這我得認賬,我怕吳川向佳士瓦展示一個純情、青春的我。一個二十一歲的我,沒經曆過遺棄,沒讓一大鍋湯燙傷過,沒有在遊泳池邊吸引過許多殘酷的追尋目光。佳士瓦馬上會比出優、劣,任何男人看見了原版就不再會要殘品。我的嫉妒心毒辣起來:吳川擁有的太多了,劫走了屬於我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