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川是個黃女孩(1)(3 / 3)

吳岱馬上掛了電話,從地上爬起來:啊呀!我好不像話,不知道貴客來了!

老花花公子很精幹,一看是金子堆大的,也是玩大玩老的。爸這時站在公共汽車上,一手拉住扶杆,想他到底讓黎若納和我母女團圓了。老花花公子提議去吃午餐。城市唯一的上等人餐館在外彙商場樓上。飯後黎若納和吳岱逛著商場消食。首飾櫃台前,黎若納看到一串珍珠項鏈。每顆珠子都含有七彩,要外彙?要外彙。她抬頭看一眼老花花公子的背影,掏出龐大的錢包。我立刻把臉調開。一個盒子賊溜溜地塞進了我手心。我臉滾燙,說:我不要!我要這個幹嗎?!黎若納耳語說:女孩子大了,應該戴根項鏈。我還是不要,眼睛瞪著她,讓她看我沒有這麼好收買。她眼皮上的藍色一翻,看了吳岱的背影一眼:快收起來,別讓他看見!她做我的主,打開我的書包,把裝著珍珠的錦盒硬塞進去。我羞惱得渾身無力,她把我變成了她的私房。你以為人闊到那程度就不是市儈了?你錯了。可怕的是她也把我拉進了這種市儈勾當。她給我的傷害已足夠,沒必要再來傷害一次。這樣偷雞摸狗的母愛,比所有傷害都深,因為它含有下賤和羞辱。

我給吳川打電話。我一共才撥過三次她的電話號碼,手指頭已經老馬識途。吳川的口氣已經是個芝加哥人,不冷不熱,進退兩可。真為了小納粹和我生分?原來也沒熟起來。兩人都沒掌握好親熱的進度,太急切地要把茫茫芝加哥的兩個陌生女子變成手足。她叫我“姐”口齒含混,這是無可奈何的一個稱謂,已過早被她叫出口,不好收回去罷了。

我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東拉西扯。我說我在試穿新年大減價的剩餘物資,問她要不要來拿幾件衣服走。大減價的衣服號碼不齊,讓大胖子和小瘦子打掃戰場。她說她功課太多,再說我的格調和她差那麼遠,號碼合適也沒用。又成了自作多情,芝加哥人最怕的一樁事。人們越來越謹慎,生怕把感情拿出來別人不要。芝加哥呼嘯的冬天到處飄著沒人要的感情。吳川為我買了那麼一條典雅高貴的長絲巾,卻要像棄物一樣拿出來,還問:你要嗎?為她自己的退路步步設防。原來她比我世故,比我明智。假如我們按那個“無所謂”的格調開展情誼,這時我不會抱著一頭熱的電話發呆了。吳川那邊掛斷很久了,現在線路上是電子合成的聲音,教我如何先掛斷,再如何重撥號。她重複說:請掛上電話。中性的情感和情緒,最保險,最正確。那正確的聲音就是吳川的延續。我趕緊掛了電話。

春節中國大使館邀請二百多名中國人參加宴會。我得到兩份請柬。吳川會和我一塊去嗎?我留了言,球踢在她那邊了,她看著辦。佳士瓦把球踢到了我這邊。離宴會還有半小時,佳士瓦的球又踢過來。我脫口說:想和我一塊去赴宴嗎?好極了,什麼時候?半小時後。我們約好在大使館門口見,然後我便胡亂在臉上塗了點顏色。紅燈很多,夠我把睫毛液刷上,掃上眼影。停車場鬧車災,車子一寸寸往裏爬,我可以刷腮紅,勾唇線。堵塞繼續下去,我的臉就可以化得誰也不認識了。車上了三樓,我興致盎然地繼續糟蹋自己的臉。佳士瓦果然大驚失色,問我要去哪裏參加假麵舞會。他的手已從褲袋裏掏出雪白的手帕,遞給我,表情是“請自重”。我大笑起來,說假如停車場再擠些,我就成功地把自己化成陌生人,從他眼皮下溜走。

他說:你以為你不是陌生人?這一個多月,你我不就是陌生人嗎?

他動手來擦我眼皮上的彩虹。一個老手,很會擺布女人的臉。他把我拉到路燈下,往後退退,又上來輕輕擦幾下。好了。他拉起我的右手。右手在他口袋裏了,很溫暖,右手最近恢複了一般的手的功用。那些老主顧們訂特殊服務的預約都讓我回絕了。它決定潔身自好,為此刻能心安理得地給佳士瓦握?也許。大使館門口擠了一大群中國留學生。一個紅頭發在人群裏。我叫道:吳川!

她一個人。小納粹呢?

我從佳士瓦手裏掙脫,跑過馬路。一輛車開過,碾在我拖在身後的陰影和魂上。我不知怎樣已把吳川的手抓住。刹那間我明白了自己。為了能這樣拉住她的手,我開始讓我的手潔身自好。我不願從那些不見天日的所在冒出來,麵對她。我的收入急劇下降,但她使我對那烏七八糟的晦暗收入惡心透頂。

你怎麼才來?她說,分寸感、距離感都好。

你怎麼不進去?外麵多冷!我說。我眼睛不去看她的一頭紅發。假如她一頭綠發我也絕不評說。

我沒請柬呀。她眼睛瞥一下穿過馬路的佳士瓦。

原來她在等我帶她進去。她收到了我的電話留言,接受了我的邀請,早早凍在冷風裏等我。我呢,身邊跟了個佳士瓦。佳士瓦什麼也不明白,說他打聽到大使館發出三百多張請柬,卻隻有二百多個座位,被堵在外麵的,等於拿的是誤印的請柬,他建議我們去唐人街館子,自己款待自己一頓。

吳川不願意去,說她重感冒還沒好,這時瞌睡上來了。

你病了?我問。她病了,才沒回我電話?病得那麼重,也不耽誤她變成一頭紅發。我說:真要命,你該給我打個電話呀。

感冒又不算病:我們班上隻有兩個人沒感冒。她淡淡地說。趕緊把距離拉開,別讓我又把挺淡雅的事情給弄俗。我隻好隨她去。得好好學,才做得成姊妹。我和佳士瓦不勉強她一塊去吃年夜飯了,開車把她送到家,熱烈告別都免了。大年三十,黎若納心很定;她女兒一定和我熱鬧。吳川的紅頭發閃進玻璃門裏,足夠孤單了,還要把自己弄成另類。

天突然發邪似的暖起來,密歇根大街上出現了穿短褲跑步的人。才不到三月。人們坐在露天餐廳、咖啡店,芝加哥人最懂開好天氣的洋葷。我和吳川也坐在露天餐廳吃三明治,不知不覺話都多起來。她穿一件銀色的薄羽絨背心,A/X,最流行的款式。我說她的新背心好時髦。她說也就這一件還能穿,其他的醜死了,每次寄來都白寄。

她是指黎若納給她寄的衣服。她不當心走漏了黎若納對她寵的程度。寵她寵成心頭肉吳老少爺都擁護,用不著咬耳朵、擠眼睛,偷情一樣藏藏掖掖。十八歲受她那條珍珠項鏈的羞辱又來了。黎若納也許又搞了什麼花樣,對吳川說:可別告訴姐姐啊,我沒有給她寄。她會自我圓場地加一句:好多年不見她,我不知她長什麼樣,寄了她會不喜歡的。隨著好天氣來的好心情沒了。我突然問:八七年十月份,你是不是病了?

吳川想了一會,搖搖頭,說:我怎麼會記得?我才三歲。

我說黎若納那年九月從香港飛過來,下了飛機又返回香港了。

吳川想起了。她摔了一跤,把下巴摔破了。黎若納趕回去,是要找一位縫合技術最高的美容醫生給她縫傷口。我扳過吳川的臉,讓她的臉全部在陽光裏,然後我抬起她的下巴。我的右手。動作像個粗人。她本來給陽光刺得眯細了眼,我這一動,她瞥我一眼。我說那美容醫生果然技術高超,縫得影子也沒有。得付一大堆票子吧?她頭一擺,下巴從我右手的掌控中出去了。她覺出什麼異樣,看著我。我又說:再貴也沒關係,反正有個千萬富翁的爺爺。

我知道我此刻一副市儈腔。但我沒辦法:一個摔破的下巴就是黎若納當時的十萬火急。我呢?瀕臨死亡的女病友都為我等大了眼睛,等長了脖子。我的一張張“病重通知單”始終不能成為黎若納的急事。

我的市儈還在於我沉得住氣。馬上就和吳川說這些我不是太小氣?不就顯出我和她爭寵?難道我稀罕黎若納的寵?我和吳川扯到別的事上,扯到我想去她學校當合同教員,掙半份薪水。她們學校在公開招聘教現代舞的合同教師,半工。我們一個中文、一個英文地聊著,像許多中國家長和他們的孩子。

吳川高興了,大聲說:那我下學期選修你的課!

那你逃學我也給你滿分。

我再選佳士瓦的課,也可以逃學。

他沒我這麼疼你。

他疼你。

我讓她逗我,我不接話,一接扯到小納粹又不歡而散,假如我告訴吳川,新年除夕他在廚房裏企圖用語言揩我的油,她會醒悟的。也許不會。拿出我們這些人的是非觀和他們對話,他們會像遇著了大傻瓜。

你為什麼不和佳士瓦做情人?他還是有點性感的,在你們這個年紀的人裏,就不錯了。她一本正經地說。那意思聽上去是:你們這個年紀的人死活都不性感,你就將就和佳士瓦混混吧。

我突然說:沒有愛情,做什麼情人?我改口講英文。

吳川看著我,上唇有往上跑的意思。很想給我一句:少肉麻!我們這個年紀都去電影院聽那個字眼,去肉麻一下就出來。

你不愛璜?

她一看沒處逃遁了,隻好陪我肉麻。她說:你為什麼和佳士瓦沒有愛情?

我不知道。好像不是老有。你和璜呢?

她認真地看著我。能讓人認真看一會是極不易的事。大家都像為著什麼事心虛,最怕認真地臉對臉、眼對眼。

我說:上次我太武斷了,不該說璜的壞話。對不起……

她像被刺痛一樣一縮。我的“對不起”刺痛了她嗎?

我多想讓她明白我是為她好。她說話了。她說:我知道啦。我沒生氣呀。不是在聽你的話嗎?

我比你大十幾歲,事和人多經曆了十幾年。我一麵說一麵挑自己的毛病:太婆婆媽媽,太老氣橫秋。可我還是蠢巴巴地把話往下說。就是學藝術,也有很多品行好的男孩子。

吳川不說話,看著大街上心情燦爛的人們。再婆婆媽媽下去是自找沒趣。可我停不下來,講到茹比年輕時的荒唐。現在她老說自己隻有三十歲,因為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徹底虛度。人對糜爛的東西可以好奇,但不必親自去一一經曆。我知道我已經說多了,又把“姐姐”的角色當了真,並且是古板而鄉裏鄉氣的“姐姐”。吳川的沉默越來越不祥,我裝著興致勃勃地跳起來,說:哎呀,我忘了,我得去買雙鞋!陪我去吧?

她慢慢扭回頭,看我一眼,看我是不是對勁兒:情緒怎麼沒個上下文銜接。

她是進了商場才跟我和解的。雖然她還是一句話沒有,但我知道她跟我和解了。她看我試一雙雙古怪離奇的鞋,明知道我不會買,卻在減價貨架和我之間來回跑,為我拿來更另類的鞋。全是名牌,她的名牌學問一流。

我看她終於坐下來,找樂地蹬上一雙矮靴,鞋尖可以做匕首,裝飾得不夠正派,風塵味十足。但她穿著它們在鏡子前來回走。一頭披肩紅發,配那樣的鞋,和她非常乖的臉蛋形成怪誕的效果。但她眼裏全是得意。黎若納不給她現金,老遠地買衣服寄給她,就是為了她不成為此刻的風塵女郎。她打破了一小時的沉默,向我轉過臉:可惜這雙鞋沒減價。

我說:哇!我是代表小納粹給她喝彩。你喜歡嗎?

她做著鬼臉使勁點頭,一個孩子敲長輩竹杠的樣子。

這正是我的目的。她果真中計,把她對一場談話的惡感給忘了。她本質上和小納粹是天壤之別:一個是真波西米亞,一個是讓物質優越感給弄煩了,暫時地波西米亞一下。我抽出信用卡,替她買下那雙豔情十足的鞋。又在化妝品櫃台上,為她買下一係列口紅。黎若納的空缺,我全給補上了。黎若納的缺席否決讓吳川狂喜。

我和小納粹看不見的爭奪戰就這樣開始了。我花了一千多塊讓吳川成一個貴族波西米亞。她挑選的東西乍看都是垃圾,但價錢是貴族的。一件看去襤褸的仿皮外套價值八百元。反正黎若納不給她穿什麼,她此刻就買什麼,她仗了我大造黎若納的反。她把我的行為看成理解。出了商場她和我談話的內容也變了,我成了她交換秘密的同齡心腹。她告訴我她的初戀、初夜。我故意不驚不乍,還心平氣和地做些評點。她不斷揚起眉毛,瞪著我,像是說:原來你這麼酷?小納粹也有皰疹。我的話證明小納粹是對的,他也叫她不要歧視皰疹患者,因為他們在芝加哥人口眾多。

我保持著鎮定臉色,聳聳肩。我問她難道不怕傳染?這個病很痛苦,她為了小納粹就壯烈犧牲了衛生?我的嬉皮笑臉使她放鬆,告訴我小納粹說買藥很容易,網上就能買到,再說他不在傳染期。我不斷聳肩,表示不置可否。心裏卻恨不能把小納粹給宰了。芝加哥的無頭殺人案太多,死個像小納粹這樣的另類,大胖警察們顧不上管。

這個星期六是吳川最開心的一天:在芝加哥偶然發現了我這樣一個密友。我把她送到公寓樓下,她眼裏有那麼多不舍。她忽然說:我有很好的音樂,你要不要聽?這樣她就可以哄我多陪她一會。十點多了,我陪她上樓,聽她放音樂,又聽她介紹音樂家,我不知道自己在聽什麼,耳朵裏還是她下午的話——小納粹如何告訴她要親善皰疹患者。黎若納張開她的老母雞翅膀,咕咕咕地護了她二十一年,然後把她給了皰疹患者去做病毒繁衍的溫床。芝加哥的壯闊樓群中,有一個不設防的女孩,身上流著和我一樣的血液。

吳川把我的心不在焉當成著迷。她說她就知道我會喜歡這盤音樂。她說我可以拿回家去聽。這意味著她要給小納粹打電話了,我告辭出來,一心想怎樣把皰疹患者的小納粹給宰掉。

麵談很簡單,就是要我比劃一些現代舞蹈動作,再把表格上我填的內容核實一番。我穿了件高領緊身衫,可以把胸口上的疤疤遮掩起來,舞蹈物理學?麵談者譏笑地自語:我從來沒聽說過。我說我也沒聽說過。我還說我來芝加哥之前,從來沒聽說過這座藝術學院。麵談者馬上說:我們這所學院很有名啊!我說就是啊,我孤陋寡聞呀。就他那點薪水也要貶低貶低我的學科。

麵談結束我和佳士瓦一塊吃晚飯,在走廊裏看見小納粹。我忽然問佳士瓦:你歧視得皰疹的人嗎?

佳士瓦一愣,皺皺眉,我這人可真衛生,在吃飯時挑起這樣的話題。他問:你有皰疹?他找到我和他若即若離的原因了。

我有的話你歧視嗎?我問他,眼睛卻在和小納粹進行瞪視競賽。美國人相信一男一女不能對視三十秒,否則就要出問題。小納粹肯定以為我想和他出問題。

佳士瓦說:你真有?

我咬住自己的提問:真有的話,你歧視嗎?

現在治皰疹的藥很多。已經遠遠不是不治之症了。佳士瓦告訴我,勸慰我別絕望。

這我明白。我不是問你有治沒治。小納粹已給我瞪敗了。我的目光不是他希望的色迷迷的。他看出我的惡毒,終於耷拉下眼簾。佳士瓦,我是問你接受皰疹患者做愛人嗎?

你太讓我冷不防了。這得給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佳士瓦說。

你要多長時間?

我不知道。他抹了抹絡腮胡,掩飾緊張的動作。

在你想的時間裏,我們還見麵嗎?

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見麵了。

看來你是歧視的。我笑笑,眼睛不放過他。好了,三十秒。

他說:我不知道。你真有皰疹?

失望了?

他一點胃口也沒了。

看來我並不是孤立的。標榜對一切都不歧視的文學藝術愛好者們也是悄悄地堅守成見。所以我立刻起身,走到小納粹的桌上,對他說:你跟我來。

我在前,他在後,走到餐廳外麵。他以為他的魅力終於生效。我轉過身,眼睛看著他那雙破舊的半高跟牛仔靴。他問怎麼了。

我說:你是不會有醫療保險的,對吧?

他不吱聲。他的沉默充滿吵鬧的猜想。

要多少錢可以根治你的病?

他說他不知道我在胡扯什麼。佳士瓦出現在餐廳門口,看見我陰毒的臉色馬上閉了嘴。

我給你錢,你好好查一次。我必須知道醫生的鑒定,你的藥錢我也負責。你假如想拿了這筆給你治病的錢就走開,從此不見吳川,更好。

他瞪著我,腮幫子痙攣。他沒有受過這樣的歧視。他把羞辱當歧視,所以我們不是道德糾紛,而是政治對壘。

願意考慮我的提案嗎?我說。

我操你媽。他的拳頭在褲兜裏準備好了。

佳士瓦看到了這一點,走過來拉我。我的臉還朝著小納粹,身子已在佳士瓦手臂裏。

我不歧視,我就是惡心。我對小納粹說。

佳士瓦看懂了這場戲。他釋然了,胃口改善不少,把我剩的比薩吃了一半。他哪裏想得到,我寧願患皰疹,隻要胸口的疤痕消失。皰疹至少有藥可治,我惡狠狠地對嚼得十分有力的佳士瓦說:嗬,胃口真不錯呀。放心了,是吧?

他等自己把比薩嚼碎,咽下去,才笑笑說:這是個很丟臉的病。

沒錯。小納粹為他失去的臉麵一定會報複我。他現在對我的仇恨不亞於對穆斯林。佳士瓦說:沒想到你會為了你妹妹這樣去惹他。我聳聳肩,聳聳肩這動作真省事,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回答都在內了。我和吳川在一塊久了,這個動作和她做得一定很相像。佳士瓦在告訴我小納粹的為人:他是係裏的明星,小說寫得不錯,書也讀了很多,個個教授都得忍受他的自戀。

現在好了,你在他的教授麵前揭了他的醜。你捅了馬蜂窩。佳士瓦說。

我突然問:他的小說比你的怎麼樣?

當然比我寫得好:所以我老老實實混一碗教書的飯啊。

我這一刻是愛佳士瓦的。

放春假的第一天,吳川給我打電話,說小納粹要打工,她沒人玩了。我開了車把她帶到郊外。湖邊的草和樹綠了,絕色裏的吳川一頭火似的頭發。這是第一次,我驚訝地發現紅頭發很美。她穿著設計大師精心炮製的襤褸衣裳,像個林間小妖一樣缺乏現實感。她飄飄蕩蕩,冷不防問我:你和璜談話了?

我聳聳肩。有點被她抓個正著的感覺。其實早料到小納粹會告我狀。

她眼睛搜索著我的臉。你們談了什麼?

小納粹沒有把內容告訴她。他倒不那麼卑鄙,或者遠比我想象得成熟。

我發現自己語塞了。支吾著說:我要他好好待你,照顧你。

吳川看出了我的謊言。她沉默在不安中。過了一會,她說:他也不跟我說實話。

假如我說了實話,她會把我看成黎若納的爪牙。而且極陰險。投其所好地為她買她喜歡的衣服、鞋子、化妝品,誘餌做得那麼甜蜜。誘她一步步入套,把她的核心秘密套了出來。想到我可能在她心目中是那麼個卑鄙的形象,我對我所做的後悔莫及。純粹心血來潮,去挑釁小納粹,為吳川決鬥。我對“姐姐”的角色入了魔。

你們兩人的秘密呀。吳川說,有一點酸溜溜的。

她不至於把我和小納粹的談話想得下作吧?我難道和她爭奪這個皰疹患者?

我和璜談的,就是要他照顧你。我發覺自己心虛口拙,事情越抹越黑。

你們談了話以後他就找借口躲我。她直麵我,想看出那個陰謀究竟有多大。

我笑起來:吳川,你不會把我想得那麼無恥吧?背著你跟璜去幹什麼?

她緊抿著嘴唇。

我實話告訴你,我厭惡璜。他在我眼裏是反派。是自我縱容、自虐自毀的那種人渣。我用冷漠客觀的語氣把這番實話講出來。

吳川大驚失色。馬上,驚訝過去,被仇恨代替。她萬萬沒想到我會如此惡毒地攻擊她所喜愛的人。她還仇恨我的虛偽:既然我把璜看成個惡棍,為什麼還去和他談話,要他“好好照顧”她?我的動機太可疑了,人格太曖昧了。她是個無邪的女孩,很快在我這樣錯亂複雜的年長者麵前不知所措。仇恨又被恐懼替代了。

她的恐懼讓我倏然淚下,我太笨重的關愛,隻有我自己明白,它嚇住了吳川。我說:吳川,你什麼都可以猜,不過你得明白,我隻想保護你。假如我傷了你,你得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做過姐姐,你讓我慢慢來,好嗎?要是用中文,我肯定講不出這番話的。講英文我容許自己多愁善感一些,台詞味也是我無能為力去掉的。

吳川被我的淚水和語言感化了。敵意淡下去,戒備還在。我想我們都該喘口氣,便從車裏搬下野餐的籃子。太陽把草地曬熱了,我們都脫去外衣。鋪開的野餐台布上全擺著吳川愛吃的東西:兩種正宗俄國魚子醬、煙熏三文魚、生火腿夾蜜瓜、法國蝸牛。她吃這些就像我吃食堂裏打來的粉蒸丸子和白饅頭。她的口味高貴。黎若納認為人生苦短,湊合吃糟粕是對自己犯罪。我看著二十一歲的女孩熟練地吃著每一樣昂貴食品,突然覺得自卑。手指纖纖,動起來卻無情而果斷,切下魚片,剜出魚子,嘴唇多麼高雅,不動聲色就吞噬了金黃色、黑色、棕色的精美食物。太陽照在她溜光的肩頭和脖子上,真是個無瑕的小人兒。

她留意到了我。她問我為什麼隻吃幹麵包。我說胃不太舒適。我可不想承認我從來沒吃過那些昂貴食品,因為我有個土裏土氣的胃口,隻接受最簡單的食品。她還是容易對付的。好吃的、好穿的都能籠絡她的心。小納粹這點上敗給了我,他毫無經濟實力。

氣氛有所改善。但知心密友做不成了。吳川不主動說任何話。我挑起的任何話題,她都懶懶的給一兩個字的回答。她的淡漠讓我緊張,不久犯起話癆來。不知怎麼就亮出胸口上的疤痕。她沒提防,嚇得一咧嘴。我的展示其實相當溫和,不露控訴意味。那個時候我七歲,吳川,黎若納和你父親偷情正是不可收拾的時候。我在黎若納的心思之外,魂魄之外,直到她混賬地把一鍋滾湯放在我的玩具櫃上,那湯從我脖子下給我來了個淋浴,我才擠進她的神智。吳川,你看到隻是傷痕的起端,它一直蔓延到腹上,這也不能把黎若納從你父親那裏拉回到我身邊來。

吳川不語,聽我講下去。她的父母在製造她之前,把我製造成這樣一攤血肉模糊的東西。我父親在我八歲時發現我不幸愛上舞蹈。他勸死勸活也經過植皮而強拉成一整片的胸口,青春發育從網狀的疤痕下鑽出來,那是什麼樣的膚色?疤痕成了午餐肉顏色的爬牆虎,攀在少女們最自豪的美麗段落。我從更衣室出來,主考人皺起眉:咦,叫你換衣服的啊!我說我習慣穿自己的衣服。主考人說:習不習慣你都得換。他向其他考官遞了個眼色:她以為在考場上能撒嬌呢。

我站著不動。

爸說:去換了吧。

我凶他一句:就不換!

主考人覺得我有些討厭了。他說:你這態度可不好啊?

我低著頭,兩手使勁編織手指頭。

爸為我求情,他對主考人說:她這兒(他摸自己胸脯)有塊大疤,小時候燙的。她怕羞。

我兩眼寒光。竟有爸這麼不打自招的人。

主考人不講情麵,說:那就更得脫了。我還要看看影響不影響以後上舞台呢。

我動也不動。

爸說:聽見沒有?沒什麼商量,快去換衣服。

我覺得他也是幫凶!人怎麼可以這樣殘忍?個個都瞪著我的胸脯,一看就知道他們的好奇心癢得鑽心。我不把醜陋的傷疤暴露給他們,那癢癢是止不住的。

爸又說:你別讓這些老師們煩你啊!

我頂撞道:煩就煩!

主考人認為我是他碰到的最討厭的孩子之一。他說:你願意自動棄權?

爸馬上說:你看,學了五年,白學了!

我說:白學就白學。

主考人說:那好吧,我們不耽誤時間了。其他同學開始吧!